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這一兩年,竟不斷地寫起追悼文章來,每一篇都是要償還一筆精神的債務(wù):給老師、給亡友、給……
最應(yīng)該償還的,留在最后。
我不知道該寫什么,該怎樣去寫——我?guī)缀鯚o話可說,卻又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
因為你留給我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
因為我永遠擺脫不了你,我的命運與你緊緊相連。
哦,你是我的父親,我是你的兒子。
明年某月某日——我甚至都說不出具體的時間——是你的誕辰百周年忌日。在這多雪的北方的早晨,坐在未名湖畔,我想著遙遠的南國的海的那一邊,端坐在冰冷的石座上的你,卻無法想象,更不能具體地說出——你的容顏、你的聲音、你的思想……你對于我,永遠是一個陌生的存在,一個償還不清的精神的債主!
多少次,我努力地想從記憶的墳?zāi)估?,挖掘出你的形象,但收獲永遠只是印象的碎片:1948年的冬天,南京中山東路一家小吃店里,一個穿著長袍的沉默的中年人,帶著長著圓圓的大腦袋的小男孩,在吃著什么,仿佛是湯圓,仿佛又不是,模糊不清了。男孩很快地吃完了,望著仍在慢吞細(xì)咽的中年人。中年人微微一笑,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個個地夾到男孩的碗里,突然長嘆了一聲……
這唯一留下的瞬間記憶,經(jīng)過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拍打,竟化作我生命中的永恒。父親,你哪里知道,你的沉默、微笑,連同你的一聲嘆息,是怎樣地讓你的兒子千百遍地咀嚼,溫暖著、咬嚙著他那顆破碎的失落的心!
還有掛在墻上的你的巨幅畫像,留在我的記憶里的,仍然是你的嚴(yán)肅的微笑。這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在你親自購置的南京武夷路22號小樓母親的臥室里,你日夜陪伴著母親,也時時從墻上望著我、哥哥和姐姐。我知道你在海峽那一邊,卻不怎么想念你——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家庭生活中你的缺席。當(dāng)年我們?nèi)易≡谀暇┙K路、中山東路的時候,你不是出差在外,就是和來往不絕的客人談?wù)摴?,少有和家人閑談的時候。但偶然瞥見墻上的你在對我微笑時,不知怎么的,我總有一種安寧感。“那是我的父親,父親?!蔽覍ψ约赫f,同時有一股溫馨襲上心頭。母親卻時時念著你,每逢過年過節(jié),總要多擺幾副碗筷——為你,也為遠在異國的大哥和三哥。這時候,我似乎感到了一種生命的沉重與悲涼,但也只是剎那的感覺,很快就忘了——那時候我還不懂人事。
待到你的畫像從墻上取下,并且永遠在家中消失時,我才開始感到你的分量,你與我以及全家的命運息息相通。起初還是中學(xué)生的我只覺得奇怪,想去問母親,看到她一臉愁容,便不敢開口。還是“新奶媽”——長住我們家的女傭,你一定記得的——悄悄告訴我,四哥(他是共產(chǎn)黨員,在南京團市委工作)因為家里掛著你的像,與你劃不清界限,受到了嚴(yán)厲的批評。我已經(jīng)說不清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仿佛覺得有些奇怪,又分明感到了一種精神的威壓,而此后母親死一般的沉默尤使我不安,從此,不祥的預(yù)感便籠罩著這個溫馨的家庭。
考驗終于降臨到我的頭上。1953年,剛滿14歲的我,便提出了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后改稱為“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的申請,這在我們那一代是天經(jīng)地義的歸宿,仿佛到了14歲,就應(yīng)該、也必然成為青年團員。但我的申請,遭到了拒絕,盡管當(dāng)時我是全校師生公認(rèn)的品學(xué)兼優(yōu)的模范生。面對這晴天霹靂般的打擊,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以后,我頓時產(chǎn)生了低人一等的屈辱感,仿佛剎那間我從天之驕子變成了二等公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番情景:我的入團介紹人、也是我的好友,一臉嚴(yán)肅地正告我,必須從思想、政治與行動上與反革命的父親劃清界限?!胺锤锩??”我差點大叫起來,我怎能把已經(jīng)滲入記憶深處的嚴(yán)肅、沉靜、微笑著的你,與在我的觀念中早已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這樣的14歲的中學(xué)生的心目中,父親與革命,都同樣神圣,現(xiàn)在卻硬要我在這兩者中做出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這未免過分殘酷,我感到了掏心挖肺般的痛苦。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我的那位好友,整整一個暑期,每天都要到家里來說服我。我知道,那是組織交給他的任務(wù),他自己也懷著極大的真誠與熱情,希望幫助我闖過這一關(guān)。他總是不等坐定,就急急忙忙地把該說的幾句話說完,然后突然沉默下來,用急切的眼光望著我。我知道他想讓我說什么,我也真想說出他想讓我說的話,那樣,我們倆都可以松一口氣,卸下那對于我們來說都過于沉重的精神負(fù)擔(dān),然后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做我們愿意做的事——我的朋友當(dāng)時正在狂熱地學(xué)習(xí)作曲,我也正熱心于作詞,我們本是天作之合……但我怎么也說不出來,只能怔怔地抱歉地望著他;他也呆望著我,似乎也懷著某種歉意。時間到了,他默默地站起來,我也默默地送他到家門口,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我真想懇求他不要再來,但第二天他仍然來了,在同一個時刻,一分鐘也不差。呵,父親,你這時正在海峽的那邊為臺灣農(nóng)業(yè)的振興奔波,你當(dāng)然不會想到,你竟使你的小兒子承受了這樣的精神折磨!我因此而深深地怨恨你。多少次望著那曾經(jīng)掛過你的畫像的白墻,我默默地想:要是父親的形象也能像畫像一樣永遠消失,要是我根本沒有這樣的父親,那該多好。呵,我竟敢否認(rèn)自己父親的存在,我這罪孽深重的兒子!我為自己的念頭嚇壞了……從此,與反動父親劃不清界限,就成了我永遠洗刷不清的罪名。我終于從北京被流放到了貴州安順,正是傳說中的夜郎國的所在。在我簡單的行囊中,有一張父親的照片,這是我從母親那里要來的。我從不敢翻出來,仿佛看一眼本身就是一種犯罪;但又始終保留著,我知道那是我們父子間最后的精神聯(lián)系。不管看與不看,“他”存在著,這就足以給我越來越孤寂的心以某種慰藉了。但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點慰藉竟使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文化大革命中,當(dāng)紅衛(wèi)兵從我的箱底翻出這張照片時,我再也逃脫不了“反革命孝子賢孫”的罪名。面對紅衛(wèi)兵的質(zhì)問,我無言以對。當(dāng)時正盛行著“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革命邏輯,我也為自己的大膽(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還保留著父親的照片)嚇蒙了。我唯有低頭、認(rèn)罪、懺悔,說不上真誠還是不真誠,只恨不得割斷一切與社會的聯(lián)系(因為每一個聯(lián)系都是一種罪惡),還一個一無牽涉的“自己”。因此,當(dāng)后來學(xué)校革命師生給我平反,將父親的照片還給我時,我?guī)缀跏呛敛贿t疑地將它付之一炬——事情過去很久以后,我才驚訝自己當(dāng)時的平靜。記得有一位學(xué)生提出了異議,他問我:“兒子為什么不可以保留自己父親的照片呢?”我望了他一眼,只覺得他的問題提得奇怪。我已經(jīng)心如死灰,以為人世間早已無感情可言,更別說父子之情……
但我很快就受到了懲罰,當(dāng)我得知父親1972年在臺北悄然去世時,我才猛然省悟,我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親手燒毀了對我有著養(yǎng)育之恩的父親的形象!呵,我這大逆不道的、罪惡深重的兒子!
盡管20世紀(jì)70年代末,旅居美國的三哥歸國,又帶來了父親的照片,我卻再也不敢正視。我的眼前,永遠晃動著那地獄般的圖景:我親手點燃的火,一點一點地吞食了我的父親——他的沉思、微笑,連同他對我全部的愛和期待!
我仿佛又聽見了早已埋葬在童年記憶里的父親的那一聲嘆息……
哦,你是我的父親,我是你的兒子!
(莫 難摘自漓江出版社《我的家庭回憶錄》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