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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2014-05-30 10:48宋曉軍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4年8期

宋曉軍

他用槍瞄著她。

他沒想到,關(guān)東有名的女匪“蝴蝶迷”竟然是她!事隔三年,他仍然記得她,那段有她的記憶,他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忘記了。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他同數(shù)十萬人被圍城的軍隊困在松江城里三個多月了。自從斷了城外的供給,城里還沒挨過第一個月,就有了不少餓死的人。國軍的官兵們吃著天上投來的糧食還半饑著,普通的百姓人家早就斷了糧,連平日里喂牲畜的豆餅都吃不上了。半塊玉米面餅子就能換一枚金戒指,一塊玉米面大餅子就能換家去一個黃花大閨女。

他這年虛歲十七,在一家藥鋪當(dāng)學(xué)徒。師父家挺了三個月,能吃的中藥都吃光了,也斷頓了。師父分給他們一人一塊火柴盒大的驢膠,打發(fā)他們自謀生路了。他是從山東來的,在松江舉目無親。他身上沒有錢,也沒有任何值錢的能換點食物的東西。他攥著這塊驢膠,在松江的街道上游走。圍城三個月后,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食物,餓死的人越來越多。搶偷食物已經(jīng)成了能與力的表現(xiàn),餓死在路邊的,多是老弱病殘。大約十天后,那塊驢膠已經(jīng)讓他舔成了小指甲大小,這期間,他沒有找到任何能吃的食物,就連能吃的垃圾,他也沒有找到。他決定到植物多的野地里去碰碰運氣,畢竟他還認得些藥材。

荒野地里出奇地干凈,好像這年誰忘記了撒草籽,連有些個樹,也似乎變了種,不但沒了樹皮,連葉子也不肯長。而這些城里的百姓,似乎非常關(guān)心這些個變化,都徘徊在這些荒地里,忘記了回家。

他明白想象中的植物又指望不上了,饑餓的人們根本不去辨別,只要是嫩綠的,在這樣的時期里,都沒有長大的機會。

他留意了一下地上被挖開的鼠洞,那成塵的土屑,告訴他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記起公園里那眾多的鼠洞,那些曾與籠中猛獸分食的小家伙們,也許還有些能堅持到這時的。他忍著饑餓,來到公園。在這里,他看到的是同別處大致相同的景象。不同的是,這里有空蕩蕩的獸籠。

他靠在老虎飼養(yǎng)員住的小房子旁,輕輕舔食那指甲蓋大的驢膠,舔著舔著,他聞到了煮肉的香味兒!他笑了,他想,自己這是要死了,開始糊涂了??墒?,漸漸地,他覺察出這不是幻覺,真的是有肉湯味兒!他猛一轉(zhuǎn)身,聞向味道的來處,是小房子里!難道?這里還藏著能吃的動物?他顧不得多想,轉(zhuǎn)過去,推小房子的門。推不動!他去找窗口,窗口早被木板釘?shù)脟绹缹崒嵉摹K肴ヅ拈T,討一口湯!可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白給別人一口食物!他坐在小窗下哭了起來。開始時是無聲的,當(dāng)他想起遠在山東的爹娘,四個年幼的弟弟,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他的淚水有了聲音。他還是個半大孩子,聲帶還沒發(fā)育完全,他的哭聲里還有童音的余存,這纖細悲苦的聲音,在漸暗的公園里傳得很遠,和悶熱的空氣一起擾人不安。

小屋的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婦人繞到這邊,向他招招手。

他進了小屋。

小屋里真的有一鍋肉湯,湯面上漂著久違了的油花,他咽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唾液。小屋里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正睡在小炕上。年輕婦人遞給他一碗肉湯,不用多說,這個時期,每個人首先需要的,就是食物!他顧不得客套,更顧不得燙,連吞帶倒地灌進了肚子。好在湯不是太燙。他把碗遞還她,微低著頭,看著腳面,用眼偷瞄著湯鍋。

“幾天沒吃了?”

“十來天了?!彼念^更低了,無以為報的處境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家里還有啥人?”

“沒家,沒有人了?!?/p>

“那就住這吧,白天幫我出去找柴禾,晚上睡那兒!”

他抬起頭看她,按她的示意找自己睡覺的地方。她的臉是長方形的,沒有像別人那樣瘦成刀條條,顯然她一直沒有挨餓。她的臉上有一些地方淡綠,有一些地方有柴灰,臟臟的,看不出本來的面色。只是她的眼睛好看,又大又亮!

“今天你不能再喝湯了,肚子太空,再喝就得拉死你!去睡吧!”她吹滅了松明子,上了炕。小屋里黑了下來。小屋很小,他摸爬了兩步,就到了她給他指定的墻角。在那鋪了麻袋片的地面上,他脫下鞋子當(dāng)枕頭,靜靜地躺下,用手壓了壓還癟著的肚子,望著湯鍋的方向,又咽了口唾液。他告誡自己,不要去動那湯,老實聽話,或許真的還有活路。只是那肉湯的香味兒太濃,他不知過了多久才真正睡去。

白天,他出去找柴禾,臨出門前,她告誡他:“不要告訴任何人這里的事,說了,大家都會餓死!”

他狠勁地點頭。

他天天出去找柴禾,她偶爾出去找吃的。她出去時一定背上她的女兒,回來時總能帶回幾斤鮮肉!這讓他很好奇,但他不敢多問。漸漸地,他吃上了肉!她分給他和自己一樣多的肉,不多,連湯帶肉就只一小碗,一天兩頓,餓不死,也不飽。他覺得她真精明,這讓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猜測,她肯定是把肉藏在外面一個隱秘陰涼的地方了,或者是她在某個隱秘的地方養(yǎng)著一些小動物。跟著她,自己或許能活下去!只是不知道她藏的肉夠不夠她們?nèi)齻€人吃到城門開的時候?如果不夠,她會不會甩掉他?這個讓他擔(dān)心的想法在他住進小屋十天后,開始在他腦子里盤旋,同小屋里那些饑餓的蚊子一起,不時地侵襲著他。他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shù)剿厥澄锏牡胤娇匆豢?,不去看看,他的心總是提著?/p>

在她出去的時候,他跟蹤了她。她并沒有在公園里轉(zhuǎn),她徑直去了城郊的亂墳崗。在那里,他看到了她從死人身上取肉!他想嘔吐,可他肚子里空空的。

他走回了師父的藥鋪。街面上,店鋪的門都關(guān)著,街上少見活人,只有幾個倒在路邊,等著人來送走的死尸。他見到藥鋪緊閉的門前躺著一個人!他走過去,用腳碰了那人一下。那人一動不動,臉伏在肘窩里。他在心里驚叫了一聲,后退了幾步。那個人身上已經(jīng)散發(fā)出一種死亡的腥味,這種味道是他既熟悉又恐懼的。離遠那人后,他坐在地上抱緊自己的胸。他突然意識到那個人可能是藥鋪以前的某個老主雇,或是師父的一個老朋友。他想過去仔細看看那個人,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是誰又能怎樣?他只能看著他餓死,或是陪著他一起餓死。

松江街頭的空氣充滿了一種惡濁的臭味兒。他惶然地走在街上,看著那些臟臭的死尸堆在小馬車上,被拉向亂墳崗子。剛剛清過死尸的街上,馬上又會出現(xiàn)幾個躺倒的人,剛剛飛散的蒼蠅,馬上又聚集到他們身上重復(fù)剛才的動作。這年夏天,松江城的蒼蠅出奇地多,它們是最先陪伴那些死尸的生靈,接著是白肉肉的蛆蟲,往年常伴著它們的野狗們,今年都不知了去向。

這晚,他沒有回小屋。

天一亮,他繼續(xù)在城里搜尋食物。沿路多是陌生的乞丐和饑餓的市民,他們發(fā)出嗡嗡的無用的乞求聲,綿軟無力地走著,仿佛一直走到倒下,才是他們的出路。零散在街上的國軍士兵,端著槍搜尋著還能冒煙的煙筒,發(fā)現(xiàn)后急速沖鋒過去!

他不知怎么來到兵營邊,他看到門前的哨兵雖然都是瘦的,可都拿得住大桿槍,他想,這些兵們,也許是這個城里能活到最后的人,想著想著他走了過去。哨兵拉動了槍栓,“滾遠點!”這是個南方口音。他懦懦地說:“我要當(dāng)兵?!?/p>

“滾!”

他繼續(xù)向前走,哨兵瞄準他,他跪下了。

“滾!”

哨兵的吼叫引出了哨卡里的兵,他們走過去拖起他,他感覺到自己像飛起來一樣摔在了路溝里。那里早歪著幾具還沒爛的死尸。他不想同它們一起被拉到亂墳崗子,他不想他的肉被她或是別人煮成湯,他用力爬了出來,向遠離兵營的方向走。

他在城里轉(zhuǎn)了三天,街上除了死人,沒有任何食物。饑餓讓他難以忍受,他含化了那塊小指甲大的驢膠,這點驢膠讓他有了力氣走回公園。這三天,他一直向遠離公園的方向走,他已經(jīng)離公園很遠。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遠離公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要走回來。

小屋的門緊閉著,里面沒有光亮,在黑黑的夜幕中,孤零零的小屋好像是一座高墳!

“王姐!是我!”他的聲音弱弱的。門沒有開,里面也沒有動靜,他想,她可能不會管他了,里面的麻袋片上可能睡著別人了,也許,她已經(jīng)找到別人拾柴禾了。他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小屋里一直沒有聲音,成群的蚊子開始招待他,他決定離開了。他決定去借把刀,去割肉!他拖著沉重的腿離開了小屋。剛走出去十幾步,門開了。

“進來吧!”她立在門內(nèi)。

他接過了她遞過來的肉湯,回想起她割肉時的畫面,他猶豫了一會,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口氣喝了下去。

“那天你都看到了?”

“嗯?!?/p>

“我?guī)∮⒆觼硭山尾。н@兒了,錢早光了,只能這樣?!?/p>

“嗯?!?/p>

“明天你還是去拾柴禾?!?/p>

“嗯?!?/p>

她吹滅了松明子。他摸回他的地盤,靜靜地躺在麻袋片上。

她隔些天就會洗一遍衣服,她的,小英子的,還有他的。她在外面給他帶回了幾套半新的衣服。他不穿,她罵他,她很能罵人,罵得很難聽,他受不了,只好穿上,只是,等自己的衣服干了,他馬上會換回來。小英子是她們唯一的快樂來源,閑下的時候,她和他都會把目光放在小英子身上,共同的話題也都是小英子,仿佛小屋子外面的事,她們都已經(jīng)忘記。

她洗凈臉時,他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皮膚很白,長方臉,好看的眉眼,不厚不大的嘴,直挺的鼻子,是個漂亮的小媳婦。只是這樣的畫面他不能常見,她只有在洗頭時才會洗一把臉,而且在頭發(fā)干了后,她會找來些鮮楊樹葉,在手上搓出綠汁水,擦在臉上,把臉色弄得綠綠的,然后再抹上些柴灰,又扮成一個臟臟的婦人。他能理解她的做法,但更愿意看她洗過臉的樣子。

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漸漸地,她們聽說,圍城的部隊在北郊子開了口子,放難民出去。她們相伴著,趁著夜色,隨著大隊饑民,背著身后炒豆一樣密的槍聲,逃到了解放軍的地盤上。在這里,身份甄別時,他因為年齡小,又讀過幾年私塾,而且出身貧農(nóng),被選送到“公主嶺農(nóng)業(yè)干部學(xué)?!睂W(xué)習(xí)。

在這個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一年后,他被分配到松江城附近的產(chǎn)糧大縣惠縣的農(nóng)工部。之后兩年的工作經(jīng)歷使他成長為農(nóng)工部的一名骨干,由于他膽大心細,辦事沉穩(wěn)得體,深受縣委馬書記的器重,馬上就要升任副區(qū)長了。此時,他正帶領(lǐng)一個農(nóng)村工作隊在大楊油房村駐村工作。和她自松江城北郊子一別后,沒有想到在這重逢了,而且還是這種場面,他心里像開了鍋一樣亂翻騰著。

傍晚的時候,一名老鄉(xiāng)背著一位受傷的解放軍干部來到工作站。干部說他們是奉命押解女匪首“蝴蝶迷”來取贓物的,在大楊油房村西北的北溝子里,他們受到一名化妝成牧羊人的土匪偷襲,七名押解人員全部中槍,四死三傷。牧羊人已被擊斃,現(xiàn)在還有兩名傷員在看守“蝴蝶迷”,他是出來找支援的。干部請求他馬上向縣里報告,并立即組織人手去支援北溝子,因為還可能有土匪的余孽來營救“蝴蝶迷”。

情況非常危急,但他無人可派!眼下站里只有一名十五歲的小通信員和一名年輕的婦女干部。這可不行!他招來村里僅有的六名民兵,派兩名護送這受傷的解放軍干部到縣里報信,自己帶領(lǐng)剩下的人急速去北溝子支援。

現(xiàn)場十分慘烈!看得出那土匪是從戰(zhàn)士們后面偷襲的,犧牲的戰(zhàn)士都是后心中槍,伏在地上。兩名重傷員互相依偎著,端槍指著抱頭蹲在溝底的一個女人。一個牧羊人打扮的黑粗男人,斜躺在不遠處的溝沿上,血從他的身下一直流到溝底,在昏黃的暮色中染黑了溪水,溪水邊丟著兩把德國造的駁殼槍。

傷員的傷勢很重,他讓四名民兵抬著他們馬上去縣城救治。北溝子常有狼出沒,怕狼或是野狗糟蹋了烈士的遺體,他決定留下通信員小王看守現(xiàn)場,自己和婦女干部押送女匪去縣城。他看得出,小王很緊張。他猶豫了一下,讓婦女干部留下和小王一起看守,自己押送女匪。小王還是個半大孩子,婦女干部也只有十九歲,她們倆在一起,他稍放一點心。這一路上可能還會有危險,他已經(jīng)想好了,萬一有情況,他寧可一槍打死這個女匪,也不會讓她逃了。

他讓女匪走在前面,自己和她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她故意走得很慢,對他的喝斥不理不睬。他想,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想引自己靠近她,好找機會干掉自己!這樣著名的女匪首,應(yīng)當(dāng)有一身的本領(lǐng),靠近她會很危險!他把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安在了長槍上,在她故意走慢時,一邊喝斥她,一邊用刺刀尖輕刺她的后肩!吃了痛的女匪不再故意拖延,兩個人就這樣在傍晚的夜色中,向通向縣城的大路走去。

這樣無聲地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稍缺的秋月慢慢爬上了天幕,原野漸漸亮了起來,周圍的景物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女匪邊走邊用手整理散亂的頭發(fā),由于她的兩手被鐵手銬銬在一起,用手擺弄頭發(fā)時得同時舉起來,而她的腳還得不停地急走,這樣的情況使她細腰圓臀如舞蹈般扭動了起來。他眼里看得熱鬧,心里卻暗罵,果然是個土匪婆!真是風(fēng)騷!但她腳下不慢,沒有拖延的意思,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就沒有管她,只是端著槍跟在她身后,盯著她走。她整理好頭發(fā)后,手又在胸前亂動,他感到很不安,緊張地打開了槍的保險。突然,她停住了,轉(zhuǎn)過身盯著他。他吃了一驚,忙舉槍瞄準她的頭!

他身后的月光灑在了她臉上,整理好的頭發(fā)下顯出她漂亮的模樣。皮膚很白,長方臉,好看的眉眼,不厚不大的嘴,直挺的鼻子。是她!他認出了她,這個著名的女匪“蝴蝶迷”,竟然是當(dāng)年小屋里的王大姐!

現(xiàn)在怎么辦?他握槍的手有些抖,三八式長槍的槍管有些顫。她眼睛里亮光一閃,她笑了,“小兄弟,抬個手,放一馬,山不轉(zhuǎn)人轉(zhuǎn),大姐自有報答!”

他一聲不吭,槍還是顫顫地瞄著她。

“來救我的兄弟就在附近,槍一響,他們就會抄過來滅了你!”她笑盈盈地看著他。

“轉(zhuǎn)過去!”他厲聲喝喊,手中的槍一頓,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瞄著她。他感覺到剛才她沒認出他,現(xiàn)在有槍擋著臉,應(yīng)當(dāng)更看不清,他暗暗松了一口氣。事隔三年,除了臉孔,他確實有了很大變化。他長高了,也壯實了,口音中的山東腔早就淡了,而且一年的隊長生涯,讓他的聲音既沉穩(wěn)又嚴肅,和當(dāng)年的半大孩子沒有了一點相像。

“你少廢話!有什么動靜我會先崩了你!快走!別磨蹭!”

她沒有聽從他的命令,她笑了,她的笑容里充滿了女人的嫵媚,她慢慢用雙手向左拉開左面的衣襟,她的胸腹處露出一閃白色,在他仔細看上去時,她又用雙手向右拉開了右邊的衣襟,這下他看清了,光潔豐滿的乳房在月亮下泛著幽白的光芒!他的臉熱了,心跳得亂快!他厲聲喝喊:“轉(zhuǎn)過去!”

“我現(xiàn)在是你的了!”她的聲音如蠶絲般細柔,纏動著他的心!他曾多少次想象過她的身體;也曾多少次想象過要娶一個像她一樣好看的女人;更加想象過和她重逢時會有的驚喜。只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場面,這樣一種心情。他的心漸漸平靜,淚水盈在眼眶中,他迅速擠掉了它。

“轉(zhuǎn)過去!”

他的聲音與剛才有些不同,他握槍的手在顫動,他的這些細微變化,讓她嘴角泛起了一絲得意。她扯開了自己的褲帶,她的外褲滑落到腳面上,露出了里面暗粉的內(nèi)褲和白生生的腿。她看著他笑,又慢慢去褪自己的內(nèi)褲!

他急了!上前一步,伸槍輕刺了她上臂一下,血流了出來,她悶哼了一聲,皺起眉,怨毒地看著他。怒聲喊:“我要尿尿!”

他咬著牙,怒視著她,心里暗罵著“騷貨!土匪婆!”

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他很不安,他決定盡快擺脫這種局面。

“系上扣子,快點尿!”他又把槍舉起,做出瞄準的姿勢。她轉(zhuǎn)過身,憤憤系上衣扣,提起腳上的外褲,又連同里面的內(nèi)褲一起,用雙手向下褪。她的兩手鎖在了一處,只能扯住褲子的一邊向下褪。她先艱難地褪下了右側(cè)的褲子,露出了右邊半片豐盈的腰臀。

大片白色的皮膚驚到了他的眼,他忙把目光集中在她腦后,只用些余光掃視她的手。她的手移到了身體左側(cè),很容易地扯下了還掛在那里的褲子,然后順勢蹲了下去。他只覺得一片白光一晃,眼神跟了過去,又受驚了似的彈了回來。他臉有些發(fā)熱,心有些發(fā)慌,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神,提醒自己小心,別讓她耍出花樣逃了。他用眼睛的余光不停掃視她的手。她的手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不動,但是,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尿聲,在地上漸漸擴大的水洼里,漸漸響亮!這聲音擊在水洼里,也擊在了他的神經(jīng)上。他曾多次聽到過這種聲音,在那個公園的小屋里,在他半夢半醒的深夜里,他曾伴著這聲音想象著她蹲在灰瓦罐上的樣子,想象著她露出的腰臀。那些時刻,躺在那冷硬的屋地上,他的下身有著火熱的反映?,F(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讓他發(fā)狂的聲音又誘出了他隱藏多年的渴望,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干燥的舌頭,偷偷瞄了一眼那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蹲踞的姿態(tài)使那腰臀顯得豐滿圓大!細膩白嫩的皮膚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片瓷白的光暈。他的視線受到了驚嚇,彈了開去,扯快了他的心跳。大腦中出現(xiàn)的空白使他的眼光又粘了上去。那柔媚曲線上的瓷白暈眩了他的眼,激蕩了他的心,他的下身馬上有了強烈地反應(yīng)。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把目光集中在槍頭的準星上,他咬緊牙,用手緊扣手中的槍身,他想用槍的質(zhì)感提醒自己,自己現(xiàn)在是誰,身處何地。他暗自責(zé)備自己,剛才的樣子,還像一個受黨培養(yǎng)過的革命戰(zhàn)士么?他暗自慚愧著,漸漸平復(fù)著自己的心神。

“快點,別磨蹭!”在冷靜下來后,他對還蹲在那里的她喝斥。她背對著他站起來,一側(cè)一側(cè)地提起了褲子。

她走在前面,不時地回頭看他,月亮還在他的身后,他的臉孔背著月光難以看清,但他還是舉起了槍,在眼前做出瞄準的姿勢。

“宋德福!”她回過頭,沖他喊。

他一愣!她站住了,回過身盯著他,“宋德福!”她看著他,叫著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不知該怎么辦!不能答應(yīng)!自己是革命戰(zhàn)士,不應(yīng)當(dāng)與這個女土匪有瓜葛!可是,她認出了自己!怎么辦?他愣愣地端槍站著,說不出話來。

他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讓她得到了答案。

“小山東仔!宋德福!真的是你!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王姐??!松江城里,公園小屋里的王姐!”她驚喜地向他走過來,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他的刺刀尖給了她回答,她的左肩膀被他刺出了血。

“你個小白眼兒狼!那年要不是我,你早餓死了!你還拿刀扎我!你還是不是人?”她的憤怒真實得讓他愧疚,“快走!”他的聲音里沒有了力量。

“宋德福!你他媽個沒良心的,老娘養(yǎng)條狗也比養(yǎng)你強!狗還知道沖我搖搖尾巴,你他媽拿刀扎我?你媽的!你真不是個人揍的!你不仁,別怪老娘我不義!你以為把老娘整到縣城會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他媽別妄想了!你別忘了,你他媽是個吃過人肉的鬼!共產(chǎn)黨會容你這種人?到了縣城,老娘第一個把你咬出來!我還要告訴他們,你在路上睡了我!我要讓你和我一起完蛋!哈!哈!哈!……”她捂著肚子狂笑。

他咬著牙,瞪著她。不管他答不答應(yīng),承不承認自己是小山東宋德福,自己都完了。她只要去縣上說出那年的事,自己就完了,自己的名字一直沒有改,在區(qū)上,仍是叫宋德福。她的話,不會讓自己坐牢,但會讓自己被開除革命事業(yè),離開自己熱愛著的戰(zhàn)友們,別說是副區(qū)長,就是做一名普通戰(zhàn)士,也不可能了。自己將在人們的唾棄指點中生活,那將是一種生不如死的處境。

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他的心收緊了,他握緊了槍,瞄向她的頭,食指搭在了槍勾機上。

她感覺到了他的反應(yīng),止了笑,冷冷地看著他。

“怎么的?想殺人滅口?”她的嘴角翹出一絲譏諷。他心里一動,回過神來。自己要干什么?真的是要殺人滅口?這還是一名革命戰(zhàn)士的做法么?真要這么干,還不如回家當(dāng)老百姓了!再說了,想想當(dāng)年她對自己的好,自己真的能下去手么?自己真的不是人了么?

他輕輕搖搖頭,對她怒吼:“快走!別磨蹭!”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憤怒,憤怒已經(jīng)爆滿了他的胸膛,他不能不怒吼,他不想讓他的憤怒從槍管中沖出去。

他又在她的右肩上輕刺了一刀,她嘴角一撇,轉(zhuǎn)過身,邊罵邊向前走。她對他的咒罵讓他覺得胸膛里松快多了。一個小時后,她罵得聲音干啞,之后每罵一個字,都非常吃力,她終于停止了咒罵,默默地向前走。

他想了很多,臉陰著,心沉著,腿越來越重,每向縣城走一步,都是那么艱難。她感覺到了他的緩慢,她不時地回頭向他笑,她的每一次回頭,都會有不同的笑意。有嫵媚的、有譏諷的、有開心的。他每一次都會喝斥她,“快走!”但他的步子,卻快不起來。

接近縣城,她不再回頭笑,每一次回頭,眼里都冒著光!有憤怒的、有疑惑的、有怨毒的、她的眼眶是暗紅的,聲音里有了濃重的鼻音。已經(jīng)看到城里出來的人群,她搖搖頭,徑直向城里走,不再回頭。

見到來迎的戰(zhàn)友,他的淚止不住了。

審她的日子里,他一直提著心,等著組織上找他談話。直到她公審的前一天,上面通知他去監(jiān)獄,說她要見他一面才肯說出贓物的藏處。他早已經(jīng)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就等這一天了。聽到通知,他懸著的心慢慢下來了,他沒有預(yù)想中那么沮喪,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穩(wěn)著步子來到監(jiān)獄。

才十來天,她瘦了一大圈,看得出,她沒有受刑。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她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他擠出了一點笑。

“這回你滿意了?你要立功了?你的前途大好???哈哈哈!”她狂笑,一手指著他,一手捂著肚子,身體半彎著。

他臉色蒼白,咬緊牙,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眼里盈了淚水。

年輕的書記員坐在房間的一角,左手緊張地按著桌面上的紙,右手里的筆在等待著。

“說吧,想說什么就說吧!”他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平穩(wěn)堅定,沉緩平和。但就是這樣平和的聲音,竟然止住了她的狂笑。她哭了,哭得很大聲,淚水濕了她的雙手,從她的指縫中滲出。有半個小時,她停止了哭泣,對書記員說:“我想單獨對他說?!睍泦T看了看他,問:“宋隊長?”

他點了一下頭。書記員和衛(wèi)兵站到了門外。

“小英子在郭家村王豆腐匠家寄養(yǎng)著,沒人知道,王豆腐匠也不知道我是誰。以后你給我罩著點。東西在胡家大車店后面,那棵老榆樹向東走十步,下面埋著。滾吧!”她轉(zhuǎn)身走回墻角,面壁而坐。

他愣了,立在那沒動,他想說點什么,可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監(jiān)房里只有死一樣的沉寂。

書記員走進來,“說了么?”

“嗯!”他沉著臉走出監(jiān)房。

第二天深夜里,他把她葬在了松花江邊。在墳前,他壓抑著哭聲,淚水卻恣肆長流。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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