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
一
志剛最怕晚上來電話,可怕鬼就有鬼敲門。志剛和麗娟剛剛進入狀態(tài),客廳里的電話毫無征兆地響了,“丁零零、丁零零……”一陣緊似一陣,就像防空警報似的,在這靜寂的午夜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的突兀和詭異。此刻,最擔心的還是麗娟。麗娟緊緊箍住志剛,嬌小滾燙的身軀迅疾地翹起來貼上去,緊緊地頂住志剛,仿佛一不小心志剛就會飛走了。志剛在上面保持著固有的姿勢,一動不動,不過,剛才還硬似鐵熱似火的下身卻是一點一點地軟了,涼了。麗娟倒抽了一口涼氣。志剛最終還是飛了。麗娟任憑志剛一點一點清清楚楚地從自己的體內抽離,卻毫無一點辦法。志剛然后又從她的懷抱中用力掙脫,頹然滑落,如一個筋疲力盡好不容易爬上岸的落水者,四仰八叉,氣息粗重。過了好一會兒,志剛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句,“我操,這都算他媽的什么事啊……”
片刻的喘息之后,志剛長嘆一聲,起身來到客廳,在電話再次響起之前按下了回撥。
電話是局長打來的。明天市局調度各縣市區(qū)上半年工作情況,局長要去當面匯報,要求志剛連夜將匯報材料趕制出來。志剛是研究室主任,絲毫猶豫不得,也絲毫推拖不得,匆匆穿好衣褲,掩門而去。麗娟無語,抓住的終于還是失去了,惆悵、煩躁、惱怒等莫名的情緒都一股腦兒涌來,濕膩平滑的小腹也在微微起伏。
麗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都是半途而廢,都是急剎車——急剎車還有個慣性呢,志剛卻是應聲而停,而軟,轉眼就不見了。連點過渡都沒有!夫妻床笫之事,總是一個先來一個后到,一個下坡了一個才上坡,交匯也就是短暫的一小會兒。但現實往往是兩人還沒來得及交匯,一個就急匆匆下坡原路返回,拉都拉不??;另一個興致高漲卻卡在半山腰,不上不下,一時半會兒又熄不了火,難受死了。而卡在半山腰的往往總是麗娟。毫無疑問,志剛這一“下坡”必定又是一個通宵不回,等他再來“爬坡”不知要猴年馬月。志剛總是在忙,好像永遠有忙不完的活兒,回到家把雜七雜八的文件材料往書桌上一放,就跟電焊焊住了似的,腚不欠身不搖一坐就是大半宿。雖說近在咫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往往麗娟還沒有表示什么,志剛就煩了,手一揮,去去去,沒見忙著嘛!其實,躺在床上的麗娟毫無睡意,仍是大睜著雙眼耐心在等。但直到午夜十二點,志剛也沒有睡的意思。麗娟不好再催,心情卻更焦躁,故意踢踢騰騰弄出些動靜,志剛卻還是充耳不聞不理不睬。結婚才五年多一點,本在如狼似虎的年齡,俗話說壓都壓不住的,但志剛的身體就像枯井深潭難起一點波瀾,每一次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和潦草。待有了兒子彬彬后,他的精力仿佛一下消耗完了,像是畢其功于一役的樣子,戰(zhàn)斗力銳減,幾次沖鋒就趴窩了。尤其是這半年,志剛就像引信受潮的鞭炮,好不容易點著,卻噼里啪啦就完了事。那個快啊,整個過程完全可以用“倒數五個數”來概括。大多數情況下,麗娟還根本沒反應過來,志剛就偏安一隅四平八穩(wěn)了。一會兒還響起了呼嚕聲,連吃帶喝的,倒挺滿足。麗娟卻一肚子的氣惱,也有點委屈,只好慢慢平復掉心情退出戰(zhàn)場。說穿了,女人嘴上不說,但心目中的絕世好男人,無外乎是平時像羊,床上如狼?!形慌栊遣灰蔡焯斐凹奕艘藁姨恰??對男人的要求就是狠一點,再狠一點,無論平時怎樣“娘”,到了床上就要像匹狼。
麗娟不知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匆匆洗刷完畢,簡單糊弄了一下早餐,又急急把兒子彬彬送到幼兒園,麗娟這才慌慌踩著電動車來到縣第一人民醫(yī)院。一進門,候診大廳里人頭攢動,嘈嘈雜雜,如集市一般。麗娟換上白大褂,來到門診室,門剛打開,五六個病人就蜂擁而入。還帶著一股渾濁難聞的氣息。麗娟不耐煩地掩了掩口鼻,一屁股坐了下來。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讓人壓抑。
就在剛才,在醫(yī)院門口麗娟遇見了初戀情人何勇。兩人是大學的同學,從大三開始談,一直談到這所縣醫(yī)院。前后整整五年,戀人間該做的都做了,眼看就要談婚論嫁了,男方卻攀上了高枝,成了副院長的乘龍快婿。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麗娟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何勇,但從世俗的角度看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楹蟛痪?,有老岳丈的鼎力操持,何勇順利成了內科的主任,不到三年又成了醫(yī)院里最年輕的業(yè)務副院長。其實,現在兩人并無交集,醫(yī)院這樣大,平常也很難碰面。即使醫(yī)院的全體人員大會上,一個在臺上,一個隱沒于臺下的人海之中,絲毫是不相干的。但偶爾的一次相遇,還是尷尬。眼看著何勇一步步走近,麗娟還是有點緊張,有點手足無措,剛要從電動車上下來,何勇卻一彎腰鉆進了院門口停放的轎車里,門一關,蹤影全無。很明顯,何勇這是成心的了。麗娟絲毫沒料到會出現這一幕,當即愣在了原地。但愣怔過來的麗娟更尷尬了,仿佛比當眾挨了一巴掌還難受。
麗娟煩透了這樣的日子。上班接診、做手術,下班后洗衣、做飯、帶孩子,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沒有盡頭。麗娟清楚,自己心里始終有一股氣橫著,不順。麗娟在感情上輸了這一仗,總要從別的地方找回來。而能為她扳回局面的自然就是志剛。夫貴妻榮嘛,志剛好了她才能好。但事與愿違,志剛在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安營扎寨了一般,竟是巋然不動。五年來,志剛一動不動,并不意味著機關里沒有人員調動,相反,機關里人員流動很頻繁,每年都有幾次大大小小的人事調整。有進的,有出的,有提拔的,也有重用的,最不濟的也是調換一下科室,從一般科室調換到重要一點的科室。當然,這些,麗娟其實是幫不上什么忙的。麗娟和志剛一樣,都來自農村,也是屬于萬丈高樓打地基的那一類,在這個城市里一點關系都沒有。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不管是潛規(guī)則也好,還是暗箱操作也罷,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麗娟能做的只是干好工作,管好孩子,讓志剛無后顧之憂。
二
麗娟還未坐下就診,門診室又擠進幾個人,坐的、站的,擠擠挨挨,滿滿當當。室內的氣息更渾濁,一股混雜了汗臭與腳臭或是其他什么氣息的臭味更加在室內彌漫開來。麗娟打開了窗子,擰開了桌上的小臺扇,但好像無濟于事,那股怪味兒還有。麗娟掃了一眼室內,建議陪同的家屬先到外面等著,但室內的人誰也沒有吱聲,誰也沒有出去,相反,后面的人好像有了某種危機感,伸頭露臉地往前擠。室內的人就像碗口邊的水一樣波動起來,一不小心就會漾了開去。麗娟沒法,自己總不能把他們親自趕出去,嘆了口氣,開始接診。
今天是周一,病人比平時要多。室內滿了,室外或坐或站也有候診的人,不時還往室內探頭查看一番。室內的氣息還是怪怪的,并沒有隨著就診病人的進進出出而改變。按道理說,麗娟應該適應了,但是沒有。真是怪了。麗娟起身去了洗手間,借機到樓道口的窗前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氐介T診室門口,麗娟一眼就看到幾個黑黑的泥丸躺在地板上,特別的醒目。麗娟不由一陣惡心。門口站著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右手正搭在左胳膊上起勁地忙活著。麗娟本想訓斥幾句,嘴張了幾張還是忍住了。
說實話,這樣的場景在夏天幾乎觸目皆是。天熱出汗多,身上的灰垢也多,資源豐富且是舉手之勞,搓泥丸的不乏其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職業(yè),也不分地點和場合——反正“我的地盤我做主”,搓之揉之好不快活。有的人搓下了灰垢,還要反反復復揉揉捏捏,最后揉捏成一個黑黑的泥丸,在手里不停地把玩,玩完了,隨手一扔——他們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他們不知道這多令人作嘔。志剛也搓,并且要比一般人嚴重得多。志剛不僅僅是夏天搓,一年四季都搓。但凡寫材料,他的手就忙活上了,即使翻找材料、敲擊鍵盤打字也不耽誤,總會騰出一只手揉搓。麗娟還發(fā)現,志剛揉搓泥丸還是有規(guī)律的,它的節(jié)奏、強度和方式是與志剛大腦的運轉程度密切相關的。每當志剛在緊張思考的時候,他基本上是用右手,不停地在手背、胳膊,或是胸膛、脖子甚至是大腿等裸露的部位上移動,如老式的打印機,“咔咔咔”,來來回回,快速而又猛烈。而思路通暢時,右手敲敲打打的,于是通常就換成了左手。這時基本上就是揉了,節(jié)奏是舒緩的,輕盈的,隨心所欲的,又好像是無所事事的。把搓下來的黑泥垢一下一下又一下翻來覆去慢慢地揉捏,漸漸地,一個黑黑亮亮圓圓溜溜的小泥丸就成型了……而在冬季,皮膚干燥根本揉搓不動,志剛卻不管,還只是用力搓,往往一不小心就把指甲處拉破,洇洇的一道血痕。俗話說十指連心,連麗娟都不自覺地心驚肉跳,但志剛沒事人一樣,只是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吮,然后繼續(xù)……太惡心人了,也太不可理喻了,簡直就有點變態(tài)了。訓斥是自然的,還很嚴厲,但根本不起作用。結婚這幾年,麗娟終于知道,揉搓泥時,志剛的思維極為活躍,精力也最為集中——也正如他難得一見的高潮期,整個人是孟浪的、興奮的、狂躁的、無法無天不管不顧的?!叱币贿^,志剛筆下嘩嘩流瀉,一篇材料基本上初稿成型。所以,麗娟想管而不能管,也根本沒法管。管不了。
麗娟當然知道這是一種病。其實賭博、吸毒、酗酒甚至吸煙都是一種病,都是一種心理依賴癥。搓泥丸也一樣,只是程度不同,比較輕微罷了。產生這類病的原因有好多種,既有外因也有內因,很難說得清的。但總的來說,不外乎心理壓力大,負擔太重而已。志剛雖不會把搓泥丸發(fā)揚光大,發(fā)展成酗酒、吸毒一類的頑癥,但毫無疑問,他在床上的疲軟應該與之有很大關系的。畢竟是醫(yī)生,麗娟決定從根源上入手,徹底治愈志剛心理和生理上的頑疾。當然這種事情也是不宜對志剛說的,男人嘛,下身再怎么軟,嘴上卻是硬的。面子總是要保的,打腫了臉也要充胖子。麗娟的心思十分縝密,考慮得十分周全。首先是改善飲食。麗娟專門找保健科的同事借來了相關的書籍,還抽空上網搜羅了一些壯陽的食物。至于偉哥什么的一類西藥,麗娟則是敬而遠之,不到那種程度,這樣的東西還是輕易不沾惹的好。欲速則不達,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那就不妙了。臨床上這樣的例子也不少。終究還是食補來得健康和保險。一番折騰,志剛臉上倒是油光水滑了不少,但襠里的家伙卻沒有多少起色,還是死氣沉沉一副不知好歹不領情的樣子。還是一觸即發(fā),特別擅長閃電戰(zhàn)。
志剛不見起色,憂心的還是麗娟。麗娟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那次麗娟經期提前身體不適,于是向主任請了假提前下班,回到家志剛還未回來。當然,還不到下班時間,志剛根本不可能在家。放下包,換上拖鞋和睡衣,麗娟想到衛(wèi)生間沖個澡,剛走到書房門口,冷不丁聽到有一種細微而又奇怪的聲響。麗娟當時受驚不小,以為家中進賊了。再聽,卻不像。麗娟大起膽子,悄悄靠近門口。從窄窄的一條縫里,隱約可見是志剛。麗娟很納悶,志剛怎么會在家?剛要開口質問,卻見志剛只穿著一件紅色三角內褲仰躺在床上,神情有些怪異,于是不禁悄悄觀察起來。志剛閉著眼,嘴里哼著不知來路的曲調,右手在胸膛上使勁地來回搓著。就像用搓板搓衣服一樣。只一小會兒,搓過的地方現出一條條紅道道。志剛左手卻不停,大拇指和食指頻率很快地揉捏著……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志剛越搓越上勁,越搓速度越快,氣息微微,口中喃喃自語,而那件紅色的三角內褲則漸漸撐立起來——志剛臉上的神情絕對是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麗娟呆愣了片刻,突然一陣惡心,淚水卻不受節(jié)制地滾落而下,最后一聲不響地退回了自己的臥室……
門診室里的人漸漸地少了。但是麗娟還是覺得室內的氣味怪怪的。給一位文靜秀氣的女孩子診斷完畢,只剩下一個病人了。麗娟抬頭一打量,正是剛才門口搓泥丸的中年男人。麗娟面無表情掏出聽診器,示意給他聽聽心音,中年人很配合,呼啦一下撩起了上衣?!安挥?,不用?!丙惥曜屗畔律弦?。身上只有這一件短袖衫,根本用不著撩起上衣的。中年人卻不管不顧,高高地扯著上衣說,“來吧,這樣就行?!丙惥瓴辉賵猿郑闷鹆寺犜\器。中年人身上一條條紅道道,分明就是剛才搓泥丸時留下的。麗娟頓時心口有點堵。但令麗娟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中年人一手撩著上衣,另一只手還在腰部使勁地揉搓著,手指處赫然是一塊老鼠屎似的黑條條……麗娟當時就一口酸水涌了出來。
麗娟狠命壓住這股酸水,放下手里的聽診器,低沉而又有力地命令道:“出去?!?/p>
“誰出去?”中年人放下了撩起的衣角,滿臉的詫異。
“出去!”麗娟頭也不抬,眼睛只是盯著手上的聽診器,嘴角緊抿,語氣冷峻。
“什么?出去?我還沒看呢,干嘛出去?”中年人停止了揉搓,不解地問。
“出去!”
“你你你,干嘛讓我出去?憑什么讓我出去?”男子忽地站了起來,大呼小叫,“神經病!什么玩意兒啊,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號的醫(yī)生……我、我到你們領導那兒告你去!”
“你不出去我出去!”麗娟也忽地站起來,抬腿就往門口走。
此時,門診室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很好奇,不知道里面的這個病人怎么就惹惱了文弱秀氣的李醫(yī)生。并且還很嚴重,因為李醫(yī)生眼眶明顯紅腫,只怕馬上就流出淚來。最不能理解的是麗娟的同事們,此刻他們也紛紛聞訊趕了過來。聽著那位中年男人委屈而又匪夷所思的申訴,望著麗娟遠去的倔強的背影,他們也很納悶,這個一向脾氣溫和待人和氣的李醫(yī)生怎地為如此一件小事而大動肝火呢?
三
這幾天,不知什么原因,麗娟心思很恍惚,干什么事情也集中不起精力。繼而腹脹,再就是打嗝,無緣無故不分地點和場合,幾乎張嘴就來。有時這嗝還很悠長,很蕩氣回腸,惹得人直側目。
盡管內科的主任盡了最大努力,門診室的風波終于還是沒有捂得住,發(fā)酵了,傳到了院領導層的耳朵里。何勇恰好分管這一塊兒,打電話讓內科主任和麗娟一塊兒去他的辦公室。五年來,這是麗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何勇,比前幾天在醫(yī)院門口還要近。何勇明顯胖了,但氣色很好,渾身上下拾掇得利利索索,頭發(fā)一絲不茍溜向腦后。派頭也足,一舉一動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神態(tài)。坐。何勇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自己兀自先坐了下來。一路上,麗娟心情十分矛盾,面對自己曾經的初戀情人,她實在不知道將會是什么樣的一幅情景。可實際情況卻出乎意料,何勇既沒有疾言厲色,也不是和顏悅色,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一副上下級的樣子。何勇沒有容主任和麗娟過多的解釋,身板一挺,手一揮,拍板了:記過一次,深刻反省,寫份檢查,上交。跟在主任后面出來,麗娟用力把門一帶,身后“嘭”的發(fā)出一聲鈍響。麗娟暗自咬牙切齒,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
麗娟抽空找老中醫(yī)王主任給瞧了瞧。王主任是院里的一寶,大名鼎鼎“王一手”,無論什么病,一搭手就知。尤其是婦科病最拿手,在全省都掛得上號。老中醫(yī)緩緩伸出兩個指頭搭在麗娟的手腕上,只閉目沉思了三五秒,就緩緩睜開了眼睛,“問題不大,問題不大?!苯Y論是心緒不好,體內陰陽失調,導致內分泌紊亂,氣血不暢,需要調理一番。雖說問題不大,但開出的藥方龍飛鳳舞地畫滿了整張?zhí)幏胶灐{惥暌豢搭^就大了,她有點怵頭中草藥的味道,央求王主任“減減量,換換藥”。老中醫(yī)又稍一沉吟,說換幾服中成藥也行,但若論療效,還是中草藥搭配來得更自然更和諧一些。麗娟想都不想,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就要中成藥。
中成藥大都是那種黑黑的小藥丸,一次三四十粒,倒在掌心里,一把送進嘴里用水服下。麗娟遵照醫(yī)囑,一日三次,次次不落。一次早飯后吃藥時,有幾粒從指縫間漏出連蹦帶跳滾到了茶幾上,麗娟一一撿起來剛剛塞進嘴里,身旁的志剛大喝一聲:“慢著!”麗娟一個愣怔,喉部一個吞咽,幾個黑黑的藥丸竟然沒有用水送就咽下去了。卻是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特別難受。麗娟鴨子吞食般用力把卡在喉嚨里的藥丸咽下去,然后又使勁干咳了幾聲,才皺眉呲牙道:“干什么?嚇我一跳!”志剛不接話,只是盯著麗娟的嘴:“咽沒咽下去?啊……咽下去了?”
“都怪你……咳咳!”麗娟還是難受,一陣狠命的咳嗽。
“啊,真咽下去了?”志剛大驚失色,“哎呀呀,你看你,怎么這樣粗心,也不睜眼看看……嗨!”
“人家這樣,你還說什么風涼話……嗨,可憋死我了……”麗娟擦了一下眼角憋出的淚花,忽然渾身一個激靈,“什么?你剛才說什么?”
“啊啊,沒什么,沒什么……”志剛雙手亂舞,語氣凌亂,“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咽下去就好,咽下去就好……”
“張志剛,你說!說實話,這藥丸是不是……”麗娟忽然變了調,滿臉怒容,拿手狠狠點著志剛。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面對麗娟的咄咄逼人,志剛一步步后退,臉上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你看你,想哪去了……我只是問問,關心你嘛。”
麗娟明顯不相信,眼睛直視著志剛,似欲噴出火來。志剛經過剛才一陣手忙腳亂,此時已冷靜下來,笑嘻嘻地坐下來,沒事人一般,“你看你,小題大做嘛……人家是關心你嘛,”志剛看似無意輕描淡寫地伸手在茶幾上一劃拉,只聽“嘩——”一聲,然后繼續(xù)說,“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p>
應該說,麗娟幾乎就信了志剛,但他剛才的動作卻讓她起了疑心。麗娟低頭一瞅,赫然發(fā)現一粒藥丸在茶幾上打轉。麗娟一伸手捏起來,只一眼就明白了,她把藥丸狠命地砸向志剛,“胡說,你看這是什……”——這“么”字還未出口,就聽“嗷——”的一聲,麗娟身子隨之一矮,似蝦米一般躬身,張嘴做嘔吐狀?!班秽秽弧丙惥陣I吐連連,雙手捂嘴,漸漸蹲下來,眼角淚花閃現。
“怎么了?”志剛關切地走上前,探身問道。
“滾!”麗娟揮起右手使勁推搡了一下志剛,志剛猝不及防,竟一屁股坐在地上。麗娟趁機直起身,邊“嗷嗷嗷”地嘔吐著,邊跑向衛(wèi)生間。很快,衛(wèi)生間里傳來麗娟劇烈而又夸張的嘔吐聲。
聽著衛(wèi)生間里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嘔吐聲,志剛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站在門外,幾次想敲開門,但舉起的手都沒敢落下。忽然,想到那黑黑的、骯臟的泥丸,志剛頓覺胃部一陣痙攣,“嗷”地一嗓子,志剛也伏身在茶幾前的垃圾桶上。卻是什么也沒有吐出。志剛反復了幾次,只是干嘔,但也難受死了。
問題不言而喻,性質非常嚴重。說實話,志剛絕對不是故意的。當時志剛邊看電視邊搓泥丸,搓了隨手就放在了茶幾上,事后又忘了清掃戰(zhàn)場。——就這么簡單,純是一場意外。但麗娟根本不聽志剛解釋,把臥室門關得緊緊的。麗娟一天都沒出門。志剛在客廳急得團團轉,就是無計可施。黃昏時分,一聲輕響,臥室門裂開一道縫。志剛一陣狂喜,曙光出現了。但他還不敢大呼小叫跑上前迎接。志剛遠遠地站在門口,躬身屈膝,滿臉堆笑,活像恭迎太后出宮的小太監(jiān)。麗娟終于出現了。大半天不見,神情憔悴了許多,但穿戴整齊,手袋在握,一副出門的樣子。志剛明白了,麗娟晚上還要值班,于是點頭哈腰討好說,“你等著,我這就去做飯。”見麗娟不理,轉而又賠著小心說,“要不,我下樓去買……好不好?”麗娟根本不瞧志剛一眼,一聲不吭進了衛(wèi)生間。
志剛亦步亦趨,緊緊跟在門外,他擔心再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嘔吐聲。謝天謝地,沒有。水聲緩緩地,一切都風平浪靜。雨過了,天晴了。志剛放下了心,顛著碎步下了樓。
也就是十多分鐘,回到家,發(fā)現麗娟不見了。一定是上班去了。志剛雖說有點失落,但也有一點解脫,不在家也好,真要兩人獨處一室,志剛還真不知說什么好。志剛打開了電視。難得這樣的結局,出人意料了,志剛一陣輕松,手握遙控器來回摁了個遍。卻又一點興致都沒有。志剛絲毫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快感,心頭反而隱隱有一種沉重,一絲擔心。擔心什么?志剛自己也是說不上的。在客廳里逡巡了好一陣,志剛像被什么東西吸引著似的來到臥室。臥室里整潔有序,床上的毛毯枕巾也折疊得整整齊齊。志剛掃了書桌一眼,桌上一張紙,紙上壓著一支筆。志剛心頭一驚,走過去細細端詳。志剛:
我不知道我們兩個到底是誰錯了。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們這樣在一起,你我都難受。怎么說呢,即使就是夫妻,有些話也是難以說出口的,但我相信你是知道的。真的,我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想獨自清凈清凈。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我也不去想了。彬彬你就不用管了,明天起我讓他暫寄宿在學校,我們大人的事不想讓他知道。
即日
四
麗娟自此就消失了,一連幾天都沒有回家,連點消息都沒有。志剛很想給麗娟打電話的,但是不敢。該怎么說呢?對麗娟的反應志剛實在拿不準,猶豫了幾次就是不敢。即使連條短信也不敢發(fā)。志剛倒是抽空去了醫(yī)院幾次,卻也沒敢露面,只是遠遠地躡手躡腳地隔窗偷看了幾眼。不過,從麗娟的神情看,應該沒有多大的問題。志剛是了解麗娟的,正如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了解得一清二楚。
志剛其實是很自責的,卻一直羞于跟麗娟解釋。的確,大老爺們的,這樣的事能說出口嗎?志剛也很苦惱,對于夫妻床笫之事,就是提不起興趣。志剛也懂麗娟的眼神和動作,也想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但一回到家就軟了,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倒頭就睡。是不是病了?志剛在鏡子里左看右看,兩鬢、腦后和頭頂上都明晃晃挑著幾根白發(fā),特觸目驚心。志剛特惶恐,卻又不愿相信自己病了,但更不敢去醫(yī)院,也不敢跟麗娟說。怎么辦呢?總不能一直就這樣下去吧?總要找個機會和麗娟說一說、溝通溝通的吧?——好,那就等幾天,讓麗娟冷靜一下再說吧!
說實話,麗娟不在家,志剛倒有一種久違的輕松。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平常麗娟在家的時候志剛也沒有感覺到什么,但她這一去,好似少了千軍萬馬,頓時天高地遠海闊天空了。沒有了麗娟無處不在的眼神,志剛是自由的,自在的,床上一躺,眼一閉直接到天明。難得的愜意了。但不幾天,志剛就覺得房子太大太空,也太靜了,置身其中明顯有一種惶恐的落寞和死寂的空虛。很快,志剛又吸上了煙。志剛平常不吸煙,只是剛參加工作時吸過一陣子,但一直沒學會。志剛一吸煙就熏得流淚,眼紅紅的,跟哭過似的,特沒面子特尷尬?,F在志剛還是雙眼淚流,難受死了。即使這樣,志剛還是一支接一支,賭氣似的,不管不顧。如果不吸煙,志剛不知道自己的這雙手還會干什么?志剛清楚,除非把自己這雙手捆起來,或是剁了,要不,它們還是會搓泥丸的。志剛決心在麗娟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里,讓這雙手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以新的面貌和姿態(tài)迎接女主人的回歸。
工作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總結、匯報、通知、意見、實施方案、領導講話、典型材料以及申請報告等大大小小的材料接踵而至,應接不暇。有些純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但在局長眼里神圣得很,要反復推敲,細細地打磨,有的材料來來回回修改了十好幾遍才過關。志剛只是一個小小的縣直部門的研究室主任,他實在不知道上級部門的研究室主任是怎么熬的?是不是更忙、更累?當然,他不知道也根本想象不到,他所能想到的是研究室主任這活兒實在不是人干的。志剛真的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咬咬牙,去找了局長,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剛一開口,局長就打住了。局長面無表情,大手一揮,“怎么,想撂挑子?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道理你不懂?再說,換崗位也不是我一人說了算的……這點困難還叫困難?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遇事就叫苦連天,還怎么能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好工作?干不好工作,一切都是扯淡,只要好好干,機會總是會有的。嗯,你說是不是?”
局長語氣凌厲,連珠炮一般,不容志剛有絲毫辯駁的機會。細細咂摸局長的話,往好處想,機會應該是有的,不過,好像也沒有說明什么,還是空頭支票一張。怎么說呢,對局長,志剛感情就很復雜,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一盒煙還沒吸完,志剛又戒了煙,搓起了泥丸。一方面是受不了煙熏,另一方面是惡習難改,說白了,離開這泥丸,志剛渾身上下不自在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頭腦空空,一點思路都沒有。但只要一搓上泥丸,就好像電路推上了閘,全身上下“啪”地一下就接通了,心也安了,思路也清晰了,簡直就是文思泉涌,才華橫溢了。沒辦法,只好由它去了。一切等寫完材料再說吧。
但是再也不能隨便亂丟了。前車之鑒,必須牢牢吸取。扔在哪兒呢?志剛左翻右找,發(fā)現麗娟盛放中成藥的藥瓶還在桌上,瓶內已空。就是它了。志剛就用這小巧的塑料瓶來盛放黑黑的泥丸?!爱敗?,一個;“當”一個……不知不覺地,小小的黑泥丸已堆積到了小半瓶。
市里近期要在縣里召開全市現場會,材料一個接一個,局長對材料的要求之高之嚴是出了名的,幾乎篇篇都要親自審定。志剛的工作量無形之中在增加,不時進進出出局長的辦公室。志剛發(fā)現局長近期添了一個毛病,就是好打嗝,“嗝——”聲音悠長,余味綿綿,和麗娟頗有些相似。局長這嗝也是不分地點和場合,想來就來,說來就來,一點商量都沒有,一點前兆都沒有。局長正講著話,很莊重的場合,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都在靜默著,局長的“嗝”就橫空出世了,分明是不倫不類了。這“嗝”一再地打,會場的氣氛就變了,唧唧喳喳的,就像民主生活會了,既嚴肅又活潑。局長的臉就越發(fā)變得難看,不待會開完就拂袖而去。
志剛也在笑。難得的心情輕松啊。這“嗝”好啊。這“嗝”打在局長身上,舒服的卻是志剛。志剛想起了麗娟,她還打嗝嗎?志剛其實是想聯系麗娟的,好幾次摸起電話,號碼都調出來了,猶豫了一番,還是刪了。當然,志剛現在終于決定了,無論麗娟怎樣地對待自己,忙過這一陣,也要親自去接麗娟回來。沒有麗娟,這家實在不是一個家了。
局長的丑算是出大了。周一的全體人員會議上,局長照例又作了重要發(fā)言。局長口才好,平常講起話來幾乎不用稿,張嘴就來,滔滔不絕,但這次講話,卻被不期而至的“嗝”給插了隊,攪了局。
“同志——嗝,啊,同志們——嗝……”自始至終,局長“嗝”聲不斷,別有趣味了。相反地,同志們都有了覺悟,都識大體顧大局了,都沒有笑,只是納悶局長究竟怎地了呢?會后就幾乎成了局長的病情鑒定會,以科室為單位,人人發(fā)言,個個討論,群情踴躍,無比地關心了。也格外地暖人心了。
志剛一言不發(fā)。志剛想到了麗娟,想到了麗娟的“嗝”。忽然,志剛靈機一動。志剛回到家,把那個塑料瓶找來,帶到了單位,然后敲開了局長的辦公室。
聽了志剛的一番介紹,局長半信半疑,但又大喜過望?!隘熜д嬗羞@么好?”局長先長長地打了一個“嗝”,才從闊大的老板桌后抬起頭來,問。
“我也說不好,”志剛一貫的小心謹慎,“您知道的,我對象是醫(yī)生,前段時間她也像您一樣打嗝,結果,用了這種藥,的確輕了很多……”
“好好好。”局長興奮地搓著雙手,“那就謝謝啦,啊,關鍵是謝謝小李——你對象是不是叫李麗娟啊……”
“謝謝局長。難得局長還記得,我對象就叫李麗娟。”志剛仍然小心謹慎,“但愿局長您早日康復?!?/p>
“好好好……”局長破天荒頭一次把志剛送出辦公室。
如期迎來了全市的現場會。令人驚異的是,會場效果出奇的好,局長的表現也一如既往地出色,尤其是表態(tài)發(fā)言時,聲音洪亮有力,音調抑揚頓挫,特別地感染人。當掌聲響起來時,志剛和同事們才想起局長竟然一個“嗝”都沒打。這“嗝”來匆匆去匆匆,真善解人意啊。
全市現場會后第二天,局長把志剛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壞了。放下電話,志剛心頭突地一驚,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出乎志剛的意料,局長瞇著雙眼,挑動著嘴角,心情很不錯。局長用他一貫渾厚動聽的男中音夸贊了志剛。首先夸贊他的材料大有長進,“不錯,不錯,很不錯?!彪S后,又夸他愛崗敬業(yè),樂于奉獻,也是“不錯,不錯,很不錯?!痹倬褪强渌似泛茫艘猜斆?,注重搞好同事關系,還是“不錯,不錯,很不錯?!敝緞偸軐櫲趔@,卻更加地惶恐,不知局長釋放的什么煙霧彈……志剛緊緊地盯著局長的嘴巴,生怕那里面突出冒出一個什么駭人的東西來。事實證明志剛錯了,局長真“不錯”。結局絕對是志剛預想不到的。最后,局長結結實實地仰靠在老板椅上,說:“好好干,近期局里要進行調整……哦,你這段時間表現還不錯,我和幾位副局長也是滿意的……作為局里的后備干部,希望千萬不要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和培養(yǎng)……”
從局長室出來,志剛深一腳淺一腳,做夢一般。盼望了這么多年,志剛幾乎已經不心存奢望了,但機遇就像安裝了GPS的遠程導彈來了個追身不放……很長一段時間,志剛還糾結在那瓶藥丸上,難道給局長送錯了泥丸?還是這泥丸本身就有如此神奇的療效?!還是鬼使神差、陰差陽錯?……不過,那也太他媽不可思議了。
此刻,志剛又想到了麗娟。算起來兩人已有二十多天沒見面了,現在,志剛頭一次這樣真切地想到了麗娟……志剛心頭忽然啵地一跳,一股震顫酥麻的感覺從身體的某個部位迅疾傳遍了全身。志剛忽而有了一種蓬勃的沖動,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