江南的梅雨時節(jié)，細雨淅瀝、薄霧籠煙，尤如一幅筆意暈染飄逸、云山縹緲空靈的水墨畫。這樣的時令節(jié)氣，將情感浸潤得細膩而敏感，將思緒發(fā)酵得繾綣而朦朧。

我卻在這黃梅時節(jié)的清晨，來到了西子湖邊的蘇堤，一個人撐著把傘，徜徉在細雨濕堤、波涌柳岸的湖光山色之中，于“接天蓮葉無窮碧”里，領(lǐng)略水墨淋漓氤氳的西子美景。以“一枝楊柳一枝花”出名的蘇堤，是東坡留給后人的手卷，在晶瑩的雨絲梳洗下，變得纖塵不染而婉約纏綿，撩人遐思。

在這樣一個溫情脈脈的雨季，在這樣一條柔情盈盈的長堤，遙想當年的大學士蘇東坡攜著才貌雙全的朝云在此漫步時，“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蹦鞘窃鯓拥男臅缟疋?、風流倜儻，可謂是良辰美景佳人伴，人生得意須盡歡。盡管此時的宋代第一才子蘇東坡已年過五十，且有兩次婚姻，但王弗、王潤之都先他而去，如今在過知天命之年終于抱得美人歸。藝妓出身的朝云不僅精于琴棋書畫，而且頗有青春活力，使東坡時常“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大大激發(fā)了這位才子的創(chuàng)作熱情。在蘇東坡寫給朝云的《蝶戀花》中，使我們聆聽到了這對白發(fā)紅顏當年蕩秋千時的歡笑：“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蘇堤所擁有的浪漫詩情，所產(chǎn)生的柔美情致，就足以使東坡與朝云相守相約。以至于蘇東坡被貶邊遠的嶺南，請朝云彈琴吟唱此首詞時，一曲未終，朝云已是淚濕衣襟。是呵，西湖的水，蘇堤的雨，已是今生難忘難舍，憔悴的只是容顏，飄零的只是命運，不老的只有真情。

蘇堤已成為一道不變的風景永駐西湖，令多少名士才子、名媛佳麗為之姻緣相尋，綺夢難消。明代的東南文宗錢謙益和秦淮首艷柳如是于崇禎十二年同游西湖，他們住在西湖邊的橫山別墅，也是在這梅雨時節(jié)，在景色如畫的蘇堤上，這對明代首席才子佳人嬉雨聽濤，賞花觀柳，真是“親卿愛卿，是以卿卿”。這一年柳如是的芳齡二十又二，而錢謙益已是五十又八，一樹梨花壓海棠。在梅子黃時的雨中蘇堤上，他們相忘于春秋、相忘于江湖、相忘于身份而緣定今生。

此時蘇堤上的桃花已落英消失，退卻紅裝，但在柳如是的眼中，依然是風姿綽約而別有情韻，她隨即輕吟出一首日后成為經(jīng)典的情詩：“垂柳小苑繡簾東，鶯閣殘枝蝶趁風。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弊钅┮痪洌蔀樵妷伓鴤髡b至今。自視甚高的錢謙益也驚嘆地盛贊為：“楊柳長條人綽約，桃花得氣句玲瓏?！倍拔髁辍眰鬟f的是六朝名妓蘇小小那首流傳千古的情詩：“妾乘油壁車，郎寄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薄昂场眲t是講述了那個崔護與姑娘相遇在寒食的傳說 。這兩個典故的運用，凸顯了柳如是對真正愛情的渴望與憧憬。唯其如此，堤上桃花盡管已芳華不再，但在愛情之氣的滋潤下，依然是神采奕奕。記得更有趣的是在讀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時，陳公卻指出此詩是另有隱情，系柳如是懷念她與松江才子陳子龍那段難以忘卻的戀情。不管真實情況如何，柳如是對蘇堤的眷戀，對桃柳的情愫，已融入詩心文膽。

梅雨時節(jié)中的蘇堤，已融化在一湖云煙、風荷鶯啼聲中。然而蘇堤所內(nèi)蘊的意境與情致，卻是令人回味無窮。記得當年的郁達夫從他的風雨茅廬出來后，相擁著他美麗的妻子王映霞漫步在雨中的蘇堤，為我們留下了蘇堤絕唱：“樓外樓頭雨如酥，淡妝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于今尚姓蘇。”

[作者簡介] 王琪森，上海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上海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1978年開始發(fā)表評論、小說、散文等。曾赴日本、新加坡舉辦個人藝展及講學。著有小說集《上海六記》《上海打?qū)④姟贰渡虾！?912》，散文集《人生從此不寂寞》《孤獨時，讓我們來跳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