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帕
站前廣場上,人流從四面八方朝火車站唯一的入口涌動,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著一切。他掙扎著想往外頭走,很難。拎著背包、拖著行李,逃離的人簇擁著他,仿佛要把他一起卷進火車站??粗燮贝髲d上的LED屏,車票售罄的信息一條接著一條蹦出,他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熱氣瞬間凍成冰粒掉在地上。北方的冬天冷得如此殘忍。
街邊紅紅火火的裝飾,喜慶的音樂都好像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他還是一個人過年。他像是一個勤懇小心的農(nóng)民,耕田施肥除草捉蟲,不敢有一絲怠慢,奈何老天臉一沉,一場霜打,顆粒無收。有時候不是努力了,就一定會有收獲,這讓他很想回家,回到那個他生活了18年的小山村,逃離都市的喧囂和工作的疲憊;他又害怕,因為沒能衣錦還鄉(xiāng)——他是他們家族里第一個大學生,好不容易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可現(xiàn)在房子、車子、妻子,什么都沒有。春運高峰一到他甚至連一票都難求。
手機震動起來,像是會走路似的,在窗臺上向南挪動,一步步滑往家的方向。這一定是催促他趕緊把工作做完的電話,今天已經(jīng)響了好幾通。他箭步過去,看也沒看,接了就說:“經(jīng)理我很快就能做完,一會我加班?!?/p>
“兒子啊,是媽。”
他松了口氣,問:“媽,什么事???”
“沒事,想跟你聊聊天唄,又加班???當心身體?!?/p>
“不加班哪有錢,媽您盡開玩笑?!?/p>
“今天隔壁家大牛都回來啦,你今年不會又加班不回家吧?”
“人家是大老板,有車有時間,自己開車回去,不用擠火車擠大巴。我能比么?”
“誰說沒車開就不能回家啦?沒車的多了,不都回家了么?不就擠一擠么,中國人都那么回家過年。”媽那頭似乎急了。
“再說吧,買得到票才能擠回去呢……行了行了,媽,就這樣吧,我還要加班呢?!?/p>
“別睡太晚啊……”他沒在意母親后來說了些什么,匆匆掛了電話。
他繼續(xù)埋頭在電腦桌上噼里啪啦地打字,也不知夜深幾許,直到他完成了工作。合上筆記本,他撲倒在床上,一扯被子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他聽見樓下叫賣早餐的聲音,突然想到什么,顧不上洗漱,穿上衣服趕緊奔出門外。
站前廣場,人流依舊,LED滾動屏上,車票售罄的信息密密麻麻??粗L龍般的買票隊伍,他躊躇了一下,轉(zhuǎn)身朝外走去。這時,身旁一對小情侶低聲說道:“前面巷子里好像有一個代售點,能搞到票啊,看看去!”他聽見了,便不自覺地跟了上去。
代售點窩在城中村里的一座民房里,看著破敗不堪。一樓的窗臺很高,他得踮起腳尖才能跟躲在里面的人說上話:“我要一張22號回南寧的票?!?/p>
“先交200塊定金!”里面的人看都沒看他一眼。
“要是錢給了你你不給我票,那我找誰去啊?”他疑惑問。
“你要是信呢,就定,不信呢,你也可以問問人,我這里出去的票多了,房子都在這,不騙你那200塊?!闭f著,之前那一對小情侶已經(jīng)交了定金,高高興興地走了。
看起來賣票的人對他這樣的人已是司空見慣。他想了想,用200塊錢換了一張簡單的收據(jù)。
日歷一頁頁地翻過,離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去了幾次賣票點,依然沒有消息,甚至連一通電話也沒有,他有些急,倒不是怕被騙而是怕回不了家。
夜幕降臨,正當他正準備再回到那個巷子里打探下消息,順便吃點什么的時候,手機響了。他的同事邀他去參加公司年終聚會。
KTV里,酒過三巡后大家都放開了聲音,不知是誰點了首順子的《回家》,大家合唱了起來,當唱到:“回家,回家,馬上回到我身邊?!边@句時,他的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滑落。他不想讓同事看到,胡亂抓了瓶啤酒溜出了包房,心卻已百轉(zhuǎn)千回。
深夜的北風異常凜冽,一陣陣像刀割在臉上,街邊的樹枝光禿禿的,在寒風中似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妖怪。他想家了,家里從來沒刮過這么冷的風,樹也都還是綠的。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他覺得今天非得拿到回家的車票,于是踉踉蹌蹌地朝那個賣票的巷子走去。
代售點燈火通明,有人排著隊,有人低頭玩著手機,有人拿著票走出來。他借著酒勁沖了過去,大聲嚷道:“票,我的票!”他被人拉開,丟到了隊伍的后頭,別人只當他是個喝高了鬧事的。他急了,翻出那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收據(jù),咆哮著:“票,給我票,信不信我砸了你這破地方!”話畢他將手中的啤酒瓶往墻上使勁一敲,抓著碎了一半的瓶子對著賣票的人。隊伍立刻向四周散開,人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賣票的中年男子更是被嚇得一愣,慌忙問:“到,到哪的票?”
“22號,到南寧!”他吼道。
“票到了,到了,剛到的,你等等?!敝心昴凶踊艁y地翻著桌面上的票夾,“找到了,給!”
他一扯,把票拿到眼前看了又看,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幾乎忘記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情,迷迷糊糊只記得他好像和誰吵了一架然后把票拿到手。終于可以回家了,他不打算告訴父母這個消息,好給他們個驚喜。
回家的日子終于到了,他收拾行囊,踏上火車。二十多個小時,他始終合不上眼,總是不時地望向窗外,看看廣袤的平原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家鄉(xiāng)熟悉的喀斯特地貌。
下了火車,換了大巴,坐上小三輪,輾轉(zhuǎn)到家已是傍晚,但屋里卻沒有亮光,他正納悶家里人都去了哪,隔壁家的大牛正好走了過來。他問大牛:“哎,我爸媽怎么沒在家?!?/p>
“嘿?你怎么回來啦?!贝笈T尞惖乜粗?。
“過年不回家,上哪去?我爸媽呢,見著他們?nèi)藳]有?”他著急地問道。
“我說你們家人是怎么回事,你爸媽不是說去城里陪你過年么,你怎么又跑回家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電話一接通沒等他問,母親就說到:“兒子啊,我們到城里了。你爸說啊,你沒時間回家,我們反正也沒坐過飛機,就把家里的幾頭豬賣了,飛過來看你啦!你現(xiàn)在住哪???我們拿了一大堆好東西呢……”
“媽……”他哇地一聲,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打在家鄉(xiāng)溫潤的紅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