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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大前程

2014-04-29 00:44:03李靜睿
青年作家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徐文

李靜睿

時間只用稍微倒回一點點,大三的最后幾天,我在圖書館里和范語有第一次對話,內(nèi)容如下:

范語走過來問我:“同學(xué),能不能看看你正在翻的這本《金瓶梅》?”

過了十分鐘,范語又走過來問我:“同學(xué),能不能把你撕的插圖給我復(fù)印一下?”

因為這次對話,我覺得范語是個流氓。我回去給宿舍的人就是這么講的:“范語是個流氓。”宿舍的人表示了謹慎的贊同。

同樣的話,我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陸續(xù)給好幾個人說過,包括我當時的男朋友、物理系的林小飛。事實上,那些人和林小飛都根本不認識范語。時間過去三年,林小飛從北京飛來廣州看我,我們在北京路上的一家小店喝粥,天氣很熱,林小飛一邊不停擦汗,一邊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范語是個流氓。”

時間只用稍微倒回一點點,我和范語有第一次對話那天,南京的天空藍得發(fā)暈,一團團云厚實得像我剛曬在陽臺上的被子。我從宿舍慢慢走到圖書館,途中經(jīng)過奶亭,我用牛奶卡換了一瓶像海藻一樣的綠色酸奶,一口氣喝完后覺得很滿足。我剛過21歲生日,穿一件前面印著魚骨頭的藍色T恤,不穿內(nèi)衣,頭發(fā)亂蓬蓬地梳成一條很粗的辮子,兩天以前剛和林小飛去過學(xué)校旁邊的北郊賓館開房。林小飛問我,為什么做愛的時候我總是有點漫不經(jīng)心,喜歡把雙手枕在腦后?這個問題我想了想,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天生冷淡二是我喜歡思考,任何時候都不樂意閑著。兩種可能我都覺得會傷了林小飛的心,所以我選擇了什么都不說,但是我并沒有什么都不做。

那一天,我從宿舍慢慢走到圖書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拿了一本插圖本的《金瓶梅》,開始小心翼翼地撕里面的插圖。

范語走過來向我要插圖復(fù)印的時候,我剛好撕完最后一張。不用仔細想我也記得,那時候的范語個子很高,一臉不耐煩,穿一件很皺的灰色襯衫。即使他不向我借插圖,我還是要說:“范語是個流氓?!?/p>

時間回到現(xiàn)在,范語說他當時就注意到我胸部很平,而且沒有穿內(nèi)衣。但是范語也注意到我睫毛很長,后頸上文了一個小小的加菲貓。

時間回到現(xiàn)在,范語在和我做愛的時候最喜歡吻的地方,一是我的睫毛,二是那只加菲貓,尤其是加菲貓的肚子。

時間回到現(xiàn)在,我和范語做愛的時候極其認真,雙手喜歡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高潮來的時候,經(jīng)常把范語抓傷而自己渾然不知。這說明我一不是個性冷淡,二也沒有那么愛思考。我對范語說,“林小飛知道這些肯定會傷心?!?/p>

不用說你也知道,在知道范語和我一樣喜歡《金瓶梅》之前,我事實上已經(jīng)認識他,而且對他很是注意。范語大我一屆,讀的是法律。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多次在學(xué)校的各種講座上和各種演講人吵架,而且每次都吵得很兇。在聽過一兩次之后,我去聽各類講座的目的悄然變成去看范語吵架,而且再也不喜歡林小飛陪我去。

范語吵架時說過的那些話,有一些我至今記得。比如他說,一聽到所有人都裝作這場演講這些人這個世界不是那樣把有趣糟蹋成無趣,他就氣得發(fā)瘋,忍不住要和所有人為敵;再比如他說,明知道這一切都是謊言,你們還要他媽的若無其事裝作這件事不存在,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范語吵架的時候同樣是一臉不耐煩,拿煙的手微微發(fā)抖。和范語有了性關(guān)系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總是微微發(fā)抖,抽煙的時候煙灰總是往下掉,經(jīng)常燙壞自己的褲子,所以范語的褲子上均有尺寸不一的小洞。但在和范語有關(guān)系之前,我不可能注意到他的褲子。我只注意到,范語和人吵架的時候拿不穩(wěn)煙,而且滿臉痛苦,頭發(fā)亂得不可收拾。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暗下決心,終有一天,我要在范語抽煙的時候握住他的手,讓他好好把煙抽完,除此之外,我還想把范語亂蓬蓬的頭抱在胸前,然后吻他的耳垂。

然而事實是,我一直還是沒有實現(xiàn)那些心愿。所幸時間還很長,我對范語說,“這種事情就像扳手腕,總有一個人會先手酸?!?/p>

范語不相信生命就是一個手酸的歷程,不相信自己手酸了,然后就放開拳頭。范語說,一定還有別的出路,他一定可以一直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就為了范語這句話,我覺得自己可以愛他,必然愛他。

在我四處說“范語是流氓”之后不久,范語畢業(yè)離開學(xué)校。輾轉(zhuǎn)多人后我打聽到,他去了廣州。因為司法考試只考了兩百多分,拿不到律師執(zhí)照,他在一家都市報里做記者。知道這些后沒多久,我和林小飛在學(xué)校南門外的一家小飯館里分手。

和林小飛分手那天南京剛降溫,風(fēng)從各個方向灌進飯館,為了保暖,兩個人一杯一杯地喝茶,直喝到那壺劣質(zhì)龍井淡如口水。按照我們的習(xí)慣,點的四個菜是紅燒排骨、大煮干絲、酸菜魚和韭菜炒螺絲。因為覺得是分手飯,后來又加了一個小盤雞,下面皮的時候我覺得林小飛哭了,但我裝作沒有看見。就像我裝作沒有注意到,酸菜魚還沒有吃到魚頭,我也哭了。那頓飯吃了三個小時,我和林小飛把所有的菜吃得精光,包括那些零零落落的雞皮。付賬的時候一人出了三十塊,然后他回三舍,我回四舍。就這樣一直到畢業(yè),我再也沒見過林小飛。

這件事情說起來理直氣壯,實際上我卻覺得頗為詭異。分手之前,我和林小飛的宿舍窗口對窗口,每天中午我只要對著三舍叫一聲:“林小飛,吃飯啦!”五分鐘之后,穿戴整齊的林小飛就會拿著飯盒在食堂門口等我,塑料飯盒上有一只嫩黃色的小鴨子,因為那是我在教育超市給他買的。如果你要說有一天我會和林小飛老死不相往來,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時間稍微倒回多一點點,林小飛是我的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以及高中同學(xué),兩個人的家相隔一百米,我媽在陽臺上對著他家叫一聲:“林小飛,阿姨今天做蒜苗回鍋肉啦!里面放了鍋盔!”無肉不歡以及酷愛鍋盔的林小飛“噌”地就會來敲我家的門。

然而忽然之間,林小飛消失無蹤,僅僅是因為我們不再每天用各種匪夷所思肉麻話填充彼此耳朵,以及每個月存錢去賓館開一次房間。僅僅因為這些我從來不在意的聯(lián)系,我和林小飛就此斷了所有聯(lián)系。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荒謬之極。

時間回到大一,我和林小飛在珠江路的賓館里第一次做愛,由于低估了這件事的難度,我們折騰了大半夜都沒有成功,兩個人都有強烈的挫敗感。林小飛想開燈找找位置,被我嚴詞拒絕。說他“耍流氓也不能不要臉”。

時間過去沒多久,比開燈找位置更不要臉的事情我也讓林小飛做了不少,因為我覺得我和他熟,既然大家都那么熟,要不要臉就沒那么重要。

我還覺得,既然做了這么多又耍流氓又不要臉的事情,我和林小飛這輩子就更不可能脫了干系。我經(jīng)常給林小飛說,“因為我們熟,比世界上大多數(shù)和大多數(shù)之間都熟,所以我們應(yīng)該永遠保持聯(lián)系,而且不是偶爾打個電話問‘你好嗎這種聯(lián)系,這和我們是否接吻上床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林小飛對此表示了謹慎贊同。

可惜學(xué)物理的悟性畢竟有限,吃過分手飯之后,林小飛就把這些忘得干干凈凈,這讓我覺得他做人太不地道。我一直想沖到林小飛面前給他一巴掌,但是因為始終沒再見到他,所以未能如愿。

時間過去兩年,林小飛最終悔悟,決定從北京來廣州看我,我陪他在廣州的街頭走了兩天,始終想給他那一巴掌,但最終還是沒有,因為我還是覺得我和他熟,既然熟,就不能太過計較。

時間回到現(xiàn)在,我從日常生活到性生活都漸漸走上正軌。每周末從我住的地方開始轉(zhuǎn)兩次公交車,用掉四塊錢的羊城通,下車之后在7-11里買兩瓶礦泉水、一包棒棒娃牛肉干,然后過天橋,走一條長長的路,路旁種滿了細葉榕,長長的須垂到地上。我在東張西望后閃進范語的宿舍,范語從不鎖門,一般是光著上身坐在床上抽煙、看電視,他轉(zhuǎn)頭看看我,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有件事情多少有些難以啟齒,不知為何,我一看見范語的身體就會邪念頓生,總?cè)滩蛔邮謩幽_一番。范語對此深為不滿,認為我總是試圖玩弄他。我只好告訴范語說,我認為他萬分性感,一見之下總是難以自持,冒犯之處,請多包涵。

事實上,范語雖然個子很高,卻也甚是粗壯,比一般意義上的粗壯還要粗壯那么一點。如果哪一天湊巧吃得太多,范語告訴我說,那他低頭系鞋帶就會多少有點障礙。有一次我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抽煙,范語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后來他告訴我說,他嫉妒我,因為大腿太粗,他很久沒能蹺起過二郎腿。除此之外,范語毛發(fā)很重,隨便哪里摸上去,都是毛茸茸的一片。因為毛發(fā)太重,范語還很容易出汗,即使剛用威露士洗過澡,身上還是有淡淡的汗味。因為這些,范語不甚自信,因此說,我愚弄他。

事實上,我所說一切皆出自真心,我敢發(fā)誓,甚至敢用那些并不擁有的永恒發(fā)誓,雖然細想之下難免理虧,但我就是覺得范語萬分性感,一見之下也的確總是難以自持。我相信這句話經(jīng)得起很多考驗,雖然考驗的時刻還尚未到來。

我告訴范語,沈從文追張兆和的時候?qū)λf:“我愛你的靈魂,也愛你的肉體?!爆F(xiàn)在我也要對他說同樣的話,雖然抄別人的情書有點小家子氣,可是這句話是對的,是真理,我們就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一下,我們不要與真理為敵。

我還對范語說,等他和我一樣把這句話爛熟于心,并且付諸實踐,那即使是談戀愛這么搖搖欲墜的事情,我們也可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表一表決心,現(xiàn)在談這些還為時過早。

我沒有對范語說的是,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談什么是正當其時。做完愛后范語倒頭就睡,我卻時常在半夜醒來,翻身起床,從窗頭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手電簡,再順便看看里面是不是還有范語和王儀的合影,放在一個小小的木質(zhì)相框里。由于相框始終在那里,我也就常常穿好衣服后出門。有時候就在宿舍大院里走走,有時候會走得很遠。

某一個晚上,大概是在2004年的12月,廣州已經(jīng)數(shù)月沒有下雨,空氣中充滿灰塵,即使是深夜里也是如此。那一個晚上,我從沿江路走到二沙島,再走完整條東風(fēng)路,途中抽完整整一包紫南京??諝馐侨绱酥?,以至于我一邊抽煙,一邊幾乎窒息。由于走得太累,抽最后一支煙的時候,燃盡的煙頭把我的手指燒出一個小小的水皰。

回到床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晨,我悄悄脫光衣服躺到范語旁邊,他下意識地一把把我抱住,幾乎是片刻之間我就睡著了。清晨醒來后我們做了一次愛,我在迷迷糊糊中吻遍了范語滿是汗水的身體。

陽光透過被我貼滿報紙的窗戶一點點地照在范語毛茸茸的身體上,就是這樣一個場景,居然讓我猛然驚醒,好像這是一個不可錯過的正當其時。我盡可能緊密地抱住他,直到自己也喘不過氣。

范語對這些渾然不知,范語睡著的時候?qū)σ磺卸紲喨徊恢?。我有時候會想,幸虧這一切都渾然不知,要不我就害羞臉紅掩面而逃了,你也知道,愛情總是一件害羞的事情,我們都還沒有習(xí)慣它。

和林小飛分手三年之后,我和范語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上了床。比起和林小飛的艱難歷程,我和范語都顯得輕車熟路。兩人均在黑暗中沉默不語,沒有舌吻,幾乎沒有撫摸,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分鐘。因為沒有準備,也沒有用安全套。范語睡著后我就起身凹家,一覺醒來之后,我一邊刷牙一邊費勁地想:昨天晚上到底是不是在做夢?但如果真是…場春夢,它又是不是過于潦草過于不盡興了一點?

由于做愛的時候并沒有第三者在場,我想來想去,要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真的滿身汗地和范語有了一夜情,唯一的辦法是直接向當事人范語求證。但這件事顯得太過荒謬,加上怕范語全身發(fā)抖地和我吵架,我一直沒有將其付諸實踐。

在拿不準是不是和范語上過床的那段時間里,我想到了幾個和范語有關(guān)的問題,一是我認識他這四年,范語過得到底怎樣,以及在我不認識他的超過二十年里,范語到底過得怎樣;二是范語是否記得沉默著和他做愛的這個女生,總是在大學(xué)的某個時間某個地點與他不期而遇,她眼睫毛很長,后頸上文著加菲貓,以及她總是在所有的場合里,看著你。后來我們漸漸成了熟人,不管是床上還是床卜,我卻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兩個問題,因為我發(fā)現(xiàn)既然我們已經(jīng)是熟人,這些問題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后來給范語說,之前的事我看不到,之后的事我也看不到,但是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開始,他的生活巨細,就統(tǒng)統(tǒng)和我相關(guān),因為我們建立了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并且愿意為此付出一切,不管以后我們跟誰滿身大汗地接吻上床,這種聯(lián)系都不可能憑空就此消失。這件事情說來荒謬,其實卻是真理,我再說一遍,你不要與真理為敵。

我還給范語說,我相信他前程遠大,和人上床這種事情,他以后還會經(jīng)歷許多。比起我們的沉默不語,在他的遠大前程里,一定會有更美妙的愛,但是因為我和他建立了聯(lián)系,并且在他察覺之前許多年,這聯(lián)系實質(zhì)上就已經(jīng)存在,他就不能粗暴地把我甩出他的生活。

范語說,由于尚無經(jīng)驗,他對我說的這些不甚了解,但因為聽上去頗為吸引人,他也愿意斗膽試一試。何況從我的話來看,即使試驗失敗,他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后果,反正這件事情我一個人也能完成,從我的話來說,我根本不需要他幫手。我說,“不是的,我不喜歡一個人做愛,范語,這件事需要你?!蔽視簳r還難以啟齒的是:范語,我需要你。

在兩年杳無音信之后,我再見到范語是在他們報社的電梯間,我抱著一個碩大的魚缸,一條鮮紅的孔雀魚忽然毫無征兆地英勇一躍,成功把水濺在了站我旁邊的范語身上。我一轉(zhuǎn)頭,還沒看見范語的臉,已經(jīng)準確無誤地認出了那件皺巴巴的灰色襯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由于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范語活色生香的肉體,我稍微有點緊張。即使這樣,我還是注意到范語手臂很粗,比我總是想象的還要粗一點,手腕那里有一個淡紅色的疤,在手毛與手毛之間若隱若現(xiàn),我一時激動,幾乎拿不穩(wěn)手里的魚缸。

時間來到兩年之后,范語長高不少,兩年之前我大概還可以勉強把頭放在他肩膀上,現(xiàn)在卻是的確不行,25歲的范語居然還在長個子,我覺得這總說明了一點什么;除此之外,范語無甚變化,依然是滿臉不耐煩,衣服皺巴巴,頭發(fā)如亂草東倒西歪。透過魚缸,我看到范語搖搖晃晃走出電梯,斜挎著一個很大的包,因為搖搖晃晃,那個包總在范語的屁股周圍晃蕩,也因為搖搖晃晃,我從魚缸里看到的范語有一點興高采烈的味道。范語會興高采烈地走出電梯,從我的魚缸里慢慢消失,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范語說,電梯里抱著魚缸的那個女孩子和他無甚關(guān)系,他沒有注意到她細細的手臂大概只有自己的一半粗,也沒有注意到她頭發(fā)長得那樣長,因為水土不服,皮膚過敏得厲害。電梯里那個女孩子,對范語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

但是范語還說,兩年之前那個睫毛很長的女孩子,對他來說則不是陌生人。因為這句話,我在重逢范語后不久,緊緊抱住了他。

我跟林小飛分手的那個下午,他一邊啃雞骨頭一邊給我下了幾個結(jié)論,鑒于我跟林小飛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的交情,我聽得還算認真。

林小飛說,“想想,你這輩子都不能有太大出息,因為你太不認真太容易走神。你看,你連跟我做愛的時候都漫不經(jīng)心,何況別的呢?”

林小飛說,“想想,你總以為自己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遠大前程,但是這件事不會發(fā)生,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這件事真的不會發(fā)生?!?/p>

林小飛說,“想想,我還愛你,但是我不想愛你了,愛你這件事太麻煩了,我想一定會有不那么麻煩的人生?!?/p>

我聽完這些話的時候就想,看來林小飛默默地恨了我很多年,一時半會兒這種深仇大恨是排解不了的了。事實證明,林小飛果然在三年之后才愿意猶猶豫豫飛到廣州來找我,而且始終沒給我一個好臉。對此我的理解是,既然春風(fēng)得意的林小飛很快要去美國讀書,好歹我跟他做了許多許多夜的夫妻,耍過多種類型的流氓,分別在即,大家又這么熟,我就不能再跟他計較。

林小飛表現(xiàn)得非常矜持,沒有過問我任何層面的生活細節(jié),反而是我非常關(guān)心他這三年的性生活質(zhì)量,有甚說甚,我倒是衷心希望他能享受到專心致志不走神不放空的性愛。但林小飛對此很不屑,似乎數(shù)年之前省吃儉用要去開房的是我而不是他。

林小飛只關(guān)心了一個問題。在吃完一份淺綠色的西米露后,他若有所思地問,“想想,我們談的那次戀愛,你說,算不算真的戀愛。”

“當然”我回答。

“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我看不到,但按照我的推理,以后就是再來一次,然后,再來一次,依次類推,不斷重復(fù),也許能停下來,也許停不下來。”

林小飛大驚失色地看看我,然后下結(jié)論說,“白想想,三年不見,你還是那個神經(jīng)病?!?/p>

神經(jīng)病簡明扼要地給林小飛講了講和范語的種種,一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地講,林小飛大概不甘心承認范語在實質(zhì)上是個跟我很般配的神經(jīng)病,林小飛只是說,范語是個流氓。

我后來想了想,大家說范語是流氓,無非是因為他有點不一樣,僅僅因為一個人不一樣,就說他流氓,這樣的事情我多少有點做不出。我對范語說,如果走在路上不會彼此扯胳膊扯腿,我倒是很有興致和他一起走一段。

“然后呢?”

“然后就是再來一次,然后,再來一次,還能怎樣?”

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人生的種種可能,足我始終感興趣的神秘領(lǐng)域。如果本著一種實事求是的生活態(tài)度,我的人生經(jīng)歷非常貧瘠。時間回到二十五年前,我爸跟我媽也曾和著名的王二與陳清揚一樣,在農(nóng)村的玉米地里亂搞一氣。由于我媽不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所以拿不到免費的安全套,只能絲毫沒有科技含量地亂搞,并且理所當然地懷了孕,打胎花了我爸一分一分存下來準備買《魯迅全集》的30塊錢,為了給我媽補身體,他還冒著幾乎是生命危險偷了好幾只雞——除此之外,我媽還當過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團支書,我爸被抄過家,不管是我爸還是我媽,都曾經(jīng)挨過餓,半年沒吃過一點肉,諸如此類,把人生的前三十年生活成了一部超過五百頁的回憶錄,但時間回到二十五年后,我的人生只能寫滿一張作業(yè)本紙,當中只有范語的名字,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是加粗而且黑體。

我跟范語在一個幾乎誰都不認識誰的校友會上再次見面,聚會非常沉悶,基本沒有人說了什么話,等到終于入席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范語坐在我旁邊,他看我一下,又看我一下,若有所思地想了很久,然后說:“我見過你,我記得你,眼睫毛很長的那個小姑娘。”

我說,“是啊,我是長睫毛的白想想,你得把這三個字好好記住,范語?!?/p>

就是同一個晚上,我跟著范語回了家,范語走路很快,以至于我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衣袖,范語轉(zhuǎn)回頭看了我?guī)状危瑤е撤N“這不可能發(fā)生這他媽的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眼神。在離開他家門的時候,我迷糊之中聽到范語似乎叫了我一下,我略為猶豫,并未回頭。

第一次上床后大概一個月,某一天我下班的時候看見范語坐在公司門口的臺階上抽煙,手微微發(fā)抖,煙灰一截截地往下掉,掉在卡其色的長褲上。我遠遠地看著范語,看著他滿臉不耐煩地看著廣州藍灰色的天空,好像下一分鐘就會破口大罵的樣子,我忽然涌出某種指向不明的柔情,確認我和范語就此會有再也割裂不了的關(guān)系,發(fā)生這些的時候,是在接近十月的廣州。

范語看見我,微微點點頭,羞澀地沒有說出一句話。就這樣,我跟范語談起了戀愛,比起和林小飛的十年磨劍而且開始一直磨不成功,我跟范語幾乎是輕率地就從肉體關(guān)系進展到了精神關(guān)系,但奇怪的是,我們都沒有吃驚。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范語家,這一次我牢牢看清了范語皺巴巴的藍色床單和床上亂七八糟扔的雜志,在范語洗澡的時候,我把雜志收好,從衣櫥里又拿了一個枕頭,然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范語不在身邊,我透過滿是灰塵的窗玻璃看看外面,雖然下著小小的雨,但天空亮得驚人。

范語在洗手問里放上了新的牙刷和毛巾,我把自己收拾好后出門,白色陽光刺得我流了一點點眼淚,我跟范語的故事,就這樣開了頭。

我最常對林小飛說的一句話是“林小飛,你這個笨蛋?!睆男W(xué)開始就以精英人士自居的林小飛對此嗤之以鼻,幾乎不屑申辯,因為人人都知道物理系的林小飛每年都是拿一等獎學(xué)金,我和他第一次挫敗重重的開房資金就來自于此。

那天退房出來的情景是林小飛怒氣沖沖地結(jié)了賬,然后在公交車上一直和我怒目相向,想來是彼此都覺得吃了大虧。我認認真真地看了看林小飛,看見他穿了一件不大合身的藍色襯衫,米色的長褲微微有點發(fā)皺,林小飛五官端正,根據(jù)我剛剛得來的經(jīng)驗,身上沒有一點點贅肉,一笑起來就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忽然看得笑起來,喜滋滋地說“林小飛,你這個笨蛋?!?/p>

下車后林小飛鉆進一家小藥店,然后拿了一盒杜蕾斯出來,非常得意地說,“草莓昧的,想想你最喜歡吃草莓?!蔽液莺菘此谎郏f:“林小飛,你這個笨蛋,我不會吃這種草莓?!焙髞淼暮髞恚覀儺斎挥昧撕芏嗟牟葺?,以及檸檬,以及橘子,我,總結(jié)性地對林小飛說,“還是草莓比較好?!庇辛巳怏w關(guān)系以后,林小飛整天整天地要和我待在一起,就算去實驗室,也要我在旁邊的化學(xué)系實驗室里待著,偶爾與他在長長的實驗桌上用一個杜蕾斯,我漸漸很有感觸地對林小飛說,“亂搞這件事情,真是勤能補拙?!倍嗄暌院蠡貞浧饋恚腋中★w,就是在這樣親密的肉體關(guān)系里漸漸地分了手。

在那個看上去可以制造科學(xué)怪人的實驗室里,我用酒精燈熬了不少雞湯和紅棗銀耳,陸陸續(xù)續(xù)看完了被林小飛稱為“毫無用處”的一堆雜書,林小飛每一個小時就過來看看我,某一次看到我試圖用酒精燈炸爆米花吃,林小飛跳起來說,“白想想,你這個笨蛋,你遲早會把自己給殺了。”笨蛋林小飛忽然變成了笨蛋白想想,這一點,我始終沒能釋懷。按照林小飛的說法,白想想懶惰得好像沒有心,看上去一臉分分鐘就會睡過去的茫然。林小飛說,“白想想你不能過這樣的人生,這是錯的,沒有一點點出路。”

我說,“我不要出路,我要一條路走到黑,走到盡頭,林小飛,你這個笨蛋?!?/p>

大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林小飛去香港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交流,在去之前,他替我報了一個GRF的補習(xí)班,交了兩千塊錢,換了一個小小的聽課證。林小飛說,你好歹得“考個GRF成績,不然怎么跟我一起出國?我?guī)缀跏翘饋砹R,“林小飛你這個笨蛋,你不把兩千塊吐出來,我就閹了你?!?/p>

林小飛“嗖”地逃到香港去,一去就是三個月,沒錢打電話,只能每天發(fā)郵件,痛心疾首地催我去聽課。我暴跳如雷卻閹無可閹,只得掛著聽課證去學(xué)校,試圖把兩干塊聽夠本。我第一次去教室的那個晚上,南京下了一場空前的臺風(fēng)雨,閃電照得天空亮如白晝,全身濕透的白想想拎著球鞋垂頭喪氣地走進教室,小腿被雨水泡得蒼白發(fā)皺,每一個地方都在往下滴水。

就是在那個教室里,我把我頭發(fā)上的水全甩到了徐文的IBM筆記本上。我后來想到,如果不是當時徐文毫不客氣地要我賠錢,這后面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按照著名的蝴蝶效應(yīng),我也不會在多年之后,為范語落下淚來。

我非常固執(zhí)地想,如果把所有的過去都和范語聯(lián)系起來,那樣我們就不會分開,那樣我就不用找到出路,我就可以一條路走到黑。

到底會不會和范語分開,是我始終高度關(guān)注的問題,如果說一半是出于與身俱來的好奇心,那另一半,我愿意歸結(jié)為是出于某種對遠大前程的期望,對我來說,這期望清新誘人,是初學(xué)會走路的小男孩赤足踏上草坪的那一刻?!靶∧泻⒌牟萜骸笔欠墩Z的比喻,范語說,“白想想,跟你在一起,就像小男孩踏上草坪?!狈墩Z說下這句話的時候,白云山上風(fēng)雨大作,每一下閃電都像就要劈到我,過于喧鬧的雷聲讓我和范語幾乎聽不到對方在說些什么,就是在雷聲和雷聲之間,我永遠地記住了范語關(guān)于小男孩和草坪的比喻。也就是在那一個晚上,范語和我牽著手走下白云山,兩個人的手心都很濕,我的頭發(fā)長到腰際,范語背了一個碩大的包。驟雨過去,天空快速飄過一片片白得耀眼的云彩,范語從我的襯衫里抓出一只活蹦亂跳的金龜子和數(shù)片紫荊葉子,然后在出租車后座上和我接吻,我緊緊抓住范語的衣服下擺,等到我松開的時候,那件棉質(zhì)的襯衫居然破了一個小小的洞,范語一言未發(fā),在我家樓下把我推下出租車。如果認真回想起來,就是在那一個晚上,我開始使用“遠大前程”來描述我和范語的關(guān)系,我對范語說,除了感情關(guān)系,我不相信有任何關(guān)系能夠得上使用這樣隆重的詞語。

“遠大前程”這個詞最初來自徐文。我認識徐文的時候,他剛剛離婚,房子和存款被前妻一并席卷而去,一個人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個小房子,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臺IBM的筆記本,就是靠這個筆記本,徐文偶爾寫點小程序,賺很少的錢,然后他才能保證一日三餐吃飽以及每天抽兩包煙,某一個程序賣得比較好,徐文就用這筆錢買了一張GRE班的聽課證。我第一次看到徐文的時候,只覺得他全身上下都是煙味,衣服像腌咸菜一樣皺在身上,皮膚非常不好,個子很高,長腿和長胳膊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多少有一點點愁眉苦臉。就是這個愁眉苦臉的徐文,毫不客氣地讓我賠了他一千塊以排掉他筆記本鍵盤里所有的水。

就這樣,徐文和我以金錢關(guān)系為紐帶,迅速混得爛熟,至于為什么沒有從金錢關(guān)系順理成章地過渡到肉體關(guān)系,我總結(jié)為大家都對此沒有太大興趣,但絕非毫無興趣。按照徐文的說法,要對一個人產(chǎn)生一點點興趣是如此輕易,輕易到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徐文說,“我們一生之中,都得做那么一兩件專心致志的事情,專心致志的意思是,你得準備好為這件事受盡折磨,貧窮、疾病、火燒、水浸、竹簽扎進手指里,長頭發(fā)被人扯住不松手,等等等等,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毙煳恼f,“首先有了這樣的前期準備,然后你才可能擁有遠大前程,所有的前程都建立在你愿意為之承擔(dān)的苦難之上?!?/p>

在告訴我這些話后不久,徐文考到美國一個小學(xué)校的獎學(xué)金,迅速飛走,就此全無音訊。因為一直牢牢記住了徐文的話,我終于和十佳青年林小飛分了手,然后上了范語的床,并且不知羞恥地試圖和他擁有遠大前程。我對范語說,“現(xiàn)在我走在這條路上,除了我們的關(guān)系,我蔑視一切,一切都是虛妄,一切都與我不甚相關(guān)。如果我走到了盡頭,那是理所應(yīng)當;如果我只走了一段,你也永遠不能否認,我曾為此,做好所有準備,我曾心甘情愿地為我們的遠大前程,承擔(dān)一切苦難?!?/p>

關(guān)于王儀和范語的事情,我一直不甚知道,就是這件不甚知道的事情,讓我數(shù)次在深夜的東風(fēng)路上落下淚來,這說起來很是荒謬,但細想之下,卻也并不出奇。關(guān)于王儀與范語,大概是誰愛過誰,誰沒有愛上誰,誰后來又愛上了誰,但誰和誰總之沒能在一起,之類的故事。事實上,所有的故事,想來只是不過如此。在我數(shù)次走完整條東風(fēng)路,然后帶著一身煙味回到范語床上的時候,我終于對任何誰誰都失去了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范語醒來后,是否會在迷糊中毫無意識地吻上我的睫毛。

范語和王儀的那張照片背景是學(xué)校辦公樓,在滿墻滿墻的爬山虎下面,我看見王儀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把手放進范語的臂彎里,笑瞇瞇地看著鏡頭,范語既沒有怒容滿面,也沒有愁眉苦臉,我的范語微微側(cè)過臉去看王儀,微微在笑。這樣的笑容,在白云山那個晚上,我也曾在范語臉上找到過。這樣的笑容,對我而言有諸多意義,這樣的笑容,是我們遠大前程中的必經(jīng)之地。

關(guān)于王儀,關(guān)于那些爬山虎,范語絕口不提,我絕口不問。但是關(guān)于林小飛,關(guān)于徐文,范語卻全全知曉。我對范語說,“因為你習(xí)慣了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同意你僅僅把今天交給我,我同意你心存懷疑,因為人人都心存懷疑。”但這不是白想想,白想想會犯愚蠢的錯誤,而且是一個接一個的錯誤,在這些錯誤里面,白想想毫無顧忌,在遠大前程的路上,白想想穿著高跟鞋昂首挺胸前行,你準備好認識她了嗎?

時間回到現(xiàn)在,范語正兒八經(jīng)地和我談起了戀愛,每周約會三次,一本正經(jīng)地看電影吃法國菜然后做愛,以及在做完愛后一個人吃二十個速凍餃子,一人捧一個大海碗,都愛吃韭菜餡,吃完了都打嗝。戀愛多悶啊,悶到我們什么也不做的時候,只好裸體坐在床上玩跑得快。但我還是這么高興,習(xí)慣于喜滋滋地自言自語說,我的范語,并且在過馬路的時候緊緊拽住范語的衣角。

至于范語,偶爾和我談?wù)勎磥恚蟛糠值臅r候卻并不,在更偶爾的時候,范語也會說,“我們的遠大前程?!蔽覍Ψ墩Z說,“雖然我早就知道遠大前程意味著承擔(dān)一切苦難,但是途中的所有苦難,我卻愿與你一一錯過,這與諸多崇高的情操無關(guān),僅僅與我的愛情相關(guān)。你別轉(zhuǎn)過頭去啊,我也知道,愛情總是一件害羞的事情,但我們得慢慢習(xí)慣它。”

有一天,正是半夜,吃完餃子打完跑得快,我和范語打算從東風(fēng)路走到珠江邊上,兩個人都抽著煙,穿著“踢踢噠噠”的拖鞋,他有時候摟住我的腰,有時候只是自顧自往前走。那時候正是三月,木棉開出火紅火紅的大花,空氣中有不確定的香味。

我對范語說,“你看到?jīng)]有,前面這條路,看起來多長多黑啊,我們把它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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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潮(2014年9期)2014-11-15 05: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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