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10年,再度造訪里約熱內(nèi)盧時,最令人驚訝的是離譜的通貨膨脹。更令人驚訝的是,即使在這種狀況下,當(dāng)?shù)厝巳匀贿^著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難道是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即使國家經(jīng)濟面臨破產(chǎn),國民也可以事不關(guān)己地生活下去嗎?
在這種經(jīng)濟狀況下,失業(yè)人數(shù)呈直線增長,原本就令人堪慮的治安更加每況愈下。手持機關(guān)槍的強盜闖入高級餐廳行搶,把客人戴的絲質(zhì)帽子依次交給每個客人,把他們身上的珠寶和錢財浩劫一空;強盜之間也彼此呼吁“晚上不要單獨出門”;只要看到黑人在路上跑,那絕對是小偷。由于治安實在太糟糕了,市民組織了自警團,對罪犯動用私刑……類似的消息不絕于耳。
到達酒店時,我和攝影師都已經(jīng)累壞了,但還是去游泳池游了一陣子。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比起上床睡覺,流一身汗更有助于消除時差導(dǎo)致的身體不適。
晚上的時候,攝影師說想吃巴西料理,我們便去可以吃到豬內(nèi)臟燉豆子的黑奴飯餐廳。黑奴飯里加了大量的大蒜和鹽,味道很強烈,可以增加精力,是巴西人常吃的料理。通常配一種干干的米、名叫曼喬加的谷物粉和一種有點像蘿卜葉的略帶苦味的青菜一起吃。
“你看,這是豬耳朵。你知道嗎?豬的全身,豬耳朵最好吃?!?/p>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很奇妙的事。
黑奴飯的濃烈味道,令我想起了上次來巴西結(jié)交的女友帕羅奧在我記憶中欠缺的部分。10年前,我吃過3次黑奴飯。其中2次是和我包下的出租車司機在郊外的餐廳吃的。我記得曾經(jīng)和帕羅奧一起吃過,卻想不起來是在哪里吃的。好像不是觀光客出入的餐廳,我記得是很正統(tǒng)的黑奴飯。我去過帕羅奧的公寓,但她從來沒有下過廚。
那次的黑奴飯很好吃。我曾經(jīng)多次稱贊那個味道。到底是在哪里吃的?
第二天,我們?nèi)チ死撞悸『0?,從令人頭暈?zāi)垦5臄嘌屡臄z了滑翔傘,在導(dǎo)游的介紹下,在一家據(jù)說很好吃的餐廳吃了蝦子。
像小拇指大小的水煮蝦在餐盤上堆得像一座小山般端了上來。這是開胃菜,可以自由續(xù)盤,另外還有用小螃蟹加在曼喬加中混合,用烤箱烤熟的料理,這也是巴西很典型的海鮮開胃菜。
菜單上有一道“熏條紋鴨嘴鯰”。導(dǎo)游不知道條紋鴨嘴鯰是什么,我告訴他,那是一種鯰魚。在中國的海鮮料理中,鯰魚是最高級的食材之一。肉質(zhì)很細嫩,口感很清淡,卻回味無窮。
我曾經(jīng)吃過烤條紋鴨嘴鯰,卻是第一次看到用熏制的烹飪方法,于是,就點了這道菜。
熏條紋鴨嘴鯰的味道不同于任何熏魚,有點像日本人的氽燙手法,既有河豚生魚片般的咬勁,又有最上等鯨魚肉般的油脂。淋上檸檬汁后放進嘴里,有點溶化,卻無法完全溶化。沒有腥味,也沒有水水的感覺,只要微微活動舌頭,將魚肉移到牙齒旁,轉(zhuǎn)眼之間就散開,滑入了喉嚨。
導(dǎo)游和攝影師異口同聲地說,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熏魚。我也點頭回應(yīng)。
進入貧民區(qū)拍攝時,大蒜、橄欖油、魚和豬內(nèi)臟,以及垃圾的臭味混雜在一起飄過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想起和帕羅奧在哪里一起吃黑奴飯。那是在她的老家,距離里約熱內(nèi)盧有將近200公里。帕羅奧一家住在據(jù)說是由她父親自己建造的、簡陋而狹小的石頭房子里,她向家人介紹我時,說我是她的“老板”。我就是在她老家吃了黑奴飯。她的家人都穿著樸素的衣服,她父親因為生病的關(guān)系,兩眼幾乎瞎了。我和他握手時,可以感到手的粗糙和他的疲憊,很難想象那是50多歲的人的手。
我怎么會忘了造訪帕羅奧老家的事?我很想了解攝影師對這件事的看法,就把有關(guān)帕羅奧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打高爾夫球的時候,通常只記得自己打好球吧?根本的道理是一樣的?!?/p>
攝影師這么說道。聽到他這番開朗的回答,我情不自禁笑了起來,仿佛得到了救贖。
黑奴飯就是巴西的象征。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孤獨美食家》 作者:[日]村上龍 譯者:王蘊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