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賢慧
奶奶終于還是隨爺爺去了。初冬的黃昏,朔風(fēng)漸緊。站在奶奶的新墳前,我不知道應(yīng)該難過,還是為她感到欣慰。
奶奶常說,她的命是爺爺撿的。在她七歲那年,因?yàn)榧依锔F,兄弟姐妹又多,爹娘便想把最小的她賣給人家當(dāng)媳婦??赡菓羧思蚁幽棠烫√酰豢弦?。恰好八歲的爺爺正跟著太爺爺在那家做泥瓦工,見到奶奶低著頭嚶嚶哭泣的樣子,爺爺搖了搖太爺爺?shù)氖?,“爹,要不讓她去咱家吧?”其?shí)太爺爺家也不富裕,不過因?yàn)橐婚T好泥瓦手藝,還不致挨餓而已。拗不過爺爺?shù)难肭?,又見奶奶雖瘦弱卻也乖巧,太爺爺便跟奶奶的爹商量,也不算買,權(quán)當(dāng)收一個干女兒,把她帶回了家。
從此,奶奶就成了爺爺?shù)男「?。他到哪她就到哪,他讓干啥她就干啥。不料運(yùn)途多舛,兩年后,太爺爺太奶奶在一場時疫中雙雙撒手人寰。娘家人眼見得這戶人家沒了支撐,只剩下大大小小四個孩子,便讓大舅公來接奶奶回去??赡棠潭阍跔敔斏砗?,揪著他的衣襟,死活不肯跟她哥哥走。大舅公嘆著氣離開后,爺爺拉過奶奶,許下一個十歲男人最莊嚴(yán)的承諾:“這輩子你跟著我,我絕不會讓你再餓肚子!”
可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爺爺?shù)某兄Z卻差點(diǎn)打了水漂。那年,爺爺因?yàn)椤案缂t”,身板又壯實(shí),被村里推薦到伐木隊里當(dāng)工人。奶奶獨(dú)自在家拉扯兩個孩子。冬天,家里最后一點(diǎn)紅薯渣也和白菜幫子混在一起熬了粥。年幼的父親常常在半夜里餓醒,然后一口一口地撕扯著身上蓋的破棉絮。奶奶沒辦法,背著哇哇直哭的小姑姑上山挖草根。雪下的凍土硬得像鐵板,奶奶的手被劃出無數(shù)道口子,這都不算,一根埋在泥里的皂莢刺竟然深深地扎進(jìn)了她的中指,奶奶的手頓時血流如注。
爺爺?shù)玫较ⅲ櫜簧细犂镎埣?,連夜趕回了家。那晚,爺爺把奶奶紅腫潰爛得穿不進(jìn)衣袖的手放在胸口上暖著,心疼得說不出話。直到多年以后,奶奶撫摸著那根因?yàn)閭私?jīng)脈再也沒打直過的手指,跟我們說起那夜的情景時,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依然有藏不住的嬌羞。
因?yàn)椴患俣鴼w,爺爺被伐木隊開除了。奶奶怨自己不爭氣,害爺爺當(dāng)不成工人??蔂敔攨s沒事人似的,成日里樂樂呵呵,打從伐木隊里回來,就再沒離開過家。村里的人都知道爺爺和奶奶“粘”。爺爺在區(qū)上修水庫的時候,每天晚上收了工,一定要摸黑趕十幾里路回家。有一次他為了抄近路,從十來米高的灌水渠上走,差點(diǎn)掉到下面的亂石堆。奶奶知道了,嚇得臉色慘白,捶著他的胸口不許他再摸夜路回來??蔂敔斠廊伙L(fēng)雨不改,不過再不去抄那條近路而已。而奶奶在幾十年里,不管走那哪家親戚,天黑前是一定要回家的——就算是早年回娘家或者后來去大姑小姑家也一樣。
爺爺八十三歲的時候得了帕金森綜合征,說話不清,行動不靈,到后來就連最基本的吃飯穿衣上廁所也要人幫忙了。病中的爺爺“粘”奶奶更是厲害,一個轉(zhuǎn)眼沒見到她,就咿咿呀呀地喊;還愛使小性子,一日三餐必定要奶奶喂他才肯吃,不然就寧肯餓著;每天早上也一定要奶奶幫他拿衣服才肯穿,不然就賴在床上不起來。奶奶每天被他使喚去使喚來,卻樂此不疲,“他慣了我七十多年呢,老了老了還不讓我還他點(diǎn)兒么?”
爺爺最后的幾個月里,我們分明能感覺到他心底的糾結(jié):不忍心見奶奶每天照顧他那么辛苦,卻又不放心扔下她獨(dú)自在世上生活,去也難,留也難。而奶奶每天守在病床邊,眼底有著同樣的掙扎:不忍心看他再受病痛的折磨,卻又不愿意從此生活沒有他的陪伴,留也難,放也難。
但命運(yùn)終歸有他自己的安排,爺爺在那個初秋的早晨,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走得并不安詳,喉嚨里呵呵有聲,五指伸開著,像要抓住什么。父親明白他的意思,握著他的手,讓他放心——他走后,我們會把奶奶照顧好。爺爺松下最后一口氣,終于閉上了雙眼。而一旁的奶奶早已哭得背過氣去。
送爺爺出門時候,道士先生說卦象顯示我家會“犯重喪”——這是老家迷信的說法,就是說一家會接連死兩個人——于是按照風(fēng)俗,用芭蕉樹干做了一副假棺木,和爺爺一同下了葬,算是抵過了“重喪”的劫數(shù)。
對于“重喪”我是相信的——不是迷信道士先生的卜問,而是相信爺爺奶奶的情之所至。可是那副假棺木的作用我卻很是懷疑——如果爺爺真的在天有靈,又豈會讓一截冷冰冰的芭蕉桿把奶奶代替?
果然,爺爺?shù)摹鞍倨凇保ɡ霞业娘L(fēng)俗,人死后一百天,要做一場法事,把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都燒掉,謂之“一了百了”)剛過,奶奶就一病不起。幾天之后,她就追隨爺爺而去了。
屋后的西山坡上,并排壘起了兩座新墳。奶奶的墳頭是剛壘的紅土,爺爺?shù)膲烆^卻已經(jīng)鉆出幾棵稚嫩的草芽。墳前,一棵老洋槐黃葉落盡,剩下枝干虬曲蒼勁,直指蒼穹;一叢野薔薇依樹而生,長長的藤蔓從樹丫間垂下。
看著眼前的洋槐樹和薔薇藤,我不禁又想起樹下長眠的爺爺奶奶。從七八歲開始,爺爺就一直在前面為奶奶遮風(fēng)擋雨,奶奶也一直在爺爺身后亦步亦趨;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奶奶是照顧著爺爺?shù)纳眢w,可誰又能說不是爺爺在支撐著奶奶的精神?就像眼前這樹和藤:樹用虬枝勁干為藤撐起了一片天地,藤用綠葉繁花還給樹以華茂生機(jī)。沒有樹,藤的生命無從歸附;而沒有藤,樹的生命也無以蔥蘢。
樹在,藤榮;樹老,藤枯。對于他們彼此而言,這未必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
西風(fēng)又起了,我終于不再難過奶奶走得那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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