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歸來》的故事雛形來自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但從小說到電影,已經(jīng)是兩樣的故事。
小說《陸犯焉識》里,嚴歌苓寫了一個洋派、浪漫、又有點兒促狹的小資男人,性格里有那種“摳摳搜搜”的東西,大量的筆墨花在文革和勞改上,世故人心的東西非常多。
連愛情也不是那么純粹。兩人在心智性情上并不般配,勉強成了家,一個巴結,一個嫌棄,直到情隨事遷,兩人老了,變故才讓他們走到一起。
張藝謀不想要這樣的復雜和世故。
2012年正月初三,鄒靜之第一次看完原小說,也感覺“人物多”“跨度大”“傳奇性”,這么個故事,整理成劇本,不是一個簡單的改寫。
離開拍還早,張藝謀想法也多,想弄個“上下集”的電影,上集講犯人從勞改農場逃跑,下集講文革后犯人回歸家庭和感情,用兩部電影說感情這個事情。
一稿很快完成,上集兩人“相認不相見”,講陸焉識從農場逃回家,人物也多,大女兒、小女兒、兒子,互相牽制,復雜糾葛;下集則是“相見不相認”,說的是老年人的愛情。
看到劇本時張藝謀很激動,但明顯對后一半興趣更大,左思右想,最后,他讓鄒靜之改一改,“合成一個電影”,他說,“要那種氣”。
這是說情緒那一類的東西。他希望片子能更純粹些,人物不要那么多,最終,人物慢慢減到只留3個人:陸焉識,馮婉喻,女兒丹丹。
編劇史航跟了幾次電影劇本的策劃會,關于調整的真實動機,會上沒有說及,他只知道到張藝謀一直在調。但《歸來》最后的劇本中,這個以文革為故事基礎的電影與文革直接相關的內容被減至極少。
于是,陸焉識從復雜簡化成了一個忠貞的人,教養(yǎng)好、有尊嚴、堅持,他始終愛著妻子,性格里沒有缺點。
鄒靜之說,這減少當中含著不少的主動,他和張藝謀都到了“人書俱老”的年紀,人老了,做的東西也老了,比起真實的故事,他覺得呈現(xiàn)高貴的、榮譽一類的東西來得更要緊些,“天下蕓蕓眾生那么多,我憑什么要關注一些我不愿意關注的東西?”
從《千里走單騎》到《山楂樹之戀》,再到《歸來》,張藝謀在關于情感的故事里越來越簡,無論故事、人物還是心理,他都在去掉一些復雜的東西。
在與樂視影業(yè)合作之初,張藝謀就和制片方達成一致:要拍有價值回歸的電影。最終電影的定名是張藝謀的意思。在經(jīng)歷《金陵十三釵》遭價值觀吐槽、與張偉平突然分手等一系列風波后,他要借《歸來》這個名字,想同時表明自己對電影的態(tài)度,這兩個字里加進了自己的一點情緒,對電影,也對自己。
63歲了,也經(jīng)歷了一些事,再回頭拍片子時,他露出老實。
鄒靜之也62歲了,這個年齡上,他和導演一樣,更想說說關于回憶、遺忘和優(yōu)雅。
《歸來》籌措開始,兩人任何時候談戲,門外仍然都門庭若市,多少大老板等著請張藝謀。而后來,等在門外的是無錫計生委。所有人都熱切地討論著張藝謀,內容只剩一個,他到底生了多少孩子?
而對鄒靜之來說,《歸來》的簡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兩集合成一個電影后,之前的情節(jié)就顯得太擁擠了,可刪什么,留什么,這標準不好定。跟了劇本兩年,鄒靜之在里面刪了又改,刪改、修訂的長度已經(jīng)是他以往劇本的4倍,僅少于他做《一代宗師》編劇的篇幅,那個達到一般電影的10倍。
“在浩如煙海的東西里往外扒拉,你放大什么,舍棄什么,怎么能弄到最后只剩三個人?”他也為難。
他說那感覺,就像收起一張大網(wǎng),一些魚會從網(wǎng)眼里漏下去,另一些留下來,至于“這個大網(wǎng)怎么收”“網(wǎng)眼有多大”,對他來說始終是“挺難處理的一個事兒”。
修改過程中,他和張藝謀不止一次爭執(zhí),嚴重時兩人大吵起來,一吵兩個小時,各有各的堅持和妥協(xié)。
張藝謀有他自己的一套簡化邏輯:“如果你能用一個比劃,你就別寫一句話。這類題材也不能總是老一套,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盡量用簡約的東西去表現(xiàn)?!?/p>
他覺得這簡化幾乎是一種升華,不是誰都能做的。90年代,張藝謀拍的是《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活著》。人們生生死死,帶股蠻力。這之后他越來越成功,人們在片子里看到很貴的東西:成噸的落葉、一地的菊花?,F(xiàn)在那些他都想要去掉,“我也要扛得住自己的誘惑、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誘惑,那么復雜著拍,我也很拿手,不僅拿手,還屢戰(zhàn)屢勝。”
這感覺鄒靜之也有,他只想說一個純粹優(yōu)雅的故事,這點“兩人在一個槽上”。早年,他寫過殘酷的東西,知道那種東西怎么做,可歲數(shù)大了,他覺得那樣不好,粗俗。
也有人說,感情應該包括人性的復雜,但鄒靜之不同意,“到我這個年齡,看過那么多沖破底線的事情,我知道人生里什么重要?!?/p>
他只想要高貴和尊嚴,只有通向這類的情節(jié)可以留下,其他都要去掉。
“網(wǎng)的窟窿大了,不走內心的、取悅人的東西就都漏掉了?!编u靜之說。無論從故事結構還是政治尺度上,這都是一條捷徑,于是人性、時代的東西沒有直接出現(xiàn),只是被情節(jié)暗示著。
那么合理性呢?鄒靜之說那太表層,“一個開電梯的人,都可以用他的生活的理論說你這個合理或不合理——合理是最膚淺的?!?h3>“父母的感情會打動每一代人”
于是,為了這尊嚴,劇本中陸焉識20年遭遇的苦難和經(jīng)歷對自己的改變被完全省去了,人們只看到他的隱忍。“陸焉識是有尊嚴的,不是一個天天伸著胳膊讓人看傷口的人。”
最后,《歸來》呈現(xiàn)了一個關于衰老和堅持的故事。陸焉識是個知識分子,文革時下放勞改,他逃跑只為了能和妻子一起逃亡;平反后回家,兩人相聚了,妻子卻失憶了,只忘記了他,對面不相識。
之后所有的故事都圍繞著喚醒和不相認。他穿回呢子大衣,彈起鋼琴,為她讀信……一步一步回到過去的自己,只為回到她曾經(jīng)熟悉的過去,喚起記憶。
這很尷尬,她的意識已經(jīng)關閉,唯一的通道就是過去的他,他只好一次一次地扮演、試探,然后失敗。
張藝謀用了長鏡頭,大特寫,沒有更多背景,故事的情節(jié)簡而又簡。大體看來,片子是用力而誠懇的。
這故事打動了他,也打動了張昭。都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兩人都經(jīng)歷過文革,小時候張昭總見父母吵吵鬧鬧,沒覺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情,直到有次父親突然被抓杳無音訊,整整一個月母親坐在床上出神,早起時還是那樣,木雕泥塑一般一夜沒動。
他們知道這樣感情故事會打動一代人。
他們相信人們那時背叛,但終會原諒,即使這原諒來得可疑,也好過懷恨,因為那樣的感情不好,不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