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福光
4月14日,2014年普利策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揭曉,維賈伊·賽舍德里(Vijay Seshadri)憑借新詩集《三段》(3 Sections)獲得2014年度普利策詩歌獎。
維賈伊·賽舍德里是印度裔美國詩人、散文作家和評論家,1954年出生于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羅爾,5歲時隨父親移民美國,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長大成人,先后在歐柏林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和藝術(shù)學碩士學位。成年后賽舍德里游歷過美國很多地方,曾在西北太平洋地區(qū)從事過5年漁業(yè)和伐木業(yè);后因想專修紐約上西區(qū)哥倫比亞大學“中東語言與文學”博士生課程未果,而去巴基斯坦游學。賽舍德里做過《紐約客》的編輯,因而他的很多詩作首先在該刊第一時間發(fā)表;現(xiàn)任美國著名文學專業(yè)學院薩拉·勞倫斯學院教授,主講本科生寫作和藝術(shù)碩士寫作等課程。目前,賽舍德里與妻兒居住在紐約市。
賽舍德里已經(jīng)出版的詩集包括:《野生動物王國》(Wild Kingdom,1996)、《長長的牧場》(The Long Meadow,2004)和《三段》(3 Sections,2013)?!堕L長的牧場》曾榮獲美國詩人學會頒發(fā)的詹姆斯·羅福林獎,該獎素有“第二普利策詩歌獎”之稱。此外,他還獲得麥克杜威文藝營卓越詩人成就獎、《巴黎評論》頒發(fā)的伯納德·F.康納斯長詩獎,并在2004年當選為古根海姆學者。相較而言,賽舍德里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算多,而獲得久負盛名的普利策詩歌獎,可謂一舉奠定了他作為美國當代重要詩人的地位。事實上,賽舍德里是第一位獲得普利策詩歌獎的亞裔作家,包括《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紐約客》《印度時報》等美國和印度主流媒體紛紛對其獲獎消息進行了報道。
賽舍德里的詩歌一貫以蕓蕓眾生的普通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深刻刻畫了面對一個發(fā)展迅速、物欲橫流、貧富懸殊、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世界時,人們內(nèi)心的尷尬、掙扎與無奈;詩人冷靜的筆觸,無情地考問著美國社會眾生靈魂深處的生存困境,時而詼諧,時而嚴肅。同時,作為一個生于印度、成長于美國的移民,賽舍德里常以他者的視角,觀察美國社會生活,這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文化體驗。2013年9月出版的新詩集《三段》延續(xù)了這種賽舍德里式的表現(xiàn)手法。普利策評獎委員會盛贊《三段》是“一部引人入勝的詩集,它用一種既詼諧又嚴肅、既悲憫又冷靜的聲音,挖掘了人類從出生直至老年癡呆過程的人性意識”?!度巍钒旬敶盍钊死ьD的事實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一段剛愎自用的歷史,一段夢想思想超越的當下現(xiàn)狀,一段未知的未來。《三段》全書不過80頁,含詩文35篇,大多數(shù)曾發(fā)表在美國各類報刊上。詩集包括短詩、長詩和三篇從烏爾都語詩歌翻譯成英文的詩,甚至還包括一篇隨筆,可以說《三段》是一個萬花筒般的詩歌雜集。
詩集第一首詩歌是《虛數(shù)》。“當宇宙被摧毀”,僅存有一座山,山絲毫未動,“未增也未減”;悖論在于:宇宙都不存在了,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怎么會有可以依存的實體呢。緊接著,詩人反問,若宇宙間萬物都不存在了,那么山的增減就無從比較,也就無所謂增減了。這樣的開頭本身會讓讀者立刻陷入一種茫然的思考中,正當讀者用“意識”思索、揣度時,接著卻被詩人“安撫”了:沒有軀體的存在,人類的“靈魂”仿佛“在碎石上攀爬”,孤苦無依的靈魂就仿佛“平方根下的負1”,靈魂不過是一個被肉體拋棄了的虛無存在。在此平方根下的負1本身也很形象地表達了肉體與靈魂的意象:根號象征著肉體,負1象征著靈魂?!疤摂?shù)”的概念是17世紀法國著名數(shù)學家笛卡爾創(chuàng)造的,意指平方為負數(shù)的數(shù),當時認為虛數(shù)是不真實存在的數(shù)字,現(xiàn)在則被用來表征平面幾何上的縱軸。在印度教中人的死亡被看作是靈魂從肉體的一種解脫,基督教中也強調(diào)肉體死亡后靈魂的拯救。這首詩歌中,賽舍德里想言說的就是靈與肉的古老紛爭,實與虛的關系,關注在現(xiàn)實生活的重壓下靈魂在碎石堆上艱難爬行的孤苦無依,從而具有了宗教哲學思考的意味。
虛數(shù)
當宇宙被摧毀,那座殘存的山脈
未增也未減
增與減是
相較而言的,然而
當宇宙被摧毀,那座殘存的山脈
和什么比較呢?
意識觀察,并被安撫。
靈魂在碎石上攀爬。
靈魂,
就像平方根下的負1,
想有自己的作用是不可能的。
在《回憶錄》中,賽舍德里首先間接引用喬治·奧威爾所言“沒有人曾書寫自己真實的故事”作為開篇,暗指看似光鮮者傳記的背后都有些不可告人的隱秘?!罢鎸嵉墓适率橇钊诵邜u的故事”,甚至會讓人們“大跌眼鏡”,“恥辱之火炙烤的雙手”來不及脫下手套。筆者以為這首詩歌在某種意義上是蕓蕓眾生的真實生活的自我審視和冷靜反省?!拔摇痹驗榇嗳酰霸诜块g里哭泣”;也曾在房間買春,邀請妓女——“高個子金發(fā)女郎瘋狂交歡”;唾棄天真,走向犯罪;勾引無助的寡婦,并作出不可能履行的承諾;雖然因偷情而“內(nèi)心狂喜”卻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這種行徑又“痛徹心扉”,也因此“難以忘懷”。值得注意的是奧威爾1903年出生在當時英屬印度恰爾邦,因為奧威爾的父親當時任職于英屬印度總督鴉片局。這樣不僅個人的歷史不甚光彩,連英國曾占領侵略印度并販賣鴉片的罪惡侵略史也被牽扯進來。同時,詩人也對歷史書寫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這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史學名言,拋開真實、鮮活的“直覺”體驗的故事,所謂的“回憶錄”不過是虛假的、死的故事敘事。從而,這首詩不僅僅是書寫了個體生活中內(nèi)心脆弱、偷情等平凡瑣事,也因此具有了宏大歷史敘述的點睛之筆。
回憶錄
奧威爾說過沒有人曾書寫自己真實的故事。
生活真實的故事是令人羞恥的故事。
如果我現(xiàn)在寫那樣的故事——
后果無可挽回——
人們啊,我發(fā)誓,你們將大跌眼鏡,你們甚至來不及
把手套從受恥辱之火炙烤的雙手
快速剝下。
你們可憐的手啊,你們可憐的眼睛
看到我在房間里哭泣
或者與高個子金發(fā)女郎瘋狂交歡。
我曾詛咒天真
我曾屈身向罪惡祈禱。
我依然對自己曾向絕望寡婦的承諾有所忌憚。
十月的一個下午,在刺槐樹下
刺槐的黑色豆莢落下
在小路上形成了明亮的圖案。
我內(nèi)心狂喜,
有人在那看到了我,
這種情況最糟糕,
讓人痛徹心扉,難以忘懷。
《光榮的拖尾云》則是一首控訴美國社會貧富懸殊、命運不公的現(xiàn)實詩歌。首先,詩歌的題目來自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長頌歌《孩童記憶中不朽的諷示》。原詩相關詩行是:不是忘川/也非完全赤裸/我們而是出自光榮的拖尾云/出自上帝,他是我們的生地。賽舍德里“是一個移民”,然而卻受到上帝的垂青,因為“手持烈焰之劍的天使”并沒有把他拒于天堂大門之外。很顯然,賽舍德里雖然早年經(jīng)歷了不少波折,例如曾做過5年的漁業(yè)工人,然而通過自己的努力,“天鵝絨繩索”為之打開,進入了僅為成功人士敞開的“俱樂部”大門。里面巨大的展廳正舉行“未來電動汽車”奢侈品的發(fā)布會,富人們閑散地參觀著新款汽車,顯然“俱樂部”提供的“肉山酒?!薄⒏蛔愕氖澄锊⒎歉蝗说慕裹c。然而就在“俱樂部”之外的大街上,“乞丐奔忙”著乞討,頗有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意味。“手持烈焰之劍的天使”看守著天堂的大門,甄選“好人”,趕走“壞人”;詩人把天使與手持望遠鏡的人進行對比,意指區(qū)分“好人”與“壞人”的“界限”有時是模糊的、“不定的”,天使的甄選具有很大的隨意性。更甚者,有些人仿佛“達科他玉米地”的玉米,出生“發(fā)芽”之前命運已定。接著詩人筆鋒跳躍至開往曼哈頓的火車上,詩人坐在“危地馬拉一家三口”的對面,“他們精致、古樸,帶著瑪雅人特有的氣質(zhì)”,三個瑪雅人、窮人、愚昧的人,三個他者在一列奔馳的火車上、在一個全然的異質(zhì)文化中,母親和女兒玩著“劣質(zhì)智能手機”游戲,吵鬧成一片,置年僅3歲的小兒子于不顧。小兒子備受冷落,對吵鬧的母親與姐姐也“不屑一顧”,但卻帶著“本能的憤怒”,詩人看出了“他臉上的哀愁”。小兒子讓詩人想起自己兒子出生的過程和模樣:經(jīng)過30個小時的掙扎,“渾身滿是鮮血和胞衣”,“嘴唇浮腫,皮膚醬紫可怖”。這些描寫都仿佛預示著未來小兒子會帶來血光之災,雖然這個小兒子有著“理查德·伯頓一樣的嗓音”,聲音甜美可愛;詩人暗示若加以調(diào)教他也定可以像明星理查德·伯頓一樣獲得成功。然而這個小兒子卻用他甜美的嗓子說出了最令人恐怖的言語:“我將做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它們將是地球上最恐怖的事情。”賽舍德里這里在向讀者提醒“9·11”自殺式恐怖襲擊一類的事件;事實上“9·11”事件對包括賽舍德里在內(nèi)的美國人心理影響巨大,賽舍德里本人曾撰寫詩歌《消失》來表達事件發(fā)生后自己的震驚。詩歌的最后用小兒子仿佛啟示錄一樣的話作為結(jié)束語:“孩子是人之父?!边@句詩同樣引自華茲華斯的詩歌《我心雀躍》,詩歌原文是:“從比爾的個案來看,孩子是人之父;/在觀察自然中他從未丟失童趣?!倍惿岬吕锏脑姼柚羞@個小兒子在觀察社會時卻失去了童趣,記住了仇恨。“孩子是人之父”意思是孩子的性格從小養(yǎng)成,一個成人擁有兒童時期的品質(zhì)。所有人都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有些人成為“選民”,有些人卻被拋棄。這一方面揭示的是美國社會貧富懸殊的不公平現(xiàn)狀,另外一方面提醒人們要關愛窮人,否則社會就會遭到報復。
光榮的拖尾云
即使我是一個移民,
手持烈焰之劍的天使看似待我不薄。
他解開天鵝絨繩索,把我引導進俱樂部。
舞池中活動正盛,這邊肉山酒海,那邊乞丐奔忙,
灰色的幕布垂掩在彎彎曲曲的,
弦月窗上,十分巨大,
瀑布噴射,伴有彩虹生輝,
人群散漫不羈,廣告牌
印有鼻子扁平的未來電動汽車——
里外完全一致,
主持人一襲黃衣,立于其前。
那么,為何手持烈焰之劍的天使
把好人帶進來,把壞人打發(fā)走,
和那手持雙筒望遠鏡的人們,
手臂支撐在吉普車的扶手上,
望著荒漠?有一個界限,
但它不是固定的,它搖擺不定,它上下起伏
時而又隱沒在難以想象的第七維空間
在達科他玉米地發(fā)芽之前。昨天在開往
曼哈頓的F火車上,我的座位正面對
危地馬拉一家三口——
他們精致、古樸,帶著瑪雅人特有的氣質(zhì)——
很明顯完全不加掩飾。
他們看似一點也不焦慮。媽媽正
哈哈大笑,與女兒吵鬧不停
女兒手里拿著劣質(zhì)智能手機,她們一起玩著
電子游戲。男孩也許3歲,
對她們的吵鬧不屑一顧。我讀出了他臉上的哀愁,
那種帶著懷念、沒有掩飾的本能憤怒。
他看似我的正從母親肚子生產(chǎn)的兒子
經(jīng)過30個小時的苦痛——頭終于擠出,
嘴唇浮腫,皮膚醬紫可怖
渾身滿是鮮血和胞衣。從紅腫的通道
來到嘈雜、冰冷的房間。
他用迷離的眼神直盯著我。
他有著像理查德·伯頓一樣的嗓音。
他說著令人印象深刻的標準英語。
“我將做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它們將是地球上最恐怖的事情?!彼f道。
他說:“孩子是人之父?!?h3>賽舍德里的詩歌藝術(shù)
賽舍德里的詩歌有一種哲學意味,常在不經(jīng)意間讓讀者頓悟。賽舍德里出生在印度,成長于美國。他以異質(zhì)文化他者的身份,用冷眼旁觀的視角,審視著美國社會與人。他把日常瑣碎、被常人忽略的社會與人意識的角落清晰呈現(xiàn),令人信服。展示手法時而嚴肅,時而詼諧辛辣。“你可以從他(賽舍德里)的字里行間嘗到咸味?!辟惿岬吕镞€慣常用意象和象征主義的對比手法,展示抽象的思維對象。比如,在《虛數(shù)》中,賽舍德里用一個具體的意象比作人類的肉體與靈魂,具象地展示了靈與肉這一古老的宗教哲學命題。再如在《回憶錄》中,人的隱秘比作恥辱的火焰,形象地展示虛假的回憶錄受到火刑的拷問。
《天堂》和《地獄》是象征主義的典范之作。在《天堂》中,人類渴望天堂就如同“野火炙烤山脈”,四處找尋“水的源泉”,最后發(fā)現(xiàn)了銀色的源泉,但這個源泉卻是“滾燙的巖漿和哧哧冒煙的礫石組成”,暗指尋找天堂就如同飲鴆止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天堂對人類來說不過是“神秘、憧憬、渴望”不可及的處所?!兜鬲z》中,詩人鼓勵人們不要害怕地獄,要“殺死他們”;用“千尺厚的濾布/提取恐怖的靈藥”,用一種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式的唯心主義思辨模式得出結(jié)論“看著它就會變成它”,所以不如置之不理,“轉(zhuǎn)身,回家”。
天堂
山上干燥無比。
野火炙烤山脈。
因此哺乳動物沿著干枯的小溪
找尋水的源泉,
當它發(fā)現(xiàn),信不信由你,
或者說某種發(fā)現(xiàn)。一汪薄薄的亮銀
從地下河流涌出
由一些滾燙的
巖漿和哧哧冒煙的礫石組成。
很快哺乳動物將會飲用,
但是它需先
停下來細想
它完美的自?。?/p>
那個思想歸結(jié)于此——
神秘,憧憬,渴望。
地獄
如果你不得不像但丁一樣吞下,
地獄的憎恨。
殺死他們。在他們的居所殺死他們
然后逃出城鎮(zhèn)。
或者留下,重組
衰朽的社會設置
用千尺厚的濾布
提取恐怖的靈藥
并且拷問那……什么
又從哪里開始呢?我不做承諾,
在自我插管的威脅下,
不要設想這
走廊,漆黑如炭,
狹窄通向下面
等待恐怖幽閉癥的襲擊
在打開門之前
直至冰凍的骯臟之湖
在此厲鬼可見?
轉(zhuǎn)身,回家。
看著它就會變成它。
再有,賽舍德里詩歌具有互文性的特點。他喜歡引用名言、典故,典型的例子就是《光榮的拖尾云》。此首詩的開篇與結(jié)尾分別引用了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兩首詩歌中的名句:“光榮的拖尾云”來自頌歌《孩童記憶中不朽的諷示》,“孩子是人之父”來自《我心雀躍》。其他詩歌如《虛數(shù)》引用了笛卡爾的虛數(shù)概念,《回憶錄》引用了奧威爾的名言,《地獄》引用了但丁的地獄篇意象。因此,讀者需要結(jié)合相應的文本參照閱讀,方可全面理解賽舍德里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