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章

吳江先生經(jīng)歷豐富，理論造詣高深，參與了中共許多重要理論的形成，又有一段時間身處政治核心漩渦之中。他與中央領導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胡耀邦等曾零距離接觸，與胡喬木、周揚、鄧力群等理論家切磋爭鳴，還與陳伯達、康生等也甚為熟稔。特別是胡耀邦在總書記崗位上，吳江在不同時期的三次“直諫”，且圍繞“厚重”、“威重”、“慎重”三個主題詞展開，令人印象深刻，沉思難已。

一、“厚重寡言”為上

胡耀邦從中央黨校調(diào)至中央，旋之升任黨中央總書記。但胡對親手創(chuàng)辦的《理論動態(tài)》還是念茲在茲。胡與吳早已相識，然實打?qū)嵉慕佑|，還是始于中央黨校。對于吳在理論上的敏銳性，大是大非的不唯上，胡十分賞識。故離開黨校之前，胡耀邦讓吳兼任理論研究室主任，還在家中“設宴”，“拜托”吳江辦好《理論動態(tài)》。吳江清楚，《理論動態(tài)》刊物雖小，分量甚重，因而凡是重要的文章他都事先報請胡定奪。有人形容，如果說《理論動態(tài)》的董事長是胡耀邦，那么總經(jīng)理就是吳江。所以胡工作重心雖然轉(zhuǎn)至中央，兩人的聯(lián)系還是頻繁密切。

吳江時時關注著胡耀邦在總書記崗位上的工作，因為他知道胡公道正派、待人寬厚，善于獨立思考，敢于承擔風險，富于犧牲精神。但吳也有感覺，胡似少了點政治家應有的城府，喜歡即興講話，且又直言無忌。果不然，對胡的微言漸成氣候，一些當年反對右派平反，擁護“兩個凡是”的人借此大做文章，并有愈演愈烈之勢。吳看在眼里，急在心頭，總想對胡說點什么，又苦無合適時機。不過，很自然的機會還是出現(xiàn)了，當時吳江準備向胡耀邦推薦一篇自認為比較滿意的文章。因為在過去，吳江凡認為較為重要的文章，總是首先征詢胡的意見。吳認為胡鑒文品評往往有獨特的高度，別樣的視角，因而這次送文定奪也順理成章——雖然他已處于總書記之尊。為此吳江在寄上文章的同時，修書一封，信中吳如此強調(diào)：“我的文章中引用了《晉書·堯俞傳》。這篇傳記說堯俞的為人，‘厚重言寡，遇人不設城府，人自不敢欺。因為厚重言寡，雖遇人不設城府，實內(nèi)含威嚴，故令人不敢欺；若厚重言多，又不設城府，那就難免為人所乘而受人之欺?！?/p>

吳老對我說，他當時寫信時本想就此打住，后想，如此轉(zhuǎn)彎抹角，胡不一定能夠產(chǎn)生聯(lián)想，加之胡素來喜歡聽我直言，所以干脆直抒胸意：“總書記過去說自己在經(jīng)濟上是打麻雀戰(zhàn)，現(xiàn)在地位變了，麻雀戰(zhàn)的方法也得變一變，這方面‘言寡恐怕要比‘言多適當一些。今后可能有很艱苦的攻堅戰(zhàn)，麻雀戰(zhàn)的戰(zhàn)略應當放棄。以上可能有放肆之處，請批評。”

聽到這里時，我忙問效果如何？吳老說，效果有一點，但不大。總書記隨之讓秘書調(diào)來《晉書》，細細地讀了一遍《堯俞傳》。事后他對吳江說：“多讀書真好啊，可惜我讀書的時間太少了！”

在吳江看來，胡耀邦常常“金針度人”，卻不知道有人卻在借“針”度人；胡在潛心工作渴望獲取新知識的同時，卻往往忽略了周遭的風云變幻。這第一次直諫，時在1982年3月。

二、“威重”、“寬厚”失衡

吳江第二次直諫胡耀邦是在1984年5月，其時吳江已經(jīng)離開中央黨校，掛職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副院長，實際上是“投閑置散”。也許此時此境中，吳江對胡耀邦這位老領導的優(yōu)缺點及工作境況，看得更為分明。

胡耀邦立于改革開放之潮頭，撥亂反正，組織發(fā)起“真理標準討論”，傾力平反冤假錯案，一時名重朝野。但這是他上任總書記之前，又是在鄧小平等老一輩革命家鼎力支持下完成的。然一旦登上總書記高位，所處環(huán)境更加復雜，其工作方法的弱點，其性格使然的不足，以及當時組織架構(gòu)的束縛，也日漸顯露出來。

誰都承認，鄧小平是從千軍萬馬中沖殺出來，又經(jīng)過風浪沉浮的偉大戰(zhàn)略家，面對積重難返，阻力重重，強調(diào)誰反對改革，誰因循守舊，“不換思想就走人”；而胡的經(jīng)歷、魄力尚不可與鄧同列，偏偏他又“仁慈掌兵”，強調(diào)寬容——“只換思想不換人”。然而“換人的思想”談何容易！有些人就此抓住胡宅心仁厚的特點，加之胡在具體的經(jīng)濟問題上又發(fā)表了一些不合實際或操之過急的言論，于是不明聲色地彈撥了胡與老一輩領導之間的關系，確也產(chǎn)生一時的誤解。有意無意間，社會上對胡耀邦的負面評論回風逆浪，而有些人推波助瀾。為了使胡兼聽則明，也為了使胡能夠正確估計當時環(huán)境，吳江思前想后，毫不諱言地給胡耀邦書寫了幾句告誡：“寬厚有余，威重不足。有開創(chuàng)新局面之雄心，而無控制局勢之能力。容易受人欺侮，容易被人顛覆?！眳墙瓏诟篮蠲貢?，務將這張紙條遞交總書記過目。

我又追問，胡看后作何反應？據(jù)說總書記看后，發(fā)出會心的微笑，笑聲當然還是瀟灑，可實蘊含著諸多無奈。他自言自語地說：吳江懂我，又不懂我；吳江理解我，又不理解我。乃將“吳江諍言”存放在側(cè)。也許吳的“諍言”實在犀利，胡在辭去總書記之日，將此紙條重新?lián)斐鲩喿x，然后付之一炬。其后發(fā)生的事不必贅筆，不幸而被吳言中。

三、“慎重”對待檢討

第三次直諫是在1987年1月。

吳江在第一時間里知道胡耀邦將辭去總書記一職，其內(nèi)心比胡在任總書記時還焦急。深諳中共歷史的吳江知道，凡第一把手辭職，必然要在中央重要會議上作檢討，而這一“檢討”又將記錄在案，公開與否，酌情而定。胡是豁達看得開的人，他的自我檢討，極有可能會上綱上線。而在吳江看來，胡耀邦將會在中國歷史上享有重要地位，如果脫離實情任意貶低，這不僅僅是他人生歷史上的敗筆。吳江毫不遲疑，急速向胡耀邦傳話：“慎重對待檢討，不可輕易、更不可無限上綱。堂堂正正的上，堂堂正正的下?！比欢藭r的胡耀邦，不知何故，依然不聽勸阻，還是作了拔高的“深刻檢討”。吳江得悉后，只能徒喚奈何。

十三大剛開完，吳江即求見胡耀邦。胡會見吳時，身心依然健棒。由于兩人實在太熟了，所以沒有過多寒暄。胡說：“我有兩個想不到，一個想不到我能登上這樣的高位；一個想不到我會犯這樣嚴重的錯誤。”吳有點安慰且?guī)c不解地說：“高位未必真高，錯誤也未必嚴重……您不是常說，公道自在人心嗎？還是讓歷史說話吧，至于您所作的檢討……”

當時他話還沒有完全講完，卸任總書記就接過話題：“謝謝你們的關心，我心領了。那次檢討我沒有很好考慮，事先也沒有同家里人商量。至于最后黨內(nèi)下發(fā)的那份檢討，下發(fā)前并未送我看過?！?/p>

吳江說：“我了解到那是有人做了手腳。聽說中央特別是鄧小平同志聞知后‘雷霆震怒，作出了嚴厲的批評……”當吳老向我敘說了上述相關話題后，又告訴我，所說的有些方面他略有披露，但不少細節(jié)因各種原因尚未展開，我還會進一步向你講講相關情況。你在方便時或可代為交代。

吳老坦率地對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真是至理名言，盡管胡極其聰慧，隨著崗位的變化，對工作方法也有所調(diào)整?？捎腥私桀}發(fā)揮，最終還是抓住了他骨子底里的弱點，做出了令人扼腕的大文章。”

其實，吳江先生也是京兆書生，性情中人，他之敢于對在任總書記如此“直諫”，一方面說明了他對胡耀邦的了解，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對當時政治現(xiàn)實的考量，當然，從另一側(cè)面也印證了這位老共產(chǎn)黨員不會隨浪浮沉。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