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中，主人公一般是沒有外貌描寫的，不管是在負有盛名的《萬卡》《變色龍》《一個小公務(wù)員之死》中，還是在《苦惱》中，人物都直截了當(dāng)?shù)爻霈F(xiàn)，行動著，感受著，外貌往往不著一字。而在《裝在套子里的人》中（本文引文皆出自汝龍翻譯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卻大筆濃墨、相當(dāng)夸張地展開了對別里科夫的外貌描寫：

即使在頂晴朗的天氣出門上街，也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傘總是裝在套子里，懷表也總是裝在一個灰色的麂皮套子里，遇到他拿出小折刀來削鉛筆，就連那小折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小的套子里的。他的臉也好像蒙著一個套子，因為他老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lǐng)里面。他戴黑眼鏡，穿絨衣，用棉花堵上耳朵。他一坐上出租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來。

這在契訶夫的作品頗為特殊，因為契訶夫說過：“描摹尋常的外貌恐怕多此一舉?！边@樣的寫法是不是違背了他的宗旨？沒有，他說的是“尋常的”外貌描寫，別里科夫的外貌如果是“尋常的”，又用了這么長的篇幅，則肯定會令讀者煩悶，然而，這里卻有著不尋常的意味。第一，它具有超出外觀的內(nèi)涵：這不僅是身體的套子，而且是精神的套子。小說明確指出，別里科夫“總想用一層殼把自己包起來，仿佛要為自己制造一個所謂的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第二，契訶夫?qū)憚e里科夫的外貌似乎不避瑣碎：雨傘、套鞋、大衣、小刀、黑眼鏡，甚至還細到耳里塞著棉花，這瑣碎的一切，沒有導(dǎo)致契訶夫一向警惕的冗長，因為有顯而易見的精神套子的象征性使之統(tǒng)一起來。第三，更重要的是，語言中隱含著一種趣味：一方面盡量讓讀者感到，這一切都不必要，沒有道理，是無謂的折騰；另一方面，從主人公看來，卻是很認真，很嚴肅，鄭重其事，一絲不茍。這就顯出了不和諧，不合理，有點荒謬感。從修辭的角度來看，這就是反諷，這種反諷構(gòu)成了一種趣味，不是一般的情趣，而是諧趣。

如果小說僅限于此，只是西方幽默學(xué)中的“incongruity”（不一致，不和諧）構(gòu)成的幽默感；但是，這里似乎不僅僅是幽默，因為幽默是輕松的會心而笑，而這里卻并不輕松，而是暗示著精神病態(tài)。契訶夫把別里科夫的思想病態(tài)引入更加荒謬的境地，哪怕是禁止性愛這樣荒謬絕倫的毫無可行性的主張，只要是在報紙上刊登的就天經(jīng)地義。不管大事小事，都失去了判斷和思考能力，奉官方的、公開的見解為金科玉律，這就顯得更可笑更可悲。對這種極端荒謬的事，也是平靜地敘述，幽默感就因為平靜而顯得格外雋永。

然而，別里科夫的可笑并不完全限于這些，更在于他的焦慮是無端的，明明沒有什么可怕的事也都會引起他的焦慮，他的焦慮出于一種莫須有的可能：“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边@句話的大意在小說重復(fù)了九次之多。他的焦慮變成了無端的恐懼，以致在睡覺的時候用被子蒙著頭，生怕廚子謀殺他，生怕竊賊溜進來，還通宵做噩夢。這完全是神經(jīng)質(zhì)的自我折磨。契訶夫進一步將這種荒謬的恐懼深刻化，使之轉(zhuǎn)化為對周圍人的折磨。有些論者把這一切僅僅歸結(jié)為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可能不無道理。但是，契訶夫點明別里科夫擔(dān)憂“千萬別傳到當(dāng)局那里去”，只是一種主觀的神經(jīng)質(zhì)，當(dāng)局倒是并沒有任何這方面嚴厲的政策和相應(yīng)的措施。契訶夫最深刻的地方在于：這種幾近瘋狂的精神強迫癥，不是單方面的，而是和正常人互動的。小說中的敘述者說，周圍的人，都是知識分子，都是“有思想的正派人”，可是恰恰問題就在這兒：這些“有思想的正派人”，卻常常屈服于某種壓力，一再忍讓，而這些壓力不過是別里科夫的唉聲嘆氣、滿腹牢騷以及堅持不懈的糾纏，對人們產(chǎn)生了一種無形的逼迫感，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向這個“沒頭腦”的人讓步。其后果嚴重到：太太們到星期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教士們當(dāng)著他的面不敢吃葷打牌，把全城人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實際上是一切正常人的生活，包括娛樂和一切善良的好事都被扼制了。

契訶夫在這里揭示的是這樣的荒謬：有頭腦的人屈服于沒頭腦的人，而這個沒頭腦的人并沒有什么權(quán)力，也沒有什么強制性的手段，卻使恐懼氛圍彌漫全城。事情嚴重到這樣的程度，就不僅僅是輕松的幽默，而是尖銳的諷刺了。其矛頭就不僅指向別里科夫，同時也指向認為自己是有頭腦的人。這些自認為有頭腦的人，真正有頭腦嗎？作者這樣設(shè)計情節(jié)，隱含著套子不僅僅是別里科夫的。

對于這樣的套子，契訶夫是非常厭惡的，厭惡到要把它往墳?zāi)怪兴?。怎么送呢？光靠別里科夫周圍這些自稱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的。于是契訶夫設(shè)計了兩個外來人物把別里科夫和他周圍的人打出常規(guī)，看能不能打破套子。一個是史地教師科瓦連科，一個是他的姐姐瓦連卡。這兩個人不但種族不同（小俄羅斯人，亦即烏克蘭人，同屬東斯拉夫語族）而且思想作風(fēng)迥異?？仆哌B科敢作敢當(dāng)，愛憎分明，有點二憨子脾氣。而他的姐姐瓦連卡則在周圍沉悶的套子氛圍中間顯得橫空出世，她“活潑極了，談笑風(fēng)生，老是唱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老是哈哈大笑”，讓大家感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希臘神話的說法，在羅馬神話叫作維納斯）”。契訶夫難得地對一個人的外貌加以反復(fù)描寫：

她兩手叉著腰，走來走去，笑啊唱的，翩翩起舞。她帶著感情唱《風(fēng)在吹》，然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隨后又唱一支。

契訶夫把這個女郎拉進這個無形的套子，是為了把這個“女神”和未婚的別里科夫?qū)蚧橐龅那熬?。契訶夫先用一句話讓在場的人包括別里科夫被她“迷住”，但是，要讓這樣一個生命力旺盛，對一切成規(guī)毫無顧忌的姑娘和死氣沉沉的別里科夫談戀愛，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進展的層次是不能不精致的。契訶夫顯然成竹在胸，首先，把她的年齡放在三十歲以上，到了婚姻的緊迫期；其次，讓她和弟弟科瓦連科在一起生活得不大快活，成天吵架和對罵，即使有外人在場也是一樣，讓她“盼望著有自己的小窩”；讓她意識到已經(jīng)沒有選擇對象的余地，“只要能嫁出去就算”。憑著這些，契訶夫讓瓦連卡對別里科夫表現(xiàn)出明顯的好感。為了情節(jié)的可信性，契訶夫又拿出最后的辦法，那就是議論：人們“由于閑得無聊”就什么“蠢事”都干得出來。大家突然想到了撮合這兩個人，就一下子“活躍起來”，人們“仿佛忽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目標似的”。讓別里科夫生平第一次享受到一個長相不錯的女人而且“待他誠懇而親熱”。如果真是這樣，其結(jié)果就是套子被打破，瓦連卡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等。周圍的人“仿佛忽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目標似的”，這一句本來是為情節(jié)過渡服務(wù)的。但是，一箭雙雕，透露出周圍人之所以一直為別里科夫所挾持，原因在于生活沒有目標。這一點雖然一筆帶過，但是很重要，涉及本文的主題。

契訶夫的立意是：就算愛情和婚姻唾手可得，也打不破別里科夫無形的精神套子，注定了他們要分手；在他們產(chǎn)生好感，甚至考慮到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以后，制造一個突然事故，不但讓他們分手，而且把這個套子里的人送進墳?zāi)埂榇似踉X夫設(shè)置了三個環(huán)節(jié)。第一個，別里科夫的“可別鬧出什么亂子”的邏輯，使他猶豫。第二個，契訶夫設(shè)計了一件“荒唐的事”，中斷了別里科夫可能的求婚。他收到一張漫畫，調(diào)侃他和瓦連卡“墮入情網(wǎng)”，恰在此時，瓦連卡騎著當(dāng)時還是很罕見的自行車在他面前飛馳而過。契訶夫讓別里科夫按著他的性格邏輯這樣反應(yīng)：“臉色由發(fā)青變成發(fā)白，好像呆住了?！迸蓑T自行車！這成何體統(tǒng)？契訶夫讓他感到“大為震驚”。第二天，他到瓦連卡家去興師問罪。正好碰上一向十分痛恨他的科瓦連科。當(dāng)他提出教師騎自行車是有傷風(fēng)化的，“既然政府還沒有發(fā)出通告，允許做這種事，那就做不得”，科瓦連科立即粗暴地反駁后，他又糾纏不休，“為了避免談話被人家誤解，避免鬧出什么亂子起見”，要“把談話的內(nèi)容報告校長”。而科瓦連科并不害怕這樣可恥的“告密”，“抓住他的領(lǐng)子，使勁一推，別里科夫就滾下樓去”。接著是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契訶夫讓瓦連卡正好回來目睹了別里科夫的狼狽相，還以為他是不小心摔下來的，“忍不住揚聲大笑，響得整個房子都能聽見”。契訶夫果斷地用一句話讓情節(jié)結(jié)束：

這一串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jié)束了一切：結(jié)束了預(yù)想中的婚事，結(jié)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

小說展示的是兩個人物，一個在套子里，一個在套子外。二者沖突的結(jié)果是，瓦連卡沒有把他拉出套子以外，也沒有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仍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活著，而他只因不能改變瓦連卡在套子外的生活，他就活不成了。

這個死法，表面上看不合理，很可笑，但是卻太精彩了，因為太有喜劇性了。只有在喜劇中，這種荒謬的因果邏輯才是藝術(shù)的，從現(xiàn)實的正劇邏輯來看，因為這一跌，一笑，就導(dǎo)致一個人的死亡，是不真實的，但是，喜劇性來自情節(jié)邏輯的荒謬。這種荒謬一直貫穿在別里科夫的外貌和行為之中，荒謬到導(dǎo)致這么嚴重的后果，就使喜劇性達到了高潮，荒謬的極端，也就是喜劇性的高潮，同時是思想的高潮：只有在套子中才能生活，脫離了套子，就意味著死亡；可套子是這樣頑強，哪怕是死亡，也不能改變：

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暗自慶幸終于裝進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是啊，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

死亡居然成了“理想”的“實現(xiàn)”，契訶夫的反諷語言把悲劇性的死亡化為喜劇性的調(diào)侃。小說開頭的幽默到這里，滲透了更深刻的諷刺和嚴厲的批判。如果后果不是這么嚴重，比如，他后來生了一場大病之后，痊愈了，一如既往。這就不夠喜劇，也不夠深刻了。

這樣的喜劇性結(jié)局，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并不罕見?！兑粋€小公務(wù)員之死》也是這樣，打了噴嚏，以為唾沫星子飛到了前座“將軍”的光頭上，反復(fù)去道歉，將軍并不在意，反而因為他的不斷糾纏而發(fā)火了。這個小公務(wù)員就在誤解和恐懼中死去了。

但是，《裝在套子里的人》在喜劇的深度上，要超越前者，前者只是個別的事件，而這里作者特地指出：此人的套子是這樣頑固，不但人物到死也不能改變，而且套子造成的全城死氣沉沉也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改變。一個別里科夫死了，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問題在哪里呢？“問題就在這兒”。細心的讀者會想到小說前面已經(jīng)點到的：生活沒有目標。

對這一點，我們語文課本的編者有點麻木，居然把別里科夫在棺材里的那些反諷話語刪節(jié)了。不但如此，還把原文兩個人物給刪節(jié)了。故事是在獸醫(yī)伊萬和中學(xué)教師布爾金的對話中展開的，最后伊萬說道：“我們住在城里，空氣污濁，十分擁擠，寫些無聊的文章，玩‘文特’，這一切豈不就是套子嗎？至于在懶漢、愛打官司的人、無所事事的蠢女人中間消磨我們的一生，自己說而且聽人家說各式各樣的廢話，這豈不也是套子嗎？……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開說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邊，你自己也做假，還微微地笑，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得到一個溫暖的角落，做個一錢不值的小官兒罷了?！备上У氖?，課文編者還刪節(jié)了伊萬最后的結(jié)論：

不成，不能再照這樣生活下去了！

這可以說是小說的副主題。這句話并沒有觸動中學(xué)教師布爾金，他睡著了，伊萬卻睡不著，“他起來，又走出去，坐在門邊，點上煙斗”。把這樣意味深長的語句刪節(jié)就把小說的思想閹割了。其實，這是契訶夫本人思想探索的焦點，他晚年一直為生活缺乏“目標”（“中心思想”）而苦惱。

本文寫于1898年。在60年代農(nóng)奴解放以后的幾十年，俄國的知識精英為了國家民族的命運作了多方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有很激進的革命思想，被判處死刑上了刑場，獲得沙皇赦免之后，皈依了宗教，和托爾斯泰一樣主張“勿以暴力抗惡”。“托爾斯泰主義”則主張貴族應(yīng)當(dāng)懺悔，在道德上自我完善，主動把財產(chǎn)分給農(nóng)奴。民粹派（代表作家為烏斯賓斯基）強調(diào)走向民間，不惜用恐怖手段暗殺沙皇并承擔(dān)后果，作家們往往把作品當(dāng)作政治宣傳的工具。到了90年代，以普列漢諾夫為首的馬克思主義開始宣傳社會主義學(xué)說。在作家中高爾基可為代表。雖然契訶夫和托爾斯泰、高爾基等都有交往，但是，契訶夫的思考卻不是政治性的，而是人應(yīng)該怎樣才能擺脫思想上的奴性和滿足于個人幸福追求的庸俗，獲得真正的人的自由。在晚年，他日記中這樣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像我們俄羅斯這樣，人們受到權(quán)威的如此壓制，俄羅斯人受到世世代代的奴性的貶損，害怕自由……我們被奴顏婢膝和虛偽折磨得太慘了?！彼?894年的《文學(xué)教師》中寫一個愛情幸福、生活美滿的教師尼基丁，隱隱感到除了他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這個小世界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八鋈簧鰺崃移惹械脑竿?，一心想到那個世界去，在一個工廠或者什么大作坊里做工，或者去發(fā)表演說，去寫文章，去出版書籍，去奔走呼號，去勞累，去受苦……他需要一樣?xùn)|西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記自己，不關(guān)心個人幸福，這種幸福的感覺是那樣單調(diào)無味?！边@個人物在日記中寫道：“我的上帝，我是在什么地方啊？我讓庸俗團團圍住了。乏味而渺小的人……再也沒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感到屈辱、更叫人愁悶的了。我得從這兒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發(fā)瘋了?！?/p>

我們課本的編者膽子太大了，其原因在于我們對于契訶夫的了解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