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勝瑜

不大懂她或者說不大體恤她的人會說：這是什么樣的愛情呀，亂得像一鍋粥似的。

她是一個以粥樣的愛情為生命養(yǎng)料的女子，名叫蕭紅，1911年6月生于哈爾濱，1942年1月病卒于香港瑪麗醫(yī)院，宛如煙花，爛漫了民國的天空，又在驟然間消失。

蕭紅這個名字，在許多女性聽來，幾乎就是凄苦和悲劇的代名詞。其實，如果不追求愛情、不追求自由的話，她完全可以活得一點兒都不困苦、不凄涼，甚或完全有資本養(yǎng)尊處優(yōu)。因為，她的相貌、她的識見、她的家境，不比現(xiàn)在許多條件優(yōu)越、生活小資的女子差。

偏偏，她愛愛情，愛自由，愛自己喜歡的男人。

她的第一個男人姓汪，是一名日本駐軍幫統(tǒng)的兒子。她在讀小學的時候，就由當了小官吏的父親許配給了汪。她中學甫一畢業(yè)，汪家的婚帖就來了，她不同意，說那男的油腔滑調(diào)，人看上去像抽了大煙似的。她還想去讀書，要是嫁了人，就啥都別想了。父母使出軟禁的招，卻依舊捆不住她的腳，拴不住她的心。

她倔強如娜拉，并選擇了像娜拉一樣出走。她偷跑出來，在表哥的幫助下，進了北平女子師范學校繼續(xù)讀書。父親在家里急得跳腳，沒辦法，唯一的狠招就是不給女兒寄錢。不久，她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這還不算，汪并沒有因為她的出走而停止對她的糾纏。她寫信向家里求助，沒換來家里的匯款，卻引來了未婚夫。他住在學校附近的旅館，每天來學?？此?、等她。她當然煩，她兇他，他依舊粘著她，還對她說：“我們做不了夫妻就做朋友、做老鄉(xiāng)吧。你不是缺錢花嗎？我這里還有些錢，你先拿去花吧，不夠再找我要?！币獜姷乃斎徊粫邮埽呐滤牙ьD到下餐不知到哪兒找，情急下，她在大冷天里把自己的棉袍給當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那個姓汪的男人抱著她的棉袍在教室門口等她。那一刻，她認認真真地看了汪一眼，心里有個地方一熱，眼淚也隨著流了下來。從那一天開始，她和他住在了一起——兩人做夢都沒有想到，汪的哥哥因為不滿她去北平讀書，已代弟弟解除了她和汪家的婚約，汪的父母因為她逃婚覺得大跌面子，更是不讓他們進門。她走投無路，便和汪投住在道外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半年后，她有了身孕。再然后，她快要臨產(chǎn)了，姓汪的卻在某個早上拎著自己的行李箱走了，且一去不回。他留下六百大洋欠旅館的賬，讓她脫身不得。

天黑下來了。她的第二個男人，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場的。此時，她已被旅館老板關(guān)到樓梯下的暗室里，準備等她生下小孩后，把她賣了抵債。蕭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腆著肚子愁緒萬千地仰躺在破舊的沙發(fā)上。之前，她向《國際協(xié)報》寫過求助信。蕭軍對她說，他是《國際協(xié)報》派來看望她的。眼前的男人高大而英武，她的眼中騰地有了某種少有的光彩。就在他放下書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她說：“請問怎么稱呼你，你能坐下來說說話嗎？”她的語氣是那么急切、那么渴望。他回身凝望了她許久，朝她一笑，坐了下來。

她挨著陌生男人坐回到長沙發(fā)上，給他講自己出走的經(jīng)過，講自己如何落到今天的慘狀。他傾身聽著，對她說，你很勇敢，你的出走是有價值的。短短的一句話，讓她陡然精神大振。她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告訴他說，她讀過他寫的文章，卻沒想到他是這么一個文武雙全、樸素坦誠的男人。她敘說著自己，蕭軍看了她寫在樓梯邊的詩，看了她貼在墻上的畫，忍不住說：“你是我見過的女人中最有才華的。”她回說：“如果這次我不死，我一定記住你這句話?！痹捨赐辏瑴I已下。他在她面前蹲下來，替她擦去如雨落下的淚，說：“你不會死的，因為，你遇到了我。讓你這樣的女人流淚，是所有男人的罪過?！?/p>

就這樣，從天而降的蕭軍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每天生活的內(nèi)容，就是與蕭軍相見和等待見到蕭軍。有了蕭軍的陪伴，那一直壓在心頭的六百大洋欠債也好像不存在了。一定是上天不忍心看著她受罪，那年松花江決堤，洪水淹沒了整座城市，旅館的人紛紛逃命，蕭軍涉水而來，趁亂領(lǐng)著她逃離了困境。

不久，她住進醫(yī)院分娩。懷抱著自己的血肉，她欣喜無比，蕭軍對她也疼愛有加。但是，她知道自己終要和蕭軍在一起，終要全心全意地去愛他的，她想自己不能不顧及蕭軍的感受，于是，決絕地把孩子送給了別人。

接下來的日子，困苦依然。報社關(guān)了門，蕭軍沒了固定收入，兩人僅靠蕭軍當家庭教師的收入度日。有一個風雪夜，蕭軍一無所獲地從外面回到家，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了，她燒了熱水低頭給他洗腳，想為他驅(qū)走寒冷。洗著洗著，她發(fā)現(xiàn)有豆大的淚珠掉落在她的手背。她抬起頭，蕭軍一邊抽泣，一邊說：“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吃一碗飽飯，我還算男人嗎？”她站起來，捧著他的臉，說：“我不覺得餓，以后的日子會好的?！钡诙?，她拿出自己的棉袍去當了一塊銀元，買了十個饅頭。餓極了的蕭軍一口氣吃了八個，這才停下來說：“你怎么不吃？”她答：“我不餓?！比崛岬穆曇衾?，除了滿足還有幸福。

心中有愛，生活才會濺起激情的浪花。1932年底，兩人成家后，蕭軍鼓勵她寫小說、畫畫，還讓她參加抗日演出活動，引見她參加左翼文化人的聚會。她不斷地發(fā)表小說和散文，一年后，便有了和蕭軍的第一本小說散文合集《跋涉》。他們一時聲名大噪，竟然引起了特務(wù)的注意而不得不逃離哈爾濱來到青島。1934年夏天，兩人落腳青島后，蕭軍在《青島晨報》做主編，她也常常會收到些稿費，兩人衣食無憂，她便集中精力寫作，很快就寫出了中篇小說《生死場》。蕭軍想方設(shè)法把《生死場》推薦到了魯迅面前，最后，也把她推到了文學名流圈。《生死場》不僅勞魯迅寫了序，還引胡風為之寫讀后記，這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是何等榮耀的事情！她當然知道，這都是她追逐的愛情帶給她的明媚天空。

這時候，她很自然地想起出走前自己對繼母說過的那句話：人都是一輩子，但一輩子和一輩子是不一樣的。

然后呢？她發(fā)現(xiàn)他破了的衣服有人補，她發(fā)現(xiàn)他和學生的姐姐有染。于是，她吵，她鬧。他說：“你別沒完沒了好不好？你還是一個作家呢?！彼蠼校骸白骷乙彩侨?，也是一個普通女人?！彼齺淼紧斞讣依锵蛳壬V說自己的煩惱，說自己想出遠門一趟。魯迅心疼她，說：“你在感情上過于投入，性格又倔強。你的生活太清苦，需要調(diào)劑，出去散散心也好?！?936年夏天，她東渡日本，借宿于蕭軍朋友的妻子阿虛那兒。她對阿虛訴苦說：“蕭軍永遠不會說，別生氣，他只會說，不許生氣；蕭軍永遠不會說，對不起我錯了，他只會說，你要盡快忘記別人的不好；蕭軍永遠不會說，別離開我，他只會說，離開我你會難過?！卑⑻撿o靜地聽，輕輕地問：“那你還——”對方欲言又止，她也不含糊，說：“他就像一根火柴，把你點燃，把你燒成灰燼后，他又會當著你的面，去點燃另一個女人。他又像一場大雨，很快就會淋濕你，但云彩飄走了，他又會淋濕別人——”她這么訴說著的時候，絕沒想到后面的結(jié)果：之后，阿虛說她要先回到中國去。而當她聽到魯迅先生病逝的消息回上海拜謁的時候，阿虛打電話讓她到醫(yī)院，告訴她說：“我剛打掉孩子，那是蕭軍的，他說他還要和你在一起生活，不讓我生下來?！痹瓉恚氐缴虾：?，對婚姻不滿意的阿虛特別想見見她說的三郎，而蕭軍也對阿虛說，他很孤獨。就這么稀松平常地，他又擦燃了那根火柴。

她當然忍受不了。蕭軍辯解：“為什么我遇到的女人總是那么孤單，那么需要愛？而我總是不忍心拒絕別人?！蹦腥苏鎸嵉綒埧岬恼裾裼性~，仿若一把沾滿血污的刀，把她的心戳得千瘡百孔。

或許是病由心生吧。從日本回國后，她就經(jīng)常生病。她生病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總是“先生先生”地叫她，語氣里滿是敬意和崇拜。這個年輕人是戰(zhàn)亂中搬來和他們同住的文學青年端木蕻良。困窘的時候，三個人會同睡一床。蕭軍側(cè)身抱著蕭紅，一旁的端木睡不著，便爬起來把頭探向她，說：“先生的小說寫得真好看，連魯迅先生都說，先生比誰都更有前途。”她明明聽見了，卻閉著眼睛不作聲，只抿嘴笑。蕭軍卻回說：“她的小說結(jié)構(gòu)不好，好像散文?！彼膊粻帲匦?，神情里卻有藏不住的戚然和不快。

愛情若不珍惜，早晚會失去。那一天，大雨如注。端木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粥從外面進來，問：“你燒退了些沒有？”她不答，反問他：“哪來的粥？”他答：“找了四五戶人家才弄到的，你趁熱喝了吧?！彼蒙孜顾?，蕭軍進來了，手里也捧著一碗粥。端木放下手上的粥，尷尬地說：“你們聊吧，我有點事先走。”她對蕭軍說：“你弄來的粥，自己喝吧，我不餓。”蕭軍把粥放在桌子上，大聲問她：“你是什么意思？”兩碗粥放在桌子上，冒著熱氣。

愛情如粥。一碗，是生命所需，而兩碗，便成了多余。她無論捧起哪一碗，擱下哪一碗，都會傷人，都會傷己。

1938年2月，她和身邊的兩個男人從山西臨汾來到了西安。蕭軍懇求她和他一起去延安，他好照顧她生孩子。但她卻說，端木想去武漢，她想跟端木走。蕭軍問為什么，她低聲說：“我發(fā)現(xiàn)我不愛你了，我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笔捾妱袼骸八贿m合你。”她不相信：“他比你愛我，他給我想要的?！本瓦@樣，她在火車站和蕭軍吻別，跟著端木一起去了武漢。在武漢，她頭一次披上了婚紗！

男人，更準確地說是有些男人的愛情真的不靠譜。那個用贊美話和一碗稀粥抱得美人歸的文學青年，居然會在日軍逼近武漢和香港，置于炮火中的危險時刻和他崇拜的先生、他摯愛的女人玩起了失蹤游戲。后來若不是欽慕她才華的小洛守護在她的病榻前，并設(shè)法把端木喚回到她的床前，她的命運，或許還不只是被庸醫(yī)誤診而錯動了喉管手術(shù)凄然離世那么慘！

落紅無語對蕭紅。這個民國女子，她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少，只是一碗稀粥就可以滿足；她對愛情的要求也很低，她只要心愛的男人疼愛她、理解她、注視她，沒有不忠，并對她輕聲說話，如此而已。但最終，她生活的世界，都欠了她，她經(jīng)歷過的男人，都欠了她。即便是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印數(shù)達三十萬冊的《生死場》的重版前記里，那個她交付了最長青春最深情感的男人、她心愛的三郎提及她，也是如此輕描淡寫：“本人和書的作者曾經(jīng)有六年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共同斗爭的歷史過程，借此機會寫幾句話，也表達對這位故人和戰(zhàn)友的一點紀念情誼！”

悲觀的時候，人們或許會想：愛情之于蕭紅，是不是一種毒？因為，是愛情成就了她，也是愛情毀滅了她；是男人成就了她，也是男人辜負了她；是貧困成就了她，也是貧困奪走了她。而我卻仍然為她感到慶幸，我想的是：因為愛，她才活過，才能活到今天和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