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芹
螞蟻
□張海芹
九志剛?cè)タ催^那個新送來的嬰兒,現(xiàn)在天色已暗,有烏墨的云像破棉絮一般地壓過來,可能是要下雨,誰知道呢?
可是,那個嬰兒長什么樣,九志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清楚了。裹在小棉被里,一團(tuán)粉肉,像是剝了皮的小耗子,可是眉眼呢?全沒印象了。
九志之所以跑去看那個小嬰兒,是因為保姨的一句話,當(dāng)時很多孩子都圍著保姨,保姨就有些不耐煩了,說,看什么看,你們來時也是這個小樣子。
九志當(dāng)時正和小苦瓜在院角扒螞蟻窩。原本是九志發(fā)現(xiàn)有一彎彎曲曲排列成隊的螞蟻,為了生計正在碌碌勞作搬運(yùn)食物,于是便喊了小苦瓜來看。誰知小苦瓜抄起一根木棍對著那條細(xì)細(xì)的黑線就是一陣亂戳,這還不過癮,順藤摸瓜直搗螞蟻的老巢。被他一折騰,那螞蟻窩就像打翻的墨盒,細(xì)黑的螞蟻便如四濺的墨汁,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那一刻,九志很后悔喊了小苦瓜,原本也知道小苦瓜不會安生來看螞蟻搬家,小苦瓜坐不住站不住手也閑不住,他來只會是這個結(jié)果。好在,沒容九志太過自責(zé),那邊保姨的聲音就傳來了,看什么看,你們來時也是這個小樣子。
九志大概是最后一個看到那個嬰兒的,因為就連小苦瓜都聞聲第一時間跑去湊熱鬧了。九志看著保姨抱著嬰兒上了二樓,那里有一個大育嬰室,嬰兒們都在那里,孩子們抬頭看保姨上了樓也四散開去。保姨不是第一次抱嬰兒回來了,抱回來的嬰兒有的很快就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有的也會留下來,就像九志,還有小苦瓜,一直留到他們現(xiàn)在這么大。所以,有嬰兒被抱回來,大家也就是好奇那么一時半會兒,很快就四散了。
但是,九志想去仔細(xì)看一看那個嬰兒,自己剛來時真是這個樣子嗎?或者,為什么,那個嬰兒會和自己一樣也來到這里?
育嬰室沒有人,九志推開門,里面有嬰兒嚶嚶哭聲,聲音不大,斷斷續(xù)續(xù),九志知道,可能是拉了或者餓了,但是,不到時間,是不會有人來的,這些嬰兒們別看混沌未開,卻也懂,那哭聲也是抑制而細(xì)微的。
靠窗的那個小床原本空著,有一個可愛的女嬰,前天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那個女嬰據(jù)說是被丟在院門口,一晚上沒哭沒鬧,一大早看門的衛(wèi)爺爺一推門,那個女嬰傳來兩聲咯咯笑,脆朗朗的,衛(wèi)爺爺?shù)土祟^才發(fā)現(xiàn)是個粉撲撲的孩子,這才抱了進(jìn)來。保姨帶去醫(yī)院檢查了一遍,沒有任何毛病,保姨嘆了一聲,作孽。沒過幾天,那個女嬰就被一對夫婦抱走了。然后,又沒過幾天,這個原來空著的床又來了這個小嬰兒。
九志站在床前呆愣了片刻,突然伸了手去摸裹著嬰兒的包被,摸了半天,才恍然,噢,也是個女娃。然后,九志又去摸嬰兒的小腳丫。九志的舉動并沒有驚動女嬰,她熟睡著,臉上很舒展,她太小,不知道她的前生今世,更不可能預(yù)測自己的將來。不要說她了,九志都七歲了,他的將來是什么,他都是糊涂的。
保姨總說,你好好上學(xué),好好讀書,齊家也不會虧待你,讀書才能讀出個好將來。
那時,九志就站在墻角,看著保姨整理別人捐贈的衣物,旁邊是玲姐手腳勤快地在幫忙。
玲姐十七了,大九志整整十歲,也在讀書。她是好運(yùn)的,有人家領(lǐng)養(yǎng)了她,原本對她挺好,但是后來那家又添了一個孩子,到底領(lǐng)養(yǎng)的抵不過親生的,人家對她也還好,只是這好是隔了一層的,如紗罩,朦朦朧朧不貼肉貼心。她漸漸懂了,也不癡纏,也不埋怨,只是時不時回院里待上個一天半天的,不等保姨催她,也不等那家來喊她,她也自覺回去?;卦旱拇螖?shù)多了,那家人也不便當(dāng)她的面多說什么,私底下的話她也是聽進(jìn)半耳朵的,人家說,當(dāng)初領(lǐng)養(yǎng)她時都六七歲了,大了記事了,現(xiàn)在養(yǎng)不家了。
九志想,自己也七歲了,大了記事了,也養(yǎng)不家了。所以齊家只助養(yǎng)卻遲遲不肯領(lǐng)養(yǎng)他。這助養(yǎng)和領(lǐng)養(yǎng)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助養(yǎng)只是供他上學(xué),每周末帶他回家住兩天。說到底他還是他,齊家還是齊家。
保姨說,這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們肯資助你上學(xué),這是頂重要的,你這么大了,也難融進(jìn)去,與其別別扭扭地處著,不如就在院里待著,比起別人,你可是強(qiáng)呢。
九志也不是不明白,院里長大的孩子,總是比同齡孩子知事早。心里也感激保姨,保姨一碗水端平,每個孩子她都想給他們爭個好出路好未來,可是殘著的呆著的多了,你就是想替這些孩子爭,也是沒這個能力和可能。保姨也就把心思放在九志這些孩子身上,九志們的過去,保姨總是用兩個字概括了——作孽。保姨不多說,九志也不多問,沒有的注定生下來就失去了,何必追問。
保姨為九志爭取的這家姓齊,齊家女主人原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女嬰,偏那一段時間院里沒有合適的,保姨就勸,你還年輕,又不是生不了,先助養(yǎng)一個孩子,說不定會為你們引來一個自己的孩子,這倒不是迷信,來我們這里助養(yǎng)的兩口子后來又懷上孩子的可不少。
齊家女主人猶豫,大概就是覺得助養(yǎng)花了錢還不見得跟自己親。保姨就說,這養(yǎng)孩子就如養(yǎng)小貓小狗,養(yǎng)時間久了,都是有感情的。助養(yǎng)能花幾個錢呢,你們又是不缺錢的,每周你們帶帶孩子,享享一家三口之樂,別人看了也是贊你們的心腸好,再說你們助養(yǎng)他,他出息了也是惦著你們的好。保姨見男主人有些心動,就又推一把力,說,我們這里有個孩子,健健康康,安安靜靜,在學(xué)前班里學(xué)習(xí)都是好的,可招人疼,就看你們愿不愿意。
女主人順著保姨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天九志就站在院里的花壇邊,不知道為什么,九志在女主人看過來時,也抬了頭,和女主人目光撞個正著。女主人面無表情,九志卻目光一抖,低下了頭。女主人還想說什么,卻被男主人擋住了,男主人說,行,就是他吧。
保姨沒有說謊,比起院里其他的孩子,九志是健康的,只有脫了鞋才會發(fā)覺他的左腳是沒有大拇指的,那半個腳掌也深深地凹了進(jìn)去。
男主人是周五下午五六點的光景開了車來接九志的。九志猶疑著不上車。保姨上前拉了一把九志,說,齊叔叔來接你,你趕緊去啊。
九志被動地走了兩步,想回頭,心里一挺,硬生生地坐進(jìn)了男主人的車?yán)?。汽車開出院門時,九志知道保姨隔著車窗在揮手,也知道小苦瓜就站在院角吸著鼻涕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但是他沒有回頭。
小苦瓜至今沒人領(lǐng)養(yǎng),也沒人助養(yǎng),他的胳膊一長一短,這在院里不算個事,可是伸到外人面前卻也是觸目驚心的。記得有人來捐衣物,小苦瓜興奮,跑上前要幫人家提東西,胳膊伸出來時著實讓來人吃了一驚。來人受了驚嚇,卻還得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半離不離地和小苦瓜把衣物拿進(jìn)院里大堂廳。這樣的距離小苦瓜是無知覺的,他不覺得自己殘缺,他本來就什么都不缺。
小苦瓜說,九志好好的,我也好好的,為什么我就沒有家?
保姨聽了就扭過頭去,剝了一顆葡萄塞到小苦瓜的嘴里,一嘴甜的小苦瓜立馬忘了剛才自己為什么糾結(jié),有了吃的小苦瓜就是快樂的小苦瓜。這真讓九志羨慕。
坐在車上的九志渾身都是僵硬的,他坐在后面,一步不錯眼地盯著前方,心里想著該怎樣回答男主人的提問,這樣家庭里的人總是對他會好奇一些才是的吧。九志真擔(dān)心男主人會問一些他不想回答的問題,更擔(dān)心男主人一旦問了,如果自己不說該是多么的造次和不應(yīng)該,怕是到時男主人要生氣的吧。但是,一路上,男主人只說了一句話,九志,坐好了,咱回家了。
九志就想,家?家是什么樣呢?咱們回家,聽著也是滿心的親切,可是,沒來由的,九志就想沖下車跑回院里。但是,九志沒有這樣做,他懂得克制。
這一路男主人再沒多話,只是按了音樂播放。感謝這音樂,沒有言聲也沒人唱歌的音樂,靜靜在車?yán)锪魈?,那流水般的聲音像一把長長的小掃帚,緩緩清掃著車內(nèi)的生分和尷尬。
隨男主人回了家,家是溫馨的,雖然看出女主人并不是很想助養(yǎng)一個孩子,但卻也精心為他收拾了一個小房間,九志站在他的房間外滿心的惶恐和滿身的不自在。
女主人看在眼里,便站在飯廳里喊,九志,先吃飯吧。
這句話說處輕柔,像水澆著九志,九志人有了一些活泛,他看了一眼男主人,男主人徑自走向飯桌,說,噢,還有紅燒肉呢,九志,你最愛吃的。
九志心里熱了一下,人剛準(zhǔn)備坐下,卻又聽女主人說,去去,洗了手再說。話是對了男主人說的,卻也驚了九志,九志趕緊抬起剛沾了座位的半個屁股,惶惶地站著。洗手間里傳來嘩嘩流水聲,九志突然有想小便的沖動,可是,忍著,必須忍著。但是,突然,褲檔傳來一股溫?zé)?,九志心里一驚,大腿內(nèi)側(cè)一用力,那溫?zé)岵淮纳⒕捅簧锪嘶厝ァ?/p>
九志,來吧,洗個手。男主人在洗手間里喊。九志逃也似的進(jìn)了洗手間,慌亂地擰水龍頭卻不得要領(lǐng)。男主人一回頭,說,把手放在水龍頭下就可以了,感應(yīng)的。九志腦子還是木的,手卻已伸在了水龍頭下,嘩啦啦暢快的流水聲一響,九志突然感覺后背也開了水龍頭似的冒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刺辣辣的難受。
那頓飯吃的什么九志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總之滿眼花花綠綠的顏色,嚼在嘴里卻不知道什么滋味,女主人總是說吃啊,九志,吃啊。女人主拿了一副公筷,時不時往九志碗里夾一些菜,再替九志盛湯時,男主人就說話了,你讓他自己慢慢吃吧,這樣反倒是讓他不自在。
女主人猶豫了一下,卻問,不自在嗎九志,不自在嗎?當(dāng)自己家好了,這也是你的家。
女主人問時也并非全無方向的,她看著九志,九志趕緊搖頭,然后埋下頭去吃飯。女主人就笑了,把湯放在了九志面前。
這碗湯溫溫地冒著熱氣,九志知道自己已經(jīng)飽了,可是撇下這湯卻不合適,這是女主人盛的,里面還有香菇和雞塊,噢,是一個雞胗呢,在院里哪兒會有這樣好吃的東西,即使有,也不可能一整個的供你九志享用。九志端起湯碗埋頭喝光吃盡那一碗的肉和湯。
這邊嘴上還沾著油,那邊卻聽到女主人在問,九志,在你們那里天天也能吃上肉嗎?
是不是自己的貪吃相勾起女主人的好奇心?或者只是人家無意的關(guān)心一問?九志拿不準(zhǔn),自然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肚里撐著,腦子卻是木的,呆呆地看著手里的空碗。
男主人扭了頭看,說,九志,吃完飯就去房間寫作業(yè)吧。九志低了頭去拿書包,男主人對了空氣蹦出一句,話多。九志知道這不是對他的,心里卻緊張,怕女主人生氣,可是碗碟相碰聲中并沒聽到女主人再說話。她利落地收拾著殘羹剩飯,很快廚房就傳來洗碗的水流聲,這聲音讓九志心里有那么一絲的平靜。
睡覺前洗的那個澡真是讓九志沒法放松。九志寫完作業(yè),就聽女主人說,九志,浴室里那個藍(lán)色的包就是你的洗漱品,全是你的,不要拿錯噢。
九志也怕拿錯,自己一個陌生人,來到別人家,處處也是小心謹(jǐn)慎的,吃的用的,哪一樣自己都要分清,不能讓別人厭嫌。
九志也不是沒心眼沒心思,保姨說得好,助養(yǎng)并不是圖有個家,而是有人家肯出錢資助九志上學(xué)。這個學(xué)和在院里提供上的學(xué)可不一樣,院里也會讓九志們上學(xué),可哪里有什么好的條件,有人家肯資助就不同了。這齊家原不想助養(yǎng),經(jīng)保姨說得動了心,也可能是女主人很想通過助養(yǎng)九志為自己帶來好“孕”吧。男主人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手里自然有些錢,既然答應(yīng)助養(yǎng),便事事做得周全。托人找關(guān)系把九志送到一所實驗小學(xué),若九志有出息,就打算供他上中學(xué)大學(xué)研究生博士,他若不肯讀,大學(xué)畢業(yè)看他的造化了,男主人女主人費了心盡了力算是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九志。
保姨說得對,九志也都明白,自己畢竟知事的年紀(jì)了,人家輕易不肯領(lǐng)養(yǎng)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因為養(yǎng)不家。再說,真要有人不在意這些,領(lǐng)養(yǎng)了九志,怕是九志也是難適應(yīng)的,七歲以前的記憶哪里說抹就能抹去的,適應(yīng)一個新家,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好比玲姐,要自己跟自己別扭幾十年,想想都讓人害怕。
九志也有不知輕重的時候,九志說,我能不能就在院里一直長到我可以自食其力?保姨就眼望了別處,想了半天,才說,你倒是甘心呆在這里一輩子,就這些錢,這么多孩子。保姨的話總是說一半吞下去一半,但是九志全都懂。
九志小心地進(jìn)了浴室,換氣扇開著,嗡嗡聲像是有幾十只蜜蜂在里面飛舞。那個藍(lán)色的包就懸掛在醒目的鏡架下,九志是穿著襪子進(jìn)來的,他在齊家就一直穿著襪子,他想不讓他們看到他的腳,他就是健康的。原以為會很尷尬,想著在男女主人剛用過的浴室里洗澡怎么都是不自在的,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干干凈凈,女主人來回在客廳和里間穿梭,最后還從里間拿出一把梳子,九志才知道原來里間也是有浴室的。九志這才放了心。
以為會是一個不眠夜,可是洗完澡倒在松軟的床上,都還來不及跟院里的床作比較,瞌睡就如海綿般把九志的大腦塞滿了。九志緊繃的神經(jīng)在那一刻放松,人就漸漸沉入夢的海底。原來,一切也并非如他想的那般緊張,只要你放松,只要你都當(dāng)這是必經(jīng)的,閉著眼橫著心走下去,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只是,在這張床上睡了大半年,九志就睡不踏實了。
那一天是男主人打電話說要出差,讓九志自己坐車回家。九志正猶豫要不要回院里。有一個快五十歲的男人至今沒結(jié)婚,想領(lǐng)養(yǎng)小苦瓜以便老有依靠。那人姓魏,來看過小苦瓜幾次,也是滿意的,小苦瓜跟九志說過這事,滿眼也是期盼的,兩兩都愿意,怕是最近就要辦完手續(xù)領(lǐng)走小苦瓜了。九志想,這個周末如果不去齊家,倒是可以和小苦瓜好好聚一聚。
可是,沒等九志猶豫多久,女主人就來電話了,九志的電話就是女主人給的一個舊手機(jī),每月存一些話費,主要是便于男女主人跟九志聯(lián)系。女主人說,你回來吧,我做好了冬瓜排骨湯。
九志回到齊家,那一湯盆冬瓜排骨湯赫然擺在桌上,女主人低頭坐在沙發(fā)上,怕是在想什么心事,九志開門都不曾驚動她。九志愣了下,站在門口晃動了兩下鑰匙。
女主人這才驚醒過來,噢,九志回來了,快吃飯吧。
九志去洗手間洗干凈手,捧了碗喝了兩口湯,一抬頭發(fā)現(xiàn)女主人半個臉湊了過來。九志一愣。
女主人擠出一抹笑來,想了想,問,九志,你叔叔每星期都是一個人接送你嗎?
九志端碗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該如何回答?男主人并不是次次都是一個人來接他,有一個女人,九志遇到過三四次,三次還是四次,真是記不清了。那個女人就坐在副駕駛,回頭沖九志明朗地微笑。那個女人從沒跟九志說過一句話,而且每每在半路就下了車,男主人會在那個女人走出好幾步后按一下喇叭,那個女人就回頭沖車?yán)镆恍?,然后再走,清爽利落,但是九志卻莫名覺得有一種攪不散的黏稠在女人與車越來越遠(yuǎn)的距離間飄動。九志窩在后座上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該說。
女主人眼里有了希冀,只是這希冀帶著一抹狠烈,女主人說,是一個人嗎?是嗎?
九志的手死死摳著碗沿,他努力不讓這雙手露出顫抖的破綻,心里飛快卻又遲鈍無比地想著能有一個最貼切的回答。男主人從來沒有明示或者暗示過他,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況且,男主人和那個女人并沒有什么,起碼在九志面前并沒有過什么,這個九志不能亂說。七歲的孩子,還是院里長大的孩子,總是知事早些,看不懂的都要努力看懂,學(xué)不會的都要努力學(xué)會。
但是,女主人也并不過分,她不過就是想弄清楚男主人是不是總是一個人接送他而已,他可以據(jù)實回答是還是不是。可是,不管回答是或者不是,結(jié)果呢?那該是怎樣一場風(fēng)暴?說是,這風(fēng)暴就會驟起,說不是,如果男主人跟那個女人沒什么倒也好,如果有什么,將來讓女主人抓個正著,那九志又如何脫得了干系?說輕了,九志是撒謊者,說重了,九志就是同謀,那時再起的風(fēng)暴怕是會更慘烈吧。
到底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九志覺得自己被淹沒在一片波濤洶涌中,不得露頭,嚴(yán)重缺氧的感覺真是讓人窒息。就在呼吸困難不知所措中,九志聽見女主人說,我知道了。
這真讓九志疑惑。九志看著女主人,嘴里如嚼了一團(tuán)亂麻似的吐不出一個頭緒,只能笨拙地張著。
女主人看了一眼九志,說,吃飯吧。女主人端起飯碗,扒了兩口,突然又一抬頭對了九志,說,謝謝你,九志。
九志更惶恐了,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有幫她,為什么要謝他?
女主人在九志惶恐的眼神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笑了笑,再開口時話里努力透出一些輕松來,九志,你還是個孩子。
九志看著女主人挑起一塊爛熟的冬瓜,他以為女主人會放進(jìn)嘴里,誰知女主人卻把它放在面前的盤子里,筷子在那熟爛的冬瓜上戳來戳去。
九志,我是不會再有孩子的。女主人又一抬頭,看著九志,眼角有一些波光在流動,這件事我對誰也沒說過,告訴你也無妨。
女主認(rèn)真地看著九志,說,你嘴緊。
這話讓九志后背長刺般扎得難受,他聽得出好賴話。
女主人還在戳那塊冬瓜,手沒閑嘴也不肯閑下來。我那時小,喜歡一個人,呵呵,現(xiàn)在想想,喜歡是什么呀,愛是什么呀,傻??!算了,過程就不說了,說主要的吧,我懷孕了,當(dāng)然了,那個人不肯承認(rèn),跑了。那個孩子,我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可是我不敢聲張,想丟掉這個孩子,可是我的房東,平時為十塊八塊錢房錢都不肯對我讓步的房東,居然幫了我一把,說可以聯(lián)系一家人家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會給我一些錢,條件是我必須從那個城市離開永不回來。我當(dāng)時也真是小,房東說給一些錢,我原以為不過千把塊,可是拿到手卻是沉甸甸的三摞沒開封的百元大鈔,三萬啊,我當(dāng)時就蒙了,害怕人家反悔,拿著錢當(dāng)晚就跑了。后來,我住到我一個親戚家,身體并沒有恢復(fù)好,下面一直流血,持續(xù)了一年多,等我明白過來想珍惜自己時,都晚了,我要不了孩子了。我在這個城市里找工作,把自己裝扮成純真的小姑娘,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的,可是我想回到過去,我想過正常的生活,再后來,我遇上了齊永年,我們結(jié)婚了。他不知道,這么多年他一直想有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他怕是等不及了吧。
吃飯吧,吃飯。女主人嘆了口氣,丟下那塊已被戳得稀爛的冬瓜,伸手又舀了一碗湯。女主人的往事在她肚里早被煨熟了,一如那塊冬瓜。可是,對九志來說,卻是憑空拋來的一塊生鐵,咽下去哪就那么容易消化。九志呆坐在飯桌前,米飯粒粒都是鐵砂,那湯口口都是溶化的鐵水,硌心燙胃,如何安生?
晚上正在做作業(yè),聽到有人敲門,女主人卻坐在電視機(jī)前并不起身,九志只得丟下作業(yè)去開門。門開了,卻見一個人影匆匆閃過,九志正納悶,一低頭看見一個包裹,噢,跟院里育嬰室里裹嬰兒的那些包被一模一樣,連花色也一樣。九志心里一驚,彎腰細(xì)看,這一看不打緊,著實驚了九志一身冷汗,那個包被里裹著的卻不是嬰兒,那張臉好熟悉,是誰?再一細(xì)探,天,這不是九志嗎,就是九志啊,可是,自己明明是站著的,怎么會被裹在包被里?是誰把自己丟在這里的?那個匆匆閃過的人影呢?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就不好好看清楚,為什么每次都看不清?九志飛快地追出去,誰知太急太快,一個踉蹌,頭沖地就裁了下去。
九志驚急地大喊了一聲,人也就醒了。是夢,九志知道是夢,沒有窗外,窗外被厚重的窗簾遮擋住了,這個小區(qū)很安靜,靜得九志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聲聲如臨戰(zhàn)時敲打的鼓點。自己喊的是什么,不知道。但是那個一閃而過的背影,九志堅信自己真的見過,那不是夢,是真實的。都說人是要五歲以后才有記憶,自己不可能記得剛出生時的事,更不可能記得剛出生時的人,更何況一個背影。但是九志堅信自己見過那個背影,九志曾跟保姨說過,保姨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對九志說,如果忘不掉,那就牢牢記住吧。
風(fēng)暴終于來了。
男主人出差回來,再一次把九志接回家時,女主人攤了牌。只是女主人張了手肩想摟住太多東西,男主人當(dāng)然不肯讓步。九志躲在屋里,不是他想避開,而是這家男女主人并無意讓他參與,多年的夫妻眼見要成陌路,更何況他本就是一個外人??墒桥魅嘶挪粨裱云渡暇胖?,女主人扯大嗓門,你和那個騷女人的事,九志都跟我說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自己找好了退路,還想掐斷我今后的生活嗎?
男主人一聽,眼睛便開始尋找九志。九志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個轉(zhuǎn)椅是可以調(diào)節(jié)的,當(dāng)初男主人說方便九志寫作業(yè)累了可以轉(zhuǎn)動椅子休息休息。那個轉(zhuǎn)椅在九志站起身的那一刻,突然一彈,骨碌碌滑出好遠(yuǎn),直到撞在墻上才作罷。
哪里來再回哪里去,九志的生活并不曾改變。還睡他那張小床,只是邊上那張床換了木魚兒,木魚兒殘在頭上,頭大,卻是智障,一天到晚傻笑。有一群志愿者來院里,對著鏡頭,好多人都上前來摟著木魚兒,還教木魚兒看圖識字,在木魚兒傻呵呵的笑聲中,閃光燈閃個不停??墒?,鏡頭掃過,木魚兒就冷清了。那些捐贈的零食,夏涼被,院里的阿姨都收了去,丟給木魚兒半袋炒脆角,木魚兒嚼得咯嘣響。
小苦瓜走了,去了山東,老男人說要帶小苦瓜換一個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院里也不是完全放心,對老男人進(jìn)行了細(xì)致調(diào)查,確定可靠才點了頭讓小苦瓜走。
玲姐說,還是要定期聯(lián)系的,不然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怎么行,現(xiàn)在賣人體器官可值不少錢。
小苦瓜居然給九志打過一個電話,也是急匆匆地,像是有人在追趕他,九志,九志,是你嗎?你還在上學(xué)嗎,我想你。
九志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接到電話的,九志原以為那個手機(jī)再不會響起,誰知不僅響了,打電話的人還令他很興奮,小苦瓜,你現(xiàn)在在干嘛?你好嗎?
小苦瓜告訴九志,他在村里給魏伯喂豬,三十多頭豬,每天光喂豬飼料就得百十斤,全是小苦瓜天不亮就起來攪拌豬食,然后用手一桶一桶提去喂那些嗷嗷叫的豬。小苦瓜說我的手都磨破皮磨出血起繭子了,魏伯說等養(yǎng)豬掙了錢就送我去上學(xué)。九志,我想你,你來看我吧。
小苦瓜原本還想跟九志說一件事,可是話到嘴邊又哽了下去,還是算了吧。那個姓魏的老頭兒倒是不打他,喂豬算得了什么?姓魏的老頭兒領(lǐng)他回來時向院里交了一筆可觀的保證金,總得要讓他用勞動償還吧。只是,每每睡覺時,姓魏的老頭兒都會把他脫光,用手摸他的小雞雞,嘴里還哼哼有聲,那樣子不知是難受還是享受。起初小苦瓜很害怕,后來也就習(xí)慣了,太累了,每天提一百多桶的豬食,累得渾身散了架,走路都打飄,倒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樣,就是拿刀砍也醒不來,摸幾下又算得了什么?
九志一想到小苦瓜用他那長短不一的胳膊去提一桶又一桶的豬食,歪歪倒倒走路的樣子,心里就覺得扎疼。他不敢跟保姨說想去看小苦瓜,九志把保姨為他辛苦爭取來的機(jī)會給弄沒了,保姨雖沒說過什么,可是九志知道保姨是惋惜的。
倒是玲姐來安慰九志,玲姐說,別放在心上,這不是你的錯,也許是他們做的一出戲。
九志愣愣地看著玲姐,玲姐就笑了,說,我是瞎說的,你看你裝的這個盒子多漂亮,九志,你天生手巧。
九志就看自己手里的那個音響盒子,他知道玲姐在轉(zhuǎn)移話題,好在他也不想追問,問與不問不是都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嗎。九志每天給自己定任務(wù),假期里,院里要求每天每個孩子至少裝五十個音響盒子,每個盒子可以拿到一毛錢,九志就要求自己裝一百個盒子,他不殘不呆他可以完成,而且這樣他就可以每天拿到十塊錢,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攢足去山東的路費。
玲姐像是生來就會看人的臉色揣摸人的心思。玲姐說,用不著這樣拼命,這才幾個錢呢?
停了片刻,玲姐很認(rèn)真地看著九志,你真的這么需要錢?
九志想了想,點了點頭。玲姐卻一低頭,把那個音響的后蓋使勁一拍,那個音響就嚴(yán)絲合縫了。玲姐再沒說話,九志有些擔(dān)心,剛才自己那一點頭,她到底看見了沒有。不過,就算是看見了,她能有什么辦法呢?說到底,她也還是一個孩子。
九志的手也起繭了,這樣的計件活九志以前也做,剝干玉米粒、給鉛筆裝盒,那時候還不會數(shù)數(shù)呢,只知道把那個盒子裝滿準(zhǔn)沒錯。再大一點就是捋銅絲、給食品袋貼合格標(biāo)簽,總之院里領(lǐng)回什么活,九志他們就做什么活,報酬雖少,但計件,多勞多得,九志先前攢過一筆錢,他偷偷算過,大概有一百來塊吧,他們這些孩子都太小,腦子難得有清楚的,手腳難得有利落的,攢下的錢都會交給院里的阿姨保管。那時,九志的錢是交給文姨的,只是交去了后,文姨再不提及,九志也全當(dāng)沒這回事,他吃著院里住著院里的,錢對他來說有自然好,沒有也能過。后來保姨接手照顧九志,九志也大了,九志也交過錢,保姨說開個戶存上吧,將來上學(xué)用。保姨還真給九志開了個賬戶,把那百十塊錢一點一點替九志存進(jìn)去,每到過年就拿出來給九志看,保姨會笑著說,九志,你是小富翁噢。九志心里就很踏實。
就在九志做夠第六百個音響盒子的那一天,院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育嬰房的一個女嬰丟了。
這讓當(dāng)天值班的文姨很害怕,她站在院長室里大聲哭大聲申辯,我只是去了趟廁所,你知道我切了膽,腸胃很不好,我只是去了趟廁所,誰知道孩子就丟了。院長平時并不出現(xiàn),只是年節(jié)過來看看,今天若不是丟了女嬰這么大的事,九志們難得看到院長。九志看見矮胖的院長坐在辦公桌前,只露出大半個腦袋來,樣子有一些滑稽。院長說監(jiān)控呢?文姨嗓門更大了,平時監(jiān)控都是好的,誰知道昨天偏就壞了,院長,您得查個徹底,還我清白啊。院長腫漲著臉,拍著桌子說,報案報案。嬰育護(hù)理長一聽,趕緊上前,說,這個女嬰前天才送來,還沒有登記上報,這一鬧怕是……您看……院長抬頭盯著護(hù)理長,護(hù)理長低了頭再不說話,院長就一掃四周,那眼神劃過九志們的頭頂,卻又極快收了回來,院長壓低聲音說,關(guān)門關(guān)門。
下午,玲姐過來,湊在保姨身邊小聲說著什么,九志正坐在保姨的腳頭,那話聲再小也能聽進(jìn)一句半句。玲姐拍著音響盒子,遮著自己的聲音,壓了嗓子說,錢,怕是她們都分掉了吧。也不是第一次丟了,還弄得這樣興師動眾,做給誰看?保姨的頭深深埋下去,她把玲姐做好的一個音響盒子放在一旁的紙箱里,嘆了一聲,作孽。
九志聽了,覺得整個人都隨著保姨那長長的嘆息一路滑下去,冰涼的,不見底的。
小苦瓜再沒來過電話,九志跑到街對過的電話亭去打電話,他的手機(jī)欠費停機(jī)了。接電話的人很不耐煩,說,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公用的。九志明白了,原來小苦瓜跟自己一樣是趁空偷偷跑出來打的電話。
找不到小苦瓜,九志想去看他的心思就更加粘稠。九志蹲在電話亭邊,低著頭,有螞蟻在他的腳下轉(zhuǎn)著圈,不知道是迷路了還是怎么了,一遍一遍不肯離去。九志想,也不過是大半年前,他和小苦瓜還在院里一起看螞蟻,現(xiàn)在,他們都各自散了。正看著螞蟻,卻覺得眼前暗了下去,一抬頭,發(fā)現(xiàn)玲姐就站在跟前。
玲姐高高地站著,俯看著九志,很快也蹲了下來,蹲下時還向四周看了看。玲姐說,九志,我想去廣州,或者深圳。
停了半晌,九志以為玲姐沒話了,卻又聽玲姐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再開口時話卻是七顛八倒的。我那個媽想讓我嫁給她們一個死了老婆的局長,我才多大?她告訴我嫁過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盡的福,怕是他們一家才有享不盡的福吧,我才不傻,都能當(dāng)我爺爺?shù)娜肆?。九志,跟我走吧,我有錢,一萬呢。玲姐結(jié)結(jié)實實拍了兩下窩在懷里的手提包,有梆梆的響聲傳來,很厚實。
玲姐盯著九志,突然抬手在九志頭上敲打了一下,說,你怎么總是這種呆傻樣?還不明白嗎?沒有我,文婆子和護(hù)理長什么事也辦不成。玲姐打了九志,卻又伸手幫九志整理起頭發(fā),九志,跟我走吧,我供你讀書,你能有出息的。
九志愕然地看著玲姐。有風(fēng)吹起,把玲姐的頭發(fā)吹到九志的臉上,九志撓了一下臉,卻感覺并沒有撓對地方。那個厚實的手提包還在玲姐懷里窩著,九志匆忙掃了一眼,整個人不自覺向后一退,因為蹲著,后退時并不穩(wěn)當(dāng),好在電話亭的立柱擋住了他的后背,他沒有摔倒。
干嘛?干嘛這是?你害怕了?覺得我壞是嗎?我可是好人,我給那個嬰兒找了一個好人家,她長大了得感謝我。九志,你別天真了,這里每個人都分過錢,包括——玲姐把臉湊到九志面前,盯著九志——包括保鳳珍,大家都有份才不會有告發(fā),明白吧你個豬頭。
玲姐舉起手又想敲九志的頭,九志一抬手打開了。玲姐看著九志,九志盯著玲姐。九志想站起來,他想回手給玲姐一拳,她真的該挨揍,她不該提保姨,不可能有保姨,她騙人的,騙人的。
可是她為什么騙他?為什么?九志不知道,也理不出個頭緒,腦子就像被洪水襲擊后的地面,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不等九志起身,玲姐已經(jīng)站起來了。她把手提包緊緊攥在手里,再不看九志,只是丟下一句話,九志,你好自為之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那暗中還透著讓人憋悶的昏黃,怕是要下雨了。九志抬了抬身體,卻發(fā)覺腳下千斤般沉重,有無數(shù)小蟲從腳底向腿上麻滋滋地爬上來,九志低下頭,恍惚發(fā)現(xiàn)那是一群黑壓壓的螞蟻,你擠我壓,正奮力向上躥,一波一波,此起彼伏,如浪潮一般,劈頭蓋臉,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把他吞沒了。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