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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為什么這樣艷(短篇小說)

2014-06-01 12:26康燕芬
星火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舅母水草花兒

□康燕芬

花兒為什么這樣艷(短篇小說)

□康燕芬

凡是見過花兒的人,都講花兒長得好看。特別是花兒的皮膚,粉嫩得像是輕輕一捏就能捏出水來,這在那缺油少糧的年代,是很少見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花兒天生麗質(zhì),還因為花兒家條件好,她父母就她這么一個獨生女,好吃好喝從沒虧欠過,所以花兒就像一朵生長在肥沃土地上的美麗的花朵,越發(fā)嬌艷了。

花兒早先的家在向陽鎮(zhèn)算得上是個有臉面的人家?;▋旱母赣H是鎮(zhèn)上“紅旗五金廠”唯一的大學(xué)生,在廠里當(dāng)技術(shù)員,大大小小算個干部?;▋旱哪赣H是五金廠的黨委副書記,是正兒八經(jīng)的干部。那時候,還沒計劃生育這個說法,他們完全可以像那個年代的人一樣,想生多少就生多少的,但因為花兒的母親,忙得沒工夫,也不愿意生那么多孩子,加上花兒父親的開通,所以他們只要了花兒一個。你說,花兒在家能不嬌貴嗎?在花兒的眼里生活只有陽光雨露。她不曉得,人是有旦夕禍福的。在花兒十歲那年,她的父母因搭乘廠里進(jìn)貨的車去鄉(xiāng)下看她生病的外婆,出車禍雙雙送了命,還好因為她那天要上課,沒有跟著一起去,不然她也要和她的父母一起離開這個陽光雨露的世界了。她的外婆得到這個消息的當(dāng)天也跟隨花兒的父母還有她的老伴一起去了。

花兒后來就被舅舅領(lǐng)回了家。

花兒還沒進(jìn)舅舅家的門,就見舅母低著頭蹲在門口在一大堆爛糟糟的菜里扒拉著。旁邊的表姐玉葉用一把笨重的菜刀,在一塊木板上費力地切著她母親堆在她腳邊的爛菜葉。她們兩個人的動作正相反。盡管舅母的手手指粗大,像老樹皮一樣粗糙,卻像安了彈簧一樣靈活:她一只手在菜堆里一扒,另一只手跟著就從里面拈出了幾片還沒泛黃的菜葉,緊接著前面那只手反手一推,一堆爛菜就到了玉葉的腳邊;玉葉則是很懶散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切著。她瘦弱的身子,好像還沒她手上的那把刀重。兩個表弟楊剛和楊漢,手里各拿著幾棵黃不拉嘰的菜在互相丟來丟去。舅母手忙著嘴也沒閑著,她罵道:你們兩個短命鬼,不要作踐我的菜,不準(zhǔn)丟了聽見沒有?沒聽見是吧,等我空了來收你們的骨頭。兩個表弟沒聽見似的,依然追來追去地丟。幾只雞被他們攆得驚叫著飛來飛去。小一點的楊漢不小心把一棵菜丟到了她頭上,她哎呀一聲,摸著頭就站了起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站在她跟前的花兒他們。舅母看她一眼,用袖子擦了一下頭,順手把散在額前像枯草一樣的頭發(fā)往后順了順,但沒說話?;▋黑s緊叫了聲舅母。她嗯了一聲,眼睛在花兒臉上停了一下,然后扭頭對女兒說:你去把飯菜端上,準(zhǔn)備吃飯。玉葉還沒動身,楊剛和楊漢卻歡叫著丟了手里的菜,搶先進(jìn)了屋。

花兒第一次見舅母這個樣子,在花兒印象中,舅母總是穿著棗紅色對襟褂子,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的。

舅母一直很少跟她們家來往,只是過年才會到她家來一下。每次都要拎一只雞來,講幾句拜年的話,凳子沒坐熱就走了。雖然她每次都穿得很整齊,但花兒還是能感覺出她明顯的變化,特別是近幾年,眼角都要多出一些皺紋,本來就有點駝的背彎得更厲害一點。這次來,她居然在她的鬢角看到了幾根白發(fā)?;▋簳缘茫四父赣H差不多大,都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而母親還是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每次舅母來,花兒叫她,她只是淡淡地答應(yīng)一聲,眼睛很快地在她臉上溜一下,看上去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瞟,但花兒覺得她的眼神卻像刀子一樣,有很多東西藏在刀鋒里面,在她臉上狠狠地刮了一下,讓花兒很不舒服,搞得花兒每次叫她都有點緊張。不過除了這點,舅母別的沒有什么讓她討厭的地方。今天她看她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樣有股子狠勁,顯得平和,平和得又像海一樣深不見底,內(nèi)容豐富,讓你有摸不著底的害怕。花兒頓時就覺得她的心不可能像快樂的小鳥一樣,只會唱歌了,而是變得像熟透了的果實成熟而又沉重。人的長大有時只在一瞬間的。

花兒的性格兼有父親和母親兩人的特點?;▋旱母赣H是對書和機(jī)器才有興趣的人。上班就圍著機(jī)器轉(zhuǎn),下班就抱著本書看。而花兒的母親呢,則精明能干,能說會道,特別善于察言觀色。不然,她一個只有初中文化、連技術(shù)工都不是的敲鐵皮的工人,怎么能像腳下安了梯子似的一下子爬到黨委副書記的位置呢?;▋汉苄【湍軓哪赣H的神態(tài)里辨別跟母親交往的人的身份和地位。人的好多東西都是與生俱來的?;▋旱耐夤屯馄哦际遣淮笾v話的人,他們認(rèn)為有閑話的時間,不如到地里多刨幾下來得實在。連他們也奇怪:怎么就把女兒生得嘴巴像擦了油樣的靈巧,腦子也像擦了油樣的油滑呢?花兒雖不如母親的精明和靈巧,但母親的世故她是秉承了。

那天舅舅家飯桌上有三樣菜:腌菜,青菜,還有一碗辣椒炒肉。除了花兒,屋里的每個人見了那碗辣椒炒肉,眼睛都冒綠光。楊剛和楊漢,筷子也不及拿就伸手去抓,然后急急忙忙地放進(jìn)嘴里。舅舅急忙拿過酒瓶往一只油乎乎的茶杯里倒酒,舅母眼睛盯著舅舅咕咚咕咚地往杯子里倒酒,等舅舅倒?jié)M后,她突然一筷子打在了楊剛伸進(jìn)辣椒炒肉碗里的手,狠狠地罵道:吃吃吃,就曉得吃,看你窮兇極惡的樣子,頭世沒吃過。說完,夾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在玉葉碗里,又夾了一筷腌菜放在自己碗里,然后端著碗蹲在門口吃去了。

花兒端著碗,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一點也吃不下去。她見舅舅和玉葉他們都大口地吃著,嘴里還發(fā)出吧嘰吧嘰的響聲。特別是舅舅,不光是吃菜動靜大,喝酒更是喝得有聲有色:端金元寶似的端起酒杯,眼珠不錯地閃閃發(fā)光地跟著杯子,等杯子挨到嘴巴時,撮起嘴伸進(jìn)杯子里面,跟著發(fā)出吱的一聲脆響,酒進(jìn)嘴的那一刻,眼睛也跟著閉上,當(dāng)喉嚨發(fā)出輕微的咕的一聲響后,便睜開眼睛,呲著牙發(fā)出像牙疼一樣的吸氣聲,但臉上的表情卻是正在撓癢的人臉上所有的過癮和愜意。過去舅舅常到他們家吃飯,他不像舅母,來一下就走,每一回都要蹭到吃飯的時間,等母親把飯菜做好,他就吩咐他的妹子去拿酒。每一回母親都要跟他爭奪幾回酒瓶子,但沒有一回是他的對手。臨走了,還要大著舌頭問他的妹子要幾個酒錢。

花兒曉得舅舅是個酒鬼,母親和父親在背地里都這么叫他。她常聽母親跟父親講舅舅的事,知道舅舅因為喝酒不曉得耽誤了多少事。

舅舅本來是鐵路上開火車的司機(jī)。干這行責(zé)任特別重大,搞不好,用鐵路上人的話來講就是車毀人亡。因此火車司機(jī)在上班的時候,有很多很多的規(guī)定。班前不能喝酒,就是火車司機(jī)最起碼要做到的一條??删司似拖矚g喝酒。開始,他是個司爐,只是燒燒火,再加上同事幫著隱瞞隱瞞,關(guān)照關(guān)照還沒出什么事。后來他當(dāng)了副司機(jī),副司機(jī)有了望之責(zé),就出事了。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把信號看錯了,搞得司機(jī)把車開到另一個股道上去了,差點跟另一輛車撞上,好在司機(jī)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及時剎了車。事后,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做出了開除他的處分。外婆曉得后和舅母一起跑到單位去求情。那時候舅母和舅舅結(jié)婚不久,肚子里懷著玉葉。她翹著肚子和婆婆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領(lǐng)導(dǎo)苦苦哀求。領(lǐng)導(dǎo)心一軟,把處理結(jié)果改成了:留路察看,改職為清掃工。飯碗總算保住了,可收入?yún)s比以前少了一大半。清掃工說白了就是掃地的,每月的工資就二十來塊錢。單位上對犯了嚴(yán)重錯誤的職工一般都做這樣的處罰。

舅舅一開始害怕會去坐牢,結(jié)果不僅沒坐牢,還保住了飯碗,不禁喜出望外。掃地就掃地,原先種地都種了還怕掃地?掃地沒有那么多規(guī)章制度約束,喝酒也不耽誤事,不用像以前,喝點酒還提心吊膽。舅舅覺得自己是因禍得福了。于是他的酒喝得更加肆無忌憚了,把他的那點工資全都用來買酒喝了。他每天喝完酒,舞動著掃把,瀟灑的風(fēng)姿,很可能不輸于王羲之醉寫《蘭亭序》時的風(fēng)采。

晚上舅母把花兒安排跟玉葉睡一床。舅舅家共三間房。前面一間最大,有十來個平米,放了飯桌和兩張床,還有一只掉了漆的衣柜。原先是楊剛和楊漢一張床,玉葉一張床;里面一間只有三四平米那么大,放了一張大床,基本上就沒空位置了,那是舅舅和舅母的臥室;最后面是自己用油毛氈搭的廚房,用來做飯和堆放雜物;緊靠著廚房還有一個也是用油毛氈圍的豬圈,里面是一頭毛色烏黑油亮的大肥豬。

花兒和玉葉睡在窄窄的一張床上,盡管兩人是各睡一頭,但身子還是貼在一起,花兒第一次跟表姐挨得這么近。雖然她們貼得這么緊,但玉葉沒跟花兒講一句話。自從她上學(xué)以后,就很少跟她講話,后來她基本上就不跟她講話了。小時候,她們倒是很玩得來,每次舅舅領(lǐng)她上她家玩,她們就一起躲貓貓,一起給她心愛的布娃娃穿衣洗澡喂飯打針,忙得不亦樂乎。今天從她進(jìn)她家的門,她一直黃著臉,沒跟她講一句話。

花兒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覺得腦子又痛又緊,里面亂糟糟的有很多東西。她非常非常地想爸爸和媽媽;想她家干凈敞亮的屋子和放著她心愛的布娃娃鋪著粉紅色床單的小床……她睡不著,想翻個身,又不敢動,怕吵醒了玉葉。玉葉從睡下去就沒一點動靜,也不曉得她睡著沒有。后來她實在忍不住翻了一個身,就聽到咯吱一聲,嚇得她再也不敢動彈了??墒沁^了一下,又聽到咯吱一聲響,花兒發(fā)現(xiàn)后面那一聲不是自己弄出來的動靜,而是從舅舅舅母的房間發(fā)出的,接著響聲越來越緊,還伴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她聽到舅母很低的咬牙切齒的罵聲:死鬼,輕點,別叫他們聽見。跟著舅母嗯嗯地哼了幾聲,又咬牙罵道,每天灌多了黃湯就裝瘋。過了一下,床不響了,又響起了舅舅嘹亮的鼾聲?;▋罕荒趋暢车没旧弦煌砩蠜]睡,等花兒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舅母就起床了。她的動靜很大:滴滴嗒嗒地小便,咳嗽,刷牙,生爐子做飯,吃飯,然后她打開門,擔(dān)起兩只筲箕出了門。舅母開門時,花兒見天色還是灰蒙蒙的,她歪起身看看玉葉和兩個表弟,見他們依然安詳?shù)亻]著眼睛。

花兒曉得舅母是趕到西頭的砂坑去挑砂。舅母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擔(dān)擔(dān)的砂,挑到蓋房子或鋪路的工地上去。一擔(dān)砂五分錢。

舅母走了以后,那頭豬又開始哼哼了。

花兒在舅舅家很不習(xí)慣:不習(xí)慣他家的飯菜;不習(xí)慣他家的住房;不習(xí)慣他家一天到晚沒個安靜的時候;最不習(xí)慣的還是每次舅舅喝多了酒就罵人。他罵天罵地;罵舅母跟欠了她錢似的;罵玉葉像瘟了的雞……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兩個兒子,就沒有一件他滿意的事。他罵得最多的還是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罵領(lǐng)導(dǎo)老跟他楊志滿過不去,扣他的錢,搞得他只能喝“高粱”,不然憑著他的收入,每天可以喝“四特”了。花兒聽得實在受不了,也學(xué)舅母夾點菜,然后端著碗到外面去吃。不過,舅舅也難得有幾天沒喝多。這時候,他一般是倦著身子坐在靠墻角的竹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楊剛和楊漢見了,就會拿片雞毛或細(xì)棍去撥弄他的鼻子。如果叫舅母看見了,就會罵著阻止他們:沒長眼的東西,是想招他醒來罵人啊。有一回他居然帶著楊剛和楊漢上了一趟街,回來的時候,楊剛和楊漢一人啃著一只香噴噴的、流著糖汁的燒餅,舅舅的手里捏著一條棗紅色的紗巾,他還當(dāng)著花兒和他三個孩子的面親自給舅母圍上,然后退后幾步,背著兩只手端詳著舅母,點著頭說:水草還蠻好看的嘛。水草是舅母的名字。那一刻水草紅著臉,像個小姑娘一樣扭捏起來。花兒發(fā)現(xiàn)舅母的五官蠻好看的,她想起母親曾講過舅母,年輕的時候也是長得像花樣的呢。那天,水草一貫僵硬的臉都舒展著,連走路都輕盈了,依稀看見了她做姑娘時的風(fēng)姿。

過了幾天,水草開始叫花兒做事了。她把每天由玉葉做的喂豬掃地洗碗等等所有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花兒。每當(dāng)花兒做這些事的時候,就會想起在父母身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那時候她一點也沒覺得怎么好,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生活,就像爸爸跟她講的童話故事里的公主一樣。

還有一件事,讓花兒很不舒服:舅母把她從家里帶來的好看的衣服,都給了她的女兒玉葉穿,而讓花兒穿她女兒的衣服。玉葉的衣服大都是她自己過去的衣服改的。她的改無非是把腰身往里收了收,下面的邊裁掉一點,一點樣子也沒有,穿在身上就像面口袋套在身上一樣。玉葉雖然比她大兩歲,可穿著她的衣服一點也不嫌小,倒像穿自己的衣服一樣合適。玉葉穿著她那些好看的衣服,站在衣柜的鏡子前上上下下扭來扭去喜氣洋洋地照著,連臉上的黃色也沒有了,還透出一點粉粉的顏色。花兒發(fā)現(xiàn)玉葉也長得蠻好看的,和她媽很像?;▋河X得自己倒像過去的玉葉,黃不拉嘰、蔫不拉嘰的——她們倆完全調(diào)了個個。不過,玉葉穿上她的衣服以后,對她再也不拉長著臉,也開始跟她說話了,像是用這個做穿她衣服的補(bǔ)償。

花兒盡管不喜歡舅舅家的人和一切,她還是竭力地討舅母的歡心。對于舅舅那是沒有一點必要的。他從不管家里的事,對他來講,家里的酒和床才有用,其他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他連孩子讀幾年級都不曉得,討他的歡心不是浪費么。只有舅母才能決定她在她家的生活狀況。除了這個,花兒還使勁地讀書,她曉得只有靠她自己才能改變她的命運,而她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就是讀書。雖然那時不怎么作興讀書,但花兒常聽父親講,只有讀書的人,才有出息。她不曉得怎么樣才叫出息。她想:可能是有出息的人,才能過上好日子。反正聽父親的話是沒有錯的。

好在讀書對于花兒并不是什么難事,這一點她又像他的父親。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很好,每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

可是并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能付諸行動的。

首先她每天的作業(yè)都沒辦法寫,舅舅家就一張桌子,舅舅每天晚上都要坐在桌前喝很久的酒,一直喝到她眼皮打架。她只好到床上去寫??伤齼蓚€表弟又跟她不停地?fù)v亂:要么冷不防地把她手中筆搶掉;要么使勁地?fù)u她的床;要么就在床上打滾。難得他們安靜一點,玉葉又說累了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上小學(xué)的時候,功課不多,還好辦,花兒就想辦法在學(xué)校把功課做了。上了中學(xué)以后,學(xué)校開始抓學(xué)習(xí)了,功課也多起來,在學(xué)校根本寫不完作業(yè),在家又沒辦法寫作業(yè)、復(fù)習(xí)功課,慢慢地她的學(xué)習(xí)就拉了下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讀完了高中,什么也沒考上就留在了家里。這之前,玉葉和楊剛都參加了工作。楊剛一讀完初中就去鎮(zhèn)上的菜場賣豬肉了。玉葉則進(jìn)了鎮(zhèn)上的“三八針織廠”。玉葉高中畢業(yè),正趕上針織廠招工,她沒考上大學(xué)就進(jìn)了廠。玉葉一有了工作,立即搬到廠里去住了,連星期天也很少回家,偶爾回家,提兩斤點心,像做客一樣,坐坐就走了。每回來,穿得都很時髦,像城里人一樣。水草見了不但不說,還很高興,只是怪她回家少。玉葉就挑著她鉗得細(xì)細(xì)的眉毛尖著聲音說:回家?回家做什么?又冷冷地哼一聲,這個家我早待夠了。水草就不作聲了。水草一向不大講玉葉。

等花兒中學(xué)畢業(yè)后,玉葉就開始談對象了,對象是鎮(zhèn)上副鎮(zhèn)長的兒子,在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公安。楊志滿知道消息后,眉開眼笑地用筷子敲著酒瓶問玉葉:你老子是不是該改喝“四特”了?花兒原以為舅母也會跟舅舅一樣歡天喜地的。沒想到舅母黃黑的臉上跟往常一樣僵硬著,只是叫玉葉把對象帶回來看看。玉葉不肯,說,是我找對象又不是你們談對象,你們看什么看?舅母這回沒遷就玉葉,她目光炯炯地盯著玉葉,說你不帶他回家,是不是怕他嫌我們家寒酸?你打算一輩子不要他進(jìn)我們家的門?他要嫌你的家,就不真喜歡你。不等玉葉答話,她又?jǐn)蒯斀罔F地說,下個星期天,帶他到我們家來吃飯。

玉葉在她對象來家的前一天,拉著花兒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還把床單和窗簾全都換了新的。

玉葉的對象叫金華,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做公安的:塌著肩,陰沉著臉,倒像電影里的特務(wù)。進(jìn)了門,也不叫人,挽著玉葉的手,徑直往里走,如入無人之地。雖然人沒有什么禮貌,提的禮物卻闊氣:有點心水果,還有兩瓶“五糧液”。把楊志滿喜歡得鼻子眼睛全都擠成了一堆,眼睛圍著兩瓶酒滴溜溜地轉(zhuǎn),像要把瓶子一口吞下去。水草臉上雖不像往常那么僵硬,但也沒什么笑容。

玉葉的對象,不但沒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講話。你跟他講一句他就答一句,好像多講一個字都是浪費。水草看著臉又硬了起來??捎袢~卻起勁得很,端茶倒水地忙個不停;就連講話也變了聲調(diào),輕聲細(xì)氣的,柔得每個字都能滴出水來;一雙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眼里只有個金華;金華打個噴嚏,她手絹就遞過去了,金華吃魚卡到了喉嚨,她又是拿醋又是端水地忙得腳不沾地。

金華走了以后,水草干脆地對玉葉說,這個人我不喜歡,不通人情。玉葉不服,說,金華怎么就沒人情啦?我們周圍有哪家女兒的對象,第一次上門拎這么多東西的?水草說,我不是講這個,我是講他的性情不好,臉上像哪個欠了他的錢似的,一點笑樣都沒得,這樣的人難合。楊志滿這回破天荒地積極地參與了進(jìn)來,他像吵架似的對水草說,你有病啊,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攀上這樣的親,是我們楊家祖上積的德,你搞清楚沒有?。?!水草狠狠剜男人一眼,說,你家祖宗積的那點德,早叫你作掉了!玉葉并不因為父親幫她講了話,而附和父親,反倒配合著母親厭惡地橫了父親一眼。楊志滿一見女兒不高興了,就趕緊閉了嘴。自從玉葉找了對象后,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就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的彎,不但不罵玉葉了,還有點看玉葉眼色行事的意思了。水草又扭頭對玉葉說,你要想清楚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人不好,遭一輩子罪!玉葉扭過頭,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過了一下,又轉(zhuǎn)過頭,冷笑著看著她母親,說,你還挑三揀四?你曉得人家有幾多人追啵?水草堅決地說,那就讓她們追好了。玉葉撇著嘴,怪聲怪調(diào)地重復(fù)了一遍她媽的話,然后冷冷地道,說得倒輕巧。她說,難道我就做一輩子針織工?然后找一個跟我一樣的人嫁了,再像你一樣過一輩子?那種日子就叫好了?水草就講不出話來了。她張著嘴呆呆地看著玉葉,嘴角輕輕地抽搐著,把個臉都抽小了一圈,皺紋全擠成了一堆,像只曬干的茄子。過了一下,她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像是對玉葉又像是自言自語:找個實在人,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行么?玉葉像吵架一樣尖著嗓門道:我不曉得什么是踏踏實實的日子,反正這樣的日子我是過夠了!水草就不作聲了。

玉葉自從談了戀愛,臉色和精神都好多了,再不懨懨地黃寡著臉了:眉眼間盈著喜,透著得意;走起路來,像風(fēng)里搖著的柳枝,既輕盈又有股子韌勁;講起話來也不像過去,有一下沒一下地像要斷氣似的,而是像悠揚(yáng)的笛聲,又清亮又柔和;就連對她父親也不像過去那樣橫眉冷對了,偶爾還透出一點和顏悅色的意思。花兒不由得奇怪了:這談戀愛能把人談成這個樣子的?

過了沒多久,玉葉就換了工種,由原先的針織工換成了質(zhì)檢員。玉葉的對象還把楊漢搞去當(dāng)了兵。按規(guī)矩,當(dāng)兵三年回家,就能到父親的單位分配工作。盡管水草不怎么喜歡金華,這件事還是讓水草僵硬的臉舒展了。楊漢走的那天,楊志滿頭一次喝多了酒沒罵人,而是把玉葉和金華結(jié)結(jié)實實地表揚(yáng)了一頓。

楊漢走了后,水草積極張羅著給花兒找工作。水草有一個表親在火車站的集體辦當(dāng)主任,她通過這個關(guān)系把花兒弄進(jìn)了車站的大集體。什么叫大集體?就是單位為解決職工子女就業(yè)問題的自辦企業(yè)。有句老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鐵路上一般各單位的集體企業(yè)都是靠著本單位生存。比如楊志滿工作的那個機(jī)務(wù)段的大集體,做的事情都是給機(jī)車擦車呀,給段里的職工辦食堂呀等等,反正都是做靠著本單位賺錢、或者是賺本單位的錢的事情。車站的大集體有一項工作就是在站臺上賣吃食?;▋焊傻木褪沁@個。這活很簡單,就是當(dāng)車??空九_后,推著放著水果、蛋糕、盒飯、炸雞腿等各種食品的小推車,對車上的旅客叫賣。她們的收入與她們賣出去的食品的數(shù)量成正比,簡單地說,就是賣得多就賺得多。

活雖然簡單,可是辛苦。別看向陽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火車站卻是二等大站,南來北往的車都要在這里停,每隔二十來分鐘就有一輛車???。她們每天幾乎都是站在站臺上,車一來,還要推著車跑前跑后,還要眼疾腿快,一天下來能把人的骨頭都跑松了,特別是腿,抽著筋的疼。

跟花兒在一起做事的人,清一色都是女人,而且大都是結(jié)了婚的。她們平常在一起說說笑笑,可是賣起東西誰也不讓誰,有時為爭一個顧客,當(dāng)場就吵了起來。她們吵架也是一絕:連罵帶比劃,聲情并茂,抑揚(yáng)頓挫,還粘葷帶油,吵得是酣暢淋漓,氣吞山河。吵得厲害時,有時還撕扯起來,但不消幾天,有的甚至是當(dāng)天又在一起說笑了。她們有一個休息室,是她們休息吃飯換衣服的地方。沒車時,她們就坐在那里我家長你家短地閑扯。有句老話叫:家丑不可外揚(yáng)??伤齻兙拖矚g講家里的事,也喜歡打聽別人家的事。好的歹的她們都喜歡講,大家都一樣,也沒哪個笑話。什么婆媳不和呀,兒子淘氣呀,女兒不聽話呀等等,沒什么她們不講的事,就連兩公婆床上的事也講,全不管旁邊還有花兒幾個大姑娘,用她們的話講就是:過幾年做都要做,還怕現(xiàn)在聽聽,現(xiàn)在聽是學(xué)習(xí),省得真刀真槍了不會干。開始她們講這種事,花兒就會躲到一邊去,可她們休息的房間就那么一點大,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她那個躲,也只能是裝裝樣子,那是姑娘家的姿態(tài)和臉面——一個姑娘家總不能豎著耳朵聽人家講兩公婆床上的事吧。說實在話,她心里面是不排斥的,甚至是想聽的。當(dāng)她們講的那些個葷腥的東西鉆進(jìn)她耳朵時,花兒臉雖是紅的,心里卻是模模糊糊的憧憬和向往。有時想起晚上從舅舅舅母房間傳來的那種聲音,又會生出一點害怕。后來聽多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連避一避的樣子也懶得裝了,而且聽到耳朵里,就像聽她們講哪個姑娘結(jié)婚了、哪個家生了兒子一樣平常。

花兒開始的收入水草不滿意。每個月花兒她們拿了錢,水草都要跟住在他們家附近的跟花兒一起賣東西的人家去打聽她們的收入,回來臉就硬得像塊石頭,說你以為你還是干部家的千金小姐啊?你現(xiàn)在進(jìn)的是窮人家,就是窮命了,你還想端你小姐的架子?!

花兒就知道那幾個被舅母打聽了情況的人,不僅講了她們的收入,還匯報了她的工作情況。

她們講的也確是實話。開始上班,花兒根本就跟不上她們的趟。她們是車一到就疾步如飛,一邊跑一邊對著開著的車窗喊著:盒飯要吧?雞腿要吧?新鮮水果要吧?……然后迅速地把旅客要的食品遞上去,一手交貨一手拿錢?;▋号艿靡矝]她們快,等她推到一個窗口,人家已經(jīng)賣過了;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像她們那樣大聲大氣地喊,只是低著頭叫:要水果嗎?要什么什么嗎?她的聲音在嘈雜的車站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她這樣能賣出多少東西呢。

花兒最怕舅母臉色不好。好在她在舅舅家打下了吃苦耐勞的扎實基礎(chǔ),再經(jīng)過她自身的不斷努力,她很快就能跟她們一樣眼疾腿快,大聲吆喝了。一年以后她每個月的收入是她們當(dāng)中最高的了?;▋喊l(fā)現(xiàn)隨著她每月收入的提高,她的身體也在一天天發(fā)生變化。首先是她的臉,原先只是臉色不大好,但皮膚還是細(xì)膩光滑的,現(xiàn)在是越來越粗糙,到了冬天竟裂得像鐵路上的道岔一樣好多橫七豎八的小口子,憑她搽什么珍珠霜滋潤霜也沒有用;頭發(fā)也變得干枯,而且泛著黃色,不像原先那樣烏黑亮澤了;人也越來越瘦,瘦得只剩一副骨頭和一張糙皮,像個老樹桿子。

而且不知不覺地,她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高,雖然她的話里不粘腥帶葷,但也時不時地蹦出粗話:比如,她問某一個人到哪去了,她會說:你他媽的死哪去了?跟那些婆婆媽媽們在一起她也不覺得別扭了。她跟著她們一起家長里短;用粗話罵人;有時她們跟她開那種葷的玩笑,她也能從容應(yīng)對。比如: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她們給她開玩笑:打扮得這么騷,是想找老公了吧?這話放過去,她會紅著臉逃開?,F(xiàn)在她會臉不紅心不跳地笑著應(yīng)道:是嘛,就是騷給男人看的嘛,還騷給你們看???她們就嘎嘎地笑著罵她小妖精。她覺得這樣說說笑笑,不僅蠻好玩的,還能疏松筋骨。

有一點不同的是,花兒還是喜歡干凈。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工作服總是洗得雪白雪白的,不像她們,衣服上總是粘著油漬和這樣那樣的斑點,顏色像抹布一樣黑黑黃黃的,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哼@個習(xí)慣是她親生父母給她養(yǎng)成的。她的父母都是極愛干凈的人,他們家不僅家里一塵不染,每個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到了舅舅家后,盡管舅舅家不講究衛(wèi)生,她還是盡量把自己身上收拾干凈。

花兒就是在車站上認(rèn)識她的丈夫施正南的。施正南跟楊志滿是一個單位的。花兒真的想不到他——一個鐵路上的正式職工,還是個中專生,會看上她。他不過就是在她那里買過幾次東西而已,這還是后來他們好上了他告訴她的,她當(dāng)時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她每天要面對那么多人,賣過那么多人的東西,她怎么可能記得住哪個在她這里買過東西呢?而且施正南也不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能留下印象的人。他長得太一般了:中等個,黑黑的皮膚,厚厚的嘴唇,就是那個鼻子長得出眾一點,又高又直——這還是他跟她表示了以后,她發(fā)現(xiàn)的。施正南給花兒的印象是小伙子清爽利落:身上的衣服總是清清爽爽的,袖子也卷得整整齊齊的,看著眼里心里都舒服。

花兒跟正南只談了幾個月的戀愛,正南就提出要跟花兒結(jié)婚?;▋合胍矝]想就答應(yīng)了。她還猶豫什么呢?她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的人,能嫁給一個捧鐵飯碗的男人,而且還是很吃香的鐵飯碗——正南是個電工呢,已是福氣了。而且花兒心底對于有自己的家是渴盼的。

花兒結(jié)了婚才知道,她的福氣不只是那只鐵飯碗的穩(wěn)妥,而是像地底下的溫泉一樣源源不斷地涌出。

首先是他給他們的新家布置得既氣派又舒服。他們的新房是鐵路地區(qū)里不多的兩層樓的樓房。單位上因正南工作表現(xiàn)好,特意照顧分給他們的。他們的房子在樓下,雖然只有前后兩間,但每間房子都有十來平米大,他們把前面一間當(dāng)客廳,后面一間用來做臥室。正南給每間房間的地上都鋪了一層像鏡子一樣又光又滑的水磨石,墻上還刷了摻了粉紅色廣告粉的石灰,房子的客廳吊著蓮花型的吊燈,家具是漆著粉紅色的那個時候最流行的組合家具,柜子上還放了一臺在鎮(zhèn)上蠻稀罕的二十四寸的彩色電視?;▋旱谝淮巫哌M(jìn)布置好的新房,覺得像走進(jìn)了宮殿,跟做夢一樣。

花兒回去就叫了水草和玉葉來看她的新房。玉葉結(jié)婚一年多了,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她先是不肯過來,但經(jīng)不住花兒的好說歹說才來。水草一雙糙手摸著亮光光的家具,咂著嘴連說氣派。玉葉的表情是淡淡的,一下是家具的顏色俗了,一下是彩電小了。花兒聽了,心里先是有些不快,但很快就釋然了:玉葉現(xiàn)在不僅住的是鎮(zhèn)上最氣派的樓房,新房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闊氣,就連省城也不多見,她當(dāng)然看不上她的家啦,她自己喜歡就行了。那天晚上水草在花兒臨睡前,坐在花兒床邊對花兒說:你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了,我也算對你爸媽有個交代了,正南是個實在人,以后跟他好好過日子吧?;▋罕緛硪x開舅母家心情就很復(fù)雜,她這種心情是緣于對舅母的復(fù)雜感情:她對舅母是有恨又有感激,有尊敬也有憐憫,還有一點點像對母親那樣的愛。她這句話,無疑是擰開了那盛著酸甜苦辣各種滋味的瓶蓋,一時間,各種滋味在花兒心里蔓延、糅合,然后順著胸口一直向上蔓延,她拉著舅母的手,不由得哽咽了。水草的眼圈也紅了,她拍拍花兒的手,聲音嘶啞地道,舅母對不住你的地方,多擔(dān)待??!

花兒結(jié)婚以后,她的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她辭掉了讓她日益憔悴和疲勞不堪的工作,讓她先好好在家休養(yǎng)休養(yǎng)。

為了讓她在家不至于閑得無聊,他給她弄了好多花來種。什么月季茶花君子蘭啊,杜鵑米蘭太陽花啊。他在門前用磚砌了個院子,又順著院子的兩邊砌了兩個長長的呈樓梯型的水泥臺子,把那些個花都放在臺子上,這樣院子就不擠了?;▋洪_始不會伺弄這些個花花草草,他就給買了一本養(yǎng)花方面的書,讓她照著做。他還說,我養(yǎng)你這朵花,你養(yǎng)這些個花,我們比比,看哪個養(yǎng)得好?;▋航o他講得,臉上的笑像花兒綻放一般。她的男人當(dāng)真把她像花一樣養(yǎng)著,家里那些個粗粗拉拉的事,從不叫她沾手。更讓花兒想不到的是,他看上去粗粗黑黑的一個人,做起晚上那個事竟是無比的溫柔和體貼。他像風(fēng)一樣輕柔地?fù)崦纳眢w;又像技藝高超的琴師在拉他的琴弦。在他輕柔的撫摸和精心的彈奏下,花兒覺得她也變成了風(fēng),變成了琴,像風(fēng)一樣輕盈地在天上飄啊飄,像琴一樣發(fā)出了如癡如醉的動人樂曲。有一次,她變成風(fēng)和琴后,像只打盹的貓似的蜷縮在丈夫懷里時,突然想起在舅舅家,晚上聽到的那種聲音和舅母咬牙切齒的咒罵,覺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議。

開始,花兒經(jīng)常會有自己是生活在夢境中的恍惚。等她走到院子里,看著那一叢叢她親手伺弄出來的翠綠和鮮艷,聞著一陣陣的清香,她又會在心里笑自己:你是個傻女人呢!但她還是不明白:他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看上她了?那時的自己可是粗糙得就像一截老樹桿子的。有一次她在像風(fēng)一樣飄過,像琴一樣歌唱過后,她盯著正南問了一直埋在心里的話。正南一聽像孩子一樣笑著刮著她的鼻子告訴她:你小看你男人來哦,你男人人粗心可不粗,懂得鑒賞女人呢。你雖然看上去粗糙,可骨子里透著美——那腰身,那眉眼不曉得幾好看呢。他還告訴她,他是被她的聲音吸引的,她的聲音又脆又亮,一點雜音也沒有。說到這,他攤開身子,兩只手交叉放在腦后,美滋滋地吐了口氣,又道,其實女人好不好全在男人,再好的女人放在粗糙的男人手里也會變成老樹桿子的。你看你舅母本來蠻水靈的,碰上你舅舅那樣的男人,不就變成一棵枯草了。反過來講,一個好男人能造就一個好女人。他轉(zhuǎn)過身,臉對著花兒,摸著花兒的臉,你看你一個老樹桿子樣的女人,到我手里不就變成了——他嘴伸到花兒的耳朵邊,像吹氣一樣說,花兒了嗎?花兒心里笑得直顫,臉上卻裝著生氣的樣子瞪著他:好啊,你講我是老樹桿子呀,看我怎么收拾你。說著要去擰他的胳臂。正南躲閃著說,你這傻婆娘,老公夸獎你,也不曉得?;▋赫f,說我像老樹桿子也是夸獎么?正南一把捉住她的手,然后順勢把她摟進(jìn)懷里,一只手在她背上輕輕地?fù)崦?,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皮膚像綢子一樣,摸著真舒服,有時我上班也想摸摸你?;▋荷碜庸郧傻匾涝谡蠎牙?,手卻捏了正南的鼻子,說,沒羞,上班還想使壞呀。正南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什么時候想老婆都合理合法。再說,誰叫你這么水靈呢。那不是你給養(yǎng)的嘛。花兒撒嬌地說。正南就笑,說,你男人就想把你當(dāng)花養(yǎng)著,因為你是我老婆。

花兒覺得自己像蠶一樣,一點點地蛻掉粗皮,像她每天伺弄的花一樣,一天比一天嬌艷。她給花剪著枝,澆著水,就覺得男人的那雙手,在自己的臉上、身上撫摸著,同時她還聽到了自己體內(nèi)花兒次第開放的聲音。

人細(xì)嫩了,心也跟著細(xì)了。花兒每天細(xì)細(xì)地打扮自己:每天早上,用香皂細(xì)細(xì)地洗干凈臉,細(xì)細(xì)地抹上珍珠霜,連手也不拉下。頭上今天是像電影明星那樣披著,明天是梳個高高的馬尾巴,再夾一個男人去上海出差給她帶來的咖啡色底子白點點的塑料夾。就是飯菜也做得細(xì)致了。過去在舅母家她也經(jīng)常幫著舅母做菜,現(xiàn)在想起來那哪是做菜,跟給他們家那頭大黑豬煮的豬潲差不了多少——在鍋里點點油,等鍋熱了,把菜往里一倒,再放點鹽,攪幾下,就出鍋了。那菜吃在嘴里糙乎乎的,除了一股咸味,什么也沒有?;▋盒奶劾瞎?,覺得不能給老公吃這個,而且她現(xiàn)在有心情和時間,就想著給老公做些個好吃的??伤乃街蛔龅贸龈i潲一樣的菜。于是她就去買了一本《家庭菜譜大全》照著做,開始有點不得要領(lǐng),慢慢就有了心得,每天能換著花樣給老公做上三兩個色香味具全的的菜了。比如:她能把豆腐配上雞蛋,做成又好吃又好看又營養(yǎng)的“金玉滿堂”;把茄子打成花,加上剁得細(xì)細(xì)的肉末做成美味的“茄子煲”。做久了,倒覺得做菜不是勞動,像她種花一樣,是個享受了?;▋好刻斐燥埗寄苈牭嚼瞎@喜地贊嘆;兩口子在一起吃著營養(yǎng)美味的飯菜,說著笑著,兩人還時不時的互相給對方夾一筷菜,那享受不單單是嘴里的了。正南那張黑紅的臉給花兒調(diào)養(yǎng)得越發(fā)滿面紅光了。

玉葉在花兒結(jié)婚不久就生了個女兒。她坐月子時,花兒去看過一次。玉葉的孩子又白又干凈——不像別的毛毛頭那樣一臉皺巴巴的,很招人喜歡。只是花兒橫看豎看就是看不出像誰來。水草說,毛毛頭都這樣,等過兩個月就看出來了。過了兩個月,花兒真看出來了,那孩子細(xì)眉長臉的像玉葉。玉葉給她取名叫金桂。玉葉滿月后,三天兩頭抱著金桂來花兒家玩。她沒生金桂時,除了上次來看新房,還有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來喝喜酒,就再沒來過,現(xiàn)在喜歡串門了,但自己娘家她不去,只喜歡到花兒家來。

對于玉葉,花兒一直不怎么喜歡。雖然她跟她一張床上躺了八九年,卻像隔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玉葉對她,總是隔山隔水的,有時甚至像陌生人一樣。她談戀愛以后,她對她雖然沒有了隔山隔水的距離,卻又有了話里話外的居高臨下。這居高臨下,是因為她嫁得好,你不服不行。而她從前的遠(yuǎn),如果只是因為血緣關(guān)系上的遠(yuǎn),像舅母對她,就有隔了一層肚皮的距離,倒還情有可原。她的隔山隔水,總讓花兒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叫她不順眼了?

這要是依花兒從前的性情,她對玉葉這突然之間的殷勤走動,會置之不理,起碼也要還點臉色給她看的。但現(xiàn)在不同了:花兒心里成天春光燦爛的,想給臉上堆點烏云也不容易呢,干嘛使勁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但花兒還是奇怪玉葉怎么突然跟她熱乎起來了?而且來了只是抱著金桂,呆呆地坐著,也不說什么話,花兒說話她也沒什么反應(yīng),最多是嗯啊一聲,搞得花兒也沒了說話的興趣——她本身也沒什么興趣跟她說話?;▋壕徒o她開電視看,看一個頻道她講不好看,換一個頻道又講沒意思。所以每回她來,花兒都不曉得該怎么樣好——她一貫就不知道該怎么跟她相處。后來花兒就索性不陪她了,做自己的事,她不可能總這么陪著她干坐著發(fā)呆。好在玉葉也沒什么不高興,就抱著金桂看著花兒忙前忙后。有一回她愣愣地看著給花澆水的花兒半天,突然嘆了口氣:還是你命好!聽得花兒不僅云里霧里的,還不可思議:堂堂一個公安的老婆,副鎮(zhèn)長家的兒媳婦,怎么羨慕起她——一個工人的老婆來了?這太不像現(xiàn)在的玉葉跟她講話的口氣了。玉葉并不理會花兒的驚疑,徑自說著:我一直不服氣你的命好,看來命就是命,不服不行的。說完別過臉去看著門外?;▋喊l(fā)現(xiàn)她的眼睛紅紅的。沒等花兒有所反應(yīng),玉葉突然說餓了,抱起金桂就回家了。等玉葉走了,花兒回過點味來:是不是她日子過得不舒心呢?等晚上正南回家,花兒就把玉葉的話和自己的猜想講給他聽,正南聽了也和她的想法一樣。

果然過了兩天玉葉又來閑坐。金桂拉了粑粑。玉葉給金桂揩完屁股,到盆里洗手,花兒從她露出的胳臂上,看到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簡査窃趺磦模袢~先不作聲,過了一下,突然捂著臉哭起來?;▋壕陀悬c猜到了,但又有點懷疑自己的猜測,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就問:是不是金華打的?玉葉捂著臉點點頭?;▋壕痛糇×耍哼@種事怎么可能發(fā)生在玉葉身上呢?玉葉的老公可是個公安??!她先前的猜測,是只能那么猜:玉葉是請了長假在家?guī)Ш⒆拥?,除了到她家走走,就待在自己家,不可能跟外人吵架受傷的;她的公婆都是?zhèn)上的干部,而且身為長輩也不可能會打自己的媳婦。她不往金華身上想又往哪個身上想呢?;▋河制婀郑核麨槭裁创蚰隳??玉葉回身指著坐在椅子上的金桂說,就因為生了她,斷了他金家的香火?;▋河终痼@了:這種一般發(fā)生在鄉(xiāng)下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一個維護(hù)社會治安和國家法律的國家干部身上?而且玉葉的婆婆還是鎮(zhèn)上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主任。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會以為玉葉是在講病話呢。等她定下神來,想了一下,對玉葉說,現(xiàn)在雖是講計劃生育,但你婆婆不是鎮(zhèn)計生辦的嗎?多搞個指標(biāo)就是了,犯得上這樣對你嗎?玉葉抹一把眼淚,哽咽著說,正因為這個才更不能生了,不然她還有臉做這個事?花兒想想也是,那不是以公徇私,帶頭破壞計劃生育嗎?可也不能就因為這個打玉葉呀,這又不是玉葉的錯?;▋壕驼f,那他也不能打你呀。玉葉咬著牙說,他是想打死我,好重娶一個,給他生兒子?;▋河X得玉葉講話想事,總是從這個極端跳到那個極端。就說眼前這個事吧,金華打人固然不對,但也不至于因為要生兒子就想打死她,不過是撒撒氣而已。她就勸玉葉:他可能只是想撒撒氣而已,過一陣也許就好了。玉葉咬著牙說,他每次都往死里打我,他就是想打死我!停了一下,又悲憤地道,你不曉得,他在外面已經(jīng)有女人了。那天玉葉臨出門特地囑咐花兒:這事千萬別告訴我媽。

本來玉葉沒打算讓花兒知道金華打她的事的,自從那天花兒發(fā)現(xiàn)了后,她就不再顧忌和隱瞞了,經(jīng)常撩起衣服給花兒看她新添的傷,每回都看得花兒心驚肉跳,心想:難怪玉葉講,金華想打死她,這樣打下去,真要打死人的。可她不明白玉葉為什么不離婚,要這么挨下去??蛇@話她又不好問,也不好說——哪有挑唆著人家離婚的?有句老話叫:寧拆十座廟,不拆一對婚。這可是缺大德的事??煽吹拇螖?shù)多了,心里又憋得難過,有一次她還是忍不住問了。玉葉一聽,冷笑了一聲說,那不是正稱了他的心嗎?我才沒那么傻呢。她抖抖肩膀,給人感覺是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她說,我就這么跟他耗著,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我就要他家絕香火!玉葉的話,花兒聽不明白,心想:這不也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就說:過不下去就分開,對你自己也好嘛。玉葉歪過臉,瞪著花兒,那樣子,就像斗架的公雞。她說,我好什么好?拖個孩子,還能指望嫁個像樣的男人?我走到這一步,橫豎都不好過,我就要讓他也不好過!看著玉葉激動的樣子,花兒什么都不敢說了。

玉葉的事,老搞得花兒心情不好,可麻煩事還不止這些。玉葉到花兒家來得越來越頻繁,到后來基本上天天都在她家待著,正南就有意見。正南也不是不同情玉葉,只是覺得她整天待在他家不是個事;而且由于玉葉他們的生活也打了折扣。正南過去喜歡在花兒做飯的時候,冷不丁地從背后抱花兒一下,或者在花兒澆花的時候,偷偷地親花兒一下。他的激情是隨時隨地的,玉葉在他就要控制自己。如果玉葉是個隨意的人,跟他們一起說說笑笑的也好一些。但玉葉只是垮著臉呆呆地坐著,你既沒辦法跟她說話,又不能當(dāng)她不存在——說到底,她也是個客人。搞得你是既難受,又無所適從。還有那個金桂。因為她媽老是抱著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就不樂意,不是哭就是鬧,吵翻了天。這要是三兩天的倒也罷了,天長日久,是誰也不喜歡。其實正南也不想給玉葉臉色看,可人對自己的情緒,有時是控制不了的,不經(jīng)意間就流露出來了。有一次,金桂哭鬧得特別厲害,玉葉起了火,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幾下。正南就說玉葉:你打孩子做什么?又不是孩子的錯,你這樣帶孩子,孩子能不吵嗎?話是沒錯,但正南的語氣很重,臉上還流露著不滿和煩躁。玉葉當(dāng)時就抱起金桂回家了。玉葉走后,花兒就怪正南,正南也很后悔,他說,我也不想這樣講她的,一下子沒忍住嘛。從此玉葉再也沒來過?;▋壕偷接袢~家去看她,替正南道歉解釋。玉葉既不說正南的不是,也沒有任何表示。她不接花兒的話。花兒就跟她閑聊給她解悶,她又愛理不搭的,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花兒碰了幾回這樣的釘子,只好由她去了。

花兒自己的日子過得倒是像春天里的花園一樣花紅柳綠的。半年過后,花兒懷了孕,這無疑是給他們花樣的日子又添了一道錦。

花兒兒子滿月時做了一桌滿月酒。玉葉包了一只刻著花兒兒子生肖圖案的銀鎖來喝酒?;▋阂娪袢~瘦得已是皮包骨了,不但人變了,性格也變了,顯得很活潑,活潑得夸張,跟吃了興奮劑似的。她大聲地說高聲地笑。楊志滿見女兒興奮,再加上自己也喝了許多酒,更是亢奮和得意。他滋溜著酒笑嘻嘻地看著女兒說,看我女兒活得幾開心!我女兒命好咧!又把臉伸到女兒面前,就是好久沒買酒給我喝了。玉葉沒有像以往那樣擺出嫌惡的樣子,只是望著他長嘆一聲,說,你可不可以聽我一句勸,少喝點酒呀?楊志滿一面往回縮頭,一面嘰嘰咕咕地:不買就不買,哪有那么多的話。低下頭,又翻著眼睛咕嚕一句:就曉得自己過好日子。一旁的水草只關(guān)心玉葉瘦了許多,她摸著玉葉的手說,怎么瘦成這樣了?是孩子吵的吧?玉葉笑著說,是呀,你那外孫女,不曉得幾壞哦,天天晚上鬧得人不安生。水草就說,那就拿過來我?guī)О伞S袢~說,你帶了三個還沒帶夠啊,不曉得歇歇呀。你以后多心疼心疼她就是了。又拉著她媽的手說,楊剛和楊漢生了孩子也別給他們帶,你老苦了大半輩子了,以后要會自己享福,別總想著顧這個顧那個的。水草說,我哪有福享。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高興:還是女兒疼我。玉葉又叮囑一心一意低頭吃喝的楊剛和楊漢:你們可不能再叫媽吃苦受累。楊剛楊漢滿嘴流油地嗯啊著。玉葉不滿意,就用手敲了敲他們的頭,問:聽見沒有???他們才齊聲笑嘻嘻地說了聲:曉得了嘛?;▋旱母舯卩従蛹t菱一向跟花兒要好。她很看不慣玉葉張狂的樣子。她覺得玉葉是自己生了女,妒忌花兒,所以有意要搶花兒的風(fēng)頭。為了打擊玉葉的氣焰,紅菱就故意夸花兒有福氣??墒亲尲t菱沒想到的是玉葉一點沒在意,還跟著她贊美:可不是嘛,生個孩子都比別人的多一點。大家回過味,都笑了起來,她自己笑得比哪個都起勁。她又給花兒開玩笑,說我們金桂給你兒子做大媳婦好不好?花兒自然是說好。她又說,那我現(xiàn)在就把她送來,你先養(yǎng)著。停了一下,她又笑著說,你要待我們金桂跟自己女兒一樣啊,別當(dāng)我們是童養(yǎng)媳啊。沒等花兒回話,桌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笑話她。這個說,你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人,怎么長著舊社會的腦子?趕著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人家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那個講,近親結(jié)婚是違法的你曉得不曉得呀?還有的人指著她笑道,你就不怕你老公塌你的皮?水草伸過筷子佯裝著要敲玉葉的頭,嘴里說著:這女崽子是喝多了吧?我給你敲敲醒。玉葉一面躲著頭頂上的筷子,一面說,我這是開玩笑的嘛,我只是想要她把金桂當(dāng)親生女兒嘛。

花兒和正南也都覺得玉葉今天的言行古怪。他們背著人在一起嘀咕。正南說:她不會是氣壞了神經(jīng)吧?而花兒猜的卻是:是金華變好了?高興得?花兒本想問問玉葉現(xiàn)在的情況,她就是不給她機(jī)會,只要花兒到她跟前她就躲開。喝完了酒,玉葉就高高興興地告辭了,臨出門,她回身笑著對花兒道:別忘了,我先前跟你講的話啊。搞得花兒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怔了半天,直到正南叫她,她才回過神來。

花兒沒想到這是她最后一次見玉葉。

花兒的兒子周歲不久的一天,早上她剛開門,就見門口一伙人在唧唧喳喳地議論什么。他們一見花兒,同時停住了,都一起看著她,花兒給他們看得心砰砰直跳,感覺出了什么跟自己有關(guān)的事。果然紅菱告訴她:你家表姐出了事,你曉得啵?花兒心狂跳了幾下,她想問什么事?但只覺得嘴巴干干的,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訴她:你還不曉得呀?原先老到你家串門的你那個表姐,昨天晚上用槍把她老公打死了,她自己也開槍自殺了。

自從玉葉死后,水草的頭發(fā)全白了,連走路都要拄拐杖了。她再看不得丈夫楊志滿喝酒,只要他一喝酒,她就跳起腳來大罵。有一回,她奪楊志滿的酒杯,手一滑,人朝后仰去,楊志滿本來是使盡了全身力氣跟水草爭奪酒瓶的,水草一松手,他人也向后倒去,后腦勺正撞在身后的柜子角上。楊志滿本來已經(jīng)喝了很多的酒,再加上他的身體已經(jīng)被酒精燒得虛弱不堪,立即倒在地上不動彈了。公安局經(jīng)過調(diào)查鑒定水草并無殺人的動機(jī),楊志滿之死純屬意外,水草沒坐牢就放回了家。水草回來以后,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她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每天都穿著玉葉從前的紅紅綠綠的衣服,系著丈夫給她買的棗紅色的圍巾,頭發(fā)上抹著香噴噴的菜油梳得撣亮的端坐在家里。她幾乎不出門,偶爾會到花兒家坐坐,她不來則已,一來就坐半天,坐在那里就像尊菩薩,眼睛卻不錯地看著花兒,眼神空洞,只是偶爾會像流星一樣閃過一絲欣慰。有時突然會像風(fēng)一樣地嘆息一聲說:要是玉葉像你的命一樣該多好!說得花兒直想流淚?;▋合敫v講話,她都跟沒聽見一樣,你對著她高聲地講,她才會嗯或啊地回一聲。等到花兒做飯時,她會像剛睡醒了一樣,瞇著眼,抽一下鼻子,嘟嚕一句:要回去做飯了。花兒留她吃飯,她就很清楚很堅決地回道:不了,楊剛和楊漢等著吃飯呢。然后拄著拐棍一搖一晃地走了。

花兒兒子三歲時,她把兒子送進(jìn)了幼兒園,自己在家門口開了個商店。本來正南是不同意花兒開店的。他說花兒帶了幾年孩子,該好好休息一下??苫▋河凶约旱南敕ǎ含F(xiàn)在有了兒子,家里開銷就大了,光指著正南的兩個工資過日子,就有點緊巴。雖然正南說,他可以下了班,幫別人修收音機(jī)、電視機(jī)和裝修房子的人家鋪電線賺錢。但花兒不肯,她不能自己閑著,而叫老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沒個閑著的時候,她要老公休息的時候就好好休息。而且老公成天忙著,她一個人干坐著,也沒什么意思。況且開店也不是什么累活,還能跟別人說說話,聊聊天,也是調(diào)劑生活。正南聽她這么一說,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加上花兒堅持己見,也就同意了。正南在院子前面用磚砌了一間六七平米大的房子,給花兒做店面。

花兒自從開店以后,每天做做家務(wù),養(yǎng)養(yǎng)花,看看店,聊聊天,生活得像一只汁液飽滿的水果,充實而又甜蜜。

轉(zhuǎn)眼施豪六歲了。

九月的頭一天。這天一大早老天爺就像生了氣似的陰著臉,憋著氣,把個空氣憋的是又悶又濕,弄得人連喘個氣都喘不順暢。盡管天氣不好,但一點也沒影響花兒的心情:今天施豪就要上學(xué)前班了,雖然不是正兒八經(jīng)地上學(xué),但畢竟意味著兒子踏上了求學(xué)之路,是一件值得高興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她起了個大早,精心地做了一頓營養(yǎng)、美味的早飯:肉絲蔥花面,外加三只煎得金黃的荷包蛋。一吃過早飯,施豪就迫不及待地要花兒給他背上新書包。正南見兒子精神抖擻的樣子,忍不住彎下腰,使勁地親了一下兒子。正南直起身子,正好跟花兒的目光碰上了,他笑瞇瞇地就往花兒身上湊?;▋褐溃蚕胗H她,但當(dāng)著兒子的面她不好意思,就用眼神制止他。兒子像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心事。他說,爸爸也親媽媽一下。正南就勢在花兒臉上親了一下?;▋鹤焐险f著討厭,心里卻是無比的受用。說來也怪,她和丈夫結(jié)婚這么些年了,丈夫每個親昵的動作,還是能讓她心旌搖蕩,跟新婚時的感覺一樣。正南又拉著兒子的手給兒子說了一些讀書如何重要的話,然后拍拍兒子的頭說,好好念書,才出門??蛇^了一下,他又回來了,對花兒說,我看天氣不大好,可能要下雨。說著進(jìn)屋拿了一把傘,又囑咐花兒等一下帶兒子去報到的時候也把傘帶上。他走到院子里,想想又停了下來,回過頭,像是有什么話要囑咐的樣子,可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等走到院門口,他又停住了,回身笑著說了句:我走啦!

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雨,伴隨著電閃雷鳴。天氣不好,店里沒客人,花兒就早早關(guān)了店門,閑著沒事,就和兒子一起包他發(fā)的新書。花兒小時候,每次開學(xué)發(fā)了新書,她父親就和她一起,把發(fā)來的新書用白紙包起來,然后父親再用他的柳楷端端正正地寫上書的名字?;▋罕緛碜鲞@個活,是駕輕就熟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手就是不聽使喚,只覺得心慌慌的,紙不是剪大了,就是裁小了,把一本本新書包得歪七扭八的,難看死了。施豪就不滿意,哭著把包好的書一本本地拆了,說是要等爸爸回來包?;▋壕桶阉г趹牙锝o他講故事哄他開心?;▋盒r候聽父親講過很多故事,她常把這些故事講給兒子聽。她講的故事,施豪都聽過無數(shù)遍了,但他還是喜歡聽。果然施豪一聽說給他講故事就高興了,抹了抹眼淚,安安靜靜地坐在了她懷里。本來花兒講故事最在行,因為這些故事也是她聽過很多遍的。可今天她講起來,不是錯了這里就落了那里。施豪開始還給她糾正過來或給她補(bǔ)上,后來就惱火了,從她懷里掙下了地,指著她氣憤地叫:媽媽是壞蛋!花兒給他叫得又好氣又好笑不曉得怎樣應(yīng)對。這時店門砰砰地響了,花兒就正好下了臺階。她說,有人來買東西了,媽媽去開門。花兒嘴上這么說著,可心里卻感覺著有什么事發(fā)生,一路走著,心就突突地亂跳,像是去給打劫的土匪開門。她打開門,見門口站著一身濕淋淋的正南單位的同事小王。小王哭著告訴她,施師傅搶修線路時,不小心被電打死了!

正南的死,在向陽鎮(zhèn)引起了轟動,其強(qiáng)烈程度不亞于當(dāng)初發(fā)生玉葉開槍打死金華和她自己事件時的反應(yīng)。玉葉開槍打死自己的老公然后自殺,在向陽鎮(zhèn)是頭一回聽說,大家議論紛紛尚在情理之中。而正南這樣的死亡,卻不新鮮,何以有同樣的效應(yīng)呢?這是因為這事件的背后,有著不同尋常的因素——正南和花兒之間非同一般的夫妻關(guān)系。他們的好,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真正唏噓的不是正南的死,而是這么好的夫妻走了一個,這是老天爺造孽?還是他們哪個前世造了孽?或者是花兒無福消受老公這樣的好?小鎮(zhèn)人的生活本身就單調(diào)和枯燥,有這么好的討論話題和發(fā)表感慨、調(diào)劑生活的機(jī)會,哪個肯錯過呢。所以幾乎鎮(zhèn)上所有的成年人都參加了這次事件的討論,也都發(fā)出了很是復(fù)雜的嘆息。女人們的感嘆除了音調(diào)的不同,內(nèi)容更豐富了。她們在為花兒的不幸流淚的同時,不免有幾分慶幸:過去總是羨慕花兒有福氣,嫁了個那么好的男人,現(xiàn)在想起來,夫妻還是吵吵鬧鬧的好,這樣反倒長久一些。不過,這種想法,只能隱藏在同情和悲傷的嘆息里面,是不便說出來的,一但說出來就有幸災(zāi)樂禍和看人笑話之嫌。但還是有個別的人,隱忍不住,拐著彎地透出那么點意思,她說:這兩公婆太要好了,人一輩子的福就一籮,他們一下子都用完了。

大家該說的說了,該嘆息的也嘆息了。他們又開始擔(dān)心花兒會走絕路:這么好的夫妻,一下子走了一個,剩下的那個能受得了?最擔(dān)心的是紅菱。自從正南死后,她每天關(guān)注著花兒家里的動靜,就是夜里睡覺也要醒幾次,聽聽隔壁的動靜。她生怕花兒想不開尋了短見。她覺得花兒實在是太可憐了,爹媽去了,愛她疼她的老公也去了,現(xiàn)在只有舅母家一門親。她的兩個表弟倒是來過兩次,每次來對著門哇啦哇啦地喊幾句,見沒動靜,就走了,再也沒來過。她本想去找水草來勸勸花兒,但一想到水草木木呆呆的樣子,又打消了主意。她怕水草來了不但不能解決問題,搞不好還把她刺激成了神經(jīng)病,或者是把她的神經(jīng)病刺激得更加嚴(yán)重了——紅菱和鎮(zhèn)上很多人都懷疑水草已經(jīng)瘋了。楊剛楊漢不告訴她花兒的事,肯定也是這個原因。她左看右想覺得還只有她能擔(dān)當(dāng)勸解花兒的重任,可目前最大的困難在于花兒整天關(guān)著門,紅菱去敲了幾次門,也沒回應(yīng),她對著門苦口婆心地講,里面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要不是有時聽到施豪叫著媽媽喊餓的哭聲,她要斷定,花兒已經(jīng)尋短見了。

紅菱沒辦法,只好去找水草。事到如今她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紅菱把花兒的事對水草一講完,水草就像根竹竿似的僵在那里。紅菱是又悔又怕,她想伸手去拉水草,但腳卻不聽使喚地直往后退。等她咚的一聲撞在門上時,水草突然像嚇著了似的抖了一下,跟著瘋了一樣沖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凄厲地叫道:你講病話!紅菱嚇得兩腿哆嗦,半天才講:是是是真的,沒騙你。她話音剛落,就見水草彎腰哇地吐了一口烏紫烏紫的血。紅菱靠著門兩只手揪著衣襟,臉都變成了灰色。過了一下,水草慢慢直起了身。紅菱發(fā)現(xiàn)水草的眼睛里閃動著淚光,不像以前那樣死沉沉灰蒙蒙的。水草走到飯桌前,拿起了靠在桌邊的拐棍,然后很快地朝門外走去。等她出了門,紅菱才反應(yīng)過來跟了出去。紅菱見她腳步比以前穩(wěn)健還朝著花兒家的方向,這才把心放下,又不禁奇怪:她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清楚了?

水草到了花兒家門口,二話不說,用拐棍使勁敲了一通門,然后厲聲說: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經(jīng)了事?就我這種人還活著呢!喘了口氣,她又說,他活著時候?qū)δ愕暮?,不也是個念想么!你想著他,不就等于在一起么!一個女人一生只要有過一個疼你的男人,哪怕就是在一起過了一天,就是一輩子的福氣!

水草說話的時候,花兒正坐在院子里看著她種的那些個花出神。雖然她眼睛是看著花的,可腦子里卻沒有具體的花的印象,眼里也只是花花綠綠、模模糊糊的一堆。這幾天她一直是這樣。她的腦子里裝不下任何東西,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覺得她一直在跟正南在一起說話、吃飯、睡覺……而且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很清晰,真實得就像他們在一起過日子時一模一樣。之前大家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但水草的話她聽得很清楚,因為水草的拐杖敲醒了她,接著水草嘶啞、有力的聲音,像劍一樣穿進(jìn)了她的腦子。她猛然清醒過來。她眼前的一切,突然就不是那模模糊糊的一堆,而是清晰地映入了眼簾。她發(fā)現(xiàn)她一直精心伺弄的花全都枯萎了,花瓣和葉子都發(fā)黃,發(fā)黑,有的甚至飄落在地。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時一個痛苦、憐惜的嘆息聲,像絲一樣,軟軟地鉆進(jìn)她的腦子,那聲音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聽自己的聲音。她突然醒悟:正南這些天,每時每刻都跟她在一起,就在她短短的睡眠里,他也沒有離開過她。水草剛才說的那句“只要你心里想著他,他不就活著么”的話,從她的腦海,重重地落在了她心里。她突然就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她站起身,走到墻角,拿起一只噴壺,灌滿了水。當(dāng)她把水注入花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滋潤和鮮活起來,就像眼前的花一樣,同時她感到有雙粗糙的手,正無比溫柔地?fù)崦?,她又聽到了自己體內(nèi)花兒次第開放的聲音。

責(zé)編: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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