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
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我和父親種了很多花,紅紅白白開得極燦爛。不過,環(huán)繞花圃的小路中隱藏著大糞,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處引來,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時候,糞水四溢,非常惡心。樹林下面立著一座房子,苫厚厚的羊胡草,因為陳年的緣故,松垮得像蹲倉的棕熊。父親站在門前,弓著腰,雙手緊握鋤杠,下巴杵著鋤頭,眺望起伏的山巒。他看見我,就放倒鋤頭,順勢坐在上面,和我聊天。父親說什么我聽不真切,他的微笑跟山風一樣,在我耳邊輕輕地響。我的頭頂和遠方,更多是樹林搖晃風的聲音,蕭蕭的,無邊落木。我陶醉在這個場景中,父親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笑了,我差不多忘了他笑的樣子。我心里充滿溫馨,父親向我伸出手,我是說,他慈祥地笑著,朝我的胸部伸出手。我頓時驚慌了,躲閃著他,但這沒用,他的手不可抗拒地壓向我胸部,我眼看著它碰觸到我,罩下來的時候,卻變成一只爪子。
我沒睜眼,窗簾的縫隙告訴我,是凌晨三四點鐘,我常在這個時辰里淪陷。屋子里不安靜,使用多年的柜子、地板開膠迸裂,蠟燭芯爆花似的偶爾一聲,啪,要么像劃火柴,嗤,但足夠讓人心驚肉跳,渾身血流紊亂。我把自己蜷成一團,防止被藏在四面八方的東西吞噬掉。我知道那是夢,或者說,它們是一些灰暗的畫面,當它們發(fā)動攻擊,蛛網(wǎng)似的裹纏你,你需要一再召喚自己:醒醒,快醒醒!但即便恢復意識,從夢中掙脫出來,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郁也不可避免,這讓人備受折磨。
父親離開我十幾年了,近來我頻頻夢見他。奇怪的是,他每每以一種嫁接的、迷幻的方式,和云澤一同出現(xiàn),比如那只按在我胸部的手,是云澤的,而非我父親??蔀槭裁从肿兂杉庾δ兀课曳瓉砀踩サ叵?,七點鐘才爬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往包里裝一袋伊利牛奶,幾塊蛋黃派,出門上班。
一上午我都難以集中精力,腦子發(fā)昏,記憶只限幾秒鐘。煩人的是,無聊電話一個接一個,這些電話多數(shù)是推銷書的,或者拉單位自費出書的公司,他們掛靠的單位名頭很唬人,什么中央黨校的,某中央直屬部門的,真不知他們怎么弄到我們單位的號碼,甚至我的姓名。期間,我和一個自稱新華社新華網(wǎng)的女人發(fā)生爭執(zhí),那女的開口就問,你們領(lǐng)導姓氏名誰,我敷衍兩句,給掛了。沒承想,對方?jīng)]完沒了地撥回來,鈴聲嘩嘩震耳。擱往常,我對付這類患有強迫癥人群的辦法是直接拔線,你愛怎么打就怎么打,只要你不怕耽誤工夫。但那天我一反常態(tài),剛抓起話筒,那女的氣勢洶洶質(zhì)問,哎你什么工作態(tài)度?。坑心氵@樣的工作態(tài)度嗎?我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是誰,憑什么一上來就問我們領(lǐng)導的名字?我有權(quán)利拒絕回答。那女的叫嚷道,啊,你可以查,隨便查,看有沒有我們這個單位。我心里說,少他媽的來拿大屁股壓小孩子這套,如今的媒體還有多少節(jié)操了。嘴上說,抱歉,你打辦公室吧,具體情況咨詢他們。那女的碰了軟釘子,悻悻而退。
兩分鐘后葉秦來電話的時候,我看都沒看來電顯示,憤然道,提醒你,打辦公室!葉秦嘿然,說你吃槍藥啦?我身子往椅背一仰,哀嘆說,姐不堪其擾。葉秦嘻嘻哈哈說,哪個男人騷擾你啦?扯。有事說事。我制止她。中午來德克士。葉秦說。你腦子又短路了?我真希望你腦子短路下去,拯救了你自己,也成全了我。葉秦說了句不識好歹,收線。
葉秦是我朋友,自由作家。所謂自由作家,就是沒工作,自己在家寫小說、劇本什么的賺錢。她酗酒、吸煙,許多女人不該有的壞毛病她一樣不缺。她還喜歡星座、風水學等具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我覺得她在這方面的造詣高于文學,可能與她本人神經(jīng)質(zhì)的性格有關(guān)。但我從未當面這么說她,她自尊心強烈,我怕惹火了她。
中午,我和葉秦坐在德克士的僻靜角落里。葉秦晃著手里的咖啡,定睛看我,半晌冒出一句,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我摸摸臉,有嗎?葉秦嚴肅地點點頭。葉子,我睡不好。于是,我跟葉秦講了一段時間以來的夢境,當然,我瞞下云澤的一節(jié)。葉秦聽完我經(jīng)歷的夜晚痛苦,解釋為這是我的親人在那邊遇到一些不妙情形,比如生活拮據(jù)了,太孤獨了等等,通過夢見暗示我盡點孝心。她建議我給父親燒點紙,還給了我鎮(zhèn)靜藥,她說我的問題出在精神層面上。
也許是燒了紙錢,也許是鎮(zhèn)靜藥起了作用,我連續(xù)多日睡得安穩(wěn),那些恐怖的陰影再沒來干擾我??蛇@清寧中,也夾雜著幾絲不安———我夢見一種氣味,極討厭的氣味,頑固地飄蕩著。這種感覺讓我非常害怕,似乎家里有什么人窺視,無處不在。有天晚上,我又聞到那種詭異的氣味,迷糊著醒來,更是嚇得不輕:臥室那兒有一個腦袋,模模糊糊的,一動不動。那一刻,我停止了呼吸,死盯著它。三魂丟七魄的煎熬之后,我才明白腦袋是我新年時貼在門上的一只兔子,笑盈盈地露出幾顆牙齒,舉著一掛鞭炮。
這錯覺真實存在的一天,我?guī)缀醣罎⒘恕D翘煳蚁掳?,一進門就嗅到一股氣味,跟夢里的一模一樣。我深吸著鼻子踅摸,發(fā)現(xiàn)茶幾旁的一雙拖鞋是氣味來源,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撂下包,收拾拖鞋,按在水盆里刷了又刷。等我把拖鞋夾在陽臺的晾衣架上,仰望滴滴答答的水珠,覺得那是我緩慢溶解的時光,消失在時光里。
拖鞋是我買給云澤的,米色,四十二碼,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穿過。云澤每次來,我會把拖鞋擺在門口位置,他換鞋的時候,我就抱住他,然后他抱我到床上去,絕望地親吻。云澤上一次來,是兩個月之前,那天晚上十點多鐘,我看電視的時候睡著了,朦朧中,覺得有人從背后掐我的脖子,我瞬間驚醒,心怦怦亂跳。還沒平復情緒,云澤的電話進來,他問我,你在干什么?看電視。我沒跟他說噩夢的事兒。我馬上到。他說。你在哪兒?我將信將疑,因為他很久沒來看我了,但我了解云澤,他一向說話算數(shù),答應你什么,一定做什么。附近。他說。十幾分鐘后,云澤真的來了,當時,我趴在窗前,看著他把車停在樓下,街燈拉長他的身影。
云澤喝了酒,他的應酬多,公務(wù)的,朋友的,沒完沒了,他不以此為負擔,反而樂在其中。起初,我還擔心他,時間久了我知道,他喝再多的酒也能把持住,無非情緒興奮,鬧你一會兒就乖乖睡覺,不像多數(shù)男人那樣失態(tài)失德。我扶云澤到床上,倒杯溫水端給他,他撒嬌似的依偎著我喝完,抓起床頭柜的書,胡亂翻開一頁,亂七八糟地念:據(jù)他說,他回家以后就害怕睡覺,每天晚上一睡著就有這種感覺,就好像我跌入一個黑洞,睡覺就仿佛是向死亡讓步,我每天晚上都開著燈睡覺,恐懼感傳遍我的身體,把我撕開??謶质姑繕訓|西都帶上它的色彩……云澤越念節(jié)奏越粘,念完“它的快感”,往我懷里一歪,發(fā)出鼾聲。我凝望著熟睡的云澤,腦海里浮現(xiàn)幾年前的雪夜。我永遠記得那個臺燈下的夜晚,我伏在電腦桌前看書,云澤突然打電話,他說讓我拉開窗簾看外面,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遲疑地掀開窗簾。哦,是雪,一場特別的雪,它們悄無聲息地鋪在橋上、樹上、樓頂、河套,結(jié)晶的顆粒閃閃發(fā)亮。看到了嗎?云澤問我。嗯。我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紛揚。你在哪兒?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囱┌?!云澤磁性的男中音傳遞過來。我沉默了。我沉默不是無話可說,是想問他我也和他去看雪,可我沒說出口,我猜到他剛散酒局,想象他站在街燈下,雪花飛落他的頭發(fā),他的肩膀,和那件藏藍色呢大衣上。明早咱們早一點走吧,路況不好。我的情感雪花般飛舞的時候,云澤夢一樣的聲音縈繞耳畔。然后,我們確定時間,實際上,是云澤定的,想來,彼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決定和他在一起,就等于將一切事情的決定權(quán)交給他。等于說,在他面前,我喪失了自我。葉秦為此憤憤不平,多次嘮叨我,說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高傲的一個人,怎的就肯為他低到塵埃里?我說我也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努力挽留云澤的氣息,直到夜深也毫無睡意。翌日清早,大雪彌天蓋地,我坐上云澤的車,出城一起下鄉(xiāng)。鄉(xiāng)村的雪景真美,一條公路隨著冰凍的溪水蜿蜒,大雪迷蒙了綿延的山脈、村莊、田野,周遭安靜得近似虛幻。我不敢和云澤搭話,怕影響他開車,也不知道什么話題合適,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的滿目銀白。在一段有成片松林的路上,云澤拿起手機,拍下幾張照片,示意我看。接手機的瞬間,我倆的手指碰撞,像兩只年輕的麋鹿,冒失地撞上彼此,一驚,急忙彈跳后撤。剩下的路程,我倆默默走完了。再后來,我收到云澤的一條短信:后羿想要太陽,卻不敢……那是云澤發(fā)給我的第一條短信,我在局機關(guān)大會的會場收到的。再后來,我們相愛……
我坐在沙發(fā)上連吸兩支煙,企圖借煙草的味道驅(qū)散那股氣味,可是,仍覺得絲絲縷縷的殘留沉淀下來,我只好點燃一根土法制作的檀香,但那股味還是鉆透檀香冒出來,頑固,令人憎恨。我正不知所措,葉秦打來電話,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根稻草,趁機向她講述不幸。葉秦緘默一會兒,斷然道,親,我預感有一種神秘的東西籠罩著你。別再用你的老土檀香了,它會引領(lǐng)神秘……選擇方向。葉子,我喜歡達子香花制成的香,它是自然的屬性。葉秦說,唉,我跟你說不清楚,總之,你要小心了。
事隔兩天,葉秦預言的神秘侵犯顯現(xiàn)真身。下班后,我去商場逛了半天,也沒買什么東西,就是在人群和物質(zhì)中亂竄,體驗吵嚷給我的踏實感覺?;丶視r夜已深濃,我按下墻壁開關(guān),客廳燈亮的剎那,我的目光與沙發(fā)中間的一攤東西碰個正著,在藍白花紋的布罩襯托下,無比醒目、扎眼。那是折磨我多少夜晚的東西,雕刻在我腦子里的灰褐色彩。我快瘋了,險些跌倒在地———我分辨出是貓的氣味。我對貓?zhí)煜ち耍r候家里養(yǎng)著一只花貓,白天它喜歡趴在炕頭睡覺,到晚上就溜出去,天蒙蒙亮才躡手躡腳回來,鉆進我被窩里打呼嚕。我為什么早沒想到夢里的爪子和氣味是貓的?我曾經(jīng)很喜歡貓,它的乖巧楚楚可憐,但它在一個春夜里發(fā)情的號叫,徹底打翻我對它的美好印象,認定它是天底下最邪惡的動物,從此避而遠之。我定定神,把那攤濕潤的排泄物打掃干凈,撤下沙發(fā)罩,扔在洗衣機里,倒進半袋洗衣粉,稀里嘩啦一遍又一遍地攪。
它怎么進來的?在洗衣機嗡嗡的滾動聲中,我滿屋子觀察,四樓門窗緊閉,墻壁沒有漏洞,它絕無進來的通道啊!我被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耗得頭昏眼花,往地上扔床毯子,軟塌塌地倒下去。那一夜我不確定是否睡著了,第二天晨起感腦袋發(fā)昏,沒一點胃口,空著肚子去了單位。臨走前,我檢查了所有的窗戶,重新上一遍鎖才放心。
但我喪失一個人回家的勇氣,便約了葉秦做伴,晚八點多鐘,我打開防盜門,和葉秦一前一后進屋。
它蹲在沙發(fā)里面等我們,渾身漆黑,無一根雜毛,長胡須在兩腮抖動著,以主人的神情注視待在腳踏墊上的兩個女人。
葉秦倒退一步,身子靠在門框,一聲驚呼:我的天!
怎么辦?我向葉秦求救。
喂它東西呀!葉秦干脆地說。
什么?你準備留它過夜嗎?
先喂它點東西,也許它吃飽了就走呢。試試吧,嗯?
在沒別的好辦法之前,我只好同意葉秦的主意。
我從冰箱里拿出吃剩的半截火腿,搓成碎塊,用張報紙托著,放在門口,咪咪地召喚它。黑貓懶洋洋地抻下腰身,跳下地,踱到火腿跟前。它的姿態(tài)拿腔作調(diào),像一個被人伺候慣的主兒,挑三揀四地聞了聞,伸舌頭舔,判斷是否合乎胃口,扭捏一番,才狼吞虎咽大嚼。
吃吧寶貝,吃飽了就走吧,忘了這里,別再來了。葉秦蹲下身,撫摸著它的脊背,懇切地說。
黑貓停止咀嚼,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葉秦,之后,又埋頭吃了起來。一會兒工夫,它把火腿全吃光了,碎渣舔得一干二凈。這時,葉秦扭開門鎖,欠開一道門縫,語氣堅決地對它說,走吧,離開這兒!
黑貓?zhí)痤^,用聽懂了的眼神打量葉秦,往門旁挪了一步。我竊喜,心想,快滾吧,可惡的東西,永遠別再來煩我!但它突然側(cè)移,閃電般地在屋子里兜了一圈,爾后,腰一塌,鉆到床底下。
你這個無賴!我狠命踹著床沿叫罵。
咪———咪———葉秦跪在地上,身子傾斜向床下,試圖喚貓出來,可它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急了,從浴室里拿把笤帚,惡狠狠地捅床底下。黑貓竄出來,在房間里轉(zhuǎn)圈,一會兒跳上窗臺,一會兒拱進廚房,我和葉秦尾隨著它,累得呼呼喘氣。它故意挑逗我們,稍停片刻,瞪著圓眼睛嘲笑我倆的無能。
有酒沒有?葉秦擺手示意我暫停行動。
干嗎?我掖了掖披散的頭發(fā)。
把它灌醉。葉秦大聲說。
媽的,它以為它是巴依大老爺!
我找出一瓶喝剩的紅葡萄酒,倒在小碗里,撒上一層肉松。為了更好地引誘它,我倆假裝不理它,回臥室聊天。它果然上鉤,試探著走出來,好吃好喝地享受美食,歡快地舔凈紅酒肉松。它開始晃晃蕩蕩,原地走了幾步,暈乎乎地拐到沙發(fā)一角,偎在那兒醉漢似的兩眼朦朧。
葉子,快來抓住它!
我和葉秦包抄過去,它自知危險,居然迅速挺起身,躲到一旁。葉秦緊跟而上,一把抓住它,它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板上???,我抓住它了!葉秦按住它的頭和四肢,高聲喊我。我操起一只紙箱,幫助葉秦把黑貓塞進去,封好蓋子,它在里面悶聲悶氣地吼叫,發(fā)泄對陰謀的憤怒。我們抬著紙箱下樓,來到小區(qū)的垃圾箱旁邊,打開蓋子,扣倒箱子,黑貓咕嚕滾出來,有氣無力地長一聲短一聲悲嘶。
我慶幸擺脫了黑貓的糾纏,從此它與我不相干。事實證明,我高興得太早了點兒,這只黑貓具有超級的力量,能夠化有形為無形,確切說,它的肉體在我眼前消失了,但它的幽靈無處不在,滯留在家里的物品上,滲透我的骨子里,夢里,就是我在街上的風景和人群中,都能輕易地辨認出它。
一天夜里,黑貓又現(xiàn)身了。它跳到帶格子的酒柜上,把玻璃的陶瓷材質(zhì)的杯子罐子給踢翻,丁當?shù)乃榱崖曮@醒了我的睡夢,我十分害怕,但不得不強作鎮(zhèn)定,點亮餐廳燈。黑貓縮在餐桌下,齜牙咧嘴地瞅著我,一臉報復的快意。那一瞬間,我有點兒發(fā)懵,不知是夢的繼續(xù),還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但我對它嚴厲不起來了,取出冰箱里吃剩的半條茄汁魚,放在門口,近乎哀求似的對它說:吃完了就走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別再讓我看到你!它搖擺著快感的尾巴,邁著傲慢的步子去吃魚,我趁機在它身后關(guān)上了門。但我知道,它不會善罷甘休的。
第四天它果然若無其事地躺在沙發(fā)扶手上,一副慵懶愜意的姿勢,完全把那里當作它的地盤。而這一次,它習慣性地把沙發(fā)罩視為排泄場所,黏糊糊的屎堆在上面———我早已將云澤專用的拖鞋套上軟膜,裝進鞋盒里,防止它再次施暴。但因為它的污染,我再也不會讓云澤穿在腳上,我想重新給他買一雙,且在商場選好樣式和顏色,但我遲遲沒有買,我不知道云澤哪一天回到我身邊,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
那天晚上我又沒睡著,數(shù)羊、服藥片全不管用。
葉秦用審查的目光打量我的時候,我快抽成一只干癟的柿子。
貓是有靈性的動物,從肉體層面來說,它可能是精神不順利的表現(xiàn),代表某些轉(zhuǎn)化的可怕的東西。葉秦話里有話。
葉子,那只貓……太折磨人了……
其實我早就想說,是人在折磨人……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們之間……有什么問題嗎?葉秦眨著眼睛問我。
我無語。
隔了一會兒,我說,葉子,我想跟他要孩子……我眼里涌起淚光。
親,你干擾他了,他不會同意的,他不屬于你一個人。
可是葉子,除此之外,我別無他路……
目前呢?你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
我點點頭。
打算怎么辦?
我搖頭。
親,這事兒我也沒招,我他媽也是這種事的受害者,我能幫你的,就是等它再出現(xiàn),一起對付它。
似乎黑貓預感我倆要聯(lián)合懲罰它,一連幾天沒露面,我以為它從此銷聲匿跡,我重歸安寧了。但是有一天,黑貓再度重演趴在沙發(fā)扶手上迎接我的鬧劇。我沒有絲毫猶豫,馬上給葉秦打電話。十幾分鐘后,葉秦渾身酒氣來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葉秦像野獸一樣兇猛,一句話沒說,直接向沙發(fā)奔去,迅捷地抓住黑貓的脊背。黑貓嗷地一聲,四爪騰空,緊緊扣住葉秦的胳膊,爾后,我聽到一聲低吼。
天??!我被葉秦胳膊上一道一道的血痕驚呆了。它惡狠狠地撓了她,撓傷的地方像種莊稼趟的壟溝,瘆人地凹陷下去。
王八蛋!它在衛(wèi)生間!葉秦的聲音變得尖利。
我倆一起擁進衛(wèi)生間,把發(fā)狂的黑貓堵在角落里,但我不敢動手,它齜著牙,嘴里發(fā)出粗重的呼吸,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葉秦已經(jīng)孤注一擲了,她伸出鮮血淋漓的手臂,掐住它,沖到陽臺順著欄桿之間的空隙揚手扔出去。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見黑貓從空中墜落的姿態(tài),它緊攏前爪和后爪,縮著腦袋,身子像一只煮熟的蝦,從我的視野快速消失。很快,樓下傳來咚地一聲,再無聲息。
趕走惡魔,我心里無比輕松,昏睡了一整夜。但翌日早晨臨出門時,我忽然猶豫,甚至害怕了。我想,要是在院子里遇到那只僵硬的黑貓怎么辦,或者,它還剩下一口氣,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怎么辦?人說貓有九條命,它沒那么容易死的,它若不死,再變本加厲的來報復我,我豈不慘到家了??晌业膿耐耆嘤啵鹤永镆磺姓?,花池里開著花,樹木和昨天一樣綠,違章停泊的私家車,還霸占原來的位置。我沒有再多想,穿過院子,往大街走去。
黑貓就這樣消失了,可我的心情越來越差,更糟糕的是,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心里逐漸縈繞著負疚感,我不想弄死它,只是想趕走它,別再來煩我??伤詈蟊晃覀z合伙給摔死了,我倆成了害命的兇手。因為這一層,有時候我下班回家,總覺得它趴在沙發(fā)上,保持著隨時撲向我的姿勢。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我的生日到了。葉秦說,要我去她家,她給我慶生。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兩人全喝高了,葉秦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躉,嘟嘟囔囔地罵某些男作家,她說我告訴你,別看他們作品寫得高尚,骨子里邪惡著呢,一個個都他媽的流氓,借文學的名義耍流氓,他們感興趣的,就是跟你上床!我朦朧知道,葉秦前段時間跟一個有名的男作家好了,看樣子,兩人又掰了。她那個世界離我遠,我插不上嘴,任她罵著快活。而事實上,她要在那個圈子里生存,類似的事情就免不了,權(quán)當是成長投資吧,我想她深諳這一點的。罵完男作家,葉秦瞇縫著眼睛,掃蕩我的臉。我懂她的意思,她不愿戳穿我的疼處,只用眼神詢問,我說,沒信兒。
喝完酒,我謝絕葉秦的挽留,栽栽晃晃回了家。我把自己放在床上,被子拉在身上,床單和被子是橘紅和米白疊印,帶大朵小朵的花,繽紛像春天的花園。我躺在花朵上,想著云澤春節(jié)后來看我的情景,之前,我特意換上這套床品,暗含重逢的喜慶。云澤走了之后,我按原樣包好擱在柜子里。我覺得,我是把云澤的氣息保留在棉織品的纖維里了。我還想著有一年的生日,云澤開車帶我去鄰近城市玩,在那座江邊旅館里,我度過一生中最溫馨幸福的三十歲生日……
我想到筋疲力盡的時候,伴著窗外的風聲睡著了。在夢里,我回到養(yǎng)大我的村莊,我和父親在西山溝砍柴,這是春天,鳥兒在山谷鳴叫,溪水汩汩地淌,樹葉子嫩綠。父親揮舞著斧子,砍倒碗口粗的小樹,用鐮刀把小樹的枝丫卸掉,和木棒一起打捆。父親干得很專注,他有些熱,脫下飛邊兒的草綠布衫掛在樹上,只穿一件同樣飛邊兒的駝色舊毛衣,他的身前身后,堆著一捆捆橫七豎八的新柴火。日頭越升越高,父親干累了,坐下來休息。他掏出兜里的煙絲,裝在紙條里,擰成一根煙,劃火點著。父親吸著煙,目光放在老遠老遠的山上,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我有我的事情做,我折了幾根蒿子,摘掉細碎的椏杈,跑到溝壑邊,采下殘冰上盛開的金色冰凌花,一朵朵插在蒿子上,就成了漂亮的花束。我舉著花束湊到父親身邊,問他好看不好看,父親微笑著說,好看。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跟著,他問我?guī)c了。我拾起他放在衣服上的手表,看一眼,說快中午了。父親便站起身,往另一條山間小路走去。我在后面喊他,爹,爹,你去哪兒?父親頭也不回,拐個彎就淹沒在茂密的樹林里。
爹———
爹———
我醒來,枕邊一片濕潤。這時,似乎有誰輕輕蹭了我一下,我翻過身,看見那只久違的大貓在蹭我。我心里一軟,臉貼向它的脊背,像親近久別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