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本名葛婉儀,1987年生,青春文藝類圖書暢銷作家,自由撰稿人。2005年起在國內(nèi)各類期刊上陸續(xù)發(fā)表作品,體材包括小說、散文、游記、繪本腳本等等,短篇小說多見于《花火》雜志,曾給《新京報》撰寫游記專欄。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深海里的星星》《深海里的星星II》《月亮說它忘記了》,短篇小說合集《你是我的獨家記憶》,游記隨筆圖文集《我亦飄零久》。新作長篇小說《一粒紅塵》即將上市。
教師節(jié)那天,我發(fā)了一條微博,內(nèi)容不同于大多數(shù)人那樣感謝老師的諄諄教誨,我的語氣很淡,稍帶遺憾。我只是說,學生時代的我不僅未曾有幸遇到懂得賞識我的老師,反而在叛逆的青春期,遭遇過班主任的打擊和刻意刁難。
末了,我說,后來的時光里我一直活得很努力,因為我想證明給自己知道,即使有過那么多不愉快的回憶,我也沒有被那些充滿惡意的人摧毀。
教師節(jié)前一天,我的好朋友結婚,為此我很難得地回了一趟家鄉(xiāng)。
下午他們在酒店設的新房里慶祝打鬧的時候,我忽然側過身去跟一個同樣看起來百無聊賴的哥們兒說:“嘿,陪我回一中看看吧?!?/p>
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念舊的人,可是畢業(yè)七年來,我回母校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在我生長的那個小城市,20塊錢打個出租車可以開著Z字環(huán)城,甲、乙、丙、丁湊一桌吃飯,每個人都能扯上點親戚關系。自然,誰家要是出了點什么不光彩的事,街坊鄰里之間的傳播速度堪比今時今日的熱門微博。
轉學去一中之前,在另外一所學校,我已經(jīng)是全校知名的“不良少女”。
很奇怪,到現(xiàn)在我也不懂為什么這個名號會落在我頭上,我固然不算是乖學生,但比我混得好的大姐頭也多得是,細想一下,之所以名聲在外,大概是因為我在某位老師的茶杯里放了點瀉藥這件事。
我是受港產(chǎn)片和日本漫畫影響長大的那一代小孩,在那些影視作品和漫畫作品中,學生惡搞老師是司空見慣的橋段,整件事情中我錯得最離譜的一點,就是很傻很天真地認為,我們學校的老師也會像那些作品里的老師們一樣,對學生的種種惡作劇一笑了之。
那是一次月考,一位燙著方便面卷發(fā)的老師趾高氣揚地坐在講臺上??荚囘^程中,她不斷冷言冷語地諷刺著我們這些普通班的“學渣”,又拿奧賽班和精英班的學霸們來刺激本來就屁都寫不出來的我們。交卷的鈴聲響過之后,我跟另外幾個同學一合計,要讓她為自己的勢利眼付出點代價才行。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個精神病提供的瀉藥,又是哪個白癡把白色的粉末撒進了那位老師裝滿冷開水的茶杯,只是,全班同學都看到了,是我把茶杯從辦公室里拿過來的。
那位老師當然沒有喝下那杯白開水。事實上,打開杯蓋就能看見水上浮著一層白色粉末,只要不是盲人,誰也不會喝那杯水的。
時隔多年,關于這件事情的很多細節(jié)我都記不得了,只是當老師追究起責任的時候,我便當著所有人的面站了出來,承認是我干的。
到如今我仍然無法確切地陳述自己的動機,是出于一個差生對校紀校規(guī)的藐視?是少年心性對于某種不公正的挑戰(zhàn)?是純粹只想出風頭、博關注?還是那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不管怎么樣,我低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無論是真英雄還是逞英雄,總之,英雄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所以譚嗣同為變法血染菜市口,所以林覺民在廣州起義之前寫下絕命書與愛妻陳意映永訣,而我在第二年文理分班的榜單上來回搜尋了幾十遍,也沒有看見自己的名字。
我接到這所學校的勸退通知。勸退,就是說得比較好聽的“開除”。
據(jù)我媽所說,那天她一從別的同學那里聽到這個消息就嚇得半死,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存折還在這個鬼丫頭手里,她肯定要離家出走了。
是啊,我原本是高高興興帶著存折去報名交學費的,誰知道生活的走向突然急轉直下,我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成了失學少女。
在我的記憶中,那天的黃昏持續(xù)得特別久,而回家的路,特別特別漫長。
我不知道自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多久,最后,我癱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茫然地看著滾滾車流。
我不敢回家,也沒臉回家,我搜羅了腦中所有的詞匯,也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去應對我媽。
坦白講,這件事對我媽的打擊比對我還要大,作為一個單親家庭的母親,她一心只想養(yǎng)出聽話乖巧、品學兼優(yōu)的女兒,死也無法接受自己的小孩居然會被學校驅(qū)逐的事實。
那恐怕是我少年時代所度過的最枯燥、最乏味,也最低落的一個暑假。
直到別人都上學一周之后,我媽才幫我辦好了入學手續(xù)。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逼迫著自己不去想那次轉學的過程中,我那無權無勢更沒錢的母親,她是怎樣厚著臉皮找關系、托朋友,再托朋友的朋友去打通關節(jié)。在新學校的老師辦公室里,她是怎樣避開其他人的注意,不聲不響地往那位答應接收我的老師抽屜里塞進兩條煙。她一生要強,性子剛烈,卻將自尊踩在腳底下,卑躬屈膝地向老師保證說:“我女兒品性并不壞,她只是太叛逆,太叛逆了……”
我沒法設身處地地去想象我母親當時的感受,唯一的原因是,至今我仍無法戰(zhàn)勝那份存在于我內(nèi)心長達十年之久的羞恥感。
那份本應該由我自己來承擔和承受的恥辱,那些原本應該由我自己去面對和解決的難題,我的母親,她替我去承受了,替我去解決了,也許完成得很艱難,也許并不是毫無怨懟,也許姿態(tài)不夠好看,但她做到了。
然而,新的學校,新的班級,這些并不意味著學生時代噩夢的終結,在所有的勵志故事和心靈雞湯里,主角都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繼而奮發(fā)向上,一雪前恥,但我的人生劇本并非如此。
命運那雙翻云覆雨手似乎要把我往一條路上推到底,我仍然是老師最不喜歡的那一類學生,不僅天資平庸,而且不夠努力。
多年后,偶爾有新結識的朋友得知我的職業(yè)時,會欣喜地說些“原來你是作家啊?我讀書的時候作文也寫得很好,得過市里一等獎哦”之類的話,我笑一笑,不知道怎么接話。
事實上,在那些年中,我的語文成績都算不上有多好,更別提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數(shù)學和英語。
升入高三之后,我崩潰過很多次,無數(shù)個夜晚我蒙頭大哭,覺得未來的人生只會是一片灰暗,沒有一丁點兒希望。
每一天,我都過得那樣提心吊膽,班主任給我這樣對升學率毫無幫助的學生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每月一次的摸底考試就像是緩慢而殘酷的凌遲,時時刻刻都要做好被老師通知叫家長來的準備,那真是煉獄一般的歲月。
經(jīng)常在某個周一的早晨,我進到教室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桌椅不見了,同學告訴我,老師叫人搬去她的辦公室了——我們這些差生不用上課,去辦公室里寫檢討。
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辦,我想過,或許我應該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就算我每天晚上不睡覺地做練習題也是徒勞。
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不可能成為一個值得所有人欽佩的榜樣,更不可能成為讓母校為之驕傲的孩子。
我是那樣絕望,班主任在把我母親叫去學校、讓我母親把我領回家去的時候,她對我說:“你這樣的人,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句話,不會忘記在我17歲的時候,有人曾經(jīng)這樣惡毒地傷害過我。
我終生也不會原諒。
我很敏感,又很孤單,內(nèi)心那么多、那么重、那么激越的情緒無處排遣,除了把它們寫出來,我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我不斷地寫,在練習本上寫,在信紙上寫,上課時躲在堆得像山那么高的參考書后面寫,回到家里藏在試卷下面寫,我并沒有任何信念,也沒有明確的目的,更不可能未卜先知地估算到這件事會成為我日后賴以生存的方式。
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文字不是一條出路,它不意味著榮耀,它只是一個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抬頭能看見的那片小小星空。
而那點零星的光,便是我支離破碎的青春中,唯一的救贖。
高考前夕,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有些人反正是考不上大學的,不如現(xiàn)在就不要上課了,早點去找個工作,還能減輕家里的負擔。
她的眼神有意無意地落在我的臉上,那種輕蔑,叫我沒齒難忘。
出乎意料的是,我考的分數(shù)竟然過了線,雖然不是什么好學校,但總算是有個去處。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很平靜,沒有太多的悲喜,也沒有雪恥的快感。
18歲,我收拾好行李,獨自坐上了去學校報道的大巴車。發(fā)車的時候,我回頭看到我媽在汽車站孤零零地目送我的樣子,壓抑了無數(shù)個日子的眼淚,這才洶涌而出。
我知道,我最害怕的那種生活,終于,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