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濟子
倘若讓我,一名音樂愛好者,選擇德國的十個城市走走,我怎么也不會選擇卡爾斯魯厄。
隨便排排:波恩/貝多芬出生地;萊比錫/巴赫、“發(fā)掘”巴赫的門德爾松、布商大廈樂團、蔡元培;漢堡/泰勒曼、少年勃拉姆斯彈琴的夜店;然后柏林、慕尼黑、德累斯頓、科隆、拜羅伊特、杜塞爾多夫、魏瑪、漢諾威,一氣想到的已不止十個,這些音樂的重鎮(zhèn),都由大師血肉熔鑄,都有音樂史上重大事件發(fā)生,處處引人入勝!
即便卡爾斯魯厄周邊,曼海姆樂派的發(fā)祥地曼海姆、全德音樂節(jié)大師云集的海德堡、現(xiàn)代音樂的集結地達姆施達特,亦當先于卡魯(當?shù)厝A人對卡爾斯魯厄的昵稱)考慮。
然而,非音樂故,我卻在德國西南部巴登-符騰堡州的卡爾斯魯厄,這個之前我一無所聞的小城住了五天,不意美美地聽了一場歌劇,堪稱我德國之旅的一次“艷遇”。
這是指2013年10月18日在卡魯巴登州國立劇院(Badisches Staatstheater)上演的那場歌劇,英國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的《彼得·格賴姆斯》(Peter Grimes)以及劇院清澈見底的絕好音響。
我們是10月17日晚上到的卡爾斯魯厄,當晚的歌劇《軍中女郎》(我是那么想看)生生錯過。第二天起了個大早,18日的《彼得·格賴姆斯》志在必得。
匆匆早餐后即去酒店前臺打探歌劇院方向,女經(jīng)理黑發(fā)黑眼睛,微笑著在城市地圖上畫了個直角:劇院在標志性的埃特林根城門(Ettlinger Tor)旁,步行即可。她還在目的地位置畫了個五角星。
我沿著Ruppurrer大街向 Karlstor大街拐成一個直角,一路都是工地,挖掘機、護欄,地面挖成壕溝——卡魯正在造地鐵。上班的人三三兩兩,杏黃色輕軌列車在壕溝間穿梭。經(jīng)過一面滿遭涂鴉的墻式飲品自售機,一間技校抑或大學,一家葡萄牙餐廳,到了“五角星”,四周并不見歌劇院。
我以為歐洲的歌劇院都是巴洛克建筑,立柱和雕塑,巍峨、古典,都在老城中心,旁邊是市政廳、大教堂,眾多博物館咖啡館星布周圍。而這里,幾乎不見老建筑,那座方形大辦公樓上豎起的方形小塔樓,就是城門?那座像積木盒子的建筑,就是歌劇院?
玻璃門上分明寫著:Badisches
Staatstheater。
悻悻推開玻璃門,進入“盒子”:左邊是劇院,右邊是票房,格外冷清。關閉的售票窗透出隔夜燈光,桌上節(jié)目冊花團錦簇,一眼便瞧見《彼得·格賴姆斯》的劇照!有女士獨坐,她像總理默克爾那般年紀、發(fā)型和穿著。大清早的,是來歇腳,還是來追懷?追懷的是音樂,還是音樂的故人?
我問道,買歌劇票是不是這里,幾點開門?她一臉迷茫,人和劇院睡意朦朧。
大概時間還早,我便出去溜達??撮T前高大的木雕裝置,是一匹馬,方頭方腦,尾巴是一把巨大的牙刷,后現(xiàn)代。一旁圓形花壇有人移栽花木,陽光勾勒出的臉型,疑似東歐打工者。往前是一個長方形噴泉,像個游泳池,扶手部位,是幾縷噴泉拋物線地拋回水中,不搭調。臨街豎著挑高的大型廣告柱,上張海報,開車的人老遠便能看到:除《彼得》外,還有瓦格納《漂泊的荷蘭人》、威爾第《假面舞會》、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是本季中交替上演的歌劇。轉到后街,冷寂無人,好看(晚上更好看)的杏黃色列車緩緩滑過,四節(jié)或是五節(jié)車廂,丁零當啷。后來知道,卡魯?shù)牡孛孳壗挥幸话俣嗄炅恕?/p>
忽然,票房女士向我們奔來,氣喘吁吁地比劃著——票房開門了。呵呵,謝謝她!
窗口前已形成小隊。一個窗口給網(wǎng)上訂票者換票,我則排入另一窗口。售票員將電腦轉向朝外,屏幕分色顯示座位和票價。最貴的?不。最便宜的?不。沒幾分鐘,便如愿購得當晚的《彼得·格賴姆斯》和次日的現(xiàn)代芭蕾舞劇《MoMo》。座位不壞,價格很好!
比較起來,德國人極愛的《MoMo》售票更火,只剩幾個最差座位,票價十二歐??催^才知道,最差座位非常好,這劇場任何一個座位都能將舞臺悉數(shù)收入眼底,連《MoMo》中一段跌入樂池的舞蹈也看得一清二楚。不像在上海大劇院看《眾神的黃昏》,被媒體捧為盛景的真火燃燒的橋段,因是三樓后排座位,竟沒看全。也不像在科文特皇家歌劇院,等退票等來前排包廂雅座,高高在上,整個樂池倒是看全了,舞臺呢,則只看到臺口的一綹,真叫驚鴻一瞥。
讀地圖資料方知,卡魯還是大有名堂的:號稱德國硅谷;是昔日巴登州的首府;最著名的是城市設計:若太陽放射光芒,皇宮是太陽,呈扇面放射出三十二條大道,再蛛網(wǎng)般織出橫街,規(guī)整有序,自有天意心跡;此外,卡魯還是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和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所在地。
當然,卡魯有音樂學院,我的朋友圈圈和點點在那里上鋼琴課。他們說該院的管弦系在德國排名第五;鋼琴系則是大系,有五個教授!德國以教授數(shù)目判定系科大小。如此看,中國可算音樂大國?
于我小有觸動的是,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是在卡魯首演,1876年11月4日,作曲家坐在觀眾當中,看德索夫指揮這部被克拉拉·舒曼深切關注的《第一交響曲》,思索著如何修改。勃拉姆斯何以選擇卡魯?首演的劇院還在么?誰能告訴我?
其實,只一場《彼得·格賴姆斯》的演出,就使我覺得,來卡魯來對了。
10月18日18點,燈火通明,劇院蘇醒。似乎整個城市的人都到這兒來了,西方人喜歡早早來到劇院,成群打伙,社交寒暄,美酒美食美咖啡,完了上樓聽歌劇。檢票是兩位高大的準老太,很老派地在票上撕個小口。兩歐元購得節(jié)目單,印刷素美,有彩色劇照。今晚演出:巴登州國立劇院的歌劇團、舞劇團、兒童合唱團、樂團及合唱團,男高音彼得·格賴姆斯由John Treleaven飾演,女高音艾倫輪到B組的Christina Niessen,指揮是Justin Brown。
劇院大廳被擋板和燈光分割、組合成幾何圖形,朝哪兒看都很好。衣帽間繁忙,衛(wèi)生間寬敞,層層的咖啡座已是人滿為患——啊,晚上好!好久不見——我聽不懂。
偏廊獨辟一區(qū),有小小的舞臺,圍一圈沙發(fā),豎有麥克,給主持和講者,臺下幾十位聽眾多是四零五零,這是開演前的普及講座。今天,講的就是《彼得·格賴姆斯》了。講座另有幾塊錢收費,附贈一杯香檳。
墻上掛滿了劇院的建構圖以及駐院藝術家們的工作照,彰顯熱情與敬業(yè)。第二日看《MoMo》,座位在最后排,發(fā)現(xiàn)身后是設有把桿的小微排練廳。
按票尋二樓D區(qū)入場,頃刻便被蟹青色調罩裹,不覺人已入靜。劇場大約千座,不大不小,很能讓耳目集中,也適合卡魯三十萬人口的城市規(guī)模。觀眾席呈階梯型,錯落分區(qū),線條簡約。大體像是柏林愛樂大廳(其實我沒進去過)縱向砍掉一半,或是上海大劇院橫向砍掉一半那種格局。蟹青色座椅寬大舒適,翻動無聲。找到13排417座,我恍然大悟,座位編號不分單雙,就1、2、3、4一徑下去。這樣好,不重復,不會搞錯。我們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就曾因編號重復,分座兩廂,相隔千里,臨開演縱有好心人換座,也狼狽不堪心中倉惶。
19點30分,追光直射樂池,指揮出場,千眾掌聲入耳,顆顆粒粒飽滿。
音樂啟,耳朵大驚!清亮剔透,一點都不干,泛音豐富,混響不肥不瘦,每一音都能即時送達,無有遲滯。一汪清水??!我想到馬勒所說“極大的清晰性”。
大幕啟,兩眼大驚!超寫實。整個舞臺是一艘輪船的餐廳,十三張長方桌擺了幾排,側光打出投影,明暗強烈,金屬質感冰冷撲面,預示著歌劇的基調。舞臺框出不多見的9:3比例,類似寬銀幕,很現(xiàn)代,很新奇,很舒服。
彼得·格賴姆斯靠右側的餐臺坐著,耷拉著頭。透過舞臺深處船艙的門窗,可望見遠處陰郁的海天。鎮(zhèn)民們一字排立窗外揮舞手臂,群情激奮,審判的合唱響起……
二十七歐元的三等票座真是好極了,前后左右的中心,不遠不近,堪比皇帝位置。前排空了幾個位子,上座率約九成。三樓觀眾席護板掛了一方屏幕,消音鎖住指揮的半身特寫,給臺上的演員看指揮用。這部二十世紀名著、英語歌劇的代表作,今天打了德文字幕。
歌劇取自布里頓薩福克郡老鄉(xiāng)喬治·克萊本的長詩《自治鎮(zhèn)》,1945年6月7日首演于倫敦塞德勒維爾斯劇院。彼時女高音兼劇院老板叫克洛斯,她聽了布里頓彈奏艾倫的幾段唱后,當即決定將《彼得·格賴姆斯》作為戰(zhàn)后劇院的開幕歌劇,并當仁不讓出演艾倫。布里頓的摯友、男高音彼得·皮爾斯飾演格賴姆斯。結果呢,一舉成功!
故事發(fā)生在1830年代,英國東海岸,性格暴躁不合群的漁夫彼得·格賴姆斯,因他的徒工意外死亡無證辯誣,深受小鎮(zhèn)排擠,雖有女友艾倫的同情幫助,也不抵鎮(zhèn)民愈演愈烈的敵意和不容:不死不足以平民憤!最終只能接受并按海上法則,鑿船自沉。
今晚的“巴登版”改動不小,場景、人物每每對不上號。我臨時抱佛腳,黑暗中把iPod(那里有音樂詞典)藏在衣襟里,不時翻看劇情。
序幕是格賴姆斯被判無罪,但并未消除小鎮(zhèn)的猜疑和憤怒。艾倫想一道出走,彼得不允,那個九度大跳開始的二重唱,無伴奏,旋律真是好聽。他倆就站在你面前,對著你的眼睛唱,你看著他們的眼睛聽,那種切膚之感,哪里是家里播放的CD可比!
接著是著名的《海的間奏曲》之第一,描寫黎明,小提琴在極高音區(qū)演奏慢板旋律,極細的線條,極盡E弦張力直鉆腦海,有命懸一線的分量:大海寧靜,卻懸念深藏;更傳達出一種孤獨的憂傷和空茫。隨后小提琴和長笛反向的兩個動機問答,似疑問,也像申辯。
布里頓也許不是這意思,這是音樂給我的個人實感。不去管什么自律論、他律論吧。
今晚的艾倫很是突出,布里頓給她的唱段個個好聽,只要她一開聲,聲發(fā)情動,頓顯“竹不如肉”。一幕一場中,反駁加勸說鎮(zhèn)民的那一段,豎琴引出,唱得清麗又激越;鎮(zhèn)民遷怒于她,合唱萬夫所指,定音鼓伺候,艾倫決絕并語重心長,一音一字,一音一鼓,凜然又有說服力。此刻臺上十三張桌子已坐滿,想想9:3比例的舞臺,七八十號大小演員交錯移動的場面吧!十三名裹著灰色毛毯的兒童被托舉到桌,瑟瑟直立,面露恐懼,這是導演的符號化處理,直指彼得虐童,人人自危。新招徒工男孩上場,穿藍色T恤,上印鐵錨,頭戴防毒面具(潛水鏡?)也是符號。
緊張氣氛發(fā)酵,合唱步步緊逼。暴風雨前彼得的一段唱,動人啊。男中音老船長,也勸彼得遠走他鄉(xiāng),彼得決意留下賺錢娶艾倫,兩人大吵,激烈的宣敘調中突起船長的一句柔聲旋律,如海邊礪石中的璞玉,溫潤無比。接著彼得的九度大跳旋律又起,小提琴、長笛、銅管的短碎音型相繼填空。這些銅管的咆哮和弦樂器的旋風,攪起巨浪和暗涌,短笛“刮奏”音階翻卷而上,是浪尖上的高光。銅管如超大的沖擊鉆群,突然發(fā)威,暴風雨至。此第二間奏曲在音樂會獨立演奏時,被排在第四高潮位置,若加上第五帕薩卡利亞,也算黃金分割點。
寫海的音樂太多了。門德爾松、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瓦格納、德彪西、拉威爾……還有布里頓的同胞戴留斯、沃恩·威廉姆斯等等。大海的命題令作曲家技癢,紛展管弦樂素描的功力。而今晚,布里頓將狂風巨浪直接澆到我們頭上!樂隊表現(xiàn)靈敏,可迅疾爆棚,那音色-音響能閃出電光來,刮起彼得心中和我們心中的風暴。
更讓人驚嘆的是臺上:電閃雷鳴中,七八十號人一陣騷動,變魔術似地將十幾張桌面瞬間拆成擋板封住門窗,嚴絲合縫,餐廳變成避難所,效果強烈有效,你不得不佩服“巴登版”運用道具并造高潮的想象力!
一幕二場避難所(原作是野豬酒館),短笛“刮奏”風浪仍緊,孩子們裹著毯子睡在地上舞蹈,兩位侄女(女高音),貓叫般唱著,幽魂般跳著,藍光照著,恐怖詭秘。合唱假聲弱起,切切嘈嘈:魔鬼來了……孩子們坐起,秉燭禱告。彼得持魚叉登上懸崖(餐臺),投出“鉤子船長”的惡魔剪影。這里,他卻用弱聲唱出名段《大熊座和金牛座》,長時值的同音進行唱得虛無、壓抑、孤獨、憂傷,恰與惡魔形成反差。“巴登版”彼得的造型稍胖而松怠,缺少滄桑感,許是故意突出他溫和的一面,賦予同情。
中場休息。大廳回到喧鬧,德國觀眾又圍桌而聚,喝起酒來。我不如他們輕松,歌劇讓我沉重。用心理學術語,彼得是“反社會人格”,心理復雜,音樂才深刻。戲呢,新潮演繹方式多多,怎么處理你也不會感到意外:寓言的,荒誕的,超現(xiàn)實的,多媒體的,一桌兩椅的等等。今晚,各式的因素多少都有吧。彼得穿著今天大街上的衣服,拎著一桿魚叉,餐臺如京劇般虛擬為懸崖,女教師艾倫手中的課本換成時尚手提包,老船長戴著墨鏡像個嬉皮,餐桌和調料瓶拈來可用……“巴登版”虛實同構,繁簡并存,更重心理探底。
我去看樂池,看墻壁的吸音材料,上上下下走走,我開始喜歡這劇場了。
回到座位,第三間奏曲引出二幕一場。鐘聲、合唱及管風琴呈現(xiàn)教堂虛景,一女孩在黑板上面寫了幾行“上帝憐憫我”,艾倫牽著新徒工男孩的手唱《閃光的波浪》,她發(fā)現(xiàn)男孩有傷疑竇叢生,彼得回答含糊并強行帶孩子出海又起沖突。這里兩人有很多好聽的唱段。男孩始終是木頭道具不聲不響,此刻稍有爆發(fā),他擦亂黑板“上帝憐憫我”的字樣。
大批鎮(zhèn)民臂戴類似納粹袖章(??。┥蠄?,他們掛起類似納粹旗(??。┎瑐惱吓?。這里男高、男中、男低、女高、女中及合唱悉數(shù)出動,加上艾倫的女高音不時穿插,情緒雜陳,風格多變,是一幅音樂拼貼畫。有一段緊拉慢唱很有意思,大概布里頓聽過中國的京劇吧。
一敲小軍鼓者(那鼓聲敲得人心里發(fā)毛)率眾殺向彼得家。憤怒聲遠,艾倫、女老板及其兩個侄女的女聲四重唱,家長里短中有了些落寞和自憐,兩支長笛惺惺相惜地緊貼而行,那復調效果真是奇特,很多音落在二度上。
第四間奏曲是帕薩卡利亞,大提琴SOLO喚來艾倫獨坐、沉思,隨著多個變奏剪不斷理還亂,小提琴的兩條錯綜回環(huán)曲調蛇一般纏繞著艾倫的思緒,奔逸、扭動、紛亂、充滿不詳……她突然起身,狂躁扯亂椅子一片。
這一舞臺動作真是神來之筆!與音樂默契緊貼到位,演得(導得)真好!
追查的鼓聲逼近,情急中彼得同男孩從后門逃走,男孩不慎墜崖(從餐臺后隱去)。二幕二場是彼得的重場(唱)戲。第一個男孩意外死亡,第二個男孩又失足墜落,屋漏偏逢連夜雨。鐘琴的琶音朦朧若霧,小提琴SOLO凄婉,拉得揪心。
第五間奏曲,弦樂澀滯緩行,黑色海面平靜,長笛木琴跳音點描,偶有月色星點反光。
三幕一場是幾天以后,舞會,鎮(zhèn)民狂歡,謠言流傳,彼得只身回來,被疑害了男孩。群情再度激憤,徹查彼得!
這里,兩個侄女的“貓叫”演唱,短促,動機化,器樂化,被當作伴奏使用;女中音長舌婦的半音化告密唱段,老氣橫秋惡毒陰險,像個女特務;女老板、長舌婦和法官、車夫的急板四重唱,性格各異,曲盡其妙。
濁氣四浮。艾倫天使般唱出她的最后一首詠嘆調《兒時的刺繡》。她走到左側臺口,傾心放聲,真是柔情滿懷悲從中來。
接下來鎮(zhèn)民的無伴奏合唱及賦格,層層推進,漁陽鼙鼓動地,他們要像逼殺楊貴妃一樣逼殺彼得。他們將艾倫綁起,用桌椅“打砸搶”泄憤。一個延長休止后,合唱、樂隊似銀瓶乍破再度爆發(fā)——指揮將這個延長休止比通常再延長那么一點點,張力卻倍增。再來,再增。我雞皮疙瘩頓起,想到電影《薩勒姆的女巫》,那種“炸窩”的恐怖!
第六間奏曲接終場:彼得坐在臺口椅子上,歌聲消沉、痛苦,突又強烈自責,繼而瘋狂大笑,終陷絕望。遠處輕唱:彼得,彼得……凄凄慘慘戚戚,這合唱是招魂,也是伴奏音型,從中再現(xiàn)彼得的九度大跳旋律,變化重復,半氣聲地弱唱,情感復雜至極。艾倫在一旁被綁著,身上標語觸目驚心:殺童兇手!有一人坐著看報紙。鎮(zhèn)民憤立窗外,進行最后的審判。
臺后合唱、前臺獨唱以及樂隊,音色-音響、強弱、速度、各聲部的均衡都好極了。
突然,女老板用絲襪纏向彼得脖頸,勒緊……頭搭拉下來,死去。
看報的仍在看報,頭也不抬。
音樂淡然再現(xiàn)第一間奏曲的主題,“問答動機”復又奏出,合唱平穩(wěn),生活照舊。大號兩聲短嘆。全劇終。
“巴登版”一改彼得原來被“賜死”,連最后的尊嚴也不給他。
“巴登版”何以走極端?是不是要用更大聲說,人性中如告密、妒恨、惡毒、暴戾、殘忍、冷漠(那個看報者?。蟠笮⌒旱幕?,如何癌變?yōu)榧{粹的極致,乃至反人類?
《彼得·格賴姆斯》音樂深刻、復雜,表達準確并充滿警句。那些音樂的警句,不時閃耀著刀鋒淬火的藍光;音樂歡樂的本質,在此已被獰厲之美消弭,化作刺痛的快感和思辨的艱欣。
布里頓是我佩服的作曲家,不僅三十出頭就出此佳作,更佩服他堅持調性寫作,這對二十世紀的作曲家是多么不易!他積極反戰(zhàn),親歷戰(zhàn)爭的殘酷并不幻滅,他意識形態(tài)的“調性”還在;他超然于“保守”“性取向”等非議之上,義無反顧,用作品表達對暴行的憤怒和對弱者的同情,充滿終極關懷和悲憫之心。
走出巴登州國立劇院(我是越來越喜歡這劇院了?。约澳侵蟮暮枚嗳兆?,我總是連連想著那歌劇。正如好的文字如魯迅,文字本身就吸引我們反復去讀。布里頓的《彼得·格賴姆斯》也如是。
回到上海,我翻出CD再聽,想再看卻滿大街淘DVD不得。走在黃葉飄飛的復興中路上,對面上交新建的音樂廳已崢嶸初露,也是三個積木盒子,但愿能有巴登州劇院的好音響。
倘若有人問我,去德國該去哪些地方?我會說,要是喜歡音樂,那一定不要錯過卡爾斯魯厄,光是去巴登州國立劇院聽歌劇,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