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我沒有姐姐,有兩個哥哥。他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大哥想當飛行員,他把一架大大的飛機畫在我家門旁的語錄墻上,他的飛機畫得有點四不像,既不是戰(zhàn)斗機也不是運輸機,有點像是艙位很多的巨型客機,我曾經(jīng)指出過他畫中這個缺點,但他說:“你懂個屁!”因此我希望他的夢想落空,像他畫上的那個飛機一樣永遠飛不起來。
我二哥的夢想是當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利用四頃地水庫大壩下面的那一孔一孔的涵洞,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他計劃最少要養(yǎng)五千頭豬。他每天放學什么都不干,先去豬圈觀察家里養(yǎng)的兩頭豬,樣子癡迷,口中念念有詞,兩頭豬非常喜歡他,見到他就像見到親人一樣張著大嘴流著口水哼哼著跑過來和他親熱。我二哥還鼓勵我將來和他一起養(yǎng)豬,說我們養(yǎng)豬成功后,就給我買張火車票讓我到處旅行,我很高興,希望他夢想成真,把他的養(yǎng)豬事業(yè)發(fā)揚光大。
至于我,我最大夢想你們可能也猜到了,就是希望在十五歲之前,一個人坐火車出門遠行。
十四歲的生日很快到了,我開始對自己的夢想充滿了期待,準備隨時實現(xiàn)夢想。那年冬天,常年井下挖煤的父親因風濕臥倒在床,母親每天愁眉不展地照顧父親,兩個哥哥都在五十里外的寄宿中學讀高中,家里開始陷入愁云慘淡的境遇里。就在這時候,家里突然來了封信,信封上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址。
母親告訴我,信是我從沒見過面的老叔從老家平泉寄來的。但信里寫的具體什么內(nèi)容,她卻沒說。剛收到信的那幾天,我常聽到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話,高一聲低一聲神神秘秘的,后來母親就開始頻繁外出,東家進西家出,忙亂得像個婦女干部。我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我想這一切肯定和那封信有關。
那究竟是一封怎樣的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得更多。學校已經(jīng)放寒假,我開始算計著如何度過一個好玩又有意義的假期,有一天,母親把我拉到一邊,問我,你不是一直夢想著自己出趟遠門嗎?現(xiàn)在,我讓你去你平泉老叔家給他送封信,去不去?
我問母親,去平泉老叔家遠嗎,信是走著送,坐汽車送,還是坐火車送。
母親說,當然要坐火車送。
我一聽要坐火車,立刻高興了:娘,我去,我一個人去。
母親嘆口氣:可你還從來沒一個人坐這么久的火車呢。她對我一個人去有點不放心。
我說:娘,你就讓我一個人去吧,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
母親說:可你看上去還是個孩子。
我確實還是個孩子,雖然十四歲了,可身子骨看上去十分單薄,個子又小,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看上去也就和一個八九歲孩子的個頭差不多。
母親不放心,但也沒有別的更好辦法,因為她要在家照顧幾乎癱瘓在床的父親,而哥哥們的假期還沒開始,除了我,誰又能替她充當給老叔家送信的信使呢?
母親答應我去后,我開始忙碌,很快查清了所有去平泉的火車車次。經(jīng)往平泉的火車不少,但很多都是朝發(fā)夕至,很不方便,只有一趟凌晨一點零一刻出發(fā)的火車最合適。坐上那趟火車,只需到上板城倒一次車,我就可以迎著早晨八點鐘的太陽準時到達老叔家了。
我要出門的消息很快在四頃地的孩子之間傳遍了,他們?yōu)槲夷芤粋€人獨自坐火車出遠門而激動、興奮、鼓舞,當然也有嫉妒和不平。三條就說,一個人坐火車有什么好呢,聽說往那里的火車都是比老牛還慢的慢車,車上又臟又亂,到處都是垃圾,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偷。
我當然不在乎三條的話,我只發(fā)愁自己如何出發(fā),因為火車在第二天的凌晨一點多發(fā)車,這就意味著我得提前一兩個小時往營子趕,要冒著冬日零下二十度的嚴寒,走十幾里的夜路,而且不能休息,因為一旦躺在候車室的大廳里睡著了就極有可能錯過那趟火車,那是趟惟一的列車,只在營子停一分半鐘。
就在我愁眉不展的時候,猴子出現(xiàn)了,說他可以天一黑就帶我去營子,住在他租住的樓房里。他租住的地方離火車站很近,騎車只有不到五分鐘的距離。
我和猴子不熟,他比我二哥還要大。而且猴子早不念了,正在營子一家建筑隊干活,我已經(jīng)很長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他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平泉,而且會想到提前送我去呢?
我看著猴子有些發(fā)呆。我還從來沒這么認真地打量過猴子。這么認真一打量,我發(fā)現(xiàn)猴子確實太像一只猴子了,他四肢又細又長,不光是長,關節(jié)處都帶著孤度,好像隨時可能四肢著地騰空而起,他腦袋呈棗核狀,一頭亂蓬蓬的短發(fā),一雙灰藍色的大眼骨碌碌地打著轉,好像一轉就能轉出個鬼主意。
猴子見我看他,就又重復一遍,他說,本來他是可以第二天早晨走的,他七點鐘才上班,是因為聽說我要坐夜車去平泉,才想到提前帶我一起走。“和我一起走,你省得一個人去車站挨凍,省得一個人走那么長的夜路,還可以放心地在我那里睡上幾個小時,到點后我會把你喊醒,幾分鐘后就把你送上火車了。”
猴子為我出行的時間打算得如此精確和細心,對我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我回去把猴子要送我的事和母親一說,母親也很高興。猴子和我家離不遠,他送我,母親很放心。她開始給我準備出門帶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就是一封信。但母親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說這封信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弄丟了,因為“這封信系著你老叔一家人的性命!”為了證明這封信的重要性,她還把那封鼓囊囊的信用塑料包了兩層,然后外面又用一塊花布纏好,把它縫在我貼身穿的絨褲里面。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如此鄭重,以至于讓我恍若變成了一個重任在肩的信使,感覺前程遠大,任重道遠。
除了這封信,母親又塞給了幾塊零錢和三十塊整錢,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一筆數(shù)目的錢,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筆巨款了,對這筆錢,母親的交待同樣慎重而又慎重,說去平泉的一路上小偷非常多,這錢可不能讓小偷給偷了,一旦小偷偷了,我就可能會連家都回不來了。
第二天黃昏,我剛吃過晚飯,猴子就來了。他騎了一輛半新的二八鳳凰自行車,那輛自行車在黃昏的光照中,停在我家的院子里,顯得特別扎眼。被我剛剛從水庫邊趕回來的雞鴨鵝們立刻上前圍觀,我家養(yǎng)了兩只鵝三只鴨還有七八只雞,它們嘰嘰嘎嘎哦哦地圍著自行車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兩只鵝還張著大嘴對著輪胎啄個不停,好像說,猴子,你這個破車,這么窄的輪子,能帶得動我家三哥嗎?
事實證明,鵝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我坐在猴子的鳳凰自行車后架上顯得富富有余,輕若翩鴻。連猴子都說,棍子啊,你怎么這么輕啊,還沒有我搬過的兩塊地磚沉,你瘦得就像根麻秸稈,輕得就像個屁。
猴子說我什么我都不惱,我惱什么呢?我還有點高興呢,說明我給猴子帶來的負擔并不重。
從四頃地到營子是一路下坡,猴子帶著我一路如飛,鈴鐺的脆響就像一首連貫起來的特好聽的輕音樂。他很快把我?guī)У搅说鯓蝾^,我抬眼就能看見營子街上的密集燈火了。
推車過吊橋時,猴子對我說,今天晚上,和我們一起住的還有一個叫老開的人,他讓我注意點他,因為他說“老開是在流氓隊待過的人”,專門干“偷火車”的勾當。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猴子,我不認識老開,但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流氓隊”,知道那幫“偷火車”的人的厲害,傳說他們都能躥房越脊,武藝高強,同時也都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猴子怎么會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呢?
“他偷火車,還偷人嗎?”我傻乎乎地問。
猴子眨眨眼,笑了,“你放心,棍子,有我呢,他不會把你怎么樣的?!?/p>
猴子的租住地在一片破舊的居民區(qū)的二樓房間,房間很小,很亂,一張大床占據(jù)了整個房間,我們在床上剛坐下,老開就回來了,他瞪著一雙牛鈴一樣的大眼,指著我,問猴子:“他是誰,這小子是誰?”
“我老鄉(xiāng),四頃地的?!?/p>
“他還這么小,你怎么把他弄工地受罪來了?我看他連童工都算不上。”
老開的眼角處有一處明顯的刀疤,這刀疤讓他每說一句話都顯得兇巴巴的。
“棍子不是來工地干活的,他坐火車出遠門,半夜就走?!?/p>
老開聽猴子這樣一說,開始不錯眼珠地打量我,問我?guī)讱q,出門去哪里,身上帶了多少錢……他的話直通通地,不像偷火車的,倒像個明目張膽的強盜。
猴子說:“我可警告你老開,棍子可是我的老鄉(xiāng),你不許動他的心思?!?/p>
老開的一雙眼睛在我身上游,就像一貪婪的毒蛇吐著兩條閃亮的信子,我感到渾身刺癢,非常不舒服。我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貼著墻站起來了,我不敢看老開的眼睛,但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他的問話,于是我就告訴他,我十四歲了,這一次是去平泉老叔家玩,我身上沒錢,我還是個初中生……我當然不會說到那封信,更不會說到我口袋里的三十多塊錢,我沒有那么傻。
“什么,你十四歲了?”老開哈哈大笑,簡直有點樂不可支了,他手點著我,身子東搖西晃,“十四歲,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有十四歲,真可笑,撒謊都不會,你還叫棍子,要我說,你連個小蘿卜頭都算不上?!?、
我被他笑得發(fā)毛,也被他說得生氣,于是我直了直身子鄭重對他說:“我真的已經(jīng)十四歲了,騙你是小狗。”
“你才是小狗呢!”老開說,“棍子,你再站直些,讓我看看你到底夠不夠十四歲。”
老開說著就用他的大手在我的身上上下劃拉了一遍,最后他把手停在我鼓起的腰部,問我:“棍子,老實交代,你這里是什么?不會是揣的錢吧?”
我忙把自己的棉褲往上拉了拉,說不是錢,我哪里有錢,只是衣服穿得厚!說這句話時,我的手一直拽著自己的褲腰,時刻防備著老開過來拽下我的褲子,因為貼身的絨褲里就是給老叔的那封信和三十塊錢的整錢。
猴子過來推開老開說:“老開,你他媽干什么,我剛才和你說過了,棍子是我老鄉(xiāng),他要坐火車去他老叔家過寒假,他身上除了幾塊車票錢,屁毛沒有。你要連他心思都動,你就不是人了,是畜生!”
老開說:“臭他媽猴子,輪到你教訓我?我老開是那種人嗎,我是看他個子小,和他開玩笑呢,你過來看看猴子,棍子穿得像不像懷孕了的女人?”
老開說完又盯著我的肚子哈哈大笑。猴子也過來看了。但他沒說什么。我也低頭看了下自己,覺得母親把那封信裹了又裹縫在那里真是失策,它確實使我看上去小肚子那里凸出了一塊,像個身懷六甲的丑陋的小媳婦。
因為只有一張床,晚上睡覺時,猴子讓我睡在了最里面,他睡中間,老開在最外面,猴子睡覺打很響的呼嚕,我聽著那像火車笛聲一樣的呼嚕怎么也睡不著,老開剛才的舉動也嚇到了我,直覺告訴我,老開絕對不是一個善類,我必須加倍小心。
我滿腹心事,再加上幾個小時后自己就一個人出遠門的興奮,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只閉著眼睛數(shù)著一秒一秒的時間過。
猴子的呼嚕聲時大時小,老開那里卻安靜得可怕。我想起活動在鐵路沿線的“流氓隊”,傳說中男男女女有二十幾口子,他們男女混居,群奸群宿,生活混亂,拍花子,賣小孩,偷火車,乃至殺人越貨,無所不干。這些人每天早出晚歸,或晚出早回,回來后天天都開慶祝會,共同分享一天的“勞動”所得,他們有組織有紀律還每天練功,常練的一種功夫是徒手從滾燙的油鍋里往外夾硬幣……據(jù)說這種功夫練好了,再去偷火車簡直易如反掌,如探囊取物般輕松……我不敢細想下去,心里的擔心像洪水猛獸來得兇猛又澎湃。
誰知,越是緊張,越是害怕,我入睡的速度反而越加快了。我很快睡著了,后來是被一泡急尿憋醒。醒后發(fā)現(xiàn)猴子的呼嚕已變得勻稱而平緩,我慢慢地偷看老開那邊,吃了一驚,因為老開不見了。我忙從床上坐起來,還好,錢和信還在絨褲里,鼓囊囊的,一切安然無恙。我放心了,開始下床小解。從廁所回來時,猴子醒了,正翻身,我指了指老開睡的地方,問老開哪兒去了。猴子沒回答我,看了下表說,睡吧,早著呢,還兩個小時呢。
差五分鐘一點的時候,猴子把我喊醒,說該出發(fā)了。老開還沒回來。大半夜的,他干什么去了呢?我心中的問號一個跟著一個,好在他放了我一馬,或許這和猴子的提醒有關吧。
我坐在猴子的后車架上,外面很冷,我哈出一口氣,就像一個冒著白煙的大煙囪一樣,猴子剛睡醒,穿得又少,身子直哆嗦。
我說猴子,謝謝你。
猴子說謝什么,我們都是四頃地的。
我說,老開那么早出去,是又去偷火車了嗎,怎么半夜了還沒回來呢?
猴子說,誰知道,他早不偷火車了,他是出去習慣了吧,也沒準是夢游。
猴子騎得慢悠悠的,可能是覺得離火車到站還有段時間,也可能覺得車騎快了,冷風鉆進來的速度也更快。在拐向一個胡同時,他說了一句話:“知道老開為什么那么早就走了嗎,他可能是想讓你睡個好覺,他怕他在你睡不好,所以一個人跑到別的地方睡去了?!?/p>
猴子還說:“其實老開這人,看上去很兇,卻不壞,要不然為什么流氓隊那么多人都被嚴打了,他卻什么事都沒有?”
猴子這樣一說,本來冷得渾身哆嗦的我,忽然感到一陣溫暖,沒想到老開還是個心細如發(fā)的好人。既然老開是好人,猴子為什么還要我提防他呢?
我坐上的是一列北京開往錦州的綠皮火車,那火車確實如三條所說,人很多,又臟又亂,瓜子皮、花生皮、糖紙、衛(wèi)生紙被扔得滿車廂都是。車廂里還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味道,我剛進來就打了個噴嚏,我用一個響亮的噴嚏宣告了自己第一次坐火車的復雜心情。
慶幸的是,我上車時搶到了一個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后又發(fā)現(xiàn),對面坐了個看書的好看女人。我坐下時,她把手中的書放低了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大而美麗。而且,我剛坐下,就聞到了一種香噴噴的味道。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開始左聞右聞,像只嗅覺靈敏的小狗?;疖囬_動起來的時候,我的身邊坐上一個渾身帶著寒氣的老人,而對面的女人身旁則多了一個穿西裝留小胡子的男人。我對穿西裝留小胡子的男人有天然的反感,覺得這樣的人都是偽君子,自我膨脹,人面獸心……我這種認識多半來源于自己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影視劇。但我此刻的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不知為什么他要坐在一位看上去既高貴又有教養(yǎng)的女士身邊?他是不配坐在她身邊的,坐在她身邊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應該是我!男人身上肯定是沒有香氣的,即使他把自己身上涂滿了香水也只是頭臭烘烘的豬,香噴噴的味道應該來自女人,這個正看書的、端莊的、優(yōu)雅的女人。
我胡思亂想洋洋自得。香噴噴的味道確實來自女人身上。
正如我的判斷,那個穿西裝留胡子的男人,只矜持了不到十分鐘,在火車吼叫著通過第一個隧洞時,就開始利用突然黑下來的光線肆無忌憚地打量我對面的女人;等火車沖出隧道時,他已經(jīng)開始忍不住嘗試著和我對面的女人交談。女人捧著的書的封面朝向男人,男人就裝作十分意外地說,啊,這書好啊,我剛看過。我想女人只需問一句:“那你說說書里講的什么內(nèi)容?”就會一下戳穿男人的謊言。女人卻只是沖他笑了笑,就又去看書了。男人不甘心,開始和女人吹噓自己去過的地方。他說他剛從海南回來,天涯海角實在太棒了,他還去了云南的麗江和大理,說那里女人穿的民族服飾簡直讓他驚若天人又懷疑回到了原始社會,他還說看過了壺口瀑布,才知道人太渺小了,而他到了陜西兵馬俑前又發(fā)現(xiàn)古人其實比現(xiàn)代人更偉大,不過,冬天,最好還是到哈爾濱來看雪,現(xiàn)在哪里的雪能有哈爾濱的雪更像雪呢?
他就這樣和女人啰嗦了一路,而女人有一刻還真被這個小胡子男人給迷住了,不斷地向他點頭,并發(fā)出一兩句“是啊”、“真不錯”來回應一下男人。氣得我真想把這個炫耀的男人的小胡子給揪下來!后來男人開始問女人坐車去哪里,是沈陽、錦州、長春還是哈爾濱……他說出了一大串名字,我聽到女人清清楚楚地說:“錦州?!蹦腥司陀帧鞍パ健?,說真是太巧了,我也到錦州,這回咱們可有伴了。聽到男人故作驚喜的聲音,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我不屑又痛苦地閉上眼睛,我想自己閉上眼睛可能會好一點。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喜歡上這個女人了。這是一個十四歲男孩的單純的愛戀和喜歡。而就在我情竇初開剛剛喜歡上一個陌生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卻被一個穿西裝留小胡子的男人給奪走了,他們不但同路,還要去同一個城市,最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女人已經(jīng)逐漸被這個夸夸其談的男人所吸引,她的不間斷的微笑和已經(jīng)完全放下來的書,已經(jīng)表明她對這個男人的興趣越來越濃了。
這個狗男人!我想向他吐口水,可我沒敢,男人看上去沒有老開兇,但他要欺負起我來,還不是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簡單?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旅程的安全和順利完成自己的信使任務,我必須忍辱負重,忍看自己喜歡的女人成為別人手中的獵物!我胡思亂想到已經(jīng)快發(fā)燒了,火車里暖烘烘的,我又穿著又厚又笨的棉襖棉褲,我開始感到出汗了,感到汗水像蟲子一樣地從脖子上流下來,我敞開了棉襖上的兩顆扣子,一陣涼風吹進身體,我又聞到了女人發(fā)散出的香噴噴的味道,我突然間一點都不怪女人了,我覺得女人那樣子其實是在應付男人,而且她應付得很好。我很放心,我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我很快睡著了,并且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在夢里,整列火車只有我和女人兩個,她一直對我微笑著,對我吹氣如蘭,我呢,則膽子越來越大,我一下抱住了她,她的身體既豐滿又溫暖,我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就像剛剛出鍋的兩個大饅頭,暄軟、熱氣騰騰,女人呢,不但沒推走我,反而一把把我摟到了懷里……我感到自己的下面別扭得厲害,一向老實乖順的小弟弟開始膨脹、爆炸……
醒來時,大腿上一片冰涼。我竟他媽遺精了。我羞得滿面通紅,本想著趴在那里再不起來,沒想到對面的女人卻碰了碰我:“你睡醒了,做夢了?”
我沒想到女人居然是在和我說話,而且說出的話是那么柔軟、溫情款款,聽口氣好像我不是一個陌生的乘客,而是她的孩子。我瞬間驚喜若狂又羞愧難當。
“你這是到哪兒啊,就一個人?千萬別睡過站,睡過站就麻煩了。”
我不得不把那張漲紅的臉抬起來。我說:“我小名叫棍子,是四頃地人,我這次是去平泉,去我老叔家,給他送一封信,一封特別重要的信,我要在上板城倒車,倒車后才能去平泉。”
根本沒用問,我就竹筒倒豆子一樣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說給女人了。
“上板城!那你再有兩站可就到了?!蔽衣牭脚松磉叺哪腥苏f。
我很不愿意地去看男人,就在我抬頭去看男人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正對著的前方的車廂過道口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一閃而過。那雙冷箭一般的目光一下讓我清醒且傻掉了,瞬間大腦一片空白。雖然那面孔和目光只是一閃而過,可我還是認出了他是誰。沒錯,就是在猴子那里半夜走掉的老開!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另一節(jié)車廂跑。
女人說:“還有兩站地呢,你睡迷糊了,這時候跑什么?孩子——”
女人喊的是“孩子”,這令我有些傷心,她不知道我剛才的一場幽夢和誰有關。
我顧不上傷心,也顧不上女人詫異的眼神和好心的提醒,我在瓜子殼、花生殼遍布的過道內(nèi)匆匆走過,繞過香蕉皮和五顏六色糖紙的牽絆和纏繞,身子像棉花彈一樣在狹小過道上的顧客和乘務員之間來回碰撞,我聽到小胡子男人說:“這他媽小子真睡迷糊了!”然后是他的哈哈大笑。
我逃也似的過了一節(jié)車廂,又過了一節(jié)車廂,又過了一節(jié)車廂,每過一節(jié)車廂我都頻頻回首,差不多是最后一節(jié)車廂了,我才停下來,驚魂甫定,一顆心突突亂跳,待我確認身后再沒有那樣一雙印象深刻的眼睛跟蹤之后,我才開始懷疑剛才是不是有些神經(jīng)過敏了,要不就是真的“睡迷糊了”?難道剛才那一閃而過的面孔只是自己的夢游?
上板城火車站很快到了,我沒法形容自己在這個車站下車時的情景,狼狽、落寞,還有那無時不刻不在的緊張感,我是那么一個容易緊張的人,何況又經(jīng)歷過剛才的一驚一嚇?
火車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上板城站,我的心卻久久沒有安定下來。車站只有一個很小的站臺和一個很小的候車室,我偷偷往候車室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候車室里比火車上還要骯臟和凌亂,幾個要飯的叫花子和流浪漢霸占了僅有的幾條長凳,他們無所顧忌地呼呼大睡讓我羨慕又讓我嫉妒。車站上只有站臺上亮了幾盞昏黃的燈,我往前走,一直走,直走到最邊上一個沒有燈光的地方,在一截廢棄的火車道邊,我站了下來,憑借著夜色里有限的光亮,我看到火車道旁邊堆滿了枕木,而枕木上正坐了個穿黑衣的女人。我剛看到她時,還疑心見到了鬼,就在我躊躇不前的時候,那個人卻開始向我招手,我狐疑地走近她,發(fā)現(xiàn)她竟是火車上坐我對面的女人!
女人穿著一件肥大的帶毛領子的呢大衣,她坐在那里沖我微微笑著,我再次聞到了那股香噴噴的味道,她吹氣如蘭,神態(tài)令人迷醉。
“我下車后一直在找你,還以為你藏到枕木這里來了?!蔽衣牭剿f。
找我?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那么高大,像座美麗的仙人塔,必須仰視;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暖烘烘香噴噴的味道,那味道讓我的荷爾蒙正加速分泌。
“是你告訴我的,說要去平泉老叔家,是你自己在車上親口告訴我的。你忘了?”
我當然沒忘,但問題是,她在車上說自己去錦州的啊。錦州應該是剛才那趟車的終點站。她怎么也在這里下車呢?
“我也在這里倒車啊,等著去平泉?!蔽铱吹剿龥_我眨了下眼,好像還笑了。
“你不是說去錦州嗎?”我還是問了句。
“我那是騙那個小胡子呢!”
想到了那個令人討厭的小胡子,我禁不住也笑了。我們都笑了,像情人間的冰釋前嫌。
“坐到這里來,多坐一個人會暖和……你怎么一個人出這么遠的門???”
“你不也是一個人嗎?”我說,“而且,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
“十四歲了?真的?”
“真的,騙你是小狗?!?/p>
“你可真逗,”女人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知道你讓我想起什么人來了嗎?我弟弟!我最小的弟弟也和你一樣,十四歲,就連你剛才說話的語氣和神情都像他,不過,他可比你高多了,”她用手比劃著,“差不多高你一個頭呢,他是他們班最高的人?!?/p>
我第一次因為自己的個子矮變得十分沮喪。
“不過,男孩子嘛,還會長呢,沒準過了這個冬天你的個子就像他一樣躥起來了!”
她再次讓我靠近她坐下,我聽話地坐過去了,她還把自己的大衣敞開,讓我和她披一個大衣。我忙搖頭,說不冷。她說,你害羞什么啊,過來,和我靠近點,火車過來還要等一會兒呢。
我的身子和女人越靠越近,我不冷,身子卻打起了哆嗦。我一直盯著前面站臺上的一個人的身影,他尋尋覓覓的樣子讓我再次緊張,他那漆黑的冬夜里仍然讓人膽寒的目光是那么富于穿透力,那么令人緊張,那就是火車上我一直躲避的那雙目光,那雙目光屬于一個叫老開的人。此刻他已經(jīng)轉身,正向這里一步步邁進……
我什么也顧不得了,一頭扎向女人的懷里。
我哆嗦著說:“快……他,他過來了……”
“誰?”女人被我的舉動嚇住了,下意識地做了往外推的動作,我卻向她的懷里扎得更深,我的哆嗦也傳染給了女人,發(fā)覺女人也哆嗦開了。
女人站起來了。她的一雙手開始把我往她身后推,動作溫柔而堅決。
我站在她的后面,她肥大的大衣正好完全遮蔽我,而不用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
“大姐,是你啊。”我聽到老開熟悉的嬉皮笑臉的聲音?!霸趺匆粋€人啊,剛才和你坐一起的那個西裝大哥呢,撇下你一個人跑了?他可真不夠意思!”
“他,他去廁所方便了,怎么,你找他有事?”女人聲音冷冰冰的,我感到她的聲音冷冰冰的,那一刻,我真想從后面抱住她,抱住她的屁股或她的腰,就像毫無欲念地抱住一個親人。
“我不找他。我找坐在你對面的那個小蘿卜頭——就是那個小瘦小子,穿棉襖棉褲,像個懷孕的小媳婦……”
“我知道你找誰,可那孩子剛才走了,已經(jīng)坐上開往北京那趟火車了?!?/p>
“可他說要去平泉,他說要去平泉老叔家的??!”
“他和我說他搭錯車了,他在車上親自和我說的,而且他說他有什么東西忘了拿了,他要回去拿那件對他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到了上板城就得倒車回去——”
“真的?”
“騙你干什么?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一個孩子,騙我們干什么?”
“哦……要是那樣……就謝謝了。”
“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
“沒事……一個朋友托我一路好好照顧他……人
還沒照顧到,他小子卻跑了……朋友說他身上帶著貴重東西……”老開結結巴巴的,像是在邊想邊說,他撒謊的水平顯然不如他跟蹤的水平。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肯定還在到處亂轉。
“那你怎么還不過去追?他也是剛上了前面的那趟火車,你這會兒再不上去,說不定火車就要發(fā)車了?!?/p>
老開終于忍不住罵了句“他媽的”。我聽到了他跑開的腳步聲,竟然那么輕,輕得就像跑過去一只老鼠。
直到那列火車拉響汽笛,女人才轉身把我放了出來,她說:“好了,嚇死我了。”
說完,她低下頭看看我,再次把我抱在懷里。
“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那家伙跑了——我在火車上就注意他了,鬼鬼祟祟的,像個偷兒?!?/p>
“他不光是個偷兒,他還是流氓隊的?!?/p>
“你怎么知道——”女人奇怪地看著我。
我沒說話,有幾分得意,我仰臉看著女人,她的臉龐上透著圣潔的光澤。
那列開往北京的火車過去不久,由北京開往丹東的火車就過來了,我和女人一起上了車,和來時一樣,她仍然坐在我對面,一路上,她時而微笑著看我,時而把那本厚厚的書拿出來看,她矜持高傲,渾身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一路上她都沒問我老開為什么要找我,我身上究竟帶了什么“貴重”的東西。一路上有這個女人,我安心又放松。
三個小時后,這列慢騰騰的火車終于到達平泉火車站了。初升的朝陽透過厚厚的冰封的窗戶照射進來,廣播喇叭在一遍遍提醒催促旅客準備下車,我伸了個懶腰愉快地對還在那里看書的女人說,“我們到站了,該下火車了?!闭f完就隨人流向車廂門口擠去,我一路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望女人,因為我感到她就在我身后,和我保有四五個人的距離。我想一路上多虧她在提醒我了。而且我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像是個即將回家的旅人。我很高興,覺得終于做了件對得起她的事。
一下火車,我就被一團清冽的空氣撲了個正著。順著人流走下站臺,又走到火車站前的廣場上,這時候,我把自己手中沉沉的網(wǎng)兜放在地上,想回身和女人告別,可轉身后才發(fā)現(xiàn)女人根本沒跟過來,我就又順著原路往回走,回到站臺上,站臺上亂哄哄人群中仍然不見她的影子,我又跑到候車室去看,候車室也沒有,這時候我才悚然而驚,不會是女人忘了下車吧,想到這里,我開始瘋了一樣向停靠的火車跑過去。等到我跑到自己剛才下車的那節(jié)車廂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拉響了前進的汽笛,緊接著我就聽到了它吭哧大聲喘氣的聲音……這列火車開始加速度地飛奔起來,它龐大的身軀轉過一個彎后,我不甘心,又在車站附近找了找,還是沒有,她的高大的身影就像她身上那種渾然一體端莊而神秘的氣息一樣,在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凈凈……
熟悉的香噴噴的味道聞不見了,我開始被一種濕漉漉的酒香包圍。
當我走在平泉的大街上時,我聞到的到處都是這種釀酒廠發(fā)散出的濃郁香氣。
憑借著早在心中熟稔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老叔家,我把沾染了無數(shù)風塵、寒霧,鐵路上種種不明的氣息以及自己汗液和精斑的那個信封從絨褲里拆下來遞給站在我面前的這個陌生的男人——他讓我叫他老叔,我看到這個老叔見到我就哭了,他的眼淚大得驚人,亮得驚人,他拿過那封信就一把把我拉在懷里,死死地把我抱住,他口里一直喃喃著,你可救了老叔一命了,你可救了老叔一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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