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午后,無風(fēng),他們也沉默地走在筆直的大路上,不時地對望一眼,一句話在喉邊轉(zhuǎn)動,又隨著眼神逃開。
路旁的木棉花紅透了,一種夕陽將要落下的顏色。他們走到路口等紅燈時,兩朵碩大的木棉花突然掉落,“啪嗒”一聲同時落地,各往兩邊滾開,然后靜止了。他看那兩朵鮮紅似昔的木棉花,本來長在同一株樹上,一起向春天開放,落下時卻背對著背;他知道落下的木棉花再美,很快就會枯萎了。
過馬路的時候,他小心牽起她的手,感覺到她手里汗水的感覺,他說:
“在我的故鄉(xiāng),5月的時候,木棉花都結(jié)果了,堅硬得像木頭一樣。6月,它們在空中爆開,棉絮像雪,往四邊飛落,我經(jīng)常在棉花裂開那一剎那,奔跑抓棉絮,不讓它落在地上,最后,大部分棉絮還是落在地上……”
說著,他回望她,不知何時她的眼睛竟紅了,他捏捏她的手,說:“臺北的木棉樹只開花而不結(jié)果,當(dāng)然沒有棉絮。你看過棉絮嗎?”她一搖頭,兩串淚急速爬過臉頰,落在地上。他看著地上的淚跡,知道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生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那是從她寧可去做緞帶花而不肯陪他看木棉花時就知道了,他于是在心底祝福著她。
到下一個街口,他站定了,她還在茫然,他說:“這是這條路上最美的一株木棉,就在這里送你走吧!”她未曾移步,他抬頭看那株崇高的木棉,花已經(jīng)落盡,枯干似的枝椏互相對舉,他感覺到落了花的木棉樹,形狀像是他送她的一株珊瑚,心在那一刻才抽痛起來。多年的情感如同木棉的棉絮,有非常之美,春天一過,它就裂開,四散飄飛,無聲落地。
她說:“我把你的訂婚戒指弄丟了,不能還你。”
他說:“沒關(guān)系,別人送的一定更好。”
她哪知道,那是他學(xué)生時代整個暑假在梨山做工賺來的,那時他走完一整條木棉大道才看中那只戒指,雖是純金,卻沒有金的燦亮,顏色像是春秋戰(zhàn)國挖出來的青銅。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做苦工的情景,他想,永遠(yuǎn)也不會說出來了吧!
她說:“相信我,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再也不會有人像你這樣愛我了……”她的淚又流下,他笑笑,伸手為她攔車,直到看見她在街的遠(yuǎn)處消失,才忍不住有些鼻酸,往來路走回家。
回到第一個街口,看到原先兩朵落下而背對的木棉花還在,他默默地?fù)焓捌饋?,將兩朵花套在一起,回家時放在桌上。他一夜,什么事也不做,就看著木棉一分分地萎落。
晨曦從窗外流進來的時候,木棉花已經(jīng)完全枯萎了,他想起這兩朵木棉花如果在南方的故鄉(xiāng),會長成棉果,往八方飛棉絮,如果遇到肥沃的土地,會生長出新的木棉樹,這些,她永遠(yuǎn)不會懂的。他眼前突然浮現(xiàn)她最后流淚的樣子,這是多年來第一次看她流淚,他最初的愛仿佛隨她的淚落在地上,才知道,她的淚原是一種結(jié)局,像春末萎落的木棉花。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白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