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柳站長說捎,其實是送,送蜜,一罐子蜜,五斤。
上世紀八十年代,醞釀幾年的事,突然從省文化廳傳來特大喜訊:公社文化站長轉(zhuǎn)干。
站長,其實是農(nóng)民身份的臨時工,每月交生產(chǎn)隊9元錢買工分。在縣級文化部門和當?shù)毓琰h委雙重領導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團圓媳婦般的受氣包站長。甚至生產(chǎn)隊長都管得住站長,譬如挖河還分給站長河工任務。你不去挖河,就交錢,讓別人挖。這就是三重領導了。就這樣,站長還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起早睡晚地干群眾文化工作。
大院里任何一位公社干部都不敢得罪。支使你提壺水去,柳站長也不能怠慢。
夜里要到各村輔導文藝節(jié)目。辛苦是辛苦但盼著有朝一日老天開眼,可憐可憐文化站長,給個轉(zhuǎn)正指標,就不受生產(chǎn)隊長的氣了,也不吃那些國家干部的白眼珠子了。雖然他們嚼著農(nóng)民種出的糧食,喂得他白白胖胖,但從骨子里看不起給他種糧食吃的人。所以盼重見天日的心情迫切得達到眼紅的程度。
當年多虧各級文化宣傳部門把公社文化站吹得天花亂墜。公社文化站為活躍農(nóng)村文化生活,推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做了大量工作。
各種匯報材料、內(nèi)參、簡報上說通過開展文化活動,農(nóng)村打架斗毆的少了,鄰里團結(jié)和睦的多了,耍錢賭博的少了,學習科學種田的多了,好婆婆好媳婦多了,不孝順的少了等等等等。社會風氣得到明顯好轉(zhuǎn)。弄得大領導不知道公社文化站的柳站長們干了多少工作。
中央連續(xù)三年發(fā)《關于活躍農(nóng)村文化生活》和《關于活躍城市工礦企業(yè)文化生活》的文件。全國上下給公社文化站人員轉(zhuǎn)正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終于盼來了轉(zhuǎn)干的這一天。但只錄用百分之五十,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閉卷考試比高考還嚴。全地區(qū)165個考生,165個監(jiān)考人員。誰也不叫別人偷看答案。轉(zhuǎn)了干就一步登天,跳出農(nóng)門,不光吃商品糧,還成了國家干部。柳站長考得不錯,但也怕叫別人拱了,就是怕別人頂替了。
他想給縣文化局長送點土特產(chǎn)。想來想去,送啥?日子過得困難,騰不出大錢買高級香煙、高級酒。那總不能送土里產(chǎn)的白菜、小麥?。壳闪?,村東頭來了放蜂的,打點他的蜂蜜,不摻任何添加劑,正宗純正蜂蜜。也算個稀罕物。唉,送蜜比較合適,比煙啊酒的強,局長為黨的工作勞心費神,急需補養(yǎng),每天早晨喝杯蜜水有滋養(yǎng)喉嗓、潤腸通便之療效,好處多多。
柳站長喊我,小汀你幫我辦點事。
我說,行,啥事站長?
去縣里給文化局長送罐子蜜去。他把蜜罐子用塑料布蓋一層,繩子纏住。陶瓷罐子,四個穿繩子的鼻兒,掛在自行車把上,晃晃蕩蕩地挺嚇人。
柳站長囑我,千萬不能摔了罐子。
我表決心,站長你放心,就是摔了我也不摔罐子。
柳站長一瞪眼,你摔了蜜罐子誰保護?。?!
我點頭,是,我也不能摔。
到竹竿巷南北小胡同里,第一戶是汪局長家。喊開門,跟局長說,杭莊文化站柳道路叫給您捎的蜜。
我說,放心站長,我準送到。
柳站長還囑咐,如果局長給你罐子,你千萬別帶回來,罐子不要了。正合我意,難道我愿意再帶個易碎品騎車擔驚受怕啊。
我小心慢慢地發(fā)動,騎上車子,出發(fā)了。我回頭看站長,他在盯著我。那一瞬間,車把打了擺,罐子甩了兩甩,嚇我一身冷汗。只聽站長“啊”了一聲。
一路上我靠邊騎,盡量躲著汽車、自行車。由于額外當心,心提溜到嗓子眼兒,騎到城里真出了一身汗,褂子溻濕半截。
當快到汪局長家門口時,我提前攢勁,千萬別摔了罐子,老天爺爺保佑。
我沖著大門邊的墻騎過去,目的是,車子靠到墻上,牢穩(wěn)??墒怯沂挚彀ぶ鴫α?,松開了車把,把墻劃了道溝兒。
我雙手趕緊保護蜜罐子,腳底下不利索,竟摔倒了。但手緊緊地捧著罐子沒松開,踐行了我的諾言。蜜卻從罐子里淌出來,流到我臉上。
原生態(tài)的蜜那個香甜?。ó斈赀@個詞還沒造出來),流到嘴邊了,別浪費,我的舌頭不由自主地從嘴里伸出來,轉(zhuǎn)了兩圈把嘴邊的蜜收到肚里。
我還沒整理好情緒,特別是臉上的蜜還沒來得及擦,身上滿是塵土,局長家大門“吱扭”開了。大概聽到了撞墻聲。局長夫人出門來,我抱著罐子趕緊站起來。
您好大嬸。我把柳站長交待的話,重復了一遍。
我臉上涂滿蜜的狼狽樣子,肯定滑稽可笑。
夫人說,沒摔著吧?快家里洗洗臉……
送蜜這事在肚里憋了三十年。
本欄責任編輯:邢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