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白龍鎮(zhèn)。青石街的街面上閃著藍幽幽的光,一些小坑汪著亮晃晃的水泡子。日本炮樓上的探照燈有規(guī)則地掃來掃去,像一把大刀東劈一下,西劈一下?;卮翰桊^的廊檐上吊著一只紗燈籠。對面,一字兒排開布行、米店、豆腐張和棺材李。它們大多關了門,一眼望過去黑糊糊的。只有棺材店還吊著燈籠,兩只,但光線微弱。燈籠上方的掛鉤沒有固定好,被草草地掛著,掛著的線又細又長。風吹得它們大幅度擺動,搖搖欲墜。黯淡的光線飄搖著,無端生出陰森和鬼氣來。
雨下了好長時間。翠姑搬把小凳子坐在門前,門開著。紗燈籠上有回春二字,字為紅色。燈籠正好在檐頂,白熾的光溫和地照著她。此時,她陰郁地盯著青石街面出神。
在白龍鎮(zhèn),一共有3家茶館?;卮菏堑?家,近期才開張。與其它茶館不同的是,回春還有一群姑娘。實際上也可以說這是一家妓院。白龍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子。四面環(huán)山。過去從來沒有過這類地方。如果不是時局的關系,相信回春的生意一定十分火爆,絕不會如此冷清。翠姑也只是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天才來到白龍鎮(zhèn)。她只身前來。當時的目擊者后來回憶說。她就像是來走親戚??墒谴涔脜s在這里落下了腳。不久,她盤下一家雜貨鋪的鋪面。這家鋪子一直經(jīng)營香蠟紙炮,生意慘淡,朱姓老板心力交瘁之下轉(zhuǎn)手給她。翠姑掛上回春茶館的招牌。一夜之間,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茶館里來了一群姑娘。她們花枝招展,啁啁啾啾像鳥一樣講著城里的官話或外地方言。對翠姑的來歷,頗費猜疑。有可能這是一個永久的謎。許多人認為她肯定來自遙遠的異地,白龍鎮(zhèn)出不了這樣的女人。但奇怪的是,她偶爾能講幾句半生不熟的白龍鎮(zhèn)方言。這又如何解釋?
入夜,街上行人寥寥,這都是日本人的緣故。過去,男人們一到晚上就往茶館里鉆。他們在那里喝點小酒,打紙牌,講故事或探聽別人的隱私。而現(xiàn)在,他們很少出門,躲在屋子里看女人占卜,家家戶戶紙牌嘩嘩。偶爾,誰在家里毆打女人和孩子,哭聲顯得突兀而高亢。然后,重又歸于一片沉寂。
翠姑坐在門口。通常,這地方是由幾個姑娘站著。她們扭動腰肢,拈著手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向街上拋送媚眼。但此時,姑娘們昏昏欲睡地龜縮在屋子里,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翠姑只好自己坐出來。她臉色平和,不像是有什么心事。又是一陣雨,雨總是一陣一陣的。林家軒出現(xiàn)在翠姑的視線里,他從街頭走來,可能是喝了一些酒,步子踉踉蹌蹌。雨水澆著他,他縮著肩頭,頭發(fā)像一蓬野草趴伏著。翠姑拿著斗笠,顛顛地跑到街心,說這位大哥,進去喝杯茶吧。林家軒站定腳步。透過雨水看著這個經(jīng)常被談論的女人。翠姑迎著他的目光,大方地一笑,說順便也好避避雨。
林家軒在喝茶,茶水味道香醇。幾個姑娘在他旁邊嘰嘰喳喳。他是第一次來這里,姑娘們的樣子讓他的襠部一陣陣發(fā)熱。他挨個地看著她們,盤算著哪一個更合適。但是考慮到剛喝了一頓酒??诖锏腻X已所剩無幾,林家軒不得不沮喪地低下頭去。
林家軒很快喝完了杯里的茶。一個姑娘給他續(xù)水,眼睛直勾勾地瞅著他。他身上火辣辣的,很想賒下一個姑娘,也就賒欠一個晚上,明日早上準送錢來。但他不懂這地方的規(guī)矩,不知道能不能賒欠。按理說。在鎮(zhèn)子上,林家軒買什么東西都可以賒欠的,他信譽一向都好。他很想開一下口,礙于情面,他一直拖延著,不停地喝茶。想等喝完了這杯茶再開口吧。
這時,進來了一個日本人。他獨自一人,身上的制服淋得精濕。他坐到另一張桌子上,和林家軒正對著。一枝長槍靠在他的兩腿間,就像是被摟著。手則擱在桌面,姿勢僵硬。茶館里的氣氛因此變得捉摸不定。林家軒很響地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一口。他一口接著一口地吐,看上去就像是在咳嗽。翠姑敏銳地看他一跟,然后走到日本人身邊。日本人用不太流暢的中國話說,我要杯中國茶。說著,把一枚錢幣遞到翠姑手上。翠姑臉冷著,不再笑吟吟的,但還是沏了一杯茶。
現(xiàn)在,翠姑在兩張桌子間走動著。給兩個男人續(xù)水。
日本人一進來,林家軒就想沖出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和日本人在一塊兒喝茶。和日本人狹路相逢,林家軒的意思是要么殺死對方。要么被對方殺死,這樣才合乎情理。但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著。他要看看日本人和翠姑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個日本人,為什么此時要到這兒來?有什么企圖?林家軒被姑娘們挑起的情欲,早已平息了。他冷漠地注視著這邊:日本人拘謹?shù)仄分杷?,小口小口地喝著。他挺直腰。始終像一截僵尸。但是,日本人的臉,分明顯得年輕。在林家軒看來,他簡直還是一個學生。這張臉。在茶水的熱氣里洇染得迷迷蒙蒙。待到翠姑再一次走過來,日本人輕聲叫著,琴妹。因了這一聲叫喚,日本人的臉竟有幾分扭曲。
翠姑厲聲呵斥著,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琴妹。
白龍鎮(zhèn)處在崇山峻嶺里面,是山與山之間的一片洼地。四周山勢險要,奇樹蒼勁。此地民風剽悍。居民以打獵和農(nóng)耕為生。男人們好飲酒,且爭強好勇,一言不和,即有可能拔刀相向。這種民俗已經(jīng)沿習了好多年代。所以,這地方的人都喜歡佩刀。刀有各種形狀,佩戴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鎮(zhèn)子的南邊,有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山外。它是進出山嶺的咽喉通道。東西兩側(cè)則是壁立的山崖,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奇險門戶。日本人占領了城里之后。剛開始并沒有在這里派出駐軍。因為經(jīng)常有零星的武裝力量襲擊日軍。襲擊完之后就撤進了山里。日軍不熟悉山里的地形,對此毫無辦法。進過幾次山,不僅討不到半點便宜,還在路上付出了更多代價。后來,日本人和偽軍一商量,也有人說是漢奸進的言,就在白龍鎮(zhèn)上駐了軍。駐軍的具體數(shù)目不詳,只知道有一小隊日本兵,還有一隊偽軍,加起來好像有一二百來人。他們在鎮(zhèn)子的南北兩頭,各修了一座炮樓。上面架了大炮,機關槍和探照燈。這一招十分陰險。它扼住了連接山里山外的通道。山里的武裝人員出不來,山外的又進不去。
日本人駐進鎮(zhèn)子后,并不了解當?shù)鼐用竦牡准?。到了第五天,就有一名日本士兵神秘失蹤。這人據(jù)說是出來搶奪老百姓的自制煙草時失蹤的。怎么也找不見他。直到經(jīng)過軍犬搜索,才在一處水田里發(fā)現(xiàn)了該士兵的尸首。他的身體被切成了十余塊,埋在水田里。日本人把全鎮(zhèn)的人都集中起來。揚言如果抓不到兇手。就用機槍掃射,處決所有的人。這時,先后有三條漢子站出來,聲稱自己就是殺人者。他們供出的殺人經(jīng)過和時間完全不同,明顯有人說了假話。日本人不管這些,照單全收。結果這三名青壯年漢子同時被槍殺了,地點就在水田里。鎮(zhèn)上的男女老幼全都在現(xiàn)場,強制觀看這次行刑。日本人想以此來殺一儆百。但是事后證明,刺殺日本人的事件仍然時有發(fā)生。
林家軒當時也在現(xiàn)場,他親眼目睹了水田里的行刑。被槍殺的三條漢子都是他認識的男人,過去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在一起打獵、喝酒和賭錢。自那以后。林家軒暗自發(fā)誓,他要為白龍鎮(zhèn)的男人復仇。他隨時隨地都在腰間掖著一把刀子。
其實,鎮(zhèn)上的人知道,三個被殺的男人都是無辜者。殺手早就逃進山里去了,有說當了土匪,也有說進了打鬼子的游擊隊。那三人都是因背黑鍋而死,為了救全鎮(zhèn)的人他們自愿背這黑鍋。即使是他們的家人也不曾說過什么,默默地收尸掩埋。鎮(zhèn)上的人敬佩他們,私下為他們燒紙錢,供奉香火。但不久后,鎮(zhèn)上也有了一些議論。說日本人算什么東西,才死了一個鬼子,卻讓我們自己折了三條漢子,太不值了。說來說去,有一個人放出話來:若是我殺了鬼子,殺一個也好,幾個也好,我就自己去通知日本人,決不連累別人。這人的血性宣言得到了大多數(shù)男人的認可。它因此也成了一個新的規(guī)矩:誰都可以去殺日本人。但殺了之后要自己站出來,不要殃及鎮(zhèn)上的街坊。并沒有誰公開地宣布過這個規(guī)矩,而白龍鎮(zhèn)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已知道,并都能接受。
誰立下的規(guī)矩已無從考證。但確實又有兩人先后殺了鬼子。殺了鬼子后他們并不立即逃走,而是大叫大嚷。這有點像是江湖做派,當然更符合此地民風。結果他們都被日本人打死了,首級割下來示眾多日。那兩人是親兄弟,前后只隔了十來天。他們也姓林。是林家軒的遠房族人。而且他們還是家里僅有的兩名男丁,沒有娶妻生子。所以他們死后。林姓的這一門支脈也就基本上絕后了。
零零星星對日本人的伏擊從未斷過,都是老百姓自發(fā)干的。它甚至算不上伏擊,只是謀殺。手無寸鐵的人,對武裝占領者的謀殺。對鬼子來說。白龍鎮(zhèn)是一個兇險無比的地方,死亡的陰影隨處可見。鬼子害怕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尋常百姓,隨時有可能成為一名襲擊者。你防不勝防。他殺死了你之后還會站出來。說這是我干的,要殺要剮你隨便。鬼子因此心驚膽寒。這種局面造成了兩種結果:日本人很少或基本上不單獨外出。一旦要走出炮樓,他們總是成群結隊,全副武裝,還牽著軍犬。另一種情況是鎮(zhèn)里的男人也在不斷減少。他們要么因為殺了鬼子而被日本人打死,要么就逃出鎮(zhèn)子,進了山里。這地方的男人只要一進到山里,就像魚游進了大海一樣,他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就能成為什么樣的人。
現(xiàn)在要想殺死一個鬼子已經(jīng)很困難了。他們龜縮在炮樓里,或是一群一群地出來。在外面。他們看見稍許有些可疑的人,隨時可以開槍。他們可能得到過命令,所以經(jīng)常這樣干。有許多人死于非命。有一次,他們竟然當街打死了一名老太婆。原因是老太婆看見這群日本人時,竟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懷里。日本人懷疑她是要掏出武器來襲擊他們。他們在射殺了老太婆之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她倒在菜攤上,她的血流灑在一筐菜里。鎮(zhèn)上的人在給她裝殮時,發(fā)現(xiàn)老太婆的手在懷里握著一只烤熟了的紅薯。她當時一定是感到饑餓。想要吃掉這只已經(jīng)捂了很久的紅薯。但是日本人沒讓她吃,她甚至都沒能拿出來。他們給了她一顆子彈。不,是三顆。人們從她的身體里看到了三顆彈孔。鎮(zhèn)上人安葬老太婆時,在她的棺材里裝了滿滿一棺材的紅薯。她就睡在那些紅薯里,那些紅薯全都用清水洗凈過。
鎮(zhèn)子里的氣氛緊張詭異。但也并非死水一潭。有一些陌生的面孔漸漸潛入到鎮(zhèn)子里來。特別是回春開張后,陌生人更多了一些。林家軒是土生土長的白龍鎮(zhèn)人,他當然看得出來誰是本地人,誰是外地人。他們是些游動的小販,販賣藥材、山貨或草鞋。還有打短工的,當?shù)昊镉嫷?。有幾個進了屠宰鋪,做了屠夫。還有乞丐、嫖客。毫無疑問,嫖客都集中在回春茶館。
這些人中有一些是白龍鎮(zhèn)人,他們在出去了很短或很長的時間以后,又回來了。另一些不是白龍鎮(zhèn)人。從他們的口音可以分辨出有山里人。也有山外人。對這些人的出現(xiàn),林家軒曾經(jīng)有過很隱秘的期待。他相信鎮(zhèn)上不會無緣無故地來這么多人。一定會有不尋常的事即將要發(fā)生??墒?,過去了幾個月,也沒有一點消息。鬼子好像更安全了。這些人,他們到白龍鎮(zhèn)來干什么呢?難道就是為了來糊口,或是尋歡作樂?他們看上去小心翼翼,在街上躲著鬼子走。林家軒簡直要瞧不起他們,他們眼皮低垂,遮掩著眼里的目光。根本看不出他們有沒有一點血性。
這幫外來人中就有肖富貴。一天,林家軒無意間看到了他殺豬的場面。一頭二百來斤的大肥豬,肖富貴不用繩索,不用鐵鏈子,也不要人幫忙。只一個人對付。他兩手提著豬耳朵,提到空中,豬嚎叫著。四蹄亂蹬。劇烈扭擺。肖富貴左悠一下,右甩一下,不一會兒就把肥豬摁到一塊門板上。他騰出一只手來。拿住叼在嘴上的長刀,身體斜倚著壓住豬肚子,讓它不能動彈。然后,一刀捅進豬脖子。血沖出來,流進一只大木盆里。嚎叫聲在減弱,變成了哼哼聲,接著慢慢咽氣。幾個打下手的,悠閑地站在一邊吸煙。殺完豬,肖富貴不喘一口氣。說褪毛吧。那幾個人這才圍上來,各忙各的事。早就燒好了開水,浸泡著死豬。幾個人用石塊鐵皮刮著豬毛。呼呼的刮刮聲響成一片。這時站在一邊悠閑地吸著煙的是肖富貴。他看也不看站在院墻外的林家軒。
肖富貴是白龍鎮(zhèn)人。不過,他很早就出去了,大約是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吧。直到去年年底,他才回來。有關這些年他在外面的事情,猜測的說法很多。歸納起來無外乎以下幾種:做土匪呀,跑生意呀,或是跟著某一位高人學武藝呀。而他自己對此諱莫如深,很少有人能從他這兒探聽到一絲口風。實在問得急了,他就說全忘啦,都不記得。回來后不久,肖富貴進了一家屠宰鋪做屠夫。他離開白龍鎮(zhèn)的時候還是孩童,人們記得他是個孤兒。他的父親死于一場族姓間的仇殺。母親則死于疾病。沒人記得他的父親或更上一輩的男人中有做過屠夫的。肖家好像沒有做過屠宰這方面的營生。而肖富貴卻成了屠夫。他的屠宰手藝大膽、嫻熟。
一個孤兒,在亂世里漂泊了好多年,又回來了。就這么回事。正是在肖富貴回來一個多月后。翠姑也來到了白龍鎮(zhèn)。她盤下一間鋪面,經(jīng)營著回春茶館。隨后,又來了一些別的女人。都是些風塵女子。花枝招展?;卮撼闪税堟?zhèn)上的一家妓館。表面上看翠姑是獨自一人來到這里的。她單槍匹馬地干。但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翠姑實際上是肖富貴的女人。經(jīng)常在夜里,已是很晚的時候。幾乎快到凌晨了,她會來到肖富貴這里。撞見過這事的不止一人兩人。消息傳開。所有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哦!難怪這個女人要跑到白龍鎮(zhèn)來。也難怪她能說一點似是而非的白龍鎮(zhèn)方言。
翠姑跑到肖富貴這里往往是快到早晨。而肖富貴為了趕早市賣肉,也要很早就趕到屠宰鋪去。從時間上看,他們在一起相會的時間不可能很長。有幾次人們看到翠姑來到這里時,肖富貴剛好要出門,他們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但翠姑并沒有回去,她獨自留在肖富貴的房里。這說明他們的關系不同尋常。至少是在來到白龍鎮(zhèn)以前,他們就已經(jīng)很熟。那么,他們回到白龍鎮(zhèn),又是以這種方式回到白龍鎮(zhèn)就應該是有目的的。只是人們不太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得若即若離?還有,肖富貴為什么要讓翠姑去于那種勾當?也許她以前就是做這個的?或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她比較固定的一個嫖客?他們僅僅在夜間很短的時間里才會在一起,白天則互不相干。他們的關系像是相好,或是單純的嫖宿??傊?,不像夫妻。正如肖富貴的過去無人知曉一樣,對這件事,人們也只能限于猜測:大概有了肖富貴這么一個當?shù)厝说恼諔?,翠姑才敢來到這里。
屠宰鋪是個大院子,四周的矮墻齊腰深。頂上,搭著茅草棚子,用幾根樹樁子頂著。林家軒站在墻外。這是一個雨天。雨水敲打著棚頂,發(fā)出嗶嗶剝剝的響聲。此時,肖富貴若有所思地在喝著一大海碗水??茨切┤私o已褪完豬毛的死豬開膛破肚。破開肚膛的豬露出鮮紅色的豬肉,呈扇形被掛上一只大鐵鉤子。地上,污水橫流,雜陳著一攤一攤的豬毛和豬下水。
林家軒看著肖富貴,突然心有所動。他聽說過很多有關這個人的傳說。小時候他們并不認識,或者說并不太熟。因為林家軒要年長肖富貴好幾歲。加上他們又分別在鎮(zhèn)子的兩端,并不相鄰??墒乾F(xiàn)在,林家軒很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他走進院子,拍著肖富貴的肩說,兄弟我請你喝酒。
肖富貴迅疾地轉(zhuǎn)過身來,動作之快讓人猝不及防。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但卻友好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還說要請他喝酒。肖富貴點了點頭,說好吧,我跟你去。他居然沒有問一下理由。
進了一間黑洞洞的酒館,一人先喝下一碗燒酒墊底。然后拿眼睛長久地打量著對方。這是一種奇特的交流方式,可能只有他們自己才會明白其中的分量。目光的對峙,持續(xù)了差不多袋把煙的工夫。林家軒要了一罐燉蛇肉,肖富貴則叫了·盤爆炒豬心。林家軒對豬心不以為然,他說豬的心包有一股土腥味。肖富貴堅持說他就喜歡這東西。他還透露說,之所以選擇殺豬這個行當,就是為了留下那些心臟。他把它們炒著吃,腌著吃,醬著吃,怎么也吃不夠。
兩人都是海量,已經(jīng)不知道喝了幾碗。天黑了,雨還在下著。借著酒勁,林家軒問道,你好身手,也好刀法??墒?,你殺人嗎?
我不殺人。
我是說殺過嗎?
我說過,我不殺人。
為什么?
我只殺豬,或者殺狗,殺貓殺牛也行??傊?,我只殺畜生。
那么,連畜生都不如,那樣的人你也不殺?
林家軒做了一個手勢,他明顯地指向駐有日本人的方向。那是鎮(zhèn)子的南頭,鬼子在那里建有一個炮樓,扼守著進出山里的那條羊腸小道。
這種場面很尷尬,肖富貴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殺人。
為什么?總會有原因吧?
我曾經(jīng)跟一個人發(fā)過誓,再也不殺人了。那是一個女人,我在她面前發(fā)誓說,再也不殺人。雖然這是先前的事了,可我還得信守誓言。
說出這些話,肖富貴非常痛苦。他的臉有些扭曲。
林家軒冷笑著,你是說翠姑,那個老鴇?
肖富貴猛一下站起來,一巴掌拍在桌上。桌子沒有發(fā)出大的響聲,也不曾晃動。但桌面兀自裂開了一道縫,木紋清晰可見。我告訴你,你不要那么說她。
林家軒也站起來,從腰間抽出刀來。只一下,不偏不倚正扎在桌面的縫隙處。說媽的,算我看錯人了,殺你的豬去吧。
肖富貴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家軒留在酒館里,又獨自喝了兩碗。他不停地罵著粗話。酒也喝得蒼涼、孤獨。憤怒使他流下了淚水,他非常失望。他本以為找到了一個又有力量又志趣相投的人,沒想到卻是一個懦夫,一個爛種。喝完酒,林家軒冒雨走出了酒館大門。他是準備回家去的,可是不知怎么卻走到了青石街。那是回春茶館所在的地方。他走得很慢,身上被淋得精濕。當翠姑請他進去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要看看這個女人,這個傳說中的女人。林家軒在這個夜晚有一種要見到她的沖動。沒想到,他第一次來到回春,就和一個日本人不期而遇。
自從見到翠姑后,日本人就被她迷住了。他經(jīng)常光顧這里,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他肢體僵直,好像身軀是用一些干硬的肉棍拼接而成。但是,坐一會兒,喝下一杯茶,他會略微活泛一些。并稱呼翠姑為琴妹。翠姑反復強調(diào),她不是琴妹。但他還是要叫她琴妹。
龜田是一名文職軍官,在日本駐軍中好像還有些地位。要不然,他不可能獲準單獨外出。鎮(zhèn)子里這一段時間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殺日本人的事。鬼子雖然還是保持著很高的警戒心,但不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龜田出來時,本來還有另一個日本人跟著,卻被他勸回去了。他說我沒事,我不過是去喝一喝中國茶。那人說,龜田君,你要是想要女人,可以抓一兩個回來,就在炮樓里干。龜田搖了搖頭,說不用,我馬上就回。
有關琴妹的故事,是由日本人斷斷續(xù)續(xù)講述出來的。他的中文不是太好,勉強能讓人聽懂。琴妹是一個長得酷似翠姑的另一個女人。生在中國,長在日本。她美麗,聰慧,是這場戰(zhàn)爭最早的犧牲者。龜田說,盡管并非被子彈或刺刀擊中,他還是認為琴妹是死于戰(zhàn)爭而不是車輪。
琴妹和龜田青梅竹馬,又是大學同學。多年來,一直傾心相戀。這樣一段戀情發(fā)生在那個時期顯然不合時宜。戰(zhàn)爭的陰云密布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也籠罩在人們心上。沒完沒了的游行,集會。報紙電臺的煸動和叫囂。大批的學生被迫成為軍人,準備開赴前線。龜田很快也將穿上軍服。對琴妹的思戀難舍,以及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讓龜田徹夜難眠。但是,他們什么也不能做,他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他們只是被裹挾著。龜田想。琴妹為什么是中國人?她為什么就不能是日本人呢?或者相反,他為什么要是日本人?這一疑問在那時候反復糾纏著他。如果琴妹不是中國人,至少她不會死得那么早。如果她是日本人,至少她不會對去中國打仗那么痛苦不堪。以至于要以死抗爭。這是一個有關身份的問題。身份在戰(zhàn)時意味著,一個人一生下來就被注定了。龜田其實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那是一個夕陽燦爛的傍晚,兩人像往常一樣漫步在鐵路邊。這兒,是他們經(jīng)常散步的地方。路基上散落著碎卵石和煤渣。
龜田說,琴妹,我就要去支那,啊不,就要去中國了。
他望著琴妹的臉,神情憂郁。
龜田君。
琴妹叫了一聲。她淚流滿面,全身顫栗。但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琴妹。我必須去。
琴妹不再答應,也不再哭泣。她望著遠方。
我想,我會回來的。
琴妹還是不說話,她凄涼地笑了一下。
一列火車飛馳而來。琴妹哀怨地看他一眼,突然飛身輪下?;疖囖Z然開過,琴妹的鮮血飛濺而出,把一小截鐵軌浸潤得溫熱,還有幾根枕木。那是一列滿載著軍人的火車。從車窗里飄出來的是軍歌聲。那列火車并沒有因為撞死了一名中國女孩而停下來,它飛馳而去。
半個月后,龜田乘坐另一列火車,碾過琴妹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在隆隆的炮火聲中來到中國。又過了幾個月,他到了白龍鎮(zhèn)。在這里,他見到了翠姑。翠姑和琴妹長得一模一樣,她幾乎就是另一個琴妹。琴妹在白龍鎮(zhèn)復活了?;蛘哒f日本死去的不是琴妹,而是另一個翠姑,
日本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被翠姑拼接成了這個故事。龜田一次又一次地來到回春。正是基于這個原因。這是一個奇跡。一張相同女人的臉,可以呈現(xiàn)在不同的世界里。在日本,在校園里,現(xiàn)在是白龍鎮(zhèn),龜田再次認出了這張臉。
茶館里的氣溫顯得溫暖。沏開的茶水熱氣騰騰。
林家軒的臉色非常難看。這個日本人,還有這個女人,他們當著他的面粘粘糊糊。這一切讓他厭惡、鄙夷和仇恨。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天賜的好機會?!@個木頭似的日本人也太膽大了吧?他竟敢在白龍鎮(zhèn)獨自一個人跑出來。而且又是這么壞的天氣,下著冷雨。他不是找死么?林家軒慶幸被自己撿到了這個便宜。他終于也可以干掉一個日本人了。
他思考著,如何一下子就要了這個日本人的命?惟一的障礙是他檔間的那桿槍。他為什么不要把槍支在墻邊?或是靠在身旁的桌子上?林家軒一直在想這件事,他眼睛的余光有意無意地瞟到槍上去。槍,那可是好東西。
翠姑肯定知道他的心事。她不希望這個夜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按計劃,午夜之后會有一次行動。潛伏在鎮(zhèn)里的那些人將襲擊炮樓。忙碌了幾個月,就是為了今天夜里。當然,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秘密計劃。林家軒不可能知道,也不會讓他知道。翠姑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這樣才不會驚動鬼子。要讓鬼子覺得和平常沒什么兩樣。這也是她從街上把林家軒拉到茶館里來的原因。誰都知道林家軒,這個莽漢。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殺日本人。而且每遇到一個粗壯的男人,他都會請人喝酒,并游說對方和他一起干。所以,她把林家軒請到了茶館里。要讓他在這里消磨掉一個夜晚,或至少大半個夜晚。請他喝茶,如果他想,還可以給他女人。按翠姑的想法,這個鎮(zhèn)上只要穩(wěn)住了林家軒,就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墒?,她沒想到,這個可惡的日本人居然也來到了茶館。平時他來都是天氣好的時候,而今天可是在下雨啊。他真是讓人生氣,他來干什么?
翠姑讓日本人走,她說你走吧,雨剛停,等會兒雨還要下的。
日本人不走,龜田說我今天沒事,有時間。
有時間也得走。待會兒再下雨,路上會變得泥濘,到處是泥漿子。你會很難走,弄不好你走不回炮樓。說著,翠姑看了看林家軒。
龜田說,我不走。
日本人也看了看林家軒。
那么,你走吧,大哥。
林家軒沒理她。他的眼睛血紅,里面就像要噴出血來。他還在想著鬼子襠間的那桿長槍。除了長槍。他還看到鬼子的腰里同時別著一把短槍。
翠姑一使眼色,立馬上來了兩個姑娘。她們一左一右抱住了林家軒的兩只肩頭,唱歌似的說,大哥,進去玩玩吧。
林家軒端坐著,一抖腰身,就像是哆嗦了一下,兩個姑娘就被彈飛開去。她們踉蹌著,倒退了有三五步遠。
他說,不玩,我沒錢。
大哥可以記帳的,翠姑說。
哼!林家軒冷笑著,一甩袖子離開了茶館。就讓這個鬼子多活一會兒吧。他已經(jīng)盤算好了,他要躲進路邊的谷草垛子里。等鬼子路過時,再殺死他。
龜田一看到這個中國人,就知道林家軒想殺死他。他來到中國。就是為了殺死陌生的中國人,或是被中國人殺死。前一句話是琴妹說的,后一句是龜田自己說的。這就是戰(zhàn)爭的邏輯。按照上司的命令,龜田可以向林家軒開槍,因為此人對他明顯抱有敵意,并面露殺機。但他沒有這么做。他不想在另一個琴妹面前殺死一個中國人。琴妹在看著他。
火車,火車的汽笛聲,煤的氣味。坐在火車上,龜田就像坐在受刑和被拷問的電椅上。每顛簸一下,都像是車輪在軋過琴妹的身體。他親眼看見琴妹的身體被火車碾過?,F(xiàn)在他自己也坐上了火車。毫無疑問。正是他乘坐的火車碾死了琴妹。他還在火車上面加上了他自己的重量。他和火車一起撞上了琴妹脆弱的身體。他看見鮮血進濺而出,灑落在車輪、鐵軌和枕木上。他碾過了琴妹的血跡。滿滿一車廂軍人,在一名軍官的指揮下唱著軍歌。龜田也在唱。他看到一列火車飛馳而去,從車窗里飄出軍歌聲。而一名中國女孩正被車輪卷飛,站在她身邊的同學其實正坐在這列火車上。
龜田來到中國,始終帶著火車的記憶?;疖噷λ圆粌H僅是運輸工具。它構成了龜田記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中國,在這么一個偏僻兇險的山區(qū)白龍鎮(zhèn),翠姑成了一個符號,她激活了琴妹。她是不是真的像琴妹已經(jīng)不再重要。關鍵是龜田把她當成了琴妹。
但這只是日本人一廂情愿的事情。林家軒離開了。翠姑也想讓龜田離開。按照慣例,如果龜田沒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回去,先是炮樓里的探照燈打出有規(guī)則的信號,然后就會有一群日本士兵出來搜尋。翠姑不希望這種事發(fā)生。她要支走日本人。
翠姑帶著日本人進到里面去。里面被分成若干個小間,每個小間有一張木床,掛著布蚊帳。一個姑娘進來點燃菜油燈。翠姑焦慮不安地走動著。說還是回避一下好,你沒注意到剛才走了的那個人嗎?沒看見他的臉色嗎?他早晚要殺掉你的。
我知道,龜田說。他一動不動木樁似的站著。
也不清楚他走遠了沒有?還會不會再回來?翠姑搓著手。
日本人突然欣喜若狂地捉住翠姑的雙肩,喊著琴妹。他拚命搖晃著她,說你在擔心我,是吧琴妹?你害怕我會被人殺死。
翠姑一下甩脫了他。冷冷地說,擔心你?我是擔心你??晌也⒉皇桥履闼懒?。你死不死的跟我沒關系。老實說。你們跑到中國來殺人,被中國人殺死也是應該的。我不過是怕你死在我這兒。怕你死在我的茶館里。真要這樣的話,我這群姑娘也會為你送命。
日本人沮喪地垂下頭去,這件事他好像已經(jīng)想了很久。他說我知道,來到中國我就知道了。你們每個人都想殺我,你也想。如果一定要死在別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你手里。畢竟,你長得像我的琴妹。不,不對,你就是我的琴妹。
說著,日本人從皮帶上拔出一把小刀,遞給翠姑。
翠姑接過小刀,刀尖對準龜田的咽喉。他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翠姑。只要用力扎下去,翠姑就可以親手殺死這個日本鬼子。
琴妹,動手吧。在你的國土上被你殺死,這是我的夢想。
可是翠姑沒有動手,小刀從她手上掉了下去。
琴妹,日本人又叫著。
不是,翠姑大聲吼道,我不是琴妹。
你是。
不,我只是一個妓女。
那也是。
翠姑很早就做了妓女。她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好像,她就是在城里的翠紅院長大的。她的身世是個謎。有人說她是翠紅院的老鴇撿回來的。她認同這一說法,也一直管這個老女人叫媽。大約在十四歲時,她第一次開始了接客生涯。十九歲,翠姑被一個闊綽的男人贖了身。老鴇抱著她哭了一場,說你現(xiàn)在好了,算是跳出了火坑,從此要過上好日子。她也這么想,闊綽的男人多好啊。他帶她下最好的館子吃飯,還送她從沒見過的珠寶首飾。但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突然有一天潘大虎把她帶回了白龍山里的一座山寨。原來潘大虎不是富商,而是一個江洋大盜,山寨里的土匪頭子。他給翠姑贖身就是要她來做壓寨夫人。他有的是女人,但他需要一個老婆。
婚禮慶典在山上足足持續(xù)了5天。男人們天天刀槍入庫,醉生夢死。在白龍山的山腰處,有一座破敗的尼姑庵。潘大虎專門請庵里的住持老尼做了他的證婚人。對土匪而言,這是一場相對正式的婚禮。經(jīng)歷了多年的腥風血雨之后,潘大虎已暗自有了退隱的意思。他打算隱姓埋名。待安置好了弟兄們,或是找到了一名合適的接班人,他就帶著翠姑悄然離開。這些年的打家劫舍,讓他積蓄了一大筆金錢。他在城里已置下了一處房產(chǎn)。翠姑是他心儀的女人,亂世之中,他要和這個女人安享后半生。在山上,在石頭壘成的洞房里。醉意朦朧的潘大虎把他的想法全都告訴了翠姑。翠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渾身上下冒著酒氣的男人。他的粗魯,柔情,以及他傳說中的兇殘(聽說他殺人如麻),都讓她著迷。還有他的心計,他對未來的安排,都合翠姑的心意。她從幼年時起就渴望能過上這種生活。到那時候,潘大虎就不再是土匪,誰也不知道他曾做過土匪。他轉(zhuǎn)而變成了一個風流倜儻的商人,或寓公。而翠姑則是他的娘子。老爺和太太。他們可以開鋪子,甚至可以開錢莊?;蛘吒纱嗍裁匆膊蛔?,就做一個單純的有錢人,整天忙于應酬。那樣的日子多好啊。她要把翠紅院的老鴇接過來,好好侍候她住上一個月,讓她也享受享受。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翠姑最幸福的一個時期。請老尼證婚,是潘大虎和肖富貴(他的跟班)一起去的。他們一共去了3次。尼姑庵和山寨處在同一座山上,相隔不過5里。多年來,潘大虎約束他的弟兄從不曾滋擾過這里。所以庵雖破敗,但香火從未斷過。因了這層緣故,潘大虎以為老尼一定會買他的面子。爽快答應??墒堑谝淮卫夏釘嗳痪芙^,任潘大虎怎么說也不肯去。
她說施主兩手通紅,還是洗洗手再來吧。
潘大虎不明就里,以為是老尼的怪癖。果真返回去洗凈了雙手。待他第二次前來,老尼還是不應。老尼說看來施主的手是洗不凈了。比先前更紅。一眼望去,還在往下滴血呢。潘大虎這才明白,老尼是說他殺人太多。
站在一邊的肖富貴早就不耐煩了,手按在刀把子上厲聲呵叱道,你這老尼也太不識抬舉了。再不去,別怪我不客氣。
老尼看他一眼,說這位施主和你一樣,也要洗手啊。說著,雙手合十,徑自誦經(jīng)去了。
潘大虎回到山寨想了一夜。又第三次來尼姑庵。這一次。他直接跟老尼說。請她在庵里舉行一個儀式。他要和肖富貴一起金盆洗手,起誓不再殺人。
這是一次秘密的金盆洗手儀式。儀式古老而神秘,有著復雜而繁瑣的程序。老尼嚴格地按照預定的程序來做。最終,潘大虎和肖富貴在一只大木盆里洗了手。木盆里盛著大半盆紅水,里面混雜著嗆鼻的藥材和染料。紅水寓示著血。兩人從盆里提起血淋淋的手,在老尼面前發(fā)了毒誓:從今以后,決不殺人,否則必遭天譴。
儀式后,肖富貴憋紅了脖子問老尼說,我不殺人,可以殺牲口嗎?
老尼看了看他說。也還是少殺生為妙。
肖富貴想了一會兒。還嘴道,少殺終究還是可以殺。
本來肖富貴不想金盆洗手。是潘大虎逼著他洗的。潘大虎說。你總不能在山上呆一輩子吧,等到了時候,我也要帶你下山的,遲洗不如早洗。潘大虎是肖富貴的救命恩人,又是大哥,在他面前說一不二,他說怎么著,肖富貴就會怎么著。
山寨里的人都不知道金盆洗手這回子事。5天的婚慶狂歡,讓男人們疲憊不堪。他們的手心癢癢的,盼著能下山去痛痛快快地殺上一場。
林家軒悻悻地走出回春茶館。他在不住地冷笑。這個婊子!哼。真不要臉啊,她竟然還會讓鬼子去嫖她。嘿嘿!肖富貴空有一身好肉,不過是個軟骨頭。而這個女人,卻是個賤貨。嫖吧,就讓他們嫖上一會兒吧。我會收拾你的,鬼子!誰讓我逮著了這么好的機會呢,我要是不弄死你鬼子,全白龍鎮(zhèn)的人都會笑話我。
翠姑心里焦急,她想要盡快擺脫龜田的糾纏,讓日本人回去。只有他回去了,炮樓里的鬼子才會按正常的作息時間休息。他不能留在這兒。今天晚上,他必須回去,而且必須安全地回去?,F(xiàn)在需要他活著。他活著是為了能打更多的日本人。
你走吧,翠姑急切地說。
我就想和你一起多呆一會兒,琴妹。
呆一會兒,呆一會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琴妹。你的琴妹早就被你害死了,被你們?nèi)毡救撕λ懒?。你還在這兒假惺惺地裝什么呀裝?
龜田的眼睛發(fā)亮,你罵吧,琴妹,我聽著呢。
你滾吧,別在我這兒。你要知道我是做買賣的,我得指靠著做這一行糊口吃飯呢。你木頭樁子似的往這一站,一戳,誰還敢來呀?看看你這制服,穿在身上跟僵尸似的,還有這槍,誰來呀?人家要么就不進來,要么就想殺死你。我的生意都給你攪黃了??纯磩偛拍莻€人,你要是不來。我興許就做成了一筆生意呢?,F(xiàn)在倒好,連他也走了。再這么下去,我還活不活呀?算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走吧。我們能活著就不容易了,總還想有一點生路啊。
翠姑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眼淚叭嗒叭嗒地往下掉。她想。我怎么會在鬼子面前掉淚呢,可她就是掉了。
我不是故意要攪你的生意。
故意不故意的。結果都會是這樣。你無非是把我當成琴妹,想和我泡在一塊兒??墒悄闶钦l?你是鬼子啊。你一進來,無數(shù)個人都在暗處盯著呢。還好。你不過是喝喝茶說些傻話,沒要別的。就算我這里是妓館又怎么樣?莫說是我,就連我手下的姑娘也不會讓你嫖。誰要是讓你一嫖,誰就成漢奸了,那還不得給罵上一輩子。
日本人耷拉著腦袋,那我走了,他說。
要不然你明天來吧,你明天來我愿意當你的琴妹。
翠姑知道這個日本人多半是沒有明天的??伤€是說了這么一句話。她就想安慰他一下。她覺得安慰一下他不算是罪過,更重要的是能哄著他快點離開。
這可是你說的啊。
日本人也走了。這個夜晚從回春茶館走出的最后一個男人是龜田。他腰間別著一把短槍,肩挎著一桿長槍,像個黑影一樣融進了夜色里。
翠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滿懷心事地望著門外的青石街。
金盆洗手后的潘大虎越來越優(yōu)柔寡斷。寨子里的大部分事務都由二當家劉二虎打理。劉二虎在大當家的照應下。很快就熟套了。成天帶著一幫子弟兄打打殺殺。潘大虎漸漸地放心了,有將寨子完全交到他手上的意思。不管寨子里的事,潘大虎輕松多了,他沉浸在翠姑的溫柔鄉(xiāng)里。
這天,潘大虎帶著肖富貴去城里。這是他最后一次去城里。城里他熟悉。他要多帶一些藥品回來儲存在山寨里,以備弟兄們療傷之用。捎帶著也給翠姑弄一些香脂頭油回來。他大概也只能以這種方式為弟兄們做點事了,他跟翠姑說他打算年關時就下山去??墒沁@一回,潘大虎并沒有帶回藥品。他自己也是被肖富貴背回山上來的。還在肖富貴的背上,潘大虎就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肖富貴背著背著就知道了。他一路上哭著。他的哭聲像是野獸的低吠。
大當家潘大虎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日本人打到城里來了,大家就知道這回事。那時山里頭還算安全。后來日本人竟然占了白龍鎮(zhèn)。潘大虎正是被這股日本人打死的。據(jù)肖富貴講,他們在進山的路上。遇到了一隊日本兵。一看見日本兵,他們?nèi)鐾染团堋9碜訃\里哇啦地吆喝了一通,他們什么也沒聽懂,繼續(xù)跑。接著,他們聽見了一個中國人的聲音,那肯定是漢奸。漢奸喊道,站??!你們背的是什么?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潘大虎說。別管他,跑!
他們貓著腰,嗖嗖地往山上躥。這時槍聲響起來了。潘大虎跑在前面,肖富貴在后面,可還是有一顆子彈像長了眼睛似的追上了潘大虎。射穿了他的肚子。肖富貴反復地叨叨著,他為什么就沒能擋住這顆子彈呢?他哭著說,我也有肚子啊,為什么不射中我的肚子?
肖富貴背著潘大虎往山上爬。開始的時候,潘大虎還抱著那些藥品??墒悄切┧幤仿厣⒙?,盡數(shù)掉在草叢里。
翠姑守著潘大虎的尸體哭了3天3夜。這個男人沒有帶回給弟兄們的藥品,卻帶回了翠姑的香脂頭油。在給他清洗傷口時,人們從他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看到了這些東西。這些東西都染上了他的血水。翠姑哭得死去活來。躺在她旁邊的這具尸體,曾毫不吝嗇地給她描繪了美好的幸福生活。但這幸福生活還沒到來,就被一顆子彈結束了。這顆子彈是鬼子射出來的。肖富貴說,它就像是長了眼睛似的,追上了正在山上奔跑著的潘大虎。那是翠姑的潘大虎。
山上的弟兄厚葬了潘大虎。劉二虎正式接手做了寨主。眾人起誓要為潘大虎報仇。
過了段日子。翠姑為潘大虎燒完了三七。劉二虎找到翠姑,對她說,嫂子,大哥去世,你已燒完三七,算是盡到了婦道。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呢?
翠姑知道新寨主要對她有個說法了。她說。我聽大當家的。
劉二虎勸她還是下山,回城里去?;蚴嵌愕侥膫€村里去。一個婦道人家,兵荒馬亂的。混在山寨里的一群男人中間總不是長遠之計。他說,看在死去大哥的份上,他會做主多給翠姑一些錢,讓她的后半生能有個著落。
翠姑說她不,她要留在山上。和弟兄們一起殺日本人。潘大虎可不能白死。
既是這樣,他沉吟著,這事兒劉二虎顯然已經(jīng)想了很久。他說,山上的弟兄又多,個個如狼似虎,不能因了你一個女人而生出事來。不如將你給了哪個弟兄,也好讓別人死心。
翠姑沉默著,不說話。她能說什么呢?一個風塵女子,到壓寨夫人。再到現(xiàn)在,等著隨便給到哪個男人手上。這些人過去都是潘大虎的手下。可是不給吧,又不行。劉二虎說得對,一個無依無靠又無主的女人。遲早會讓弟兄們爭風吃醋,說不定還會拿刀弄槍。
那么,給誰呢?按規(guī)矩,新任寨主理當繼承舊寨主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可劉二虎是個不近女色的男人,他從不近女色。不近女色是他兇悍的另一面。想來想去,最后他決定,把翠姑給了肖富貴。這件事劉二虎一直在說,就像翠姑只是一件東西而已。
潘大虎過去的跟班肖富貴得到了他恩人的遺孀翠姑,世事無常,這是誰也沒想到的結果。他們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在他們心里,他們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去殺日本人。
正是打死潘大虎的那隊日本兵占據(jù)了白龍鎮(zhèn)。他們在進入白龍鎮(zhèn)的第一天,就在半路上遭遇并打死了白龍山寨的寨主。后來他們在鎮(zhèn)子的南頭修建了一座炮樓。那是一座巨大的圓形建筑。鎮(zhèn)子的北頭駐扎著一隊偽軍,他們相對熟悉當?shù)氐牡匦?。自從有了日本人的炮樓,那條連接山里山外的通道就被切斷了。在山外打游擊的那些人,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打一通日本人就躲到山里來,休整一陣子。山里的抵抗組織也出不去。得不到山外的支持。沒有藥品和武器補給。白龍鎮(zhèn)成了鬼子的據(jù)點。鬼子過一段時間,就會從城里增派一支兵力,對山里進行清剿。
山里多支武裝組織聯(lián)合到了一起。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它的構成十分復雜:有土匪,逃荒(或逃難)的,有被打散了的小股士兵,有獵人,剛放下農(nóng)具的農(nóng)民。還有秘密抵抗組織的聯(lián)絡員,和幾名戴著眼鏡的讀書人。他們當中,其實也糾纏著許多往日的恩怨。但眼下,他們擰成了一股繩。他們推舉出了新首領劉二虎。
這支隊伍的組建,就是要端掉白龍鎮(zhèn)上的鬼子炮樓。這一設想得到了山外抵抗組織的贊同和響應。他們答應在白龍鎮(zhèn)上起事時,從外面強攻,來個里應外合,一舉摧毀鎮(zhèn)上的鬼子。他媽的鬼子!每個人都想要像擰斷雞脖子似的擰掉他們的腦袋。
劉二虎派出了一部分人,悄悄潛入到鎮(zhèn)子里去。要靠他們,摸清炮樓里鬼子的情況。這些日子,鎮(zhèn)上襲擊日本人的事減少了,鬼子的戒心也有所放松。正是趁這機會,劉二虎的人在鎮(zhèn)上立住了腳。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白龍鎮(zhèn)本地人,容易融入當?shù)?。另一些人,像翠姑,雖是說著城里的官話,卻也能講幾句,白龍鎮(zhèn)方言。至于翠姑手下的那些姑娘,她們稀奇古怪的外地方言,正好合乎她們的身份。她們大多是城里翠紅院的姑娘,有的還是翠姑以前的姐妹。翠姑通過可靠的內(nèi)線,把她們請到了白龍鎮(zhèn)。正如大家所想,一群妓女不會引起鬼子的過分擔心。妓女們帶來的是脂粉氣,淫亂。這些東西至少能在表面上維持一種平靜,或虛假的浮華。
那些男人們,也都從事著各種不同的,職業(yè)。肖富貴做了屠夫。劉二虎則裝扮成—÷名破破爛爛的乞丐,晝伏夜出。他們也都在監(jiān)視著日本人的動靜。
所有這些行動,都是為了干掉鎮(zhèn)子南頭的鬼子,把他們的炮樓夷為平地。最先獲取有價值情報的,恰恰就是回春茶館的翠姑。一個鬼子偶然在街上遇到了翠姑后,竟一直尾隨她來到了回春。他就是龜田。這之后,龜田隔三岔五就會泡在茶館里。他叫翠姑琴妹,勉強能講中國話。這可能是他在日本時跟琴妹學的。在這些日子里,他嘮嘮叨叨地講述琴妹的事情。正是和龜田的交談。翠姑用她機巧的語言,慢慢套出她想知,道的情報:炮樓的內(nèi)部構造。鬼子的作息時間'和武器配備。
它們是翠姑一點一點套出來,然后又一點一點重新拼接而成的。這些情報通過屠夫肖富貴,秘密地傳遞到乞丐劉二虎那里。
經(jīng)過周密的計劃和部署,他們要在今夜發(fā)起行動。這個夜晚正好在下雨。他們要等到鬼子們按時入睡二十分鐘后,也就是大門口的崗哨已換崗三十五分鐘時,派出身手敏捷的人突然撲上去,摸掉鬼子的哨兵。這時候應該是探照燈已掃過去了。這一面正好處在黑暗中。最好不要讓炮樓頂上的鬼子啃兵察覺到,下面的異常。退一步說,即使發(fā)現(xiàn)了也無所謂。那意味著行動已經(jīng)開始了。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炸開炮樓大門。趁己入睡的鬼子忙亂之機,迅速發(fā)動攻擊。
劉二虎制定的這一計劃幾乎無可挑剔。它的要害是,必須贏取時間。要讓鬼子不知不覺,像平時一樣按既定作息睡覺。要讓他們脫掉衣服,把槍豎在墻邊。睡到鋪上去。只要我們的人進入到了炮樓的內(nèi)部,那么,主動權就自然到了我們手上。
所有的人都潛伏到了自己的位置。時間一到,行動就會立即展開。通往炮樓的道路兩旁。水溝里,籬笆墻的后面,全都隱藏著一簇一簇趴伏著的人。
夜色濃重,渾厚。白龍鎮(zhèn)的夜,從來也不曾這樣黑過。它像織出的黑布一樣密密實實。這就是白龍鎮(zhèn)現(xiàn)在的夜。那些雨水,涼涼地打在臉上,打進眼睛里。只有在有光的時候。雨水才會發(fā)亮。如果沒有光,雨水也是黑色。黑色的雨水一定要比有光的雨水更涼一些。到處都是黑色。偶爾會有幾聲狗吠,應和著遠處山上的狼嗥。
只有日本人的探照燈是例外,它嘶嘶啦啦地過來了,又嘶嘶啦啦地過去。等它過后,重新彌合在一塊兒的夜色顯得更黑。
在青石街的拐角處,有一個谷草垛子。這兒距回春茶館不遠。從青石街里出來,一定要走這里。青石街的另一端,也就是它的北面,直接連著白龍山的山麓。所以林家軒選擇這個谷草垛子是有道理的。他鉆進去。干草里彌漫著熱烘烘的霉味和潮氣。嗅著這種氣息,就像進了一間酒窖。
林家軒枕著一把刀子,舒舒服服地蜷在谷草里面。這是日本人回炮樓去將要經(jīng)過的地方。聽著一成不變的雨聲。在溫暖的谷草里,酒意漸漸地泛上來,林家軒竟睡著了。他睡得很死,還做了一個夢。這是一個淫穢的讓人幸福的夢。在夢中,林家軒挨著個兒地把回春茶館的姑娘們一個一個睡過去。睡到最后,他甚至還睡了回春的女掌柜翠姑。翠姑歡叫著,兩條腿舉得高高的。這時,一只野狗,也或者是一只野貓,用鼻頭拱醒了林家軒。林家軒摸到了毛茸茸的皮毛,他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總之是一只動物。他想,一定又是醉得嘔吐了。它們來吃嘔吐出來的穢物。吃著吃著就把他弄醒了。他果真聽到了細微的咀嚼聲。過去也經(jīng)常有過這種時候。林家軒完全清醒了。醒來后的林家軒,還在回味夢中的情景。他撫摸著自己,那些姑娘歷歷在目。
走路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青石街那邊傳來。從聲音上聽,應該是一個人。林家軒猛地想起了他躲在這里的目的。他一激靈,握住刀,緊貼在地皮上,眼睛注視著前面。
果然是日本人。日本人像一塊陰影,向著這邊蠕動。之后又停下了。但林家軒還是能分辨出來。他的眼睛早就適應了黑暗。或者說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這么回事。日本人站的位置色塊更深一些,就像在夜的底色上,又摞了一小塊補丁。那兒,鼓突出了一個更深些的黑塊,那就是鬼子。日本人站著,是在試探有沒有危險。他在想嗎?還是在看?或是用鼻頭像狗一樣在嗅?他不能嗅出什么呢?他在繼續(xù)往前走。但速度依然很慢,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終于靠近了,林家軒一躍而起。日本人驚愕得毫無反應。大概他剛才已確認,那里只是草垛上掉下的一捆谷草,或臥著的一段木頭。所以,當谷草或木頭飛起來時,日本人一時慌了手腳。林家軒一挺身,刀子噗的一聲進去了。
林家軒摘下尸體上的兩把槍。把它們拖進草垛里。他拖著槍,槍體上的冰涼貼著他的體溫。他打算把長槍就藏在這兒,沒準誰會得到它呢。然后他要手提短槍。大聲叫喊,是他殺死了這個鬼子。對,是他殺的。他,林家軒。他還要對著鬼子的炮樓開槍。能再打死一個鬼子更好,打不死拉倒,總可以示一下威嘛。這就是林家軒接下來要做的事,他都想好了。他不會逃避,也沒想過要逃避。他不能連累鎮(zhèn)上任何一個人。他要當一回好漢站著死去。不管怎么說,他已經(jīng)夠本了,他殺了一個日本人。鎮(zhèn)上的人馬上就會知道,他林家軒也是英雄。
龜田仍然躺在原地,林家軒并沒有挪動他。雨水淋著他。他的尸骨在變硬。現(xiàn)在林家軒還想再好好睡上一覺,特別是,他希望能再重新做一下上面的夢。那個淫穢的夢,他還想再次進入。和那些姑娘們依次再風流一番。
林家軒的嘴里咬嚼著一根谷草。他的嘴角含著笑意。他在等著,等著哪一次鬼子的探照燈再次打過來時,他要迎著燈光大喊大叫。到時候,所有的人都會被他的叫聲吵醒。鬼子們將會對著他開槍,那又怎樣呢?他該做的事都已經(jīng)做了。當然,如果在他夢中所展示的,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那就更好啦。他記得翠姑可真夠淫蕩,那才夠味啊。
鬼子的炮樓從外面看呈圓形。帶點橢圓。是一座堅固的鋼筋混凝土建筑。炮樓頂端的平臺上,建有四處崗亭。白天有八名哨兵,夜里減至四名,另有兩人分別掌管兩架探照燈。四小時輪崗一次。頂上架有幾尊重炮。炮樓的墻壁上,也都密布著槍炮射擊孔。下面,炮樓的底層裝有兩扇大鐵門。鐵門將近兩寸來厚,裝著滑輪。開啟或關閉鐵門時,會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門外,在夜里,站有兩名哨兵,相對而立。為了方便哨兵出入,在一扇鐵門上又另掏摳出一孔小門。門上掛著燈。
本來,在炮樓旁邊,還有一排共六間平房。那是日本人的活動場所??墒牵碜訛榱税踩鹨?,一到夜間就都睡到炮樓里去了。平房只在白天才會使用,夜里全都上了鎖。
炮樓的一層和二層。睡的都是鬼子。他們的衣服掛在頭頂這邊的墻壁上,槍則一律豎靠在腳對面的墻邊。一層二層直到頂層,都有寬敞的樓梯連接。
這些情報都是翠姑提供的,是她從龜田那兒得到的,從情報上分析,如果能出其不意地攻入炮樓。在混亂中奪取鬼子的槍向鬼子射擊,或是展開近身肉搏,那么,勝利就一定在我們這邊。所以在劉二虎設計的方案里,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是轟開炮樓的大門。先派出兩人摸掉門外的哨兵,再迅速通過小門進入直接打開大門,埋伏在外的大隊人馬洶涌而入。這是較為理想的一種結果。假設不能從小門進去,就用炸藥炸。打前陣的兩個人攜帶有捆扎在一起的集束炸藥??傊?,他們兩個不得和哨兵有過多糾纏。要迅速解決對方。他們惟一的任務是打開大門。這一環(huán),劉二虎打算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一旦鎮(zhèn)子里面響起槍聲,山外的抵抗組織就會向炮樓發(fā)起進攻,以吸引鬼子的火力。但他們只是佯攻。這兒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肖富貴的腰間別著一把殺豬用的尖刀。他也是被劉二虎指定的兩人中一個。此時。他和另一個人一塊兒趴在地上。他們都身著黑衣,腳蹬軟鞋。在夜間縱跳行走,可以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從這里到炮樓邊哨兵的位置,用他們的速度不到三分鐘就能抵達。
按翠姑的情報,距鬼子的休息時間大約只差個把小時。
這時。鬼子的探照燈不再像以前那樣掃來掃去,而是固定地對著鎮(zhèn)子的方向,打出有節(jié)奏的信號。劉二虎當下心頭一緊。情知要出事了。日本人打出這種信號是因為還有鬼子沒有回到炮樓。讓他(或他們)趕緊回去,若再不回去,就會有一隊鬼子出來查找。這種有節(jié)奏的信號,白龍鎮(zhèn)人都知道它的意思。它在白龍鎮(zhèn)已出現(xiàn)了好多次。通常它一出現(xiàn),就有鬼子被殺了。劉二虎不希望在這節(jié)骨眼上有哪個鬼子被殺。他媽的鬼子快回去吧。
可是,鬼子的探照燈還在打信號。持續(xù)的時間也更長。另一架探照燈也轉(zhuǎn)了過來。突然一個人出現(xiàn)在探照燈的強光里。他是林家軒。林家軒大聲叫喊著,閃什么鬼火,閃!鬼子回不去了,是我殺的,我殺死了他。喊著,他還掏出龜田用過的短槍,對著炮樓胡亂射擊。僅僅停頓了幾秒鐘的樣子,就有一陣彈雨從炮樓里潑了過來。
在那陣彈雨到還未到之際,有一個人飛身而起,撲倒了林家軒。肖富貴用他準備撲鬼子哨兵的動作撲倒了林家軒,把他死死壓在身下。而他自己的身體頃刻間就成了篩子眼。
炮樓的大門轟隆隆地拉開了,全副武裝的鬼子沖了出來。摩托車、軍車也都相繼打開大燈。一道道強光縱橫交錯,織成了光網(wǎng)。白龍鎮(zhèn)一下子變得像白晝一樣明朗。劉二虎他們?nèi)急┞读俗约旱纳碛?。他們被迫還擊。
1939年深秋,發(fā)生在白龍鎮(zhèn)的這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異常慘烈。嚴格地說,它不是戰(zhàn)斗,只能算是一次意外。劉二虎和他的手下加起來也不過八十來條槍,而且好多還是破槍。人數(shù)倒有兩百多號人,更多人手上拿著刀和叉,還有人扛著農(nóng)具。他們打算去炮樓里和鬼子肉搏。憑現(xiàn)有的條件,他們不可能強攻炮樓??墒撬麄兊挠媱澅淮騺y了。林家軒因為殺死了一名日本人,讓劉二虎所有的策劃都泡湯了。
情況出現(xiàn)在鬼子們還沒有休息以前,他們很容易集結。幾乎所有能夠用來照明的燈光都打開了。那些車輛大燈小燈一齊打開。引擎轟鳴。燈光照射著白龍鎮(zhèn)。更可怕的是那些燈光還能移動。還能追趕。鬼子武器精良,他們對著每一個發(fā)現(xiàn)的身影射擊。
雨還在下著,在燈光里顯得白慘慘的。劉二虎只能帶著他的手下且戰(zhàn)且退。這不是他們擅長的戰(zhàn)斗。他們無法和鬼子貼身。他們貓著腰,從街上、小巷子里,向著山上的方向奔跑。鬼子在他們的身后開槍。鎮(zhèn)子北頭的偽軍也向這邊進擊夾攻。他們只能分散開來,往山上撤。
很多人被打死了。他們懷著和日本人肉搏手刃鬼子的夢想倒在雨水里。劉二虎看著他們倒下,卻無能為力。最后,他也被打死了,他一頭栽倒在地。
這不是戰(zhàn)斗。不是!鬼子開槍的對象是一些沒有武器還擊的人。一次周密策劃的行動還沒來得及開始就流產(chǎn)了。它變成了鬼子的又一次屠殺。
林家軒是這場屠殺的幸存者。他被肖富貴壓在身下。只是傷及到了大腿。他逃進山里,后來成了一支游擊隊的首領。
翠姑也活下來了,她嫁給煙燈村的一個獵人,在深山老林里終老一生。
對肖富貴的死,翠姑不知道怎么想。他救下了林家軒,自己卻死了。劉二虎做主,把她給了肖富貴。可她和肖富貴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在那些日子里,肖富貴從來也沒有碰過她。即使睡在一張床上,翠姑赤裸著身體,肖富貴也不碰。當初,劉二虎做出決定時,肖富貴就很為難。要了翠姑吧,他覺得對不起死去的老大和恩人潘大虎,那是萬萬不行的。不要吧,又違拗了新寨主劉二慮,弄不好要掉腦袋。左思右想,肖富貴答應了劉二虎??伤缓痛涔米鲆粚γx上的夫妻。翠姑曾經(jīng)以為肖富貴堅持不了多久,她試著在床上百般挑逗他,但肖富貴就是隱忍著,不為所動。他的牙關咬得格巴格巴響,要不就提一桶涼水澆淋在自己身上。
為此。翠姑怨恨過肖富貴,卻也不得不敬佩他。敬他是一條重情重義的漢子。肖富貴粗魯、兇悍、莽撞,但也順從。他以前聽潘大虎的,現(xiàn)在聽劉二虎的。翠姑慢慢也習慣了。她只能把肖富貴當成一個兄弟。在山寨,在那些漫長的不眠之夜里。兩人纏裹在同一張床單里徹夜長談。翠姑講她在翠紅院的經(jīng)歷,講她的身世,講她想像中從沒見過面的父母,講潘大虎對他的承諾。她講了一遍又一遍。潘大虎對她的承諾差點就要實現(xiàn)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來了,他們早已隱姓埋名住進了城里。肖富貴只是傾聽,他講得少。實在要他講了,他就會提到潘大虎的死。因為沒能保住潘大虎的命,甚至替他去死,肖富貴一直滿懷愧疚。他說,真不該聽那個死老尼的,搞什么金盆洗手。那天,他和潘大虎去城里,兩人都沒有帶槍,只是帶著一把刀子護身。若是帶了槍,就算打不死個把鬼子,至少也能壓制一下鬼子的火力,掩護他走。怎么著也不至于被人當成活靶子追著打。
金盆洗手?
翠姑還沒聽說過這回事。山寨里的兄弟們好像也不知道。
就是為了讓老尼給你們證婚啊。
肖富貴詳細講述了那天的情景。潘大虎去請老尼證婚,老尼提出的條件是要潘大虎金盆洗手,永不殺人。潘大虎可能早有退隱之意,也就答應了她。他洗了,肖富貴也隨著一起洗了。肖富貴本不想洗的,可是潘大虎發(fā)話了,他只能洗。老尼舉行了一個神秘而繁復的儀式,他們都起了毒誓:再不殺人!那是一個可怕的魔咒。
老尼的意思當然是要他們向善,放下屠刀??墒牵毡救舜蜻M來了。要是知道鬼子會來。潘大虎是絕不會金盆洗手的。肖富貴也不會。
有關這次行動,下山潛入到鎮(zhèn)子里去,由劉二慮統(tǒng)一安排。翠姑還做她的老本行。她熟悉這個。肖富貴去做屠夫。下山之前,肖富貴去了一趟尼姑庵。他要老尼為他解除魔咒,他要破戒,痛殺鬼子。到了庵里,卻沒見到老尼。老尼的弟子告訴他,老尼去世了。在日本人打進白龍鎮(zhèn)的那一天,老尼在佛像前坐化了。肖富貴望著庵里的一幫女尼,氣得嗷嗷大叫。他記得正是在老尼坐化的那一天,他們打死了潘大虎。
我才不管它呢。
肖富貴對翠姑說,該殺我還殺,殺的就是鬼子。翠姑相信他的話。所以當劉二虎派他去摸鬼子的哨兵時,他二話不說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若是不出意外,他肯定會第一個捅死鬼子??梢馔膺€是發(fā)生了。林家軒站在探照燈的燈光里大喊大叫,驚動了鬼子。所有的努力化為烏有。在子彈射向林家軒的一瞬間,肖富貴撲了上去。他沒能救下潘大虎,但這一次,他的身體罩住了林家軒。
當林家軒邀約肖富貴去殺日本人時,遭到了他的拒絕。他說他曾對一個女人發(fā)誓,不再殺人。林家軒以為他說的女人是翠姑,實際上不是,她是老尼。老尼也已死去?,F(xiàn)在看來,他當時的拒絕,不過是借口,是在隱藏他自己。不管那個魔咒存不存在,翠姑明白,肖富貴舍下性命也要救林家軒,確實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定希望林家軒能殺掉更多的日本鬼子。事實上正是這個人,兩年以后徹底消滅了鎮(zhèn)上的鬼子。林家軒逃往山里后,終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對自己的魯莽他非常后悔,恨不得一槍結果自己了事。但是沒有,他重新收拾整合了各股力量,休養(yǎng)生息慢慢壯大。并于1941年卷土重來。收復了白龍鎮(zhèn)。收復當天,林家軒當眾祭拜劉二虎和肖富貴。
另一個謎是龜田。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龜田和琴妹之間有過多次激烈的爭吵?;叵肫饋?,那些戀人間的爭吵多么蒼白、可笑。又有什么用呢?戰(zhàn)爭還是爆發(fā)了。琴妹最后一次沒有和他吵。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飛身奔向鐵軌。
龜田一直認為是他乘坐的火車撞死了琴妹。他就是這樣來到中國的。在白龍鎮(zhèn),翠姑的出現(xiàn)讓他重新看到了琴妹。他一次又一次來到回春茶館,這里吸引著他。他對翠姑說過,為此,他曾屢遭上司責罵和懲罰。他被關過幾次禁閉。上司點著他的鼻尖罵,你這么散漫,早晚會被中國人殺死的。但他不思悔改,仍要來。他對琴妹的癡情,夾雜著很復雜的東西。不光有愛,還有仇恨、懺悔,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和向往。琴妹在死亡的那一邊,那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翠姑不是琴妹,她無非是把他當做了一個搜集情報的對象。那天夜里,在她趕他走的時候,她的責任是不要讓龜田出事,要讓他安全地回到炮樓里去。
其實,龜田是日軍士兵中的厭戰(zhàn)者。他不僅厭戰(zhàn)。還反戰(zhàn),有很強的厭世情緒。翠姑能夠從他那里得到情報,應該是太容易了?,F(xiàn)在想想,確實值得懷疑。他對翠姑一點也不設防,僅僅因為她長得像他故去的戀人,也太牽強了吧。幾乎不要翠姑怎么用心去旁敲側(cè)擊,他自己閃閃爍爍就都講出來了。要知道,他所講的可都是軍事機密啊。他為什么要告訴翠姑?翠姑后來回憶往事,所有的跡象都能證實,那些情報,都是龜田故意透露出來的。他就連炮樓里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也講得那么清楚。他之所以這么做,似乎是把翠姑當成了某一個秘密組織的聯(lián)絡員。他沒有簡單地把翠姑看做妓女。也不是只把她當做琴妹。更重要的是,他把翠姑當成了一個披著偽裝的敵方人員,一個可以與之透露情報的敵方人員。
因為有強烈的厭世情緒,龜田渴望死在中國。對琴妹和中國人來說,他是有罪的?,F(xiàn)在他把軍事情報透露給了翠姑,對日本人來說,他也是有罪的。他想死。但他不想自殺。他希望能被中國人殺死。被中國人殺死。起碼可以讓他獲得戰(zhàn)死的假象。他的目的達到了。是林家軒殺死了他。那天,當龜田走出青石街時。他在漆黑一團的夜色里走走停停,他的猶豫不是害怕遇到襲擊。恰恰相反,他實際上期待著襲擊能夠馬上發(fā)生。他看到了谷草垛子邊上的黑影。和林家軒想的完全不同。他不愿意那只是一捆谷草或木頭,而是心中指望能是一個臥著的人。
但是,是否還有另外的可能呢?翠姑的晚年變得越來越澄明,她沒有老糊涂,相反變得更睿智。有沒有可能龜田沒那么簡單,說不定他是一個類似于雙面間諜那樣的人。龜田早死了,早已化為塵土,死無對證??墒撬菀淄嘎肚閳罅恕K谕嘎端^情報的同時,是否也在搜集這邊的情報?他是日本人的一張牌嗎?或者他了解多少?他是否事先察覺到了我們的計劃?如果是,那么在那天夜里他獨自來到回春茶館,則是有目的的行動。他故意讓林家軒殺死他,為炮樓里的日本人贏得了時間,也讓劉二虎的行動提前敗露。
翠姑因此在她的晚年得出結論,殺死肖富貴的兇手便是龜田。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