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臘月，我站在父親面前微笑。坐在大門口曬太陽的父親后傾下身子，說：“你這個人的眼睛我怎么那么面熟？”

這是我在外闖蕩了5年后第一次春節(jié)回到家，在家門口聽到父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我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但是我還是一直瞪著眼睛沒有眨眼，依然看著我的父親。

一直以來最疼我的是父親，可當我今天站在他老人家面前時，他卻只認得我這雙眼睛了。我不怨父親，我為自己難過，在為我這個不孝的兒子難過。出門5年了，我每到年關(guān)都因為沒錢回家而望家興嘆。

想起我出門時父親的再三叮嚀：“在外邊再難也要回來過年，這才像一家人！”可我一走就是5年沒有回家。

“家”，我的家，在外面時，我常常自我欺騙，男子漢，就是蝸牛，家就在自己的背上，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干不出個名堂來就不能去面見父老。就這樣，我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了“要干出個名堂上來”。

5年過去了，我還是拖著一身疲倦，身無分文地回到了家。5年來，我風里雨里幾乎把外邊所有的苦都吃遍了，可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地站到了家門口。

年邁的父親，已經(jīng)有些顫巍巍的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用他手中的一根樹枝做成的拐棍猛地向我屁股敲來，我沒有躲閃，拐棍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我上去一把摟住我父親的肩膀，這時我感到屁股上的疼，好似小時候父親抱著我那種惜愛的拍打。父親說了句：“你狗日的還回來呀，你——”

我看到父親臉上已經(jīng)是掛滿淚水。

我攙著父親進到屋里，母親已經(jīng)在給我做吃的去了。母親只說了句：“你個沒心肝的，你要你大（父親）給想死?。　蹦赣H把她對兒子的思念深深藏在了父親的“背后”。

我拿出我買的最貴的一包水果糖（6元錢500克），剝了糖紙給父親嘴里放了一塊。父親還沒完全吃進嘴里就說了一聲“甜”！

我又難過得差點哭了，我趕緊找了理由半轉(zhuǎn)了個身子，張大了嘴假裝打個哈欠說“有點困了”，舉手揉了揉眼睛就掩飾過去了。

父親雖然已是年邁的老人，但他不糊涂。他看在眼里，只是不想把窗戶紙捅破，他是給我找個留下堅持生活下去的自尊。

父親讓我坐上炕，他說：“你路上累了，就在這兒躺會兒，一會兒你媽把飯做好吃了再去睡?！彼麤]有再問我什么，又看了看我，卻笑了。我也看著父親勉強笑了笑，但我不知道說些什么。說我沒有掙到錢？說我干完活人家卷錢跑了？說我在外吃了多少苦？說我這幾年沒有錢回家過年？

我說不出口??！父親很明白我的心思，他把話題岔開，他說：“現(xiàn)在的社會好了，有國家?guī)椭r(nóng)民要錢了，電視里經(jīng)常說。今年你能回來過年，全家人能在一起，有沒有吃喝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心氣聚到一起，明年可以重新再來嘛，要不老天為什么要365天轉(zhuǎn)一圈呢，就是要人有個重新再來嘛?！?/p>

聽到父親這么一說，我心中多年淤積的壓抑一下子釋放了許多，心頭也輕松了許多。父親并沒有要求我穿金戴銀回來，父親說“只要在外邊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

父親的寬容讓我感受到父愛的偉大，他把對子女的愛融化在日常生活中的點滴；在孩子最無助的時候他會給予子女們以寬慰。父親也是個農(nóng)民，他雖沒有給我們創(chuàng)造出什么財富，但他卻用心為我們做子女的營造出一個生活下去的動力源泉——一個讓我們可以放松的家。

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把這幾年在外邊的一些事情和父親說起：“在外邊我們農(nóng)民干活基本上沒有組織，都是自己在外邊瞎碰瞎撞，只要人家能給我們活干我們就非常高興了。至少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了。完了之后再求著領導給我們加點工錢。一個地方的人多了還可以集體討價錢，可是一個人就沒有力量，只要憑人家良心了。第一年就換了好幾個工地，每去一個工地干不到兩個月就沒活了，錢又拿不到。眼看到了年根了，就求人家給守工地。那個工地是一個開發(fā)區(qū)，離城很遠、很荒涼，到了過年一個人都看不見。我就在外一個人守著工棚過了個年……”

父親打斷了我的話說：“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農(nóng)民嘛，沒有條件講究，只有自己好好去做就可以了，吃點苦算什么?；貋砹?，就把過去的放到一邊去。好好過個年，明年重新來。”

我還總想著沒有掙著錢回來，沒有為父母添置點新衣服，沒能給年邁的父母買點外邊的好吃的，我心中一直很難過、很愧疚?？筛赣H和母親他們就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雖然在外邊沒有掙到什么錢，但也有了一些見識，可回到家后聽父親這么一說，我那些見識還不如我年邁的父親這幾句話讓我受用。我?guī)啄甑姆e怨和在外受的艱難一下子在父親的言談中給化解了。

今年是否能掙到錢，我不再會有什么顧慮了，過年時我一定會回家的，因為家中有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是天下最寬懷的人，他們會把天下所有的抱怨都消化掉，他們會給我重新去干活的力量。

我相信，不會再被騙，不會再要不回工錢了。今年我們這個老板很好，他每月都及時給我們發(fā)工資，我已經(jīng)給家里寄回去2000塊錢了。

（摘自人民出版社《糧民：中國農(nóng)民會消失嗎》 作者：愛新覺羅·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