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星

內(nèi)容提要：李景林先生《教化視域中的儒學》一書，圍繞儒學的教化特質作出深入闡釋，視“教化”為儒學反本開新之必由途徑。一方面從理論上辨析了已有研究的誤區(qū)，同時結合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入體察，提出儒學對現(xiàn)實弊病的教化矯正之功。著者還在書中再三強調(diào)，若能將儒學的“文脈”和“血脈”結合起來，培養(yǎng)出以身體道的群體，則儒學必將擁有一個光明的前途。

關鍵詞：李景林 教化 儒學 文脈 血脈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4-0009-03

當代儒學日益呈現(xiàn)出一陽來復之勢，這種復興之勢既表現(xiàn)在對儒學原典的深入解讀之中，更體現(xiàn)為在此基礎上對中國儒學特質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李景林先生的《教化論視域中的儒學》即屬于后者之列。先生浸淫儒學達三十年之久，其對儒學實有會心之解、體證之功。繼2006年提出儒學的根本特質為“教化的哲學”之后，李景林：《教化的哲學——儒學思想的一種新詮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先生對儒學的教化特質繼有深入之思考，并將數(shù)年精思力行所得匯為一帙，名曰《教化視域中的儒學》。筆者拜讀之后，深感該書體大思精，它以教化論為中心，站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下論述了儒學心性論、形上學、德性論、價值論，儒學與文化，儒學與哲學研究方法等論題，卓然自成一家之言。今擇其要者，謹敘如下。

一、“教化”思想之深拓

關于儒學特質之討論，可謂見仁見智。李景林先生據(jù)儒學現(xiàn)狀之洞察，儒學義理之把握，在2006年出版的《教化的哲學》緒言部分提出儒學的根本特質在于教化。本書緒論《教化的觀念與儒學的未來發(fā)展》同樣討論了儒學的教化，并有所拓展深化。先生指出，儒學是一種教化的哲學，有自身獨特的形式義理系統(tǒng)，但此形式義理系統(tǒng)并非一種“西方意義上的純粹的理論哲學，它的核心是‘教化”。作為儒學核心的“教化”具有“普遍化、轉變、保持”三個特點。李景林：《教化視域中的儒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6頁。個體通過異化或社會化而普遍化自身，實現(xiàn)內(nèi)在精神生活的“轉變”或“轉化”，轉變的結果是使人的精神尤其是感性的內(nèi)容并未喪失，而得以“保存”。儒家整個教化思想之綱，可以《孟子·盡心下》一段話概括之：“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可欲之謂善”講教化的前提和基礎，下面五句講教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包括內(nèi)外兩面。全書由此為中心進而申論儒家豐富多樣的教化方式，而經(jīng)典傳習、禮樂教化、家庭教育尤為富有現(xiàn)實意義。

“教化的儒學”之說頗為中肯，一方面，它肯定了儒學作為一種“哲學”，具有異于其他思想形態(tài)的義理系統(tǒng)。“教化”的提法很好的切中了儒學個性化與普遍性相統(tǒng)一的特質。另一方面，“哲學”不是外在于人的知識化的概念之學，而是貫注人的生命實存并轉變?nèi)说木袷澜绲纳畬W、身心之學?！敖袒备拍畹奶岢稣蔑@了儒學作為一種“哲學”的重心，乃在于人格的成就與德性的完善，即“教而化之”。先生視儒學為教化的哲學并非談空捕虛之說，而是有其堅實的理論基礎與史學背景。從橫向講，儒學的教化貫穿其形上學與心性論、德性論與價值觀、文化觀念與研究方法。從縱向講，教化為儒學的永恒主題，終始于先秦至現(xiàn)代儒學各個發(fā)展階段，亦是儒學未來發(fā)展必由之徑。

二、理論誤區(qū)之辨析

本書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對已有儒學研究觀點提出了多重辨析。關于儒學前景，著者據(jù)對儒學未來走向和現(xiàn)實情況的觀察思考，批評了“游魂說”、“博物館”說等儒學悲觀主義，表達了對儒學發(fā)展自信樂觀的態(tài)度。先生言，“我不贊成儒學已成為‘游魂和‘博物館收藏品這個判斷?！雹僖驗椤敖陙碇袊宋幕黧w意識和認同意識的蘇醒，民間學術的興起”，已經(jīng)表明了“一支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文化血脈，不可能被輕易斬斷?！雹陉P于儒學性質，著者不同意“制度儒學”說，認為儒學作為一種心性教化之學，其根基存在于民眾日常生活的教化之中，而不在于依附某種制度。“一種文化的理念，它最終的依托在民眾生活，而不在制度本身?！雹圻M而指出“政教合一”、儒學宗教化等思路并不適合儒學的未來發(fā)展，而且亦不符合人類文化發(fā)展的方向。對儒學而言，最要緊的是扎根于民間民眾日常生活中，這才是它的源頭活水?！俺珜е亟ㄖ贫然娜鍖W，倡導建立儒教為國教。這卻是一種理論的誤導?！雹堋罢谭蛛x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重要進步，人類不能再走回政教合一的老路?！雹?/p>

著者還辨析了建國后學術意識形態(tài)化、政治化對儒學發(fā)展的不良影響，導致儒學的教化失去了民間基礎，失去了獨立發(fā)展的空間，文化的重建也就變得無法實現(xiàn)?！伴L期以來，中國學術文化的民間傳承斷裂了，學術被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社會失去了容納民間學術的獨立的空間，真正意義的教化和文化重建，當然也就無從談起了。”⑥這種意識形態(tài)化、政治化又與長期以來居于主流地位的激進主義、反傳統(tǒng)思潮相結合，導致儒學思想無法得到正常的賡續(xù)發(fā)展，造成了儒學歷史發(fā)展進程連續(xù)性的斷裂?！伴L期以來，占主流地位的激進主義和反傳統(tǒng)的文化思潮，割斷了儒學據(jù)以進行思想創(chuàng)造的歷史連續(xù)性?！雹咧咴凇秵⒚伤枷肱c文化重建》一節(jié)中，以西方啟蒙主義為參照，指出其除了批判神學和反專制之外，尚有“與自身傳統(tǒng)之間所具有的一種批判重建意義上的連續(xù)性。”⑧這一點為中國文化激進主義所忽視，恰是中國現(xiàn)代以來文化思潮的一個根本性的理論誤區(qū)，使得這股思潮偏執(zhí)于文化的普遍性、共時性的層面，忽略其個性和歷時性的意義。所謂棄其“糟粕”取其“精華”說是存在很大問題的。

對已有儒學研究方式的分析，是本書的又一鮮明特點。著者認為，當前儒學研究存在的核心問題就是儒學嚴重的知識化。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過于重視知識性、考證性研究?！鞍讶鍖W看作一種歷史的、存在于古代的知識。”⑨“僅停留于知識性的一端，而喪失了其‘思想和‘當代性的意義?！雹馊鍖W研究應該更關注思想理論的重建，這也是中國儒學二千年延續(xù)發(fā)展的規(guī)律，儒學發(fā)展的“每個時代，所注重的首先是思想理論上的重建?！盉11其二，知識化的表現(xiàn)還體現(xiàn)于學院化、體制化，與民眾的實踐生活脫節(jié)，淪為學者“孤芳自賞”的職業(yè)技能。“儒學的研究與社會生活脫離了聯(lián)系，過去儒學長時間以來變成學院里少數(shù)人慘淡經(jīng)營的事情，與社會生活失去了聯(lián)系。”B12其三，一味采用西方的理論來比附剪裁中國哲學?！八枷肜碚摻缌餍械母鞣N理論學說，多屬從外面直接‘拿來，而未能上接民族文化之慧命?！盉13導致的后果是使儒學由活潑潑的生命之學轉變?yōu)楹翢o生趣的古董之學?！罢诒瘟巳鍖W之活的精神生命的意義，使之蛻變?yōu)闊o關乎人的心靈生活的‘死的歷史知識。”B14

三、世道人心之關切

該書在研究批判之時，始終飽含了一股對儒學未來命運和世道人心的關切之情。著者通過對儒學發(fā)展之深入思考，結合對儒學現(xiàn)狀之精密觀察，得出的結論是：應該重建儒學之“文脈”與“血脈”?！斑@個思想文化上的現(xiàn)代重建，可以稱作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文脈；它在社會和民眾日常生活中的延續(xù)，可以稱作這個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血脈?！毕壬赋觯覈壳拔幕默F(xiàn)狀，一方面是思想和理論的“無根”，文脈斷裂；另一方面卻是民眾生活的“無靠”，“血脈”不通。要解決這兩個問題，應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鑒于“在當代中國，我們尚未能夠發(fā)展出真正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儒學形態(tài)”，故當前儒學研究的根本任務，就是“要努力創(chuàng)造儒學的當代形態(tài)?！比鍖W表現(xiàn)為“知識性的儒學”與“存在性的儒學”兩種形態(tài)。后者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即通過經(jīng)典的詮釋開顯當下生命存在的意義，切合和引領當下民眾的精神生活，形成獨特的儒學系統(tǒng)，構建民族文化之根。另一方面，要致力于重建儒學與民眾生活的聯(lián)系，使得民眾生活有所“依靠”。儒學思想只有切合并密切關聯(lián)于社會和民眾生活，才能具有教化、整合社會的作用，才能具有生命力。先生對此頗有切膚之感，言“過去儒學的斷裂，最嚴重的一點，表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化所造成的儒學‘血脈的斷裂?！雹跒榱私永m(xù)“血脈”，需要重視經(jīng)典的講習、禮樂之教化。最為根本的是要注重“以身體道”群體的養(yǎng)成。因為儒學作為一種教化的理念，“在個體性上，須有一種肉身化的體現(xiàn)……有一個‘以身體道的群體作為其傳承的載體。”③

先生對當前社會泛濫成災的極端消費主義、功利主義深表憂慮。文中數(shù)次以“死亡列車”為喻表明這種思潮的危害，消費、功利的思潮通過對人欲的無限刺激，把人類引向對環(huán)境資源的無窮索取，對人類生命無限透支的歧途中，使得今人陷入“欲望之網(wǎng)”而無法自拔?！叭祟愐呀?jīng)乘上了一個極端消費性的‘死亡列車。這個列車不會自動停止?！雹転榇?，先生呼吁人類應該有所“知止”，“要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己的‘家，或者說，要建立起自我的認同。”⑤提出儒家的中和文化可以成為當前文化轉向的一個路徑。此外，該書還討論了不少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如考察了儒家的誠信觀念與道義原則，強調(diào)“誠為德性、倫理之基”；分析了儒家的王道精神，認為儒家的王道論“乃是一種道義原則基礎上的道義——功利一體論”，⑥“在今天的國際事務的處理中，仍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⑦這些討論皆顯示了一種兼濟天下的儒者情懷。

四、義理言說之精熟

先生儒學義理精熟，故其言說親切從容，雖出古入今、縱橫中西，卻給人隨意自在、舒卷自如之感。

統(tǒng)萬殊于教化。本書涉及儒學問題甚多，關乎形上學、心性論、德性論、價值觀、未來發(fā)展、研究方法等，然皆能在“教化”這一核心觀念的統(tǒng)領下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對不同論題詮釋皆能做到左右逢源，得當中肯。茍非義理精熟，曷能臻此！

寓古典以新意。該書文獻運用要而不煩，簡而得當，與義理闡發(fā)相得益彰，頗有“舊瓶裝新酒”之意味。本書詮釋所引文獻以世所常用的先秦孔孟儒學為主，然此古老平常之材料，經(jīng)先生哲思之透入，妙手之點化，則煥然一新，卓爾不群。如孟子所言“可欲之謂善”，人所熟視，先生不僅對之提出新解，且悟出此言實為儒家教化哲學之綱領。此外諸如仁義內(nèi)在、浩然之氣、朱子心論諸問題之論述，皆能以精妙鑒識，出頤心慧解。

抒性情于鴻文。惟有真性情者，方有真學問。先生此書雖為哲思之作，然其筆端卻飽蘸感情，充分顯現(xiàn)了一位儒者的中和性情。概言之，全書對儒學思想詮釋及其未來發(fā)展洋溢著一股積極自信的樂觀之情，對中華文化之復興充滿著期盼之感。在這種樂所當樂的情緒下，全書同樣流露出憂其所憂的一面，表達了對當前儒學研究、世道人心之憂慮、批判與矯正，同時亦反思了多年來各種戕害儒學作法所造成“文脈”與“血脈”斷裂的切膚之痛。其情思與哲理交融貫通的特質，使讀者同時享受到情感之共鳴與思想之啟沃。

行文至此，謹以先生對儒學光明前景之祈盼為本文之結語，蓋此實為眾“儒生”之心聲也?！鞍讶鍖W當代形態(tài)的重建，即理論與社會生活上的，也就是‘文脈和‘血脈這兩個層面融匯起來，中國未來文化的發(fā)展、儒學的發(fā)展，將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雹?/p>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江右哲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張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