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是一個讓人“想入非非”的詞匯。它有樣子，有來頭，有故事。

說到旗袍，我腦海中會浮現(xiàn)三幅畫面：一幅是王家衛(wèi)的電影《花樣年華》里張曼玉的28件“旗袍秀”，一件旗袍一種心情，時而憂郁，時而雍容，時而悲傷，時而性感；一幅是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民國時期，大都市、大家族的太太小姐們穿著旗袍，風(fēng)情萬種地走著，掀起當(dāng)時中國一股古典又新潮的旗袍風(fēng)尚；一幅是“文革”造反派抄家時，權(quán)貴名媛人家的地板上凌亂地散落著亮著各種綾羅綢緞光色的旗袍，被歇斯底里的造反派踩在腳下，而龜縮在墻角的女主人驚恐絕望地注視著一切。

三幅長久留在我記憶中的圖景，致使旗袍在我心中慢慢抽象成一種符號——一種彰顯東方女子古典、性感之美的符號，一種暗示歷史、政治因素主宰的審美觀變遷的符號。

讀凌晨的散文《旗袍》，是一次讓旗袍從抽象的符號回歸有冷暖、有血肉的感性故事的過程，對我來說，這是對旗袍內(nèi)蘊的再一次想象。

文章不長，但很精致。故事內(nèi)容精致，文字表達也精致。兩個女人與旗袍的故事，一個祖母，一個孫女。為當(dāng)時社會名媛的祖母高貴美麗，那些貼身裁剪的各色旗袍如同“長”在祖母年輕的身體上一般，分不清是旗袍“風(fēng)姿”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女人“風(fēng)姿”了旗袍，她們彼此榮耀著。這樣的女人擁有一件旗袍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因為心情太多，日子太多，故而祖母有一箱子令人眼花繚亂的旗袍就不足為怪了。

精致玲瓏的旗袍包裹的是祖母內(nèi)心的高貴。真正的高貴不是錦衣玉食，不是位高權(quán)重，而是榮辱不驚，坐看云卷云舒，而是對品質(zhì)對品位過分講究的人生態(tài)度。文章有兩個細(xì)節(jié)展示了這種高貴：一個細(xì)節(jié)是，“文革”時期祖母被劃成女特務(wù)，氣勢洶洶的女造反派把祖母的旗袍“一件件抖落開來，粗暴地用手揉捏著那些精致的面料”，惡狠狠地要祖母交出特務(wù)的密電碼來，面對這一切，祖母“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矜持并有點鄙夷地看著這個女人的瘋狂舉動”，作者說，“這種高貴的沉默，這種驕傲的神情，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記?！?/p>

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是，祖母垂垂老矣之時，中國大地重又刮起旗袍風(fēng)，那滿箱的旗袍只能成為祖母心愛的收藏品——祖母穿不了這些旗袍了，孫女也無法將自己裝進那些精致的旗袍里去。孫女提出，等有了合適的面料，找個好裁縫，由祖母指點著為自己做一身旗袍，面對孫女的提議，此刻的祖母是落寂的，她說：“現(xiàn)在，哪里買得到像老底子這么貨真價實的好料子噢，再說裁縫的手藝也拙劣得沒法看了。”經(jīng)歷過那些高貴日子的祖母對眼下生活的粗糙，只有落寂的份兒了。

在文章中，孫女是祖母與旗袍故事的講述者。她的講述目的有兩個，一個是破解祖母旗袍的留存之謎；一個是講述旗袍對“我”的吸引。一只裝滿旗袍的栗殼色樟木箱，從1930年代顛沛流離至今，多少金銀細(xì)軟、字畫瓷器不知所蹤，而它卻避過了戰(zhàn)爭災(zāi)難、政治運動留存了下來，可謂奇跡。我以為，這奇跡里邊，除了有友人的護衛(wèi)幫助以外，更重要的是祖母對它的珍視。1960年代出生的孫女并沒有見過祖母穿過這些旗袍，因為時代氣候不允許，祖母不能再穿它們，但祖母像珍視寶貝一樣珍視它們，其實她珍視的是附著在旗袍上的自己的韶光年華。每個人都是一個時代，所以每個人的人生都值得自己一輩子珍視。每年夏天的一次旗袍晾曬，都是祖母的一次節(jié)日，“各色旗袍在夏風(fēng)中輕舞搖揚”，此刻的祖母會隨這些輕舞的旗袍回到她流光溢彩的錦繡年華之中——這是一種幸福。

旗袍是真正女人的愛物，每一個真正女人都被旗袍的美征服過，穿上一款嫵媚、風(fēng)情的旗袍是女人心底的秘密。孫女在描述祖母與旗袍天衣無縫的美時，實際也是在描述另一個女人——“我”對旗袍的心儀與向往。文中寫了“我”少年時和中年時試穿祖母旗袍時的情形，太瘦小和太壯碩都不適合穿祖母那些旗袍了，為自己尋覓一件祖母那樣的華美旗袍，卻成為了一個綺麗的夢，因為“如今的旗袍，已經(jīng)再也無法重復(fù)和復(fù)制三十年代的輝煌了”。

旗袍是女子的一個夢，是美的一個符號。它曼妙多姿，它神秘內(nèi)斂，它性感張揚……但它仍然難以道盡東方女子的獨特味道。它使隆胸豐臀的女子婀娜多姿，使身材修長的女子亭亭玉立，使個頭矮小的女子嬌小玲瓏……但它仍然難以包裹一顆受欲念與矜持雙重煎熬的心，仍然難以阻擋韶光年華的逝去。

凌晨的散文《旗袍》雖短，但讓人回想良多。

石華鵬，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