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陶園先生的獨(dú)生女陶絲絲,在德城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那個秋夜——德城夜巡員黃天柱和郵遞員雷生用同一根敲鑼的木杵刺死對方的那個秋夜——離奇失蹤了兩年后的這年春天,她又離奇地回到了德城;令德城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陶絲絲啞巴了,還帶回來一個奇葩的男人。
這個男人也確實(shí)奇葩,一張臉又小又不平整,中間突出,兩邊深凹,像道鯽魚坡;一對小眼睛深陷在細(xì)長條的眼洞里,眼珠子小得近乎于無。他還扎一條馬尾辮子,留著絡(luò)腮胡子,小眼睛始終是瞇著的,一臉木然的表情。不知誰說他長了個鳥頭,大家越看越像。德城人對陶絲絲離奇失蹤的那個晚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以及她失蹤這兩年的情形和這個奇葩男人都很有興趣;但陶絲絲諱莫如深,不愿意透露一字半句。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啞巴了,無法與人交流;但她與母親陶夫人之間總會有交流吧。再說這個奇葩男人又不啞,總可以說話吧。德城人通過各種途徑,想得到確切的情況,但就連陶夫人和德城派出所所長金麻子都一無所知,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德城自建城以來,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其間只有五十多年前,從外面來過一個督學(xué)員,在德城呆了不到兩個月,就灰溜溜地逃走了。陶絲絲帶回來的這個奇葩男人,是第二個到德城的外人;聽陶絲絲叫他“伯伯”,德城人就納了悶了,他不是陶絲絲的男人嗎?她怎么會叫他“伯伯”的呢?后來才知道他不是“伯伯”,是“白白”;但就是叫“白白”,德城人也覺得奇葩得很,這像是個男人的名字嗎?
德城人在背后更喜歡叫他鳥人。
德城人為此興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還沒來得及消化,知堂又傳來了慘叫聲。
這天早晨,白白是知堂第一個起床的人,他從樓上下來,想到院子里活動活動;但他一下樓就看到知堂的大門敞開著,頓時大驚,爆發(fā)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尖叫聲。在他的觀念里,大門在夜里被無緣無故打開,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家里遭賊了。驚叫過后,他大喊絲絲;絲絲從臥室里沖出來,從二樓探出頭來,見他好好的,就問怎么啦?白白驚慌地指指大門:“門,門……”“門怎么啦?”“門開了,開……”陶絲絲笑了。陶夫人下樓相對要晚一些,她是穿戴整齊后才出臥室的;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就對白白說:“門本來就是開著的。”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不關(guān)門。”
“你是說……夜里開著大門睡覺?”
“是的?!?/p>
“這怎么可能?”
對白白而言,這簡直不可思議。
楊老板正躺在他特制的棺材里——十多年前,楊老板就給自己打制了一具棺材,從此他就夜夜睡在棺材里;按他的話說,哪天他兩腳一伸,家人只要替他合上棺材蓋,抬到南山祖墳里埋了就行——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從睡夢中驚醒,跳出棺材,就跌跌撞撞循聲來到知堂。知堂的大門敞開著,陶夫人和白白神態(tài)各異地站在院子里,陶絲絲則從樓上探出頭來。楊老板問陶夫人出什么事了?陶夫人卻滿臉堆笑道:“楊老板,沒事。”楊老板哪兒肯信,怎么會沒事呢?他明明聽到有人慘叫。但陶夫人硬說:“真的沒事。楊老板?!睏罾习逡荒樢苫?,又問陶園先生好吧?陶夫人說還是老樣子。楊老板看看白白——這個奇葩的男人仰著鳥一樣的小腦袋,張東望西的,雖然看不到他的小眼睛,但臉上分明寫著“有事”二字——他一言不發(fā),神情呆呆的。楊老板看到樓上的陶絲絲,嘴里咿咿呀呀的,雙手拍打著二樓的扶欄,不知為了啥事偷著樂,臉上掛著莫名的笑容。
楊老板搔搔頭皮,不得不自討沒趣地從知堂退出來;他雙腳剛落到街上,就碰到理發(fā)館老壽和幾個街坊鄰居。他們伸長了脖子向楊老板打聽情況。楊老板就問:“你們也聽到慘叫聲了?”大家直點(diǎn)頭。楊老板就說:“肯定發(fā)生什么事了,不然不會有人慘叫的;但不知為什么,陶家守口如瓶,而我總不能拿鐵釬去撬人家的嘴吧?”大家就奇怪了。老壽說:“肯定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然,至于瞞著別人嗎?但知堂這種地方能出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
其他人就說找金所長去。
大家來到摸奶弄金家,跟金麻子一說,他欣然答應(yīng)前往。大家簇?fù)碇俅位氐浇?jīng)一街;楊老板和老壽他們都是有分寸的人,沒有跟進(jìn)去,只等在知堂大門外。楊老板用右腳尖在麻石板上寫字或畫畫,至于他畫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壽歪著個腦袋,用小手指掏著耳屎,一會兒掏右耳朵,一會兒掏左耳朵;每掏一下,他就把耳屎積在手心里。其他人一溜排地靠在知堂東圍墻上曬太陽,呆盯著楊老板和老壽。在德城,最有錢的要算棺材鋪楊老板和醉仙樓姜老板,理發(fā)館老壽算個屁,但他們都夸老壽有錢,你瞧瞧,這么多耳屎。大約過了一頓飯工夫,陶夫人送金麻子出來,倆人臉上都笑嘻嘻的;到了門口,金所長請她留步,陶夫人則請他慢走。
大家見金所長滿臉麻子金燦燦的,等他出了門就問是怎么回事?“你們搞錯了,不是慘叫,是驚嘆?!薄案沐e了?”“是的。大家都回吧。沒事,真的沒事?!贝蠹乙活^霧水,卻異常興奮地跟他回到家里,金麻子坐到石門檻上,托著茶壺優(yōu)哉游哉地喝起老酒來。楊老板就沉不住氣了,對他說:“金所長,你得交個底,也好讓大家放心?!苯鹇樽影装籽?,問:“交什么底?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楊老板說:“我們當(dāng)然不放心了。老祖宗八百年前從皇城根兒出來,幾經(jīng)坎坷,才總算找到這么個僻靜的地方安居下來。為什么呀?就是不想讓德城有外人?!?/p>
金麻子瞥了他一眼,楊老板也真敢拿大的,居然連老祖宗都搬出來了。
“白白是陶園先生的女婿,不是外人?!?/p>
老壽他們就跟兔子似的聳起耳朵等著下文,但金所長卻拖拖沓沓地喝起老酒來。
沒有下文。
楊老板不甘心道:“金所長是喝過喜酒?還是吃過喜糖?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陶園先生的女婿?”
金麻子冷笑道:“楊老板,你還在乎這杯酒嗎?”
楊老板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想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金麻子一字一頓道:“這還不容易嗎?慢慢的,你就知道了。如果他適應(yīng)德城生活,他就是德城人;如果他不適應(yīng),也用不著你趕,他自個兒就逃了,就像當(dāng)年的督學(xué)員。”
聽話聽聲,大家明白金所長跟陶家穿了同一條褲子,多說無益,就三三兩兩地?fù)u頭走了;但他們沒有走遠(yuǎn),即使走遠(yuǎn)了也不想馬上回家,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大街上議論。德城人心里擱不下事,陶絲絲的突然出現(xiàn)以及早晨的慘叫聲,將太多的不明不白擱到德城人心上,讓他們又興奮又痛苦。
這天傍晚,出于禮貌和尊重起見,白白在飯桌上鄭重地向陶夫人提議,為了知堂安全,夜里必須關(guān)門上閂。他決定要改變德城的現(xiàn)狀,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責(zé)任。他隨后解釋說,這是起碼的常識。這話陶夫人不愛聽,什么叫起碼的常識?難道我們連起碼的常識都沒有嗎?再看這個男人,居然長了個鳥頭,難道縣城里連個像樣的男人都沒有嗎?絲絲也不知啥眼神,竟然會看上他……白白說,在他們縣城,家家戶戶關(guān)門上鎖,而且安有防盜門——一種專門防止小偷的鐵門,十二分堅固;另外,在社區(qū)里還有監(jiān)控錄像;即便如此,還時不時有盜竊事件發(fā)生。他最后強(qiáng)調(diào)道:“不關(guān)門,還怎么睡呀?”陶夫人沉吟片刻道:“縣城是縣城,德城是德城;德城沒有小偷,你盡管放心?!币娞辗蛉瞬煌猓装讍枺骸瓣P(guān)個門有這么難嗎?”陶夫人笑道:“這不是關(guān)不關(guān)門的問題?!薄澳鞘鞘裁磫栴}?”“這是德城的規(guī)矩?!薄霸趺磿羞@種破規(guī)矩?”“夜不閉戶可是德城老傳統(tǒng)?!薄暗?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總不能死抱著規(guī)矩不放,去冒這個險吧?”“冒險?冒什么險?”“南山公路馬上修好了,德城就不再是現(xiàn)在閉關(guān)自守的德城了;到時候外人涌進(jìn)來,德城就會和縣城一樣亂。”“這怎么可能?德城就是德城,永遠(yuǎn)就是德城?!薄澳阕屛以趺凑f呢?這一天馬上就到了;我也是為大家好,不但我們自己要關(guān)門,還要說服所有德城人關(guān)門?!?/p>
陶夫人忽然問:“你知道知堂是什么地方嗎?”
白白搖搖頭。
“知堂是德城最受人尊重的地方!知堂要是關(guān)門,你讓我們的臉往哪兒擱?”
“臉面重要?還是安全重要?”
“你這個人怎么說不通呢?德城沒有安全問題?!?/p>
“我就不信了,德城就沒有小偷?就沒有人關(guān)門睡覺?”
“不信你試試。絕對沒有?!?/p>
“要有呢?”
“只要有一戶人家關(guān)門,我就同意你關(guān)門?!?/p>
“一言為定?!?/p>
這天深夜,興奮了一整天的德城人終于入睡了,惟有一輪圓月清湯光水地掛在小城上空;白白借著月光偷偷地躥出知堂,他左右張張,經(jīng)一街上空蕩蕩的,便悄悄地摸到隔壁棺材鋪門口,單手輕輕一推,棺材鋪的大門就吱嘎撕開一條縫來,嚇得他轉(zhuǎn)身就跑,跟狗咬屁股似的跑過兩戶人家,不見身后有任何動靜,才放慢腳步。白白靠近理發(fā)館,再次輕輕推開理發(fā)館的大門,并迅速逃離;但身后依舊沒有任何動靜,他嘀咕了句“有病的。”就不再慌慌張張,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人家的門口,雙手猛地一推,大門嘩地開出兩人寬的門洞來,屋里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他咧了一下嘴,冷笑道:“就是死人也被驚醒了,德城人真夠豬的。”
白白繼續(xù)向前,他從經(jīng)一街轉(zhuǎn)到緯二路,又從緯二路轉(zhuǎn)到經(jīng)二街;從經(jīng)二街轉(zhuǎn)到緯三路,又從緯三路轉(zhuǎn)到經(jīng)三街,然后從摸奶弄繞到經(jīng)一街,重又回到知堂。他一路走一路推人家的門,這一夜不知被他推開多少人家的門,其中包括金所長家。身為德城派出所所長的金麻子應(yīng)該比較驚醒吧,但金家也毫無聲息;整個過程只有經(jīng)二街的一戶人家,在他推門之后,從屋里傳來“嗯呀”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嚇壞了。深更半夜,無緣無故地夜闖到人家家里,說不清道不明。但屋里的女人“嗯呀”了那么一聲后,再也沒有進(jìn)一步的反應(yīng)。白白落下心頭之石,本想馬上回知堂,卻又不甘心,偌大的德城就沒有一戶人家關(guān)門了嗎?他繼續(xù)冒險,可笑的是,前面這戶人家居然連門也沒有虛掩,大門洞開,任由他進(jìn)出。
德城人真是奇葩,都什么年代了,還保留著“夜不閉戶”的陋習(xí)!
白白回到知堂門口,轉(zhuǎn)身怒視著月光下的德城,心里充滿了對德城人睡在刀刃上卻麻木不仁的憤怒,和世上皆睡惟我獨(dú)醒的蒼涼感,他突然來了一句國罵,緊接著是兩聲“汪!汪!”汪得比國罵大聲多了,但整座德城靜若墳場,不知怎么的,他冷不丁地仰頭大嚎:“嗷嗚……”他被狼嚎聲嚇了一跳,拔腿溜進(jìn)知堂;心還在怦怦直跳,他輕拍胸膛,悄悄回到樓上。陶絲絲醒了,嘴里啞啞的,用手比劃著警告他:“你找死呀?”白白苦笑道:“我倒是想找死來著,但德城就是一座死城……”
第二天早晨,聽到外面熱鬧的聲音,白白睡眼惺忪嘀咕道:“吵什么呀?”陶絲絲用手戳戳他狹窄的胸膛,臉上擺出苦相來;白白驚嘆道:“不會吧?這反應(yīng)也太慢了吧?!碧战z絲瞪了他一眼,你就等著瞧吧。白白有些后怕,讓陶絲絲出去瞧瞧,陶絲絲不去。白白下樓時,陶夫人在院子里掃地;白白指指門外,謙卑地問:“外面這么吵,出什么事了嗎?”“這下你信了吧?”白白還想說什么,金麻子興沖沖地進(jìn)來了,陶夫人讓金所長陪白白出去走走,讓他見識見識什么叫德城。白白不敢出去。金麻子說:“有我在,你怕什么?”就硬把他拉走了。
白白哆哆嗦嗦地跟金麻子來到街上,聚在棺材鋪門口的人就圍上來。楊老板說:“金所長,昨夜出了件怪事?!卑装滓惑@。金麻子卻若無其事地問:“什么怪事?”楊老板指指旁人,又道:“不止我一個人,他們也聽到了;你說城里會有狼呢?”“從山上下來的吧?”“山里有狼?”“有呀,不常來城里就是了?!卑装讐涯懙溃骸俺死呛?,還有其他怪事不?”大家搖搖頭,誰也沒提門的事情。理發(fā)館老壽說:“這是個好兆頭。”大家附和道:“是呀,是呀;吉人自有天相?!卑装赘`笑,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他拉拉金麻子的衣袖,倆人繼續(xù)往前走。他們走到哪兒,哪兒就有人圍上來問昨夜狼叫是怎么回事?白白就問:“你們都聽到了,怎么不起來呢?”對方就奇怪了:“起來做什么?”“你們就不擔(dān)心嗎?”大家搖搖頭。白白想德城人真是奇葩,聽到狼嚎居然也無動于衷,而且自始至終沒人提到門的事情,難道他們都沒有察覺嗎?
金麻子拍拍他的肩道:“這就是德城。”
白白在心里回應(yīng)道:“腦殘的德城!”
白白回到知堂,對陶絲絲道:“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
陶絲絲問他明白什么?
“德城人都少根筋的?!?/p>
這天晚上,鑒于昨夜城里有狼出沒,德城又恢復(fù)了夜巡。義務(wù)夜巡員阿步是個蹺拐兒,長得瘦小單??;但他跑步神速,而且有股子狠勁,是繼黃天柱之后,德城公認(rèn)的最佳夜巡員。他莊嚴(yán)地從金所長手中接過鑼和木杵,還自備一根武松打虎用的哨棒,斜背在身上。白白聽他一腳重一腳輕的腳步聲、冷不丁的“當(dāng)!當(dāng)!”聲和壓著嗓門喊:“平安無事啰……”就大皺眉頭,德城有那么多男人,怎么會讓一個瘸子當(dāng)夜巡員呢?陶絲絲用手比劃道:“雙腿健全有什么用?當(dāng)夜巡員要的是速度?!钡劝装赘忝靼姿囊馑?,就笑出聲來:“瘸子能跑多快呀?”陶絲絲眉毛一聳,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白白振振有詞道:“瘸子終究是瘸子,跑得最快他也是個瘸子,萬一遇到什么事,只怕他自己站都站不穩(wěn),還能有什么作為呢?這種形式主義的夜巡除了擾人清夢,別無他用;德城真正要的不是瘸子夜巡員,而是人們的警覺性和防范意識,至少要做到夜里關(guān)門?!碧战z絲竭力搖頭,勸他不要壞了德城的規(guī)矩。白白不免生氣道:“這樣會出大事的!”陶絲絲眨巴眨巴眼:“德城能出啥大事呀?”她那口氣完全和陶夫人一個腔調(diào)。白白再次強(qiáng)調(diào)道:“南山公路一通,到時候什么人都涌進(jìn)來,你想守也守不??;絲絲,你在縣城呆過兩年,應(yīng)該明白外面有多亂?!碧战z絲撇了下嘴:“縣城是縣城,德城能亂到哪兒去呀?”白白惡狠狠地說:“到時候哭都來不及。”陶絲絲卻笑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別看德城現(xiàn)在四平八穩(wěn),安寧得像一池鏡湖,但只要一粒小石子,就能打破一切;我不往遠(yuǎn)的說,就說縣城吧,這座僻遠(yuǎn)小城,過去和德城一樣閉塞、落后與愚昧,人們個個善良,崇尚什么‘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后來受外面的世界沖擊,誰還守得住底線,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現(xiàn)在什么沒有呀?”
“行了,行了;睡吧,這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p>
“當(dāng)!當(dāng)!”
“平安無事啰……”
阿步踏著輕重腳步,經(jīng)過知堂門口,遠(yuǎn)去了。
白白哪里躺得住呀,死活不聽陶絲絲的勸阻,又摸出知堂;他朝街兩頭張張,沒人,就仰頭大嚎:“嗷嗚……”
阿步猶如天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白……白先生,哪兒狼叫?”未等白白反應(yīng)過來,阿步又不見了。白白被嚇呆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瘸子竟有這般速度。片刻間,阿步回到他跟前,氣喘吁吁地問:“白……白先生,狼在哪兒?”“沒有狼。”“你說什么?”阿步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有狼。”“怎么沒有狼呀?我明明聽到狼叫?!卑装纂p手合在嘴邊,仰天而嚎:“嗷嗚……”
白白說:“聽見沒?是我叫的?!?/p>
阿步搖頭道:“白先生,你開什么玩笑?剛才確實(shí)是狼叫?!?/p>
“我騙你做什么?”
“你是陶園先生的女婿,不會做這種蠢事的?!?/p>
“真的。知道我為什么學(xué)狼叫嗎?”
“為什么?”
“山外有很多狼,隨時都會闖入德城;我是給大家提個醒?!?/p>
“白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只聽說山里有狼,山外哪來的狼?”
“你不知道,山外的狼才可怕呢?!?/p>
“白先生,這次就算了;如果你再胡鬧,我就不客氣了。”
阿步氣鼓鼓地走了。
月光如水,淅淅瀝瀝,覆蓋夜的蒼茫;白白悲憫地望著德城,望著阿步消失在街盡頭。
第二天上午,白白獨(dú)自來到棺材鋪,向楊老板問這問那;楊老板不冷不熱的,他不明白這個鳥人來店里干嗎?白白忽然問道:“楊老板,你家關(guān)門嗎?”“為什么要關(guān)門?”“楠木和紫檀到了外面可是老貴老貴的,你就不怕被人偷嗎?”“偷?誰偷?德城人嗎?”“德城人不會,但外人會呀。”“這兒有外人嗎?”楊老板盯著他,最后問:“你會偷嗎?”
楊老板的意思,德城就他這么個外人。
白白卻問:“楊老板不知道南山公路馬上就要通車了嗎?”
“那又怎么樣?”
“到時候會有很多外人來德城?!?/p>
楊老板搖搖頭,表示沒看見。
白白見他不知道,就趁機(jī)向在店里的人講開了,有條從縣城修往鄰縣的省際公路就要通車了,屆時縣城的鄰縣的四面八方的外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會涌入德城,其中就包括小偷,而現(xiàn)在的小偷比過去的強(qiáng)盜都?xì)埲?;過去的小偷白天不敢偷,都是晚上作案;過去的小偷不敢從大門進(jìn)來,都是從天窗爬進(jìn)去,所以叫梁上君子;過去的小偷是怕人的,你喊一聲逃得比賊都快……大家聽他這么說,都哈哈笑了,賊不就是小偷嗎?白白也笑了,問:“你們知道現(xiàn)在的小偷嗎?”有人就說:“德城沒有小偷,我們咋知道呀?”白白又自說自話道:“現(xiàn)在的小偷,大白天就會闖入你家里來,見人就把他做了,然后再搶,而且什么都搶,冰箱、彩電、電腦……有鄰居見了,還以為隔壁在搬家呢,幫著把東西抬下去,他們裝滿車子,就大模大樣地開走了?!?/p>
棺材鋪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相信有這種事情。
白白最后說:“所以要關(guān)門?!?/p>
但一說到關(guān)門,德城人就清醒過來,癟起嘴巴,朝白白搖頭。
楊老板說:“你一個外人懂什么?關(guān)門才沒有安全呢。”
這話白白確實(shí)不懂,他愣愣地望著楊老板。
“要是家家戶戶都關(guān)門那還得了?叫人還怎么活呵?”
楊老板說著把白白“請”出去,嫌他妨礙大家干活。
白白見楊老板水都潑不進(jìn),就轉(zhuǎn)到隔壁算命攤,瞎子老安瞪著兩個窟窿一樣的瞎眼,“請問,安先生關(guān)門嗎?”“關(guān)門作啥?”“你的眼睛……”“年輕人,我雖眼瞎,但心里亮堂著呢?!薄肮悄阏f門是用來做什么的?”“遮風(fēng)擋雨呀?!薄澳悴魂P(guān)門,有人進(jìn)來偷東西怎么辦?”“笑話!德城可沒這種人。”“以后就有了。安先生,外面通公路了,外人就多了?!薄百\這個東西,可不是你關(guān)了門,他就不偷了。門是給人留的,賊算不得人?!薄霸掚m這么說,但關(guān)門總安全些。”“唉,習(xí)慣了?!?/p>
白白搖搖頭,走過幾戶人家,見理發(fā)館里人多,又停下了腳步。
大家看看他。
白白笑笑,輕咳了兩聲道:“大家都聽說了知堂有過慘叫聲,知道為什么嗎?”
白白改變了策略,先聲奪人,一下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有人就問:“對呀,是誰慘叫?”
白白說:“我。”
“我到德城的第一個早晨,看到知堂的門大開著,心里格登一下,就大叫起來;這叫聲是大了一點(diǎn),但嚴(yán)格地說也不能叫慘叫,只能算驚嘆。知道我為什么這么驚慌嗎?在我來德城前,縣城發(fā)生了一起慘案;是一個送奶工發(fā)現(xiàn)的,他送牛奶的這戶人家敞開著大門,屋里流出來的鮮血淌到了門口;血泊中倒著四個人,全死了。這起滅門案轟動了全城,你們不知道嗎?”
大家瞪大了眼睛,誰也沒有吭聲。
“竟有這種事情?”良久,不知誰小聲嘀咕道。
“這種事情在縣城多了去了,”白白說。見大家都被自己的話題震住了,他索性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就把自己過去所見所聞的男盜女娼之事,一古腦兒地倒了出來;“倒”得德城人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像只碗,一個個傻呆呆地盯著他。
“跟你們直說了吧,這兩天的狼嚎聲,都是我叫的。城里并沒有狼,我這么做就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夜里要關(guān)好門窗,以防萬一?!?/p>
大家聽到他這么說,眼神頓時起了變化。
德城人紛紛涌向摸奶弄的金家。金麻子又被人簇?fù)碇鴣淼街?;他把陶夫人、白白和陶絲絲叫到一起,指指知堂門外道:“現(xiàn)在,德城人就聚在外面,他們要求白白離開德城?!碧战z絲嚇壞了,雙手捂住嘴,一臉蒼白地望著金麻子。陶夫人沉下臉來,問金麻子怎么回事?金麻子扭頭盯著白白:“你問他,都跟人說了些什么?”
“我說什么啦?”白白鳥頭一擰,氣憤道:“我只說了縣城里發(fā)生的各種案例,提醒他們要關(guān)門而已?!苯鹇樽幼穯柕溃骸斑€有呢?”白白說:“還有……狼嚎是我叫的,我那是出于好心?!苯鹇樽愚D(zhuǎn)向陶夫人和陶絲絲問道:“作為德城人,你們要是去了縣城,會跟人說德城的種種不好嗎?白白,你把縣城涂得一抹黑,德城人就不能不懷疑你的人品!再說你好好的人不做,干嗎要去做一頭狼呢?現(xiàn)在好了,德城人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再容忍你了?!?/p>
陶夫人連忙打圓場道:“金所長,這也不能怪白白;他只是想關(guān)門,是我不許他這么做的,我說如果他想關(guān)門,就必須讓德城人先關(guān)門才行;所以他才……”
“本來,德城人就把他當(dāng)外人看,現(xiàn)在他這么一鬧,德城人就越加了?!?/p>
“笑話!公路馬上就通了,德城還能安寧幾天呀?”
“德城有德城的規(guī)矩,這些都不是你一個外人所要考慮的?!?/p>
“我還不是為了絲絲,才回……”
“好了,你們都不要爭了,”陶夫人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才能把白白留下來?”
金麻子搖搖頭。
陶絲絲流著淚,看看母親,又看看金麻子。
陶夫人問:“金所長,有沒有折衷的辦法,既讓德城人平息下來,又留住白白。”
金麻子再次搖搖頭。
他嘆息道:“我看白白先回縣城避一避,過一陣子再回來吧。”
“哼!”白白倏地站起身來,大吼道:“誰稀罕這個破地方呀?我現(xiàn)在就走?!?/p>
陶絲絲一把拉住他,咿咿呀呀地叫,眼淚嘩嘩直流。
第二天上午,白白瘟雞篤頭地出了門,他走在陶夫人身后,陶絲絲依偎著他,倆人十指相扣,低著頭,默默地跟著陶夫人。陶夫人見到棺材鋪楊老板連聲對不起,見到瞎子老安連聲抱歉,見到理發(fā)館老壽連聲得罪……德城人被她搞得稀里糊涂的,這陶夫人唱的是哪出戲呀?陶夫人帶白白和陶絲絲走過經(jīng)一街和緯二路,來到摸奶弄,特意向金所長辭行;金麻子舔舔舌頭,對白白說委屈你了,白白連頭都不直一下。告別金所長,他們拐到緯三路,向南城門而去。
不多會兒,陶夫人和陶絲絲原路而回;德城人不見白白,才明白過來。
德城恢復(fù)了昔日的安寧。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德城迎來了第一對年輕男女,他們進(jìn)了南城門就哇哇亂叫,倆人擁抱著又蹦又跳,得意忘形,好像德城是他們似的。倆人旁若無人地在德城閑逛,手持相機(jī),到處亂拍;時不時地發(fā)出哇哇的叫喊聲,也不知是什么讓他們?nèi)绱伺d奮?德城人見倆人可疑,就自發(fā)地尾隨著他們;他們快走,德城人也快走;他們慢走,德城人也慢走;他們轉(zhuǎn)身走向德城人,德城人就迅速散去……倆人終于怕了德城人,下午就匆匆離去。
第二天上午來了兩個外人,也是一男一女;中午又來了三個外人,一男一女帶了個小男孩;他們大模大樣地到處亂逛,向德城人討水喝,掏錢要給他們吃的、給他們住的,德城人一概拒絕;他們就搖頭,說這個破地方連個飯店與旅館都沒有。德城人非常氣憤,你們憑什么來德城?難道德城是你們的嗎?德城人告到金麻子那兒,要他采取措施,禁止外人來德城。金麻子白白眼:“讓他們來好了,又不礙你什么?”楊老板說:“德城是讓人隨隨便便進(jìn)出的地方嗎?”“現(xiàn)在公路通了,你想攔也攔不住。”“所以才請金所長想個辦法呀?!薄疤煲掠?,娘要嫁人,我能有什么辦法?”“那就隨他們?nèi)チ藛??”“你管他們做什么?你過你的日子就是了?!?/p>
第三天,來德城的外人更多了。
大人們視外人為洪水猛獸,但孩子們則不然,他們十分好奇這些與德城人完全不同的外人,三五成群地跟來跟去;那些外人也不可怕,給他們糖果吃,給他們小零小碎的飾品,甚至給他們筆和電子表之類的東西,還和他們一起合照。有天傍晚,趙小鴨回家,給他母親看手腕上的電子表,表示時間的數(shù)字一跳一跳的,可有意思了;但趙阿寶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粗暴地奪下他的電子表,奮力扔出門外,砸碎在石板街上,害得趙小鴨哭鬧了一整夜。金麻子的兒子金小小嘴里含著糖,蹦蹦跳跳地跑回家;金麻子屋里頭非要從他嘴里摳出來,說是怕毒死兒子,結(jié)果被金小小咬破了手指,火得她撩下兒子的褲子,把他打了一頓,金小小哭天搶地地叫。金麻子實(shí)在看不下去,責(zé)備女人道:“吃顆糖會死呀?”他屋里頭卻反問:“外人的糖能吃嗎?”金麻子就罵她婦人之見。他屋里頭扔下兒子,罵他點(diǎn)子不多麻子多,外人不斷地涌進(jìn)來,德城哪里還像個德城,他作為派出所所長卻毫無作為,連個女人都不如。金麻子怕了她了,連酒都懶得喝,進(jìn)屋去睡了。
這天夜里,德城忽然又傳來狼嚎聲。
第二天早上,林詩川來找金所長,說昨夜家里進(jìn)了小偷,把家里供著的麻臉觀音偷走了。“你確定被偷了?”“我屋里頭每天起床,頭一件事就是拜菩薩,菩薩不見了,還能作假嗎?”“德城人是不可能偷的?!薄翱隙ㄊ峭馊送档??!薄翱墒?,在德城,你聽說過有誰家被偷嗎?大家都好好的,為什么單單你家被偷了呢?”“這我哪知道?”
“你被偷,說明你有被偷的原因?!?/p>
林詩川頓時面有愧色,金所長說得對,別人都沒有被偷,單單他被偷,問題肯定出在他身上,但林詩川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被偷的原因,只有自認(rèn)倒霉。他遲疑了片刻,小聲地問:“金所長,我能關(guān)個門嗎?”“那是你的事。但大家都不關(guān),你關(guān)合適嗎?”“那就算了?!?/p>
金麻子盯著林詩川遠(yuǎn)去的背影,嘴里念著“外人?!?/p>
金麻子一把將阿步從夢里揪出來,嚇得他小臉兒煞白,渾身哆嗦道:“金、金、金所長,您……”金麻子怒罵道:“擰你個頭呀?昨晚是怎么回事?”阿步依舊結(jié)巴道:“昨、昨、昨晚有啥事嗎?”“林詩川家供的麻臉觀音被人偷了。”“不可能!”阿步急過了頭,倒是不結(jié)巴了。“怎么不可能?”“昨晚我一直在巡邏,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那狼嚎又是怎么回事?”“是呵,狼叫聲我倒是聽到的,在古井巷附近,但啥也沒發(fā)現(xiàn)……金所長,你說會不會是白、白先生干的?”“什么意思?”“白先生學(xué)過狼叫,叫得跟真的一樣。”“你見過真狼叫?”“那倒沒有?!薄翱墒前装滓呀?jīng)離開德城了!”“但光聽到狼叫,卻不見有狼;金所長不覺得奇怪嗎?”
“阿步,加強(qiáng)夜巡,一有情況,及時向我匯報。”
“是,金所長?!?/p>
金麻子出了阿步家,來到知堂。陶夫人快步下樓相迎,問金所長有什么事嗎?金麻子卻只顧自己一臉凝重地上樓去;陶夫人高聲喊道:“絲絲,金叔叔來了?!边^了好一會兒,陶絲絲才從臥室探出頭來,朝他笑笑;金麻子問她最近還好嗎?陶絲絲點(diǎn)點(diǎn)頭。金麻子推推半掩的房門,陶絲絲便大方地開了房門,請他進(jìn)去坐;金麻子迅速掃視了一遍室內(nèi),床上凌亂得像狗窩,梳妝臺上攤滿了東西,陶絲絲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還睡著呢?!苯鹇樽硬恢趺吹木退さ沽耍吭诘厣?,朝床底下張張,床底下黑洞洞的;陶夫人問他丟了什么?金麻子忙直起身來,撣撣膝蓋道:“沒,沒有。陶園先生最近怎么樣?”陶夫人搖搖頭。金麻子轉(zhuǎn)身去了陶園先生房里。陶園先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金麻子坐在床沿上,握住他枯枝般的雙手,輕輕地喊陶園先生;陶園先生緊閉雙眼,臉瘦得像骷髏,和死人就只差了一口薄薄的氣。
金麻子下樓時,問陶夫人:“白白有消息嗎?”
陶夫人說:“沒。金所長有事嗎?”
“我隨便問問?!?/p>
這天晚上,阿步像打了雞血,巡邏得比任何時候都勤快;走兩步就狠命地敲鑼,大聲地喊:“平安無事啰!”吵得德城人根本無法安睡。阿步巡邏了沒兩圈,就被金麻子喝住了,責(zé)問他道:“你這個樣子,還叫人怎么睡呀?”阿步搔搔頭皮,委屈道:“您不是叫我加強(qiáng)……”“我指的是意識,而不是形式。懂嗎?”阿步不懂,直愣愣地望著金麻子。“你還是照老樣子夜巡,但要多個心眼?!薄班??!彼_步一拖一沓的,過一條街敲一回鑼,喊聲也有氣無力的。這樣的夜巡才叫享受,在夜巡營造的安靜氣氛中,德城人漸漸入睡;惟有漸漸消瘦的月亮醒在德城上空。
金麻子爬上棺材鋪院子西頭的老樟樹上,像鳥一樣呆在樹上。
德城安靜極了,靜得連下弦月也睡眼蒙■,黯淡了許多;惟有數(shù)不清的星星像調(diào)皮的孩子,眨巴著不困的小眼睛。阿步垂頭喪氣地夜巡,從金麻子面前走過一趟、又一趟,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孩子是怎么搞的,叫他加強(qiáng)夜巡,就這么個加強(qiáng)法?剛過半夜,阿步就收了工。金麻子在樹上“涼爽”得渾身哆嗦,他跳下樹,想活動活動;誰知雙腿失去知覺,一頭墜地上,磕得牙齒生痛生痛的。
“他媽的……”金麻子爬起身,也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金麻子穿了冬衣帶了酒,在老樟樹上飲酒祛寒,決意守到天亮。他居高臨下地盯著知堂大門,大門黑洞洞的;忽然在月光下偷偷地撕開一條縫,從縫里擠出一個人影,賊頭賊腦的,躥入經(jīng)一街,向東而去。金麻子見他消失在經(jīng)一街東頭,才慢吞吞地從樹上下來,又喝了口酒,一邊咂嘴,一邊慢慢地移步到知堂,推門而入。不一會兒,從遠(yuǎn)處傳來凄厲的狼嚎聲。緊接著一陣跑步聲由遠(yuǎn)而近,一個黑影突然躥入知堂,見院子里有人,啊喲了一聲,整個人僵住了。
“白白,果真是你?”
“金所長,我……”
陶夫人點(diǎn)了燈,披衣從樓上下來?!扒颇銈兏傻暮檬拢俊苯鹇樽託鈶嵉剞D(zhuǎn)身而去,剛到門口,就碰到阿步;阿步也傻了眼,結(jié)巴道:“金、金、金所長,怎么是你?”金麻子陰沉著臉道:“你去夜巡吧?!薄敖?、金、金所長,剛才狼叫……”“我知道了,叫你去夜巡,還不快去?”“好、好……”阿步轉(zhuǎn)身走了。
金麻子再次回進(jìn)知堂,責(zé)問白白:“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我還不是想早點(diǎn)回德城。”“你不是還在德城嗎?”“我討厭這鬼一樣的日子。”“所以,你就學(xué)狼叫,就去偷人家的東西?”“我偷什么了?”“林詩川家的麻臉觀音。交出來。”“我沒偷?!薄澳銢]偷人家怎么會少的呢?”“金所長,我白白可是個畫家,平生還沒學(xué)過偷東西的本事!”“呵呵,不是挺會學(xué)狼叫嗎?”金麻子冷笑道:“我看你學(xué)東西的本事很大嘛!”陶夫人連忙拆開他們倆道:“有話好好說?!?/p>
陶夫人說:“白白不會的?!卑装咨鷼獾溃骸拔也皇歉銈冋f嗎,公路一通,什么人都來了;你們就是不聽,現(xiàn)在少了東西就賴在我身上……”金麻子怒指著白白道:“趁現(xiàn)在我還沒有爆發(fā),你馬上給我滾!”“不要……”陶絲絲沖下樓來,抱住白白不放。白白甩開陶絲絲的手道:“走就走,我還不稀罕呢!”白白起身就走。陶夫人攔住他道:“這三更半夜的,你往哪兒去?”金麻子說:“讓他走?!卑装自谇懊孀?,金麻子跟在后面。倆人一前一后離開了知堂。陶絲絲哭鬧著,要跟白白一起去,被陶夫人攔住了。白白和金麻子走出經(jīng)一街,就遇到阿步;阿步看看金麻子,看看白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說什么,卻被金麻子喝住了:“閉上你的嘴,給我乖乖地夜巡去。”阿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白白走出南城門,上了南山;見金麻子依舊跟在身后,就說:“不送?!?/p>
“誰送你呀!”
倆人上到了南山公路德城站牌下,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白白乘上頭班車回縣城,金麻子才放心地回家睡覺。
這天早晨,德城人經(jīng)過一個寧靜的夜晚后,醒來時卻集體傻眼了。
德城人瘋狂地涌向摸奶弄金家,只見金麻子站在自家院子里,手里托著茶壺蓋,而不是那把大肚子茶壺。這是金麻子剛從家門口撿到的,已經(jīng)碎成兩片;他像是在研究啥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對著手里的東西發(fā)呆。原來,金所長的寶貝茶壺也被偷了!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大家頓時心平了許多;紛紛痛斥這些強(qiáng)盜,世上竟然還有這等敗類。金麻子終于直起頭來,環(huán)視了一下眾人,問:“你們都被偷了嗎?”大家點(diǎn)點(diǎn)頭。金麻子看到劉寡婦,問她還好吧;劉寡婦抱著兒子,氣急敗壞道:“這些強(qiáng)盜也太可惡了,偷不到錢,居然把我蓋在身上的棉被偷了,害得我和兒子天還沒亮就凍醒?!苯鹇樽右粋€個人詢問過來,大家自報家門,這家被偷了什么,那家被偷了什么;但德城人自古以來就懶散,對貧窮安之若素,除了醉仙樓、棺材鋪一些大店鋪有錢外,其他人家也沒什么,所以被偷的都是些零零碎碎,損失不大。德城人可以不在乎被偷的損失,但不能不在乎這種惡劣行徑;大家七嘴八舌的,最后就質(zhì)疑起阿步的夜巡來:這些強(qiáng)盜從竄入德城挨家挨戶偷盜到離開德城揚(yáng)長而去,這么長時間里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阿步呢?他昨晚干嗎去了?
人群中沒有阿步,大家就罵這個該死的阿步,肯定在家睡懶覺呢。金麻子黑了臉,帶著大家趕到阿步家。這狗日的居然不在家,也不知死到哪兒去了?金麻子問有誰見過他嗎?大家都說沒有。金麻子吼道:“那還不快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钡蠹也粍?,只是傻呆呆地盯著他。金麻子氣鼓鼓地走出阿步家,就見楊老板屋里頭哭哭啼啼地趕過來。楊老板連同他睡的棺材一起不見了。金麻子驚愕道:“不會吧,他們連人都偷?”他請楊老板屋里頭放心,連忙往南城門趕,大家追隨著他,到了南山腳下,發(fā)現(xiàn)路邊的草叢中有口棺材,棺材里躺著楊老板;金麻子一巴掌將他劈醒,楊老板坐起身來,看到無數(shù)的人頭、翠綠的山峰和陽光普照的大太陽,愣愣地問:“我怎么會在這兒?”
金麻子撇下楊老板,趕到南山公路上;公路上哪有什么人呀?不知道這些強(qiáng)盜從何而來,又往何而去?也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還有,狗日的阿步到底死到哪兒去了?金麻子顫抖著一臉金燦燦的麻子,轉(zhuǎn)身下山,徑直來到經(jīng)一街,猛地推開知堂大門,邊往里沖邊大吼道:“白白,你給我滾出來!”金麻子噔噔噔地沖到樓上去,陶夫人從臥室里出來,金麻子問:“白白呢?”陶夫人搖搖頭。金麻子找遍了樓上,沒有人;他又沖下樓去,樓下也沒人。金麻子重又回到樓上,問陶夫人:“白白在哪兒?絲絲在哪兒?”陶夫人搖搖頭。金麻子見陶夫人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頓時一愣,問:“陶夫人,你這是怎么啦?”陶夫人突然“嘩”地哭出聲來。
她朝金麻子跪下身來,哀求道:“金所長,把絲絲給我找回來!把他們給我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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