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游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其四)》,是中國早期戲曲表演難得的文學史料。但評論者往往只關注其戲曲史價值,籠統(tǒng)概括為觀戲有感,并未深入挖掘這首詩的意蘊。本文通過分析該詩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結(jié)合陸游的生平經(jīng)歷和同期詩作,認為陸游是借蔡伯喈無從管得身后毀譽一事,抒發(fā)宦途因?qū)以庾嬔哉_蔑而坎坷多舛的感慨。
關鍵詞:陸游絕句深意毀譽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1}
這是陸游的絕句《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其四)》,因它提供了早期戲曲表演的“實況記錄”,涉及表演時間、地點、表演者、形式、內(nèi)容,且創(chuàng)作時間(宋寧宗慶元元年)與地點(詩人時居山陰,今浙江紹興)均可查,這使它具備“以詩證史”的功效,成為中國早期戲曲表演難得的史料。
因此評論者多關注該詩的戲曲史價值。最早如《南詞敘錄》所言:“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故劉后村有‘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眥2}(注:徐渭認為此詩為劉克莊所作,誤。{3})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論《琵琶記》為“今日所存最古之南戲”之一時,其證據(jù)之一便是“滿村聽說蔡中郎”句{4};又有鄭振鐸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據(jù)此詩判斷“當時不僅有《趙貞女》的戲文,且有《蔡中郎》的盲詞了”,因此《趙貞女蔡二郎》故事為“確知的最早的宋人所作的戲文”{5}。
然而歷代對文本深入闡釋者寥寥,多界定其為陸游閑游山村并觀戲的即景描寫與感嘆,“富有哲理與深意”。然而陸游因何發(fā)出此種感嘆?是否只因蔡邕被誣而生不平之感?并且,陸游在同題前三首所述心情甚為輕松閑適,緣何他會在第四首流露出稍顯沉郁的筆調(diào)?
數(shù)家茅屋自成村,地碓聲中晝掩門。寒日欲沉蒼霧合,人間隨處有桃源。
借得漁船溯小溪,系船浦口卻扶藜。莫言村落蕭條甚,也勝京塵沒馬蹄。
不識如何喚作愁,東阡南陌且閑游。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6}
一
楊載在《詩法家數(shù)》中強調(diào)絕句“宛轉(zhuǎn)變化”的重要性:“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蟮制鸪卸涔屉y,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宛轉(zhuǎn)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zhuǎn)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眥7}這就是說,絕句首二句往往是陳述性的肯定句,但第三句若仍如此,難免單調(diào)平板,甚或被批評為“半律”,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詩被胡應麟批評是“以律為絕”、“斷錦裂繒類也”{8},因此詩人往往在第三句轉(zhuǎn)換句式、語氣,如變?yōu)橐蓡?、否定等句式,引入感嘆語氣。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所提唐代絕句“壓卷”之作——“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9},均皆如此。并且,若首二句是相對獨立的單句,則后兩句多為句意相互串連的“流水”句式,其第三句是不能獨立的:如“不知細葉誰裁出”若離開了“二月春風似剪刀”,“羌笛何須怨楊柳”若離開了“春風不度玉門關”,其詩意是不能完足的。“流水”句式既是寫作手法的變化,也是詩人心靈的跳躍,因為它使詩人主體有超越客觀景象的能量,更有利于表現(xiàn)詩人的內(nèi)心感受。陸游該詩即是如此:首二句是描述性的肯定句,第三句是帶感嘆語氣的疑問句;第三、四句構(gòu)成“流水”句式,即“死后是非誰管得”若離開了“滿村聽說蔡中郎”是沒有詩意的。這種“宛轉(zhuǎn)變化”的句法結(jié)構(gòu),令詩人得以自然地從對客體景物的描繪中跳脫出來,表達對此從發(fā)現(xiàn)、品味到激起感慨的微妙且多層次的主觀感知。
首二句詩人集中于視覺畫面中的形象描寫,第四句則主要為聽覺上的敘述,這種變化是感覺的交替,此為第一層次;且首二句選取了“負鼓盲翁正作場”的特寫鏡頭,到后兩句則是“滿村聽說蔡中郎”的全景鏡頭,外部的凝神成為內(nèi)在情緒精微的導引,詩人由當前的故事聯(lián)想到真實的歷史,詩歌的時空借由詩人主體觀察視角的變化而自然拓展,此為第二層次。
感覺的交替、時空的拓展離不開詩人主體在第三句融入的所思所感,這使得第四句不同于首二句的客觀環(huán)境描寫,而是因詩人主體的觀照而具有場景欣賞與歷史感嘆的雙重意味,此為第三層次;從特寫鏡頭時詩人融于聽眾中凝神傾聽,到全景鏡頭時詩人從聽眾中抽離俯瞰,通過第三句的句式、語氣轉(zhuǎn)換,詩人主體自然突出,強調(diào)了其意在表達其個體生命感悟,此為第四層次。
由此可見,這首詩在有聲的外部描寫下,在整體有機聯(lián)系的字里行間,隱含著豐富的詩意與哲思,涌動著詩人無聲的思考與感悟。
二
詩中所提“蔡中郎”故事,實為《趙貞女蔡二郎》故事,徐渭云:“即舊伯喈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實為戲文之首?!眥10}據(jù)《后漢書·蔡邕列傳》,伯喈為東漢名士蔡邕之字,其人因于董卓執(zhí)政時拜左中郎將,故稱蔡中郎。史書記載:“邕性篤孝,母常滯病三年,邕自非寒暑節(jié)變,未嘗解襟帶,不寢寐者七旬。母卒,廬於冢側(cè),動靜以禮?!眥11}是否有“背婦”之事不得而知,但這顯然迥異于戲文所塑“棄親”形象。元末高明大約是不忍蔡邕被誣,將該故事改編為《琵琶記》,為“三不孝”的蔡伯喈設計了“三不從”、“三被強”{12}的情節(jié)從而開脫罪名,并改易結(jié)局為除蔡伯喈父母之外的大團圓,使蔡伯喈不乏悲劇色彩的“全忠全孝”形象從此固定下來。
蔡伯喈身后的毀譽可謂若云泥之別,他若泉下有知,估計也會像陸游一樣感慨“死后是非誰管得”!這正觸動了陸游的心中塊壘。編著有《南唐書》的陸游以其文史修養(yǎng),素知無從預計身后是非,可他生平的經(jīng)歷卻讓他對蔡中郎的身后遭遇感同身受。翻閱其年譜可知,陸游仕途中的貶謫之禍,多是因政敵及流俗的詆毀而致。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時年四十二歲的陸游任隆興府軍事通判。其年,“言者論游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免歸?!眥13}(《宋史·陸游傳》)此禍源于隆興二年(1164)陸游任鎮(zhèn)江府通判時,謁見了當時以右丞相身份督視江淮兵馬的主戰(zhàn)派核心人物張浚。陸游頗受顧遇,因而頗思對恢復大業(yè)有所獻替??蛇@引起主和派的驚恐,他們對張浚極力構(gòu)陷,不久張浚即被罷官,并在悲憤中于當年八月西歸。其后主和派完全把持了朝政,與金達成了屈辱的“隆興和議”(又稱“乾道之盟”),對金割地納貢。不僅如此,凡是在世的、與張浚有些交情的主戰(zhàn)派官員,亦多被遠謫,陸游即是其中之一。一片熱忱卻被誣蔑為是“鼓唱是非”,陸游對此只能嘆道:“少年論兵實狂妄,諫官劾奏當篡殛?!眥14}(《曉嘆》)
若說陸游此次被貶勉強算是政見不同所致,那么十年之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的被貶之由,則盡顯政治斗爭的卑劣與兇險。陸游時任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司參議官。其年九月,罷知嘉州新命,“以臣僚言”“游攝嘉州燕飲頹放故也”{15}(《宋會要輯稿》)
這是一個很蹩腳的罷官理由,陸游深知真正的被黜原因是曾相當親近之人的詆毀,具體事由無從查證,而陸游對此毫無防備也無從辯解。因此,他在《福建謝史丞相啟》文中不無激憤地寫道:“士于知己,寧無管鮑之情;人之多言,誣為牛李之黨。......晚參戎幕之游,始被邊州之寄。知者希則我貴矣,何嫌流俗之見排;加之罪其無詞乎,至以虛名而被劾。”{16}又在《上趙參政啟》文中悲憤道:“......迨從幕府之游,始被邊州之寄。方漂流于萬里,望飽暖於一麾。豈圖下石之交,更起鑠金之謗。素無實用,以為頹放則不敢辭;橫得虛名,雖曰僥幸而非其罪?!眥17}經(jīng)此重挫,陸游自號“放翁”,他在《和范待制秋興》詩中寫道:“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18}在看似自嘲的字里行間,詩人的憤慨、心酸,溢于言表。
三年過去,在新的任所,詩人被“重謗傷”的隱痛,還不時地在《婕妤怨》《書感》等詩中流露出來:“......豈知辭玉陛,翩若葉隕霜。永巷雖放棄,猶慮重謗傷?;诓皇萄鐣r,一夕稱千觴。妾心剖如丹,妾骨朽亦香。后身作羽林,為國死封疆。”{19}“......楚客長號沽白璧,漢宮太息遣明妃。鑠金銷骨從來事,老矣何心踐駭機!”{20}
二詩均作于淳熙六年(1179),在此前一年陸游自蜀東歸抵達臨安,宋孝宗便殿召對后并未重用,而是遣往閩中為提舉福建路常平茶鹽公事。其時困擾他的流言是指責他出蜀時“嘗挾蜀尼以歸”{21}(見《齊東野語》卷十一“蜀娼詞”條),方回《跋所抄陸放翁詩后》中亦記載其“聞諸前輩”“放翁入蜀從范石湖,后出蜀,攜成都妓,剃為尼而與歸”{22}事。陸游確于居蜀時娶一妾,乃蜀人女子楊氏(見《山陰陸氏女女墓銘》{23}文);這本屬士大夫?qū)こV?,卻被嫌隙人加以誣謗。回想宦途數(shù)年累遭讒言所毀,政治前途黯淡,陸游除了在淳熙六年九月奉詔赴“行在所”的途中,心灰意冷地奏乞奉祠外(見《奏乞奉祠留衢州皇華館待命》詩,中有“世念蕭然冷欲冰”、“耐辱豈惟容唾面”{24}句),其郁郁不得志之心緒,也只好通過借班婕妤、王昭君的酒杯,來澆心中塊壘了。
讒言謗辭對陸游的打擊還遠不止如此。一年后(淳熙七年),陸游在江西常平提舉任上,遇水災而“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fā)粟以予民”,卻因“給事中趙汝愚駁之”,“遂與祠”{25}(《宋史·陸游傳》)。方回推測趙汝愚是借舊年“挾蜀尼以歸”一事刁難,“趙汝愚嘗帥蜀,必為此事駁放翁也”{26};于北山先生亦由跋中所錄呂祖謙與周必大函,所謂“陸放翁疏放,封駁豈為過當?方人才難得之時,其詞翰雋發(fā),多識典故,又趨向?qū)嵅缓φ茥夎κ惯^之義,闊略亦何妨?”{27}等語,推測趙汝愚所駁應是從“疏放”處作文章;又據(jù)《宋會要輯稿》,次年(淳熙八年)三月,陸游有提舉淮南東路常平茶鹽公事之命,卻為臣僚論罷,其理由是“不自檢飭,所為多越於規(guī)矩,屢遭物議”{28},又與呂祖謙所云“疏放”意合。{29}
直至陸游六十五歲,困擾他二十年之久的流言余毒,徹底終結(jié)了他的政治生命?!端螘嫺濉分休d:“(淳熙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詔:禮部郎中陸游、大理寺丞李端友、秘書省正字吳■,并放罷。以諫議大夫何澹論游前后屢遭白簡,所至有■穢之跡?!眥30}對此陸游悲慨地賦詩兩首,由其題《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fā)莫數(shù)而詩為首,謂之嘲詠風月。既還山,遂以風月名小軒,且作絕句》{31},以及“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風明月入臺評”、“連坐頻年到風月,固應無客到吾門”之句,可知陸游落職乃是無端的文字之禍,流言蜚語令其百口莫辯,索性以“風月”命名小軒,這與十三年前詩人自號“放翁”的無奈是如出一轍的。此后陸游便閑居于山陰家中,報國北歸之志,再沒有實現(xiàn)的機會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疑謗謠傳的叢生雜起,固然與陸游文采風流、不拘細行有關,又何嘗不是因他執(zhí)著于北歸之志、觸及權臣利益而起!早在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陸游因直言反對朝中龍大淵、曾覿結(jié)黨專權,觸怒宋孝宗而失去樞密院編修官一職,被斥出任鎮(zhèn)江府通判。于北山先生就此按道:“務觀一生蹭蹬仕途,動遭白簡,或有新命,中途沮格(如知嘉州之命,自福建召歸中途改命江西等);萬里召還,旋又補外。其根本原因,固仍在于愛國思想與朝廷投降主張之■牾,然權奸之摧抑排擠,亦幕后一重要因素也?!眥32}
再往前追溯,陸游祖父陸佃,因正直耿介,不贊成在徽宗朝“窮治”所謂的“元■余黨”,致使讒者詆毀他是“名在黨籍,不欲窮治,正恐自及耳!”本在元■年間受到冷落的陸佃因此被莫須有的“名在黨籍”“罷為中大夫”,“知亳州,數(shù)月卒”{33}(《宋史·陸佃傳》),雖已謝世而仍被題名于“元■黨籍碑”中。陸游父親陸宰,在靖康元年四月?lián)沃泵亻w京西路轉(zhuǎn)運副使時,也因臣僚之參本而落職。{34}
陸游一生的宦海沉浮,以及父輩的遭遇,令其對“人言可畏”一語有著切膚之痛:權臣們?yōu)榱思舫惣?,不惜“拉朽摧枯,競為排陷”{35}(《上丞相參政乞?qū)m觀啟》),“仇怨造言,投鼠不思於忌器”{36}(《江西到任謝史丞相啟》)。陸游畢生心系百姓社稷,可書生意氣卻總敵不過流言蜚語:一次次的惡意誹謗和之后的以訛傳訛,不僅使他仕途屢挫,大志難伸,就連名聲也難保清白。這對自幼知書達理、身懷匡復偉愿的陸游而言,應是一個終老都難以撫平的心結(jié)吧!
同題三首絕句,盡管亦是描寫村居景致,但由于人煙稀少,只有純真兒童相與嬉玩,詩人醉心于這片“桃源”,并不感受到現(xiàn)實的烏煙瘴氣。只有在趙家莊,當滿村人津津有味地聽負鼓盲翁作場,說唱被里俗妄改的蔡中郎故事時,才會勾起詩人數(shù)十載坎坷宦途的苦澀回憶,他的郁結(jié)才會在此時不由自主地從心底里浮顯出來:即便史書中對蔡中郎有相當褒贊的蓋棺定論,里俗卻還是混淆是非,聽者也稀里糊涂;詩人雖尚健在,卻無從管得他人對自己的毀譽,始終有冤情難白于當世的遺憾。詩人的這種生前經(jīng)歷,其實與蔡中郎的身后遭遇有何分別呢?從蔡中郎到詩人自身,從歷史到現(xiàn)實,多少滄桑,多少無奈,詩人在為蔡中郎鳴不平的同時,也是在為自己多舛的人生慨嘆。
三
在陸游寫該詩的前一年,即紹熙五年(1194),南宋朝廷發(fā)生重大變故:六月,太上皇帝(孝宗趙■)駕崩,光宗(趙■)不肯成服被廢,七月其子寧宗(趙擴)被擁立登基,改元慶元。不久,參與政變的主要人物——宗室宰相趙汝愚和外戚韓■胄,因政治利益矛盾而水火不容,斗爭的結(jié)果是:慶元元年(1195)二月,趙汝愚被罷相;慶元三年,趙汝愚系統(tǒng)的五十九人被宣布為“偽學之籍”,遭致貶謫。這就是對理學家造成沉重打擊的“慶元黨禁”。
陸游雖閑居家中,但因他與黨籍中人如周必大、朱熹、葉適等關系較深,隨時有牽涉其中的可能。陸游的祖父陸佃不就是因莫須有的“名在黨籍”而被左遷亳州及列入“元■黨籍碑”中嗎?“因此他更感覺到必須置身事外,這一年(注:指慶元元年)詩句中這樣的表現(xiàn)特別顯著”{37},如《劍南詩稿》卷三十二所錄《舟中戲書》《春晚雜興》《自規(guī)》《閑中書事》《野堂》等詩,都是詩人所極力呈現(xiàn)的醉心田園、不理世事的寫照。
然而,陸游的田園詩雖取法于陶潛,他也基于自保的考慮愿意構(gòu)筑一個“桃花源”般的詩中田園;但陸游始終不能擺脫現(xiàn)實的種種思慮,灑脫于山水間,因他從小就樹立的宏圖偉愿至死不渝,躬耕田園的生活盡管輕松愉悅,但實非其意。故細細品味陸游總體看來閑適沖淡的田園詩,能夠發(fā)現(xiàn)他字里行間總是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一種難以釋懷的抑郁心結(jié),不僅有壯志難酬的遺憾,也有仕途坎坷的慨嘆。不妨略舉三例。
陸游在罷歸山陰第三年(紹熙二年)寫了題為《村居初夏》的組詩,其四言村居生活之樂,是與宦途的兇險對比后得出的:“暮境難禁日月催,臘醅初見拆泥開。壓車麥穗黃云卷,食葉蠶聲白雨來。薄飯蕨薇端可飽,短衫■葛亦新裁?;峦咀怨哦鄳n畏,白首為農(nóng)信樂哉!”{38}
紹熙四年(1193年),六十九歲的陸游仍對屢次被謗之禍心有余悸(《村居》其二):“自笑觸藩羝,人嘲失旦雞。囊慳衣任短,山冷屋便低。宦拙讒銷骨,言狂悔噬臍。自今焚筆研,有手但扶犁?!眥39}
即便是在慶元元年,《窮居有感》詩中陸游雖自嘲仕途不順是因“迂闊”,卻難抑多次被“推擠”的牢騷:“孤村煙草暮凄迷,笠子蓑衣自架犁。生計似蛛聊補網(wǎng),弊廬如燕旋添泥。人亡耆舊多時學,地廢陂湖失古堤。迂闊自知無著處,敢因窮厄怨推擠?!眥40}
四
以上分析均是圍繞《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其四)》是否存在深意而展開的。通過分析該詩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結(jié)合詩人的生平經(jīng)歷和同期詩作,還原詩人寫作時的情境并揣摩其寫作動機,筆者認為,陸游在該詩中語涵深意,是完全有可能的:盡管詩人極力塑造醉心于村居山水的自身形象,但當心結(jié)浮起、慨嘆難耐時,借古人酒杯,澆心中塊壘,不失為一種相對安全的紓解郁結(jié)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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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4}{18}{19}{20}{24}{31}{38}{39}{40}(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93頁,第2192—2194頁,第397頁,第611頁,第888頁,第909頁,第922—923頁,第1612—1613頁,第1663頁,第1954頁,第2138頁。
{2}{10}(明)徐渭:《南詞敘錄》,見《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曲類》第17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1頁,第416頁。
{3}劉克莊作有該詩的記錄,最早見于明初《歸田詩話》。此一誤記后被明代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下、徐渭《南詞敘錄》、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六十一和清代姚之■《元明事類鈔》、鄭方坤《全閩詩話》卷五等所承襲。但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部》“蔡中郎”條已明言:“陸(游)詩有云劉后村者,誤?!鼻辶赫隆觥独僳E續(xù)談》卷二亦有同樣判斷。
{4}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39頁。
{5}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三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74頁。
{7}(元)楊載:《詩法家數(shù)》,見何文煥編《歷代詩話(下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32頁。
{8}(明)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頁。
{9}(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2頁。
{11}(南朝劉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37頁。
{12}“三不孝”語出《琵琶記》第三十八■“張公遇使”,張?zhí)獠滩畬Ω改浮吧荒莛B(yǎng),死不能葬,葬不能祭”;“三不從”亦同出自此■,李旺為蔡伯喈辯駁道:“辭試,蔡公不從;辭官,朝廷不從;辭婚,牛太師不從?!薄叭粡姟眲t語出第二十四■“宦邸憂思”,為蔡伯喈自嘆之語:“被親強來赴選場,被君強官為議郎,被婚強■結(jié)鸞凰?!币陨暇裕海ㄔ└呙鳎骸独C刻琵琶記定本》,見(明)毛晉編:《六十種曲(第一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4頁,第96頁。
{13}{25}{33}(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058頁,第12058頁,第10920頁。
{15}{28}{30}(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3995頁,第4002頁,第4015頁。
{16}{17}{23}{35}{36}(宋)陸游:《陸放翁全集(第一冊)》,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0頁,第51頁,第207頁,第57頁,第52頁。
{21}(宋)周密撰,黃益元校點:《齊東野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頁。
{22}{26}{27}(元)方回:《跋所抄陸放翁詩后》,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七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頁。
{29}{32}于北山:《陸游年譜》,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05頁,第84—85頁。
{34}據(jù)《宋會要輯稿·卷三千八百八十八·職官六九之二三》,陸宰落職的原因是:“以臣僚言河陽鄭州當兵馬之沖,宰為漕臣,未嘗過而問?!币裕ㄇ澹┬焖奢嫞骸端螘嫺濉罚腥A書局1957年版,第3940—3941頁。詳見:邱鳴皋:《陸游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頁。
{37}朱東潤:《陸游傳》,見《朱東潤傳記作品全集(第一卷)》,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6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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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馬健羚,南京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編 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