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第一章
傳說,仙山昆侖在天之西北,千百年來尋訪仙山的人有很多,關于仙山難尋的傳說也有很多,卻很少有人知道,昆侖之所以難尋,是因為在昆侖之下,有一道環(huán)繞昆侖的弱水。傳說,飛鳥飛不過弱水,游魚游不過弱水,浮木鴻毛也都會在弱水中沉下去。
驚蟄站在弱水邊,風鼓起他柔軟寬大的弟子袍,像是在他身后張開了豐滿的羽翼。弱水深幽平靜,淺淺的墨色,如一汪眸光,與他靜默對視。
驚蟄閉了閉眼,縱身一躍!
偌大的弱水,竟然沒有驚起一點水花,仿若他不是跳入了水中,而是跳下了一處不可見底的斷崖。驚蟄覺著自己正不停往不可知的深淵墜去,卻突然有一只手臂,纏到了他的腰上,大力拽著他往更深的水底快速墜去。
驚蟄下意識地掙扎起來,耳邊聽到一聲輕笑,腰上的手臂便改變了力道,拖著他往弱水之上游去。
“這不是還知道掙扎嗎?膽子小學人家投什么水呢?”
驚蟄自嗆咳中抬起頭來,就對上一雙殘陽色的眸子——救了他的是個女子,有一雙季夏殘陽般的眸子、蒼白如雪山冷月的臉、淡綠荷莖色纏綿蜿蜒的長發(fā)。
女子笑嘻嘻地問:“嘿,小哥,我見著你在這弱水邊站了七天七夜,今天干脆一頭栽下來,這是被你相好的小娘子拋棄了,還是被昆侖之上的那些老家伙欺負了?”
驚蟄目光略動,問:“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七天七夜,還知道,我和昆侖有關?”
女子翻了個白眼,道:“當然,你身上這弟子袍多明顯……?。 ?/p>
趁她說話不注意,驚蟄猛然抬手,剎時將一道金色的鎖妖符釘入她眉間!
她疼痛失神,驚蟄飛身躍上岸邊,手微不可覺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堅定地扯住她荷莖色的長發(fā),用力將被鎖妖符鎮(zhèn)住失了妖力的她拖上岸。
昆侖弟子趕來,用冰蠶絲絞成的繩索緊緊捆住女子,繩索隨著她的掙扎縮得更緊,細細的蠶絲勒進她蒼白的手腕,沾染上淡綠色的血液。
“本來師兄你不肯換掉弟子袍,師父還很生氣,怕這女妖不出來……這可真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驚蟄皺了皺眉。
鬼界上一次戰(zhàn)敗時與仙界簽訂的六百年不入仙界的誓約,即將期滿,為防鬼界的突襲,仙界需要能夠預知戰(zhàn)事的風聲木。而上一株風聲木早已經(jīng)在戰(zhàn)火中毀滅,如今只有靈云山還存著一顆風聲木的種子。
但是這顆種子如何能長成風聲木,卻沒有人知道。而六界曾經(jīng)的那唯一一棵風聲木,就長在弱水之中。為尋風聲木的生長方法,昆侖掌門派弟子前來弱水捉拿弱水之妖。弱水深不可測,弱水女妖卻素來喜愛年少顏色好的男子,他師父便令他換掉弟子袍來……
他總覺著這個方法不夠光明磊落,便堅決不肯換掉弟子袍,心中僥幸地想,倘若女妖夠聰明,就不要上鉤,倘若她無視他的弟子袍依然被捉住,那,就是愿者上鉤,怨不得他。
那被捉的女子轉過臉來,殘陽色的眸子輕佻地打量了他,冷笑道:“昆侖這些老頭子越發(fā)能耐了,這教出來的孩子還真是對我胃口啊。我聽說昆侖長得最好的那個是首座大弟子,便是美人你嗎?”
驚蟄抿了抿嘴,坦然道:“掌門三弟子,驚蟄。”
“驚蟄……好名字,真適合美人你。我一見著你的眼神,就想起剛開了封的春酒來,又醇又烈。聽過弱水三千嗎?你身后的便是那弱水,我,便是那三千,哈哈哈哈?!?/p>
她坦蕩地同他交換姓名,仿若這是婆娑古書里的一片蒹葭,她從蒼蒼深處走來,見著他在霜露中輕笑,便害羞又大膽地送他信物,等待他的回應——而不是她被人捆住了推攘著往前走,手腕間淺綠色的血如浮萍一樣盛開在她走過的路上。而他緊握成拳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還攥著捉她時扯落的一束荷莖色長發(fā)。
第二章
驚蟄如往日一般,早起拿了隨身的鐵劍,去昆侖山頂?shù)奶斐剡吘毩晞πg。
天池在仙山昆侖之頂,是天地至寒所在,一池明鏡般的池水寒氣繚繞,縹緲的冷霧終年不散。
驚蟄依然只穿了寬袖的弟子袍,手腕一轉沉重的鐵劍,凜冽的劍花將他周身環(huán)繞的霧氣劃開,劍影重重,眉眼清雋,正是年少風華,素筆難描。
三千轉了轉被繩索捆住的手腕,在天池中悠悠喊道:“小道長,練劍呢?”
她摻了天池寒氣的聲音沙啞中帶了金石一樣的質感,配上薄霧中光華流轉的季夏殘陽般的眸子,無端顯得妖嬈魅惑。
驚蟄眉尖一挑,長劍變了去勢,驚起天池水中寒冽的一串水花,兜頭澆向三千。
“哎呀呀!”
三千側了臉,歪著腦袋笑得如傳說中的水妖一般嫵媚多情:“小道長你好生無禮呢?!?/p>
她顫抖著縮了縮唯一能動的脖子,似乎冷得受不了一般。
驚蟄抬步往她所在的方向走過去,三千被綁在木樁上的手指快速一彈,凌空一串冰凌便對著驚蟄的罩面呼嘯而來。驚蟄熟練地抬手用鐵劍隔開,冰凌先后擊在劍身上,發(fā)出清越的聲響。
驚蟄迎著三千憤恨的目光,把自己的外袍給三千披上,自己僅著了一件單薄的禪衣,目帶憐憫地打量被泡在天池水中的她。
這是昆侖對待戾氣滿心妖怪的手段,泡在天地至寒的天池水中,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血脈一點一點被凍結的恐懼與痛苦。
這是三千被綁來昆侖的第三個月,她每天被泡在天池里什么也做不了,天天來天池練劍的驚蟄就成了她唯一的消遣。
三千轉眸輕笑,指尖卻飛速一轉,一排細細的小冰針就擦著驚蟄的臉頰飛了過去,一條縱橫的血線從驚蟄好看的側臉上蔓延出來。
驚蟄沒有躲,或者說是懶得躲,就這么淡淡地看著三千,好像看著一只奓毛的貓似的,帶著兩分縱容,三分不在意的輕視。
“這么有能耐,怎么不自己變把冰刃出來把冰蠶絲割斷呢?!?/p>
三千更憤怒了,冰蠶絲本來就是在天池水中泡出來的東西,遇著天池的寒氣便越發(fā)堅韌,她如今都不敢再用力掙扎,就怕那鋒利的冰蠶絲生生把她的手腕割斷。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驚蟄,冷笑著張了嘴,一口咬在他的臉上,驚蟄愣了愣,黑著臉捏著她的下巴把她扯開。
三千看得準,不偏不倚地咬在驚蟄被她劃傷的傷口上,此時歡快翹起的嘴角都染紅了,她舔了舔嘴角,笑著說:“美人兒,聽說過我是有毒的嗎?被我咬了,就等著失心發(fā)瘋吧,哈哈哈?!?/p>
驚蟄定定地看了會兒三千張狂的笑容,氣得發(fā)黑的臉色反而慢慢好轉了,故作溫和地說:“沒有。我只聽說過被狗咬了,會發(fā)瘋發(fā)狂。”
“你……”
“驚蟄師兄!”
三千的話被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笑容燦爛地沖著驚蟄跑過來。
驚蟄下意識地擋住了三千,三千哼道:“擋這么嚴實干嗎,我想拿冰刀射她都射不到了。”
驚蟄瞪了她一眼,回頭溫和地安撫小姑娘看到他臉上傷痕后的驚詫。
這小姑娘是靈云山掌門唯一的女兒,內定的下一任靈云山掌門,此次便是代表了靈云山前來昆侖,商討風聲木的事情。
“我父親來信催我們回去,昆侖掌門已經(jīng)同意我們把弱水之妖帶回去了。驚蟄師兄你,同我們一道去嗎?”
兩人身后傳來一聲嗤笑,粉衣姑娘探過頭,瞧了眼天池中的三千,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問道:“驚蟄師兄,我們要不要做個籠子裝弱水之妖?聽說它很是狡猾,萬一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話未說完,就被驚蟄帶著往旁邊一避,一道冰刃堪堪擦著她的頭發(fā)飛了過去,打亂了她精致的發(fā)辮,她氣得尖叫一聲,拔出了腰間精致的小劍。
三千冷笑,手一揮一排排的冰刃夾著小冰針如雨一般飛過來,驚蟄只好飛速御劍,帶著嚇傻了的粉衣姑娘遠離天池。
在昆侖安排客人們住的院落外停下,驚蟄溫言安慰著惱羞成怒的小姑娘,允諾了同她一起去靈云山,才讓她開心起來。
三千閉著眼,靠在天池邊,如果不是她的雙手被綁著,她看起來幾乎像是來天池游玩般隨意。
“怎么,美人兒被破了相,還是一樣能招小蝴蝶呀。我聽說,昆侖三弟子是昆侖脾氣最好最溫和的,我怎么從來沒見著你對我溫和呢?”
不知何時回來的驚蟄,抱著劍,也閉了眸,靠在一邊的金急雨樹下,沉默不言。
“因為我是妖嗎?因為我的血是綠色的?你們常說熱血,難道我的血是綠色的,便是冷的嗎?便應該被你們騙,被你們威逼,被你們裝在籠子里嗎?”
風從遙遠的地方吹過來,金急雨暖色的花瓣如雨一樣落在天池,許是那顏色在遍地的雪色中,太溫暖,竟讓三千隱約覺著,此時驚蟄眸中躍動的光芒,也是脈脈溫暖的。
他說:“不是因為你是妖,因為,你是三千?!?/p>
第三章
第二日,整裝好的靈云山眾人便來同昆侖掌門告別,昆侖掌門派人將三千帶出來,交給靈云山的人。
那個粉衣小姑娘,上前一步,對自己同門的師弟揮揮手,居然真的抬出一個寒鐵制成的籠子來。
昆侖殿內一時有些安靜,三千冷冷地看著趾高氣揚的粉衣姑娘,殘陽般的眸子血色漸濃。
忽然,三千被人扯住往后退了一步。驚蟄半擋住她,對著自己的師父行了禮,然后對靈云山的眾人道:“把這個東西拿走?!?/p>
“這弱水之妖狡猾兇殘,若是……”
“我負責?!?/p>
驚蟄打斷靈云山弟子的話,依然是平日里溫和的語氣,轉身幫三千將手腕上的冰蠶絲解開。三千有些回不過神來,這感動有點像早春不真實的暖,看得到,卻感覺不到。
她抬頭,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么,卻見驚蟄也正看著她,對她笑了笑,用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喊她:“三千。”
三千應了一聲,卻見驚蟄忽然抬起手來,一掌劈向她的額間,給她釘了一道新的鎖妖符!
三千疼得一頭栽向地上,天池的寒氣削弱了她的妖力,她只覺著這一次比驚蟄上一次打的那道鎖妖符還要疼,那疼痛扯著她的靈魂,像是墜入了弱水一般,向著最深暗的地方無止境地沉去,永遠不能上浮。
“此后每當鎖妖符的法力消失時,我會為三千加一道新的,如果她出了差池,我便自斷仙骨向昆侖、向靈云山、向三界請罪。”
驚蟄說完,將早已疼昏過去的三千抱起來,御劍率先往靈云山的方向飛去。
靈云山比不得昆侖這樣仙界泰斗一般的存在,卻也是一個在仙界有一席立足之地,綿延了數(shù)百年的門派,因此靈云山的宮殿建造雖不比昆侖那般巍峨雄偉,也自有一番精致纖巧。
粉衣姑娘一在靈云山落下,便被一群師兄弟眾星捧月般圍住,她卻推開眾人,邀請驚蟄去看她的院子,那是靈云山最為精巧的一處所在。
此時昏睡一路的三千,慢慢轉醒,她掙扎著從驚蟄懷中落在地上。已經(jīng)推開院門的粉衣小姑娘回頭,對驚蟄說:“驚蟄師兄,弱水之妖就交給我?guī)煹軅儼?,他們會帶她去她該去的地方?!?/p>
三千看了一眼開了半扇的院門,門內飛檐畫角,小橋流水,富貴而雅致,她動了動手指,果然一絲妖力也不剩,她輕輕笑了一聲:“果然不是我該去的地方?!?/p>
靈云山的弟子剛上前一步,就被三千揮開,不耐煩地道:“滾?!?/p>
她被靈云山的人圍在中間,卻只是冷冷地站著,仿佛天地初開前那唯一的一株青蓮,于混沌之中,孤傲地冷對眾生。
驚蟄牽過她的手,對靈云山眾人道:“我送她過去?!?/p>
冷暗的后堂在精致院落完全相反的方向,門未推開,也能感覺到瘆人的陰森。靈云山不是昆侖那樣幾乎代表了仙界正統(tǒng)和臉面的大派,做事也就沒有許多的框框規(guī)矩,從來不覺得嚴刑逼供有什么不對。
驚蟄還要往前走,后面沉默了一路的粉衣小姑娘叫道:“驚蟄師兄!在昆侖,我們不曾干涉昆侖對弱水之妖的處置,如今昆侖已經(jīng)將她交給了我們靈云山,我們靈云山的后堂也從來沒有外人進去的道理?!?/p>
驚蟄在后堂外頓住了腳步,將牽著的三千輕輕往前推了推,道:“我在這里等你?!?/p>
三千忽然笑了,眸中的顏色像映日盛開的紅蓮,她勾了勾嘴角,說:“美人兒,我今日方知,何為牡丹花下死。果然,美色誤人哪?!?/p>
她竟不知,他究竟是善良,還是殘酷。捉她時的遲疑,下手時的無情,護她時的不容置疑,傷她時的淡定從容,如今,還能一邊親手牽了她送到別人刑堂的門口,一邊溫言軟語地說等她。
他的善良,比殘酷更傷人。
第四章
刑堂外,驚蟄果然就孑然立在那里,手指下意識地握緊長劍上淺綠色的劍穗,那是淺淺的荷莖色,纏繞在冷硬的劍鞘上,蜿蜒而纏綿。
刑堂內,帶著鐵鉤的鞭子再一次落在三千的背上,三千又輕輕念了一句:“驚蟄。”
她要刻在她身上的每一道傷和痛苦,都記住這個名字。
“再問你一次,風聲木要如何才能生長?”
三千撇嘴笑問:“我敢說,你敢信嗎?若我說,需要你們靈云山大小姐的血呢?你們當真敢把她綁來,拿她的血澆灌那種子嗎?”
一道鞭子凌空抽上三千的臉,猙獰的傷口立刻橫在她蒼山冷月般的臉上。
站在一旁的粉衣姑娘,慢慢地收回手中的鞭子,道:“這道傷是我替驚蟄師兄還給你的?!?/p>
三千歪了頭,問:“你憑什么替他還呢?我見他自己倒高興得很呢……再說,他臉上的那道傷在左臉,你卻抽傷了我右臉,這一左一右的傷痕,看著一定越發(fā)般配了?!?/p>
粉衣姑娘沉默著又揚起了鞭子,空蕩的刑堂內回蕩著空氣和血肉撕裂的聲音。打得累了,她才停下手來,問周圍人:“她剛剛說什么?要拿我的血來澆灌風聲木?我想起來了,這風聲木原本就長在她弱水之中,說不定就是拿弱水之妖的血澆出來的呢。為了三界的安定,少不得要試上一試?!?/p>
三千被踩翻在地,匕首狠狠劃過她的手腕,淺綠色的血涌向那顆風聲木的種子,她卻還兀自偏頭和按住她的靈云山弟子道:“喂,小道長,你沾一滴我的血看看,雖然是綠的,也是熱的呢——對了,你不敢,我的血是有毒的,你沾一滴,就能毀你半生道行?!?/p>
那弟子一驚,下意識地將三千甩開。
三千歪在一邊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刑堂的門被大力推開,金粉的陽光紛揚著沖進陰冷的刑堂,三千瞇了眼,看向門口,逆著光,她看不清來人的臉,卻能清楚感覺到那一雙春酒一般的眸中,灼烈的眸光。
她閉了眼,嘆道:“美人兒,你應該再晚些來救我,等我真的被折磨崩潰的時候再來,這樣,我才能對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啊。”
她被人抱了起來,身上披著那人帶著余溫的外袍,傷口卻因為被抱緊而越發(fā)疼得鮮明。
“驚蟄師兄,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驚蟄腳步不停,依然是溫和的聲音:“你們要我昆侖帶弱水之妖來,我?guī)砹?,若你們不能從她這里得到風聲木的生長方法,我自然還是要帶她回昆侖去。至于風聲木,原本就是長于我昆侖之下,若還想為了三界安寧,不妨請靈云山將風聲木的種子帶往昆侖。這便是我,也是昆侖的意思?!?/p>
驚蟄帶著三千御劍在臨近昆侖的一處城池落下,三千從長袍里探出頭來,看了看城門,上面草書的三個凡人的大字,她一個也不認識。倒是認識那城門上的仙符,她當即變了臉色,怒道:“不是回昆侖嗎?帶我到這個地方來干什么?這城門上貼著弒心的符,你帶我進去我還有命嗎?”
驚蟄笑了一聲,涼涼道:“你也知道自己渾身戾氣,怕這‘心有戾氣不得進的仙符呢?這門前陣子壞了,這符是假的。別怕——三千,我們到菩提城了。”
第五章
從未出過弱水的三千,從來不知道,就在冰雪覆蓋的昆侖之下,有一座熱鬧的、住滿了妖怪和凡人的菩提城。她畏懼地看著那道以假亂真的“心有戾氣不得進”的仙符,卻仍然擋不住對這座城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邁了進去。
此時正是夜華初降,清輝白光,滿月無霜。
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妖怪和同伴嬉鬧間不小心把自己絆倒在地,手中的燈籠飛了出去,三千下意識地伸手,穩(wěn)穩(wěn)拖住。燈籠中溫暖的火焰顫了一顫,并未熄滅,一條錦鯉從空中躥入空白的燈籠面,成了燈籠上的一幅錦鯉畫,卻依然搖動著尾巴受驚般在燈籠紙上一圈圈地游竄。
三千驚訝地眨了眨眼,卻見著周圍隨著越來越多的燈籠亮起來,那些燈籠面上白羽的飛鳥、紅鱗的游魚,便鮮活地從紙上脫離出來,或飛或游,繞在燈籠主人的周圍。甚至在一盞離得近的燈籠上,那株紫色的牡丹就在三千吃驚的眸光下緩緩綻放,彩翼的蝴蝶從花中翩躚飛出。她甚至覺著自己在熙攘熱鬧的街道上,聽到了那花瓣打開的一聲輕響,感覺到了蝶翼扇動時輕微的流風。
摔倒的小妖怪爬起來,拿回了自己的燈籠,見三千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們的燈籠,就和她說:“這是城東的書畫店里新出的花樣,你喜歡也去畫一盞好啦?!?/p>
三千眼中一亮,往前就走,走了兩步又回來,問那些小妖怪:“東在哪邊呢?”
周圍熱心的小妖怪們紛紛踴躍地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給她看,卻橫七豎八幾乎一人指出了一個方向,加在一起估計四面八方都指全了。
驚蟄好笑地拉住滿臉茫然的三千,牽著她的袖子,帶她往城東去尋那書畫鋪子。
書畫鋪子很好找,三千指著驚蟄問書畫店的掌柜:“能給我畫個這樣的嗎?”
掌柜很奇怪地問:“他本人就在這里,為什么還要畫一個?”
三千翹了翹嘴角,當看不到驚蟄不自在的神色,幽幽道:“在這里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旁邊僵了臉立著的男子,拿了畫筆蘸了顏料,慢慢畫起來。
燈籠畫好時,天已經(jīng)亮了,三千讓驚蟄付銀子,自己拿了燈籠就往外走。驚蟄趕出去的時候,就見著三千和路邊一個提著鯉魚燈籠的小妖怪在說什么,他剛剛走近,卻見三千轉過寒山冷月一般的臉,對他說:“一天,不要跟著我,我只在這城中過一天,就跟你回昆侖。我額上的鎖妖符還沒有失去法力,我到了哪里你一瞬間就能找到——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釘一道好了?!?/p>
驚蟄抿唇看著那雙殘陽色的眸子,半晌,轉過了身去。
身后,三千牽著那小妖怪的手飛快跑遠了。
小妖怪問三千:“你從菩提城外面來的嗎?沒有住的地方吧?我告訴你哦,這城里有很多到處跑的屋子,你和它們成為朋友,它們就會給你住的哦?!?/p>
三千點了點頭,問小妖怪借了火,點亮了燈籠,就見“驚蟄”立刻從燈籠上出來,站在三千身邊。小妖怪卻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摸摸頭,轉身跑了。
三千挑著燈籠,對身邊的“驚蟄”說:“我手里的燈籠,只能燃一天,這一天,在火焰熄滅前,陪在我身邊。”
那“驚蟄”開口,聲音溫和仿佛帶了寵溺,說:“好。”
三千頓了頓,抬手撫上他的臉,手心居然感覺到了暖暖的溫度,她癡迷地撫過他清雋的眉眼,指縫劃過輕扇的睫毛,嗤笑道:“這書畫店掌柜果然技藝超群,畫出來的東西簡直能以假亂真……真的又怎么樣,溫情全是假的。假的又如何,至少這笑容是真的?!?/p>
然后她挑起嘴角,在“驚蟄”受驚的眼神中,狠狠按住他的腦袋,傾身吻上去。
第六章
三千挑著燈籠領著驚蟄在菩提城里尋找屋子妖怪,的確如那個小妖怪說,屋子妖怪有很多,它們脾氣也很好,但是聽說三千只住一天,都紛紛拒絕了她。
三千只好繼續(xù)找下去,身邊的驚蟄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說:“你可以不用找屋子的,你只是在這里待一天而已……”剩下的話在三千幽幽的眼神中,不自覺地咽了下去。
三千說:“我就是要找。有自己的屋子,就好像,我可以在這城中留下似的?!?/p>
驚蟄別過了頭,卻被三千強硬地給掰了回來,她深深地看著他,問:“你在難過什么?不要告訴我燈籠畫還有自己的感情。難道,你還想陪我一輩子?”
驚蟄又別開頭,三千執(zhí)拗地又給他轉過來,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環(huán)住驚蟄的脖子,在他耳邊笑道:“一輩子太長,長得我看不到盡頭,不如我們談些近的,比如,親——一個?”
話音未落,驚蟄就猛地把她推開,狼狽地連退幾步,看著三千張狂地笑得東倒西歪,轉身恨恨地大步往前走。
他們在菩提城的后山又遇到一個屋子妖怪,彼時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滿山白色的槐花點在翠綠的葉子中,風一吹,就悠悠落在空中。
“真漂亮,難怪說那么多人在樹下悟道呢,我這樣的妖怪看了這滿山的花落,都忍不住要悟了?!?/p>
驚蟄靠在一棵年歲很老的槐樹下,恨恨道:“你招惹了別人,自己卻悟了?哪有這么好的事!”
三千笑了一聲,轉身繼續(xù)同那屋子妖怪商量。
那妖怪是一座青瓦白墻的小屋,固執(zhí)地搖頭,頭上的青瓦簌簌地往下掉,它一邊心疼自己的瓦,一邊如前面那些屋子妖怪一樣拒絕道:“不行,你只住一天。要住就住一輩子。”
三千幫它把瓦撿起來,替它安回去,喃喃道:“可是,我只有一天。”
她失望地挑了燈籠要走,那屋子妖怪卻又喊道:“等一下。你……你幫我撿回了瓦片,我要報答你,你可以住一晚。但是,你不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也別問我的。因為在我們妖怪看來,通了名字,兩個不相干的人就被命運線纏到一塊了,如果你走了,我會難過很久。”
驚蟄愣了愣,腦海中卻出現(xiàn)一段對話:
“掌門三弟子,驚蟄?!?/p>
“好名字,真適合美人你。聽過弱水三千嗎?你身后的便是那弱水,我,便是那三千,哈哈哈哈?!?/p>
這一路走來越縛越緊的糾纏,原來在一開始便注定了。
三千已經(jīng)快手快腳地參觀完了屋子,還從屋子的地窖里搬出來一壇酒,爬到了屋頂上,沖驚蟄晃了晃空白的燈籠面,驚蟄無奈地也上了屋頂。
“來,喝酒。”
“我不能喝酒。”
“你喝一壇,我告訴你一個別人都想知道的秘密,怎么樣?”
驚蟄借著接過酒壇的動作,遮住眼中蟄伏的情緒,拍開封泥,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然后把酒壇倒過來,道:“說吧。”
三千看著他,俯過去,在他耳邊道:“你可知道,為何凡人愛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驚蟄皺眉,問:“為何?”
“因為啊,飲取一瓢弱水,就能從弱水水面上走過去。若是喝得少于一瓢,或是喝得多于一瓢,就會從弱水中沉下去?!?/p>
此時不怎么圓的月亮升了起來,晶亮的光落在驚蟄氤氳了酒氣的眸子中,越發(fā)顯得醉人,他卻垂下眼臉,遮住眸光。
三千攬過他,無比親密的模樣,低頭在他臉上那道淺淺的傷痕上咬一口,問:“這天下人都好奇弱水的秘密,你聽了為什么不高興?是因為,這不是你想聽的,關于風聲木的秘密?”
驚蟄猛地一驚,卻被三千攬住無法抬頭看她的表情,只聽她懶懶地同他說:“知道早上那個提燈籠的小妖怪為什么一看到你從燈籠上出來,就嚇跑了嗎——因為整個菩提城的妖怪都知道,書畫店掌柜畫的燈籠,只有在滿月的夜晚,才能讓燈籠上的畫活過來。你說,今天一大早,從我的燈籠上冒出來的,是誰呢?”
她說完猛地推了一把驚蟄,自己卻被一支突然飛出的銀箭射中心口,從屋頂上向后落了下去,驚蟄徒勞地伸手,卻連她的衣角都沒有抓到。
三千靠著一棵古老的槐花樹坐下,衣角被綠色染遍,在月光的陰影里似乎同周圍的草木融為了一體。她不去管那憤怒地跟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對她出手的粉衣姑娘,仰頭對驚蟄笑道:“你從頭到尾,都只是用了美人計,就把我釣得牢牢的。你師弟怎么說的來著?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驚蟄要去扶她,卻見她的衣角慢慢同旁邊的山石融在了一處,他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起來。水妖快死的時候,會慢慢變成石頭,就如所謂的滄海桑田的變化一般。
三千抬起手,摸著驚蟄的臉,笑道:“你為何難過呢?我死,風聲木就會長出來啦。因為啊,我身上封印著鬼界與三界相通的法印,只要我不在了,封印解除,能預知戰(zhàn)事的風聲木就會立刻成長起來。預知戰(zhàn)事……預知戰(zhàn)事,沒有戰(zhàn)事,風聲木怎么會破土而出呢?哈哈哈?!?/p>
一旁的粉衣姑娘手中的弓箭無力地摔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耳朵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三千說:“親手解開鬼界通往三界的法印,你說,整個靈云山,擔不擔得起這個罪責?你靈云山辱我欺我傷我!我就要你整個靈云山賠給我!”
驚蟄的聲音在此時,反而有些詭異的平靜,他問:“所以,你為了逼她出手殺你,報復靈云山,才一直裝得很喜歡我的樣子?”
“你猜……”
三千的聲音散落在空中,她保持著仰頭笑看驚蟄的姿勢,抬起撫摸他的手還停在空中,卻已經(jīng)連發(fā)絲都僵硬成蒼白的石。
尾聲
驚蟄弄丟了弱水之妖,履行誓言,自斷仙骨請罪,即使那時的三界已經(jīng)沒人顧得上追究他。
他在兵荒馬亂中,一個人安靜地走下昆侖,在弱水邊,取了一瓢弱水喝下去,然后笑容溫和地踏入弱水之中——宛若一步踏入虛空,整個人迅速地被弱水無聲地吞噬。
他想,果然是騙我的啊,他們兩個人,究竟誰騙誰比較多,究竟誰又騙到了誰呢?
他往弱水的深處墜落,這一場再也不會有那個能救贖他的人,那他,便心甘情愿地沉溺于這三千弱水,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