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永達
一、中國文治傳統(tǒng)分析
文治,即以文而治。其一面是統(tǒng)治者、實權者對自我具有切合天道之圣德(文德)的一種宣示;另一面,其又是統(tǒng)治力量對既有典章制度乃至圣王言辭合乎天道的一種宣示——天道與文辭,乃至制度之間的深度分裂被強行捏合。其表現為以圣人言辭(行)、圣德宣示代替具體規(guī)范制度,也就是說文治社會中,“治理之根本”的宣言性、告示性、理念正當性遠遠大于其規(guī)范性、操作性和規(guī)范自洽性。文治之所以構成中國傳統(tǒng),就在于其不是一時一地的根本法,而是中國幾千年來千古不易的根本法,由此展現出中國人社會治理的獨特樣貌。其中,所謂文治宣言就是整合民心的著力點,是所謂的當時民族“承認規(guī)則”的現實版,文治宣言所代表的政權將成長為新的國家政權。即便在文治社會,其政治主權者長遠來看仍是人民,現實掌控者往往是人民中宣揚“文”治精神的精英份子和掌權者。中國的文治宣言,在實質上之所以叫作根本法,而不稱之為根本宣言,在于其宣示的“民本”思想,在人民作為政治主權者的層面,具有終極的社會規(guī)范性。同時,這種根本法總是以宣言的形式而非規(guī)范的形式存在,就說明這種形式具有根本性,也構成對整個民族的根本的規(guī)制形式。
二、文治理想的最高價值目標——天下為公的烏托邦及其私有制版本“大順”
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主要是儒學,文治之“文”在中國主要是以儒家為代表進行學說梳理和論證的。
(一)儒家的“學而時習之”與“文”
對“文”的研究是由儒家的職業(yè)定位決定的,儒家學說很大程度上是關于“文”的解讀,有其自身特點。在商代以感通天而鎮(zhèn)壓民,此天命觀之萌芽。武王伐紂,該征伐的正當性,使得簡單的君權神授思想得到挑戰(zhàn),而以德配天的君權神授的意識形態(tài)得以出現。于是,周朝不再以純粹的巫術立國,轉而講求符合“德”的治國之道。儒生們精研以“德”配天之道。簡言之,學而時習之,其所學習并且實踐的對象就是“文”,這種溝通天人的賢哲治道。
可惜的是,孔子時代的學文者眾多,諸侯兼并而分裂的諸侯國日益減少,擔任君主顧問的求職者過多,儒生的政治主張無法獲得重用。儒生們只能進行有限的內在調節(jié),嘆曰“人不知而不慍”,同時申明自己的獨立知識立場。在后來的歷史中,儒學成為維護皇權的犬儒之學,真正獨立的知識傳統(tǒng)幾成為遙遠的絕響。其一,這與中國過于強大的皇權有關;其二,過于強大的皇權只可能利用儒學,儒學始終無法成長成組織性良好的政治勢力。
(二)文治理想的最高價值目標——天下為公的烏托邦及其私有制版本“大順”.
儒家思想家將對于國家的政治現實的失落,轉化為對于天下為公的烏托邦的幻想。作為“人不知而不慍”的儒家,在對于天下的論述上堅守了自己的獨立知識性的判斷,用這種天下為公的烏托邦,堅守了自己的道德的與精神的底線。
試看以下論述:
“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
“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保ā盾髯印ふ摗罚?/p>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國的特定歷史含義指的是諸侯國。儒生們將自己的仁政的政治立場,用于小國而不得時,就設想立之于天下。對于儒生,天下不僅僅是一個地域含義的概念,而更是一個具有政治含義和理想含義的概念。儒生將自己在現實中無法實踐的道德政治理想賦予“天道”,而天下就是天道運行的場域。
清朝顧炎武的一段著名論述,使得上述的想法得到進一步確認:“有亡國,有亡天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ā度罩洝ふ肌罚?/p>
儒家對于天下之制的烏托邦期許是天下為公、世界大同。西漢的戴圣《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是謂大同?!薄按蟮馈毕抵干瞎艜r代所遵循之道,“天下為公”系指天下是共有的,不是哪個人、哪個君主所獨有的。又曰:“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羞^,刑仁講讓,示民有?!侵^小康?!薄肮适ネ跣蘖x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故禮也者,義之實也,協(xié)諸義而協(xié),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義者,藝之分、仁之節(jié)也。協(xié)于藝,講于仁,得之者強。仁者義之本也,順之體也,得之者尊?!熳右缘聻檐嚕詷窞橛?,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p>
對上引文,簡析如下:其一,“大同”之世是一個以農業(yè)公有制為經濟基礎的公有制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天下為公”是這社會的根本原則?!斑x賢與能”,實行民主推舉,而被選出來的“賢”者、“能”者則是為社會全體成員服務的公仆,如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所說:“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拋開追溯到原始氏族公有制(共有制)的思想返祖現象,可以看到儒家所提倡的社會是一個平等、博愛、民主的社會。儒家之所以將這樣的一個理想社會寄希望于原始公有制,有其歷史眼界的問題,也有中國東方式的國家起源中原始的公有制觀念并未完全褪除有關。同時,也與中國原始社會就開始組織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而對共有財物和利益的具有集體維護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其二,現實社會,“大道既隱”,已非“大同”,只能是“小康”之世了?!靶】怠敝朗且粋€以私有制為經濟基礎的社會,“天下為家”是這社會的根本法。社會財產私有、各謀其利、爾虞我詐、弊端叢生,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整個社會失去了和諧。為挽救社會,維持基本秩序,故而“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實行典章制度,依法而治,這才使得這社會差強人意,謂之小康之世。其三,處于“小康”之世的圣人們,以“人情”為躬耕之對象,“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禮記·禮運》),他們“治人之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禮記·禮運》),“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漸使“天下國家可得而正”、“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保ā抖Y記·禮運》)可見,雖然“小康”之世,“大道”已隱,但人類社會還是有希望,經過合乎天道的禮治,必然能夠由“小康”而入“大順”。筆者理解,大順者,是“大同理想”的“私有制版”,實現這種理想,是需要圣人導之以禮,踐行“文”。
上述內容是筆者對于中國社會的文治理想終極目標的論述,惜乎導之以禮,乃由圣人或圣王為之,泛道德主義的禮制也終究因此而無法走向法治或者憲法之治的道路。這種文治特質及其表述似乎并沒有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退出歷史舞臺,其潛藏于中國的實現憲法之治的道路上,有待發(fā)掘并亟待嬗變。
本文系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博士項目《中國憲法的文治傳統(tǒng)研究》(批準號2012BS33)的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重慶行政學院法學教研部
責任編輯:張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