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進

1

2004年貨幣化分房，我要了頂層，只因心儀頂上的那個小天臺，可以站得高看得遠。

入住后，便經常自覺不自覺地獨自站在上面，欣賞遠近的景致，抑或發(fā)呆發(fā)傻，凝固情緒。

望著門前馬路上來來往往不停播撒尾氣的車輛，望著不遠處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望著鋼筋水泥組合的各種魔方，望著霧蒙蒙的魔方上空……

突然，就覺得這些景致一唱一和，互相印證，互相推波助瀾，形成了一股排山倒海的潮流，一個時代的洶涌潮流。

看著這股潮流，我總是有胸悶的感覺。

我趕緊退回家中，順手關緊門窗，試圖將那股潮流拒之門外，可是，房間里仍然是一股嗆嗓子的味道。不幾天，家中的臺面上也不知被誰撒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與門窗的關或開似乎無關。

不知兒時那種有草香、稻香，又有花香的甜甜的清新的空氣和世界，如今都躲到哪里去了？！

可是當年，我卻是那么喜歡站在村口，遙望著天邊發(fā)呆發(fā)傻，心飛向那有城堡的遠方。終于有一天，借著恢復高考的機遇，迫不及待地拍去身上的泥土，背井離鄉(xiāng)，投奔城市，那種如愿以償?shù)目煳扛兄两裼洃洩q新。但如今回想起來又有些譏諷可笑的味道。

在城市臥底了三十余年后，一下子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突然就不喜歡起它來。

人，每天都要呼吸，每時每刻都在呼吸，每吸一口混濁的空氣，就加深一次對兒時的懷念。

2

平日里，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大菜市場，可是，日子天天過，不去又不行，但每次踏入菜市場，都是最最令人神傷的時刻。

豬雞鴨魚……這些常用的葷菜，每每想買卻又不敢問津。這些畜生在烹調中就能讓人聞到一股濃濃的飼料味道，吃下這些魔鬼，它們一定會躲在體內的某個角落，時刻等待著革命。

也好，讓我漸漸養(yǎng)成了準素食主義的習慣?？墒?，即便是素食又如何呢？

凡胎肉眼，實在是無法辨認菜市場上琳瑯滿目、樣子漂亮的蔬菜里殘留著多少化肥、農藥或者激素、添加劑什么的。

有時我真的很佩服一些生產者或商販的聰明，聰明得讓靈魂跌出了人界。

然而，每天都要生活，一日三餐卻躲不過去。

每一餐我都懷疑自己在吸毒，每一餐都讓人不想感嘆地感嘆著：

小時候那種香甜可口的蔬菜和豬雞鴨魚的鮮美嫩肉，如今都哪去了？！

3

幾個與我有同感的人，很快付諸了行動，花幾十萬元到十幾公里開外的市郊買地建房，小產權的那種。

我是個財力不足又膽小怕事的人，不愿意那個“小產權”的魔咒哪一天會念到我的頭上，用“小產權”砸了我來之不易的小飯碗，那就慘了，所以，多少年來，總是只有心動沒有行動。

養(yǎng)金魚、熱帶魚還要定期換水加氧，難道我們就沒有法子給自己換換新鮮空氣嗎？

在那無能為力的日子里，多少次設想著到郊外的農村去結交一位朋友，雙休日、節(jié)假日到他們家去做客吸氧，順便幫他們種地，活動自己的筋骨，鍛煉一下身體，更可以買一些他們自養(yǎng)自用的雞鴨與蔬菜之類的農產品……

然而，在一個環(huán)境污染的時代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與一個陌生的人交朋友，誰敢??！

4

偶一日，獨自一人騎車到市郊閑逛，沿著一條新修的馬路向前溜達，不經意間竟然到了盡頭。

正準備回轉，突然看見不遠處的樹林旁有一條小路，想必是通往前面村莊的吧。

我已好久沒見過像家鄉(xiāng)那樣純正的自然村莊了，不知眼前的這個村莊是否藏有幾份舊時光？

呵，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路竟然是水泥筑就，有兩米的寬度。

雖然小路扭捏彎曲，但路兩邊的景色卻有力地吸引著我的眼球：

或是民宅，房前屋后桃花梨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兒盛開，香氣撲鼻；

或是樹林竹林，一片郁郁蔥蔥；

或是糧田，禾苗茁壯，呈現(xiàn)豐收景象；

或是菜地，各種菜蔬翠綠鮮嫩……

一路上，各色小花競放異彩，鳥雀飛舞鳴唱不斷，雞犬之聲相聞；

稍遠處，青山綿延，白云飄動……

好久沒看到這樣的景色了，一下子便覺得呼吸順暢、心曠神怡，有一種令人激動的感覺。

隨著小路蜿蜒深入，來到一座三面環(huán)山、一面堤壩的寬闊水庫。

堤壩上草木茂密，一朵朵野花像一雙雙粉手伸出草叢，向我致意，向世界致意；

庫水一片湛藍純清，幾只水鳥在水面閑游捕食，忽隱忽現(xiàn)……

村莊一直散落到水庫腳下，但小路在水庫旁卻繼續(xù)向更深的山區(qū)延伸著，只是水泥路面改成了石子。

我無需前行了，于是在水庫的大壩上坐了下來，吸氧、賞景、聽鳥鳴、想心事……

這才發(fā)現(xiàn)沿路而來是個不大不小的山沖，兩邊是南北走向、高矮恰到好處的山體樹林。

村莊就沿著西邊這座山的山坡，面對山沖散落而建。

竟然有這么美麗的地方藏在市郊未曾識？

能在這樣遠離塵囂的地方住居，那一定是無比舒心的事吧？

5

回家后，反復地查看地圖，終于找到了那個村莊的名字，便急急委托各路朋友去打聽村莊里有無閑置的房屋愿意出租。

不幾天，果真打探到有一戶人家有舊房愿意出租。

擇日看房，來到門下。但見三間平房，面東坐落于山沖的下邊緣。門前由近及遠依次是竹林、流水潺潺的寬水溝、矮樹林，而后便是將城市阻攔在外的延綿青山；屋后是那條通向水庫的水泥路。

房東為了孩子上學，已在多年前搬去城區(qū)，這里長期無人住居打理，房體早已開裂，屋頂可見洞天，周圍一片狼藉。

但是，我喜歡這里的空氣，喜歡它背靠村莊群體、面對竹林樹林的位置，喜歡它坡頂?shù)奈菝婧湍玖耗局慕Y構……

很快，一切談妥，簽訂了十年的租住合同。

6

雖然只有十年，我還是認真地進行了一番設計與修繕。

門前修建圍墻，并突發(fā)奇想，在墻頭砌上夾層，填土栽滿藤本月季。不久，月季花便披墻盛開，美不勝收。

翻新屋頂，在屋頂東邊小平臺的外邊緣也砌出夾層，填土種上金葉藤、金銀花等藤本花卉，由房檐披掛而下，與圍墻上的月季遙相呼應，形成完美的圖畫。

房間加鋪地磚，墻壁出新涂刷，防盜窗、防盜門、自來水、太陽能、電話、寬帶、有線電視……一應俱全，與城市無異。

索性又在客廳安上投影，建造出家庭影院，并將所有的房間和院中安裝背景音樂系統(tǒng)，無論走到哪里，總有輕輕的音樂伴奏。

鄉(xiāng)村的野廁，離房露天而建，不衛(wèi)生、不安全、不方便，經過反復琢磨，終于成功實現(xiàn)了抽水馬桶進房間的城市化改造。

一切就緒，又將旁邊的廢舊宅基地租下，挖平種菜；將北邊的土包推平栽上果樹……

辛苦忙碌四月余，初具規(guī)模，取名“籬篁園”，請名家書法石刻，置園中。

多年來求居鄉(xiāng)野的夢想，終于成為現(xiàn)實。

7

剛到籬篁園，人生地不熟，最是小心翼翼，擔心周圍的人會不會遇事計較，擔心他們會不會欺生刁難，更擔心會不會治安不好……

如果經常受著窩囊氣，再美的自然環(huán)境，也不可愛、不開心。

鄰居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多次有意無意地對我說：“我們這里的人好、治安好，自行車、摩托車放在外面不鎖，從來也不會丟的……”

我兒時的家鄉(xiāng)就是這樣純潔的村莊，但我不信現(xiàn)在還有如此的凈土，不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

那一天，開墾屋邊的荒地，到鄰居家借鋤頭，走近一看，所有的門都是開的，人卻不在，趕緊退了回來，別中了 “空城計”什么的。

過了好長時間，終于看到有人回來。

“剛才來你家，沒人。有沒有鋤頭借我用一下呀？”

她笑呵著說：“剛才上街去了?！表樖帜贸鲆淮笠恍〉匿z頭，說是一個好挖地，一個好除草，要我兩把都拿著。

嗬，真熱情！

但又有些詫異：到四五里開外的街上去了，家里的門竟然一直開著？

又有一天，傍晚下班回家，怎么昨天剛開墾出來的一塊菜地被人栽上了小青菜？

我開地，他栽菜，這是何道理？

趕緊問問清楚。

反復打聽，才知是鄰居老太太做的好事，她說自己家栽菜多了點秧子，你又沒時間栽菜，順手就幫你栽了，如果你嫌它不好就把它拔了。

哪里的話，感謝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拔掉。

不過，心中卻不是滋味：自己剛看到有青菜的那一刻，心眼兒是不是太小了些？

房子裝修結束的一天下午，突然接到鄰居的電話，說是看見我的門前剩著一些紅磚，他有急事想拿走5塊，問我行不行？

當然行！

可轉念一想，急用5塊磚還要電話認可，當今之事實不多見。

原來這里的人素質真的很高。

又一天，晚上加班直到深夜才回家，正要開門時，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包東西，打開一看，是豇豆。

這是誰放的呢？

過了好幾天，才打聽到是房東一位堂哥的好意，他說：“我看你家菜地里沒種豇豆?！?/p>

此前，房東的岳母，還有其他鄰居，不時地送來冬瓜、雞毛菜、菱角、大蒜、毛豆一些我沒來得及種的菜，真的讓我很感動。

原來這兒的人既善良又細心。

初次養(yǎng)雞，剛從街上買回的大黃雞就私奔而去，一天未歸，兩天未歸，想必是被人逮去殺吃了吧？

第三天，一位鄰居拎著大黃雞送上門來：“這雞是不是你家的呀？昨晚發(fā)現(xiàn)雞窩里多了一只，今早逮著了?！?/p>

失而復得，喜出望外，更感嘆這兒的人真好！

他們好得讓我不好意思，總覺得應當用什么辦法補償補償。

于是驅車上班途中，偶見村鄰老人步行上街，便順帶他們一段，他們反倒對我贊不絕口：“你人真好！”“你人真好！”

轉眼已在籬篁園住了3年，眼、耳、心全方位接受著美的輻射，心曠神怡的感覺超乎預期。

8

在籬篁園，真的感到勞動是一種享受。

輕松自由的勞動，常常令人想起過去大集體高強度的“雙搶”，相比之下，又使今日的勞作倍感幸福、快樂！

種菜，就是籬篁園最耐做的一項勞作。

雖然自己已三十余年脫離耕地，但畢竟是農民出身，種菜的基本技能尚在休眠，重新喚醒，不在話下。

可籬篁園追求的是不打農藥、不施化肥，也不澆臭臭的大糞，全綠色環(huán)保，難度超乎想象。

用來種菜的地本是宅基地新墾而成，土結、石子多、肥力低，先天不足。

于是與妻在無蛇少蟲的季節(jié)里，瞅準大好的晴天，到附近的山上掃些碎爛的樹葉摻到土中，又買來大量的餅肥、雞糞撒在地里。

2月整地，3月播種，清明時節(jié)移栽定植，只澆水，不施肥。

每天早出晚歸，吃飯時便端著碗到地頭察看，什么菜新長了一片葉子，什么菜已有花果……

看著滿園春色，真是樂不可支。

但滿園春色，也是蟲子坐收漁利、不勞而獲的絕好時機。

周圍的地里常有農藥的味道，它們到處尋找著凈土，最終來到了這個特區(qū)。

在這里，它們不必擔心有敵殺死，只擔心我的一雙手，這畢竟危險性要小得多。

它們長年分享著我的勞動成果，搶在我收獲的前面，將菜的嫩芽采食，將瓜葉咬成一張張破網，將豆莢掏空……

但我仍然是它們最大的敵人，我來了，兩個手指頭會隨時捏死它們。

于是，它們極力地與我“藏貓貓”，遠遠地看我來了，會飛的成蟲迅疾飛開，不會飛的幼蟲也會一骨碌從葉子上滾落，躲到一旁或鉆入土中。

有時，真的很佩服它們的聰明。

常常也能捉住一二，但它們以無限數(shù)來與我單挑，自感不是它們的對手。

我一轉身，它們又一窩蜂地回來“偷菜”。

最受蟲們攻擊的莫過于毛豆，前兩年均是“全軍覆沒”，顆粒無收。

第一年，本也長勢挺好，茁壯動人，但開花盛期，突然生出大量的灰色小飛蟲，將花芽吃光。

第二年，接受教訓，開花時節(jié)，天天去抓捕這種“劫花大盜”，不辭勞苦。終于，長出了嫩嫩的豆莢，喜不勝收?？刹痪?，豆莢上全是蟲眼蟲糞。

又是個種豆不得豆的年份。

義憤上網，查詢得知，它們就是大名鼎鼎的豆莢螟。

第三年，幾乎不想再種毛豆了，可妻子的一句話——“我喜歡吃毛豆”，又打消了我的憂慮，點燃了種豆的決心。

轉變思路，改變策略，早早地買來防蟲網，剛一開花，罩個嚴嚴實實，終于喜獲豐收。雖然是蟲口奪食，十分費事，但吃起來卻特別地有滋有味。

9

多少年來，煙塵、銅臭、喧鬧……諸多有形和無形的濁流讓人喘不過氣來，然而，籬篁園的一物一景，似乎都在喚醒我重回自然、自由與純真。

籬篁園——我心中的世外桃源！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