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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家莊筆記

2014-06-10 12:00石凌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4年5期
關鍵詞:文書

石凌

去溫家莊之前,我一直自詡是一個熟悉農村農民與土地的人。然而,當我以一名“聯(lián)村聯(lián)戶”干部住進西北腹地一個叫溫家莊的村子后,我仍然被隱匿在村莊里的秘密驚駭了。

——題記

1.你像我女兒

溫家莊四面環(huán)山,村里通往外界的土路坑坑洼洼,村部坐落在村子中央的一塊川地里,遠離四周群眾,一排磚瓦房分隔四五間,一間是會議室,一間是農家書屋,另外兩間是村干部的辦公室。當村支書聽說我要駐村時,眉毛微微一揚,說:“你看這樣子,四周荒禿禿的,你住進來要招狼來的!”

后來,我被安排在一個外號叫“趙老三”的農家,支書說,“趙老三”當了半輩子生產隊長,見過世面,他老婆鍋灶麻利,家里衛(wèi)生搞得不錯。的確,與周圍那些不打院墻、院里散發(fā)著牛羊糞便腥味的農家相比,他家的庭院要干凈得多。院內三只靠山挖出的土窯已經廢棄,兩排瓦房成“丁”字形排列著,尤其是兩面綠漆皮的鐵大門讓人感覺安全得多。

“趙老三”68歲,背有些駝,一頂舊帽子褪得看不清顏色,帽檐下露出花白的頭發(fā),大概是生產隊長當?shù)锰昧?,干瘦的臉頰上時常掛著職業(yè)性的笑容。我們每次到村上去,他都會弓著腰碎步走過來握手打招呼。我隨了村支書走進他家的那天也不例外,他“呵呵”笑著說:“你不要嫌生,你就像我女兒一樣,你就當回到老家了。你老姨手腳雖然趕不上以前麻利,但伺候了半輩子干部,她知道該咋經管你的?!蔽仪妇蔚匦χf:“給你們添麻煩了?!?/p>

“趙老三”撲打了一把身上的土,安頓我坐下,又轉身出門,邊走邊解釋,他正幫村里人家脫玉米,收糧食的商人開車等著裝糧哩!

“趙老三”走后,他的妻子站在火爐邊上跟我聊天。比起快人快語風風火火的丈夫,她性情溫順,低眉順眼,言語寡淡。起初,我問一句她答一句。我不問的時候,屋里靜得能聽見爐內柴火畢畢剝剝的爆裂聲。她說她有三個孩子,兒子入贅外鄉(xiāng)做了上門女婿,大女子家兩口子一直在外面打工,最小的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就去西安打工了?!巴薏攀鶜q,還想上個職中,我和你叔,這把年紀了,沒錢供,把娃誤了。娃過年的時候回來說,她在牛奶場里上班,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腰疼得站不住——”小女兒讓老人打開了話匣子,但話說了一半她又打住,嘆了一口氣,輕聲說:“人老了,說話啰唆,你不要嫌潑煩——”我安慰她說,我不會嫌煩,“孩子們都忙,平常沒人跟你敘家常,你心里憋悶得慌。你就當我是你女兒,說說心里話?!笨赡苁俏覀兊恼勗捰|及了老人的傷心事,她沒再提及自己的兒女。

枯坐了一陣,老婦人站起來,說她要去門外山坡?lián)觳窕稹N蚁敫黄鹑?,被她推回屋里:“山上風大,你沒受過這苦?!闭f完,她就背起一個足足與她身高相仿的大筐走出院門。站在屋里,望著她那瘦小的身軀,微跛的腿腳,我的眼眸在不經意間潤濕了。是的,我就是他們的一個女兒,除了工作的原因,冥冥之中,我要與這對老人結下不解之緣,在一個冬日,傾聽他們對女兒的思念之情。

大約一小時后,老婦人背著一筐柴火走進院來,筐里裝滿了她撿來的枯樹枝,沉重的筐子把她的背壓成了一張弓。她放下筐子,顧不得進屋暖一暖雙手,就打開廂房的門,一邊往炕洞里填柴火,一邊用歉疚的口吻說,孩子不在,這房子久不住人了,得把炕燒得熱熱地,驅趕潮氣。

晚飯時分,“趙老三”呵著寒氣走進屋里,“呵呵——”笑著說,他幫隊上一半農戶脫了玉米,自己的玉米棒子排在了第二日。飯后,他披上一件舊外套,貓著腰鉆進寒氣襲人的夜色中,說是要去老莊子喂驢?!皟鹤幽昵罢f我年齡大了,讓我賣了牛,但驢我舍不得,拉車、馱糞,沒高腳牲口不行?!背鲩T前,他又叮囑老伴兒看看炕燒熱了沒有,要是不夠熱,就再添些柴火。今天,溫家莊依然保持著原始的耕種傳統(tǒng),幾乎家家養(yǎng)牛養(yǎng)驢,在村道上行走,偶爾還會碰見棗紅色的騾、馬拉著車子在山道上行駛。

“趙老三”走后,老婦人拉開廂房的門讓我進屋,燒過的土炕像個大火爐,把炕壁都烘熱了。她打開電視,讓我上炕坐。寒氣一股一股從窗縫里灌進來,住慣了裝有暖氣的樓房,初到條件如此簡陋的地方,我真有些不抵鄉(xiāng)村的奇寒,立即脫了鞋子爬上熱炕,把手腳捂到被子下面。

我讓老婦人也上炕坐,她一再說自己不冷,又強調自己是鄉(xiāng)里人,渾身掉土,會臟了剛剛為我換上的干凈床單。我笑著說,一看老姨就是干練人,家里房子收拾得這么緊成,算是村里條件不錯的人家了。誰知,我這么一說,她卻深深嘆了一口氣,接了話茬兒說,“要是自家的房子就好了!”她告訴我,他們的家在山坡的窯洞里,前些年山體滑坡,窯洞已經破敗不堪,一下雨就漏水,潮濕得沒法住。村里娶一個媳婦彩禮得十多萬元,即使出高禮也難聘到姑娘。于是,養(yǎng)了兒子的人家都想方設法在外面買房,他們就是因為買不起房子,才讓兒子入贅進了他人的家門。這院房子是同莊一戶人家的,戶主全家常年在外打工,掙了錢,在官村買了小康屋,便同意借房子給他們住。

原來是這樣——聽到這兒,我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第二日午飯后,脫粒機開進“趙老三”家的院子,莊里來了五六個人幫他們脫玉米,老夫人拿著掃帚不停地掃著濺到柴垛土堆里的玉米粒。當二十多麻袋玉米裝進大卡車后,她一下子癱坐到小凳子上,念叨著這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這時,太陽已經偏西,又到了吃晚飯的時節(jié)?!摆w老三”說:“你姨的手做活做傷了,今天干一天又痛得和不成面了,你就像我女兒一樣,你給咱和面做飯吧!” “女兒”兩字讓我倍感溫暖。我在老婦人的指點下和面、搟面。當我與他們夫妻二人圍著火爐吃著熱噴噴的面條時,感覺格外地香?!摆w老三”邊吃飯邊跟我講述他當生產隊長的經歷和見聞,說得最多的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小王的模樣、小張的性格、小李的脾氣……他都如數(shù)家珍。

晚飯后,“趙老三”照例要上老莊子喂驢,老婦人陪我坐在廂房的木凳上說話。經過一天的磨合,我們彼此熟悉,老婦人問了我的父母與孩子,主動跟我談起她的兒女。她說她的大女兒跟我同年生,死了已經八年了,是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亡的?!耙悄芄┑媚钚筒粫苣敲创蟮目?,像你,有個正式的工作多好!”

老婦人的話喚起了我對往事的記憶,那時,村里與我同齡的女孩很少有念完初中的,能上完小學的也不到一半,基本掃盲后就被家人以干活的名義從學校叫了回去。在溫家莊這樣一個封閉落后的自然村,與我同齡的男女有一大半是文盲,他們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不念書,沒有考上學,也會像他們的大女兒一樣為了生計奔波在各個建筑工地上……

老夫人說的小女兒其實是她的外孫女。大女兒死后留下三個孩子,他們便把外孫女接到自家撫養(yǎng),外孫女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她的命運會不會比自己的母親好一些?我不敢想象更加久遠的未來。我見過在腳手架上接送磚頭水泥的打工女——缺乏一技之長的打工女要是不肯失掉尊嚴,就得靠出賣苦力掙錢?!八惶煺臼畮讉€小時——”現(xiàn)實遠比她聽到的要殘酷得多。然而,我不忍心再捅老婦人心上的傷疤,只能再三安慰她說,她的外孫女上過初中,打工的條件應該比母親好得多!

看過一集電視劇,老婦人起身告辭,讓我休息。山風掀起窗戶紙,沙沙響著,仿佛一個人在講述村莊的秘密。

2.一個人的堅守

駐村的日子里,我常常走進當?shù)氐霓r家主動與他們敘家常。村上的小學是我常去的地方。小學設在村部隔壁,兩排磚房中間飄著一面褪色的紅旗,那抹迎風飄展的淡紅是荒寂的山坡上唯一的風景。小學只有一名中年老師,姓史,家就在本村的孫家溝。史老師代的是復式班,八名小學生坐在同一間教室里,分別是學前班與一年級。雖然學生人數(shù)不多,但小學要開設的課程一個都不能少,所以他得寫近十本教案。

白天,人們在山坡上走過時,遠遠就能聽見史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如洪鐘,在山谷里回蕩。如果不是深入學校,單憑聲音上判斷,人們會以為史老師的班上至少應該有四五十名學生。放學之后,史老師會喊著標準的口令讓八名學生站成兩排,分東西二路走出門去,他站在校門口目送學生走遠了,才返身推上自行車出門。

一天飯后,我站在校外的土路上聽史老師講課,他一會兒領學生念課文,一會兒領學生數(shù)筆畫,指導生字的寫法。等他上完課,我走進院子,主動跟他攀談,說他的課上得真好!史老師憨厚地一笑,說:“好啥哩,以前給大班上課上慣了,現(xiàn)在雖然學生一天比一天少,但改不了口?!蔽艺f,我從他的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君子慎獨”!史老師謙虛地笑笑說,長年待在山里,學不到新教法,只能憑死工夫給孩子們教。

黑板上保留著史老師剛剛寫上去的板書,一面是語文,一面是數(shù)學,用紅綠兩種粉筆整整齊齊寫在黑板兩邊,字跡工整、板面整潔,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史老師當民辦老師已經二十六年了。1986年秋天,高考落榜的史宏芳懷揣著一份沉甸甸的夢想走進了本村的小學,成了一名光榮的教師。為了盡快成為一名正式教師,他曾通過進修、自學先后取得了中專、大專文憑,然而,僅僅因為兩年之差,轉正的希望對他而言就成了遠天的彩虹。二十六年里,他在溫家莊這所山村小學一待就是二十四年。如今,滿頭青絲已經染上了白霜。他一個人堅守崗位,讓學校繼續(xù)存在下去已是第三個年頭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當山坡上勞動的人們聽見校園傳來的瑯瑯讀書聲,就會對生活充滿新的希望。

他為什么不要求調到條件好一些的學校?史老師微微一笑說,溫家莊條件差,留不住外面來的老師,他是本村人,堅守在這里責無旁貸。像史老師這年齡的人出外打工,一個月少說也能掙兩三千元。他動搖過嗎?史老師輕吁一口氣說:“習慣了!我舍不下娃娃,舍不下學校。要是我一走,學校就得關門。這幾個娃娃咋辦?這些年能掙下錢的人都把娃娃接到中小上學去了。留在村里的娃娃家庭條件都不好。你看這個男孩,他媽離婚丟下他不管了,他爸也很少回家,他跟他奶生活在一起。扎辮子的這個小女孩兒手有點殘疾,墻根那個男孩,他爸打工時傷了一條腿,現(xiàn)在也掙不到幾個錢……”

當很多人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品著香茶咖啡卻牢騷滿腹時候,并不知道,在廣大農村,還有像史宏芳一樣的民辦教師,一個月拿著七八百元的工資,卻一直默默地堅守在山村小學里。

史老師有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他那微薄的工資如何養(yǎng)活一家人?談及具體生活,史老師無奈地搓著雙手,淡淡地說:“平常省吃儉用吧。一年種十畝玉米、養(yǎng)兩頭牛落個牛犢子賣上三四千元添補家用。如今,我女兒正上大三,學費全靠助學貸款,兒子正上高二,我只能指望風調雨順,莊稼有個好收成,好讓日子繼續(xù)下去。”

要是這幾個孩子上了二年級,就得到較遠的地方繼續(xù)上學。如果村里再也沒有孩子聽史老師講課,他打算干什么?對于這個問題,史老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說:“如果轉正無望,我就回家?guī)屯尥匏麐尫N莊稼,喂牛驢吧!”

顯然,史老師不需要我的廉價同情。

慎獨!自足!沉靜!這些被滾滾濁流沖淡的君子品性,在這位山村民辦教師的身上很好地保存著。

3.馬文書的一天

溫家莊十幾戶人家,分散在山坡和川道里,三天時間,我差不多走訪了這里的一半人家。很多人對我這種拿著俸祿的駐村干部心懷芥蒂,我不主動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幾乎都遠遠地看著我。山村的冬天,時光仿佛停滯了一般。這里沒有網絡,到了第四天,我便有些心慌,很想去外面走走,但溫家莊距離鄉(xiāng)上還有十多里土路。“趙老三”告訴我,一般人家都有摩托車,要是有人得了大病,叫一輛出租車得花五十元錢,就是這個價位,司機還嫌路不好不愿意來。馬文書的昌河車是村里唯一的出租車,只要他在,人們有事都喊他?!摆w老三”提醒我,馬文書可是村上的大忙人,我要是出去,就得早早跟他聯(lián)系。

第五天清晨,我在雞鳴聲中醒來,抓起手機看時間,七點剛過,天窗還沒透進亮光,我猶豫著該不該給馬文書撥電話,這時候人家是不是還在夢鄉(xiāng)呢?思慮再三,還是摁下了電話,第一遍打過去,他果然沒有接聽。正當我為打擾了他的美夢而惴惴不安時,馬文書把電話回了過來。他說他剛剛送了一個人到車站,準備往回趕,剛才車響聲大他沒聽見電話。送了人往回趕,還不到八點哩!

馬文書說,雞叫二遍時,他就被頭邊的手機吵醒了。電話是孫家溝的孫學娃打來的,孫學娃說,他女子在西安打工,前天回家看望他們,今天要趕回西安,讓他開車過去送她到鄉(xiāng)上搭長途汽車。掛斷電話,正是凌晨六點,距離第一趟車發(fā)車還有近兩個小時。他趕緊起床,架上火盆熬罐罐茶。點著玉米芯,喝了兩杯罐罐茶,渾身熱火了,他就開車去孫家溝接了孫學娃的女子趕到鄉(xiāng)上?!八齽偵狭塑嚕稚侠淝宓煤?,我過會兒就回來,中午還要動員女人到衛(wèi)生院做婦女病檢查,我走的時候喊你?!?

掛了電話,我聽見村里的雞鳴聲此起彼伏。雞叫四遍,太陽就冒尖了。這里家家養(yǎng)雞,周邊的販子常到村里買土雞蛋往外販。如此嘹亮的雞鳴在別處早已聽不見了。來到溫家莊,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塬上的村莊也是驢歡馬叫雞鳴狗吠的情景,如今,很多村里聽不見一聲雞鳴,更看不見一頭牛馬。如果要找山村活化石,溫家莊絕對是一個標本。

屋里實在太冷,我又爬回炕上等待馬文書。約摸半小時后,老婦人推開門叫我吃早餐。此時,“趙老三”還沒起床,我說再等一會兒吧。老婦人說,他這習慣一輩子了,誰來也改不了。我只得跟著她走進堂屋,靠著火爐,吃著烤饃,喝著罐罐茶,聽著“趙老三”講馬文書的掌故,時間倒也過得飛快。

“趙老三”說:“別看鄉(xiāng)村干部一大堆,村里的事兒十有八九是拴明(馬文書的名字)一人干的,計劃生育、合作醫(yī)療、低保……現(xiàn)在不是還有養(yǎng)老保險么,一大堆表格,我看了都頭疼,他那驢娃子天天走東家串西家,被人罵一頓還嘿嘿笑著……”馬文書我在村部里見過,四十多歲,目字形的臉上刻滿了皺紋,頭發(fā)亂蓬蓬的,活似樹上的鳥窩,一件棕紅色的皮夾克上落滿了土,搓著手走在村支書和村主任的后面,見人總是笑瞇瞇的。

大約十點鐘,馬文書推開“趙老三”的家門走了進來,跟“趙老三”開了句玩笑,就接過老婦人遞上的罐罐茶,坐在爐邊的小凳上喝起來。他邊喝邊跟我們聊。他說,送了孫學娃家的閨女趕回來,他就去溝里挑水,水缸還沒挑滿,就接到了李支書的電話。李支書說,縣上培訓果業(yè)技術員,鄉(xiāng)上通知他參加,他得趕到鄉(xiāng)政府集合,讓馬文書趕緊開車過去送他到鄉(xiāng)上。于是,他放下水桶又跑了一趟鄉(xiāng)上。我插話說,去鄉(xiāng)上應該喊上我。馬文書說,早晨天太冷,他過會兒要帶村里的女人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婦女病檢查,可以帶我一起去。

“去鄉(xiāng)政府的路上,李支書還叮囑我?guī)准聝海簨D女病檢查,鄉(xiāng)上給溫家莊分配了三十個名額,一個社至少得去五個,這個數(shù)字一定要完成。到了年終,該統(tǒng)計的表冊、該上報的材料要抓緊整理,不要因為這事受領導的批評……把李支書送到鄉(xiāng)上,我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憑我一個人動員,跑上整整一天,也跑不完全村。我把車停在村部,就給各社的隊長打電話,讓他們務必配合鄉(xiāng)上的工作,給各家各戶把話捎到?!币豢跉庹f完工作,馬文書嘆了口氣,接著說,“你說這人真是不知好歹,國家政策好得不得了,免費發(fā)藥哩,還不積極。這幾天,李院長見我就催,讓咱們趕緊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報銷門診藥費,我見人就說,有些人還不積極——”馬文書邊喝茶邊發(fā)牢騷。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婆娘要么不識字,要么不知道怎么領取門診藥品,每催一個人,他還得耐心解說半天:帶上戶口本、合作醫(yī)療本、交費條據……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找大夫開藥。

我問馬文書,為何不去外面打工,像他這年齡進了工廠,一個月少說也能拿到三千多元。馬文書說,他以前打過十年工,如今兒子大了,學了汽車修理,在杭州打工。家里莊稼活兒,女人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就留在了村里。他兒子嫌溫家莊交通不便,娶個媳婦彩禮十多萬,要在城里買房。“城里媳婦不貴,房貴著哩……”

村莊的秘密只有村莊的人清楚,對于留守的老人和婦女而言,今天跟明天沒有什么區(qū)別,天氣好了,他們可能克服困難去街上轉轉;天氣不好的時候,即使你跟他說天下掉餡餅,他也未必就會動心?!摆w老三”的女人告訴我,她有十多年沒去過街上了。

聊著聊著,馬文書把話題轉移到“聯(lián)村聯(lián)戶”上。他說,對于溫家莊的發(fā)展,他有很多想法,一直想跟上面的干部說說。溫家莊山地多,川地少,耕地、馱水、拉車沒有牲口不行。因此,家家養(yǎng)著牛驢,騾馬也不少,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有傳統(tǒng)。但是一家養(yǎng)兩三頭牛不成氣候,形不成市場,吸引不來客商。要是縣上能幫著建一些溫棚牛舍,他相信溫家莊的人一定能養(yǎng)好牛的。溫家莊四面環(huán)山,如果搞種植的話,最好種植藥材,他以前在禮泉打工的時候幫人種過天麻和山藥,他覺得溫家莊的氣溫土壤適合種天麻和山藥,如果縣上能立項,找陜西楊凌的農林科技公司與溫家莊簽合同,來人指導,天麻和山藥種植一定能行得通。另外,縣上發(fā)展果產業(yè)沒錯,但要因地制宜,比如溫家莊這樣的山區(qū),種核桃樹最好,好管理,而且保證能見效……

去溫家莊之前,我跟大多數(shù)待在縣直部門的干部一樣,認為農民目光短淺、思想僵化,找不到致富門路,只知道出去夯蠻力。聽了馬文書的話,我為自己這種先入為主的看法感到臉紅。農村的出路在哪里?農民需要什么?除了把政策帶下去,還要多聽聽他們的意見和想法。

馬文書把三根卷煙吸完了,仍然沒有一個隊長給他回電話?!摆w老三”的女人把飯端上來的時候,馬文書有些著急了。他掏手機看時間,已到中午十二點。

“趙老三”留他跟我們一起吃了午飯,還是沒人給馬文書回電話。馬文書再也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機,邊撥號邊往門外走,我跟著他走上坡頭。“趙老三”家的窯蓋頂上,四五個老漢蹲在墻角背靠麥草垛曬太陽,離他們不遠的一戶人家院子里,五個女人圍在一起納鞋底,拉家常,幾只小羊在她們腳邊“咩咩”叫著走來走去。馬文書拍拍他那鳥窩一樣的頭發(fā),朝院里的女人喊道:“縣上給女人免費查病哩,誰要去我拉誰去,不收一分錢路費,鄉(xiāng)上還送一袋洗衣粉!”墻角曬太陽的一個男人立即起哄:“我腰痛哩,給我查不查?”他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院里的女人嘟嘟囔囔,“不去,我沒有??!”“要是查出病來怎么辦?現(xiàn)在做手術動不動好幾萬,這個錢你出嗎?”熱臉碰了個冷屁股,馬文書并不惱,他仍然呵呵笑著,對著女人的背影繼續(xù)做工作,“要是真查出病不是好事么?趁早治療。國家還報銷藥費哩?!迸藳]接他的話茬兒,馬文書并不氣餒,轉身繼續(xù)動員路上過來的女人。

我問出來看熱鬧的一個中年婦女,免費查病,她們?yōu)楹尾环e極?她說,查病免費看病就不免費了,去年他們村一個女人查出是宮頸癌,去西安做手術花了十幾萬,家里的牛和玉米都賣光了還不夠。生活遠比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我跟她解釋,要是沒病就放心了;要是真的有病,早一天治療不是早一天好了嗎!在我的再三動員下,她表示愿意去。我們正聊著,過來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婦人,說她老是腰疼,不知查不查。我告訴她,腰疼不能排除婦科病,最好去查一查。她說,兒子兒媳都在外打工,要是真有病怎么辦?

下午2:30,馬文書才把他的昌河車開到我身旁,車上只拉著一個青年女人,于是,我和另外兩個村婦一起上了他的車,向鄉(xiāng)上開去。路上遇到兩個過路的女人,馬文書立即把車停住,把剛剛講過的話重復了一遍,叫她們上車一起走。那兩個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了一陣說,時間有的是,要是檢查的人多,她們明天再去。

轉眼間,車開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門口。檢查的婦女在鄉(xiāng)計生站排隊等候,馬文書就把車停在路邊等她們。這時,村里出來辦事的人見他的車在,都圍了過來,有咨詢低保政策的,有辦理合作醫(yī)療手續(xù)的,有開證明蓋公章的……馬文書的車便成了臨時辦公室。我拉過馬文書的包翻了翻,見包里裝了各種表冊:合作醫(yī)療統(tǒng)計表、養(yǎng)老保險統(tǒng)計表、低保戶統(tǒng)計表、計劃生育統(tǒng)計表……凡是上級部門落實政策的、村里需要向鄉(xiāng)政府報送的材料,幾乎都在馬文書的包里裝著。辦完業(yè)務,馬文書少不得跟來人通知:快點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領取門診藥品;養(yǎng)老保險快點交齊,他要向上報表哩;縣上來了專家給農村婦女免費查女人病……

看著馬文書苦口婆心向村民解釋,我不由得感慨萬千:關于“三農”的政策,被一份份文件一級一級發(fā)下來,最后就落到村干部身上,他們拿著微薄的工資,奔走在鄉(xiāng)村的羊腸小道上,但他們往往是最容易被遺忘的一個群體,功勞簿上很少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

馬文書辦公的間歇,只要眼睛瞄到本村在鄉(xiāng)上租了房供孩子念書的女人從街上走過,他就會拉開車門跳下去擋住她們,動員她們去做婦女病檢查,但這些女人多半會急迫地從他身邊走開。即使這樣,馬文書也不惱火,見了下一個,繼續(xù)動員。

我在鄉(xiāng)中學的老同學那兒聊了一會兒,下午5:40,我重新回到馬文書的車里,他正在統(tǒng)計合作醫(yī)療門診藥費的報銷情況。衛(wèi)生院下班后,三個查病的女人回到車上,一人手里提著一袋洗衣粉。檢查了沒病的那個臉上帶著笑,查出病來的愁眉苦臉,一上車就抱怨馬文書,“我不來你硬讓來,大夫說讓我明天去縣上全面檢查。那個大夫說得嚴重的就像我得了癌癥,我要是去住院,你就給我老公公做飯去。”聽了抱怨,馬文書也不生氣,仍然呵呵笑著整理表冊。

馬文書剛剛啟動車子,準備帶我們回去,李支書的電話就打來了,他說他已開完會回到鄉(xiāng)上了,讓馬文書出來接他回家。馬文書又掉轉車頭開往鄉(xiāng)政府。

冬天的夜色來得早,六點不到,太陽已經落到山口了?;厝サ穆飞?,李支書談了縣果業(yè)培訓會的情況,又問馬文書婦女病檢查動員得咋樣,馬文書匯報了情況。李支書說,年終考核這也算一項,明天一早繼續(xù)動員,必須達到三十人。馬文書聽了默不作聲,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行駛。

我們回到村里時,天邊只剩下一點火燒云。馬文書撲打了身上土,走進屋里去。

4.趙治學的經濟學

趙治學家是我聯(lián)系的一戶人家,他家就在“趙老三”家的窯蓋頂上,茶余飯后,我常去他家轉轉,還沒走進院門,就聞得見嗆人的牛羊糞便味,進了院子,滿院是晾曬的牛糞。山村人家冬天煨炕不用煤,用干牛糞。一頭騾子、兩頭牛拴在門外的樹樁上,一只牛犢、幾只小羊、十幾只雞在院子里隨意走著。通常情況下,趙治學不是在山坡放羊,就是在川道的玉米地里忙活,家里多半是他的女人李小艷忙出忙進。

趙治學今年三十八歲,已經歇頂。李小艷比趙治學顯得年輕,長得小巧玲瓏,聲音清脆,身段苗條,說話干事比她的丈夫還麻利。冬天的山風刀子一樣硬,每天清晨,趙治學都早早起來放羊。有兩個早晨我起得早,正趕上趙治學趕著羊群往山坡上走,他身上披著一件舊軍大衣,衣襟上沾著羊毛和羊糞沫子,手里捏著一個烤饃邊走邊吃。山里男人有喝罐罐茶的習慣,我問他喝過茶沒有,他說女人給他熬得喝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感。

溫家莊的留守人員中,趙治學與李小艷是最年輕的一對夫妻。有幾次,我去他家填寫“聯(lián)村聯(lián)戶”臺賬,需要跟聯(lián)系戶談談生產經營情況,李小艷出門換回山坡上放羊的趙治學。趙治學便蹲在門檻上回答我的問題。他說,年初,看著人們成群結隊出門去打工,他也動過心。他們兩口子之所以沒有跟著去,主要原因是女兒春紅正上初一,侄子春暉還上小學,他們一走,兩個娃娃沒人照顧。還有一個原因,趙治學說他從不跟女人說起。哥哥的女人嫌山里窮,被人拐跑了,他的媳婦李小艷除了是個碎嘴子,在溫家莊這樣封閉落后的山村里,算得上是模樣俊秀的女人了,讓她守家他怕她一個人太累,放她出去打工他不放心。于是,他選擇了與女人共同留守村里?!翱墒?,過日子得有錢啊!兒子快二十歲了,過兩年就得娶媳婦,現(xiàn)在,彩禮已經漲到了十二三萬,過幾年可能更高。我在靠近街道的官村買了一套小康屋,房款多一半是借貸的。這兩年,我得屁股撅起倒騰錢。羊毛出在羊身上。農民么,錢就要從地里找。這幾年,好些人家把地摞荒了,我便包了他們的地種玉米,如今玉米價比麥子價高,也好賣。今年我就種了21畝,前天剛賣了,兩萬來元。鄉(xiāng)上過會時一頭犍牛賣了一萬六。春上買回八只羊,后來又添了些,如今羊有四十多只,不停地倒騰著,錢就來了。明后年要把這房款供清,還得給兒子準備娶媳婦的錢哩?!?/p>

我提醒他,女兒和侄子上學還需錢哩。趙治學搔搔后腦勺說:“我和她媽都是睜眼瞎,她哥才是個初中畢業(yè)。她能把初中讀完就不錯了,高中我估計也考不上,大學更甭提了。能識幾個字,打工的時候不被人騙了就行了,女娃娃么——”面對這個比我還年輕卻只會寫自己名字的漢子,我感到言語非常貧乏,我竭力說服他好好供女兒讀書,他問我,讀書多了是不是掙的錢就多。我讓他換一種角度考慮這個問題,假如他的父母供他念些書,以他的精明勁兒,不至于天天到山上放羊。他敲著鞋幫思索了一會兒,說:“你說的也是,要是我能念些書,比我哥要強哩!我哥這人識字比我多,可是連個女人都管不住,一年掙的錢沒我趕羊掙得多。你問我為啥沒去打工,除了我前面說的那兩個原因,不識字也是個問題,出門要坐汽車火車,認不得站名咋辦?”

望著趙治學那黧黑的臉膛,一陣疼痛劃過我的心頭,在漂泊與遷移成為時代潮流的今天,這個四十歲不到的漢子選擇留守家里,就是要把他那不便告人的秘密永遠藏在溫家莊。他以為只要他守著女人,女人就不會跟人跑掉;守著土地,土地上就能出產金子。

5.碎娃的故事

溫家莊上了年紀的夫妻領沒領結婚證,我不太清楚。以前,山里人家過日子,靠的是千百年來的宗法約束著,男人只要把女人娶進門,這女人就一輩子守著男人,無論貧富,不離不棄。但年輕一代顯然不會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固守在土地上。我在溫家莊碰上幾對年輕夫妻,孩子已經能跑了還沒領結婚證。趙靈虎的兒子就是一例。

一天下午,我去趙靈虎家串門。走近柴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既而,看到正在玉米架前忙碌的女主人,凌亂的白發(fā)隨著她的胳膊上下起伏,在額前紛飛。她的臉色跟山野的土地一樣,灰黃中透著褐紅。一見我,她立即丟下玉米棒子,快步走過來?!八棠銇淼谜昧ǎ蚁雴柲銈€事兒?”她邊說邊把我領進屋里,屋子不大,只有十平米大小,一張土炕四周堆滿家具,三合板釘?shù)墓褡右呀浟芽p,好多柜門歪歪斜斜地吊著,柜里的衣服溢了一地。土炕上方懸掛著一張結婚照,顯然,這張照片是在城市的照相館里拍攝的。

趙靈虎的女人見我盯著照片看,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一件讓她揪心的事兒。她說,結婚照上的男子是她的兒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前幾年,在外面瞅了個媳婦,生了大孫子才領回家來辦結婚。后來又生了個碎娃,大娃是女子,今年五歲了,在村上的小學上學前班;碎娃是個男娃,兩歲多,被她媽領走了。如今媳婦嚷著要離婚,已經一年多沒回家看大娃了。當初結婚的時候,女方向他們要彩禮,因為生米煮成了熟飯,彩禮比一般人家便宜些,是六萬元。現(xiàn)在媳婦要離婚,她的兒子和丈夫已經三次去媳婦娘家請人,都沒請回來,看來人家鐵了心。她問我,六萬元彩禮能不能要回來一些,最讓她放心不下的是小孫子,她已經一年多沒見了。媳婦娘家不僅不給小孫子,還讓他們拿錢來。

聽了她的訴說,我告訴她,撫養(yǎng)孩子是父母雙方的責任,小孫子太小,跟他母親能得到較好的照顧。趙靈虎的女人抹了一把淚說,山里娶個媳婦得十幾萬,兒子一離婚,再婚的可能性很小,她想要回小孫子,趁她還能跑得動,把他們都撫養(yǎng)大,他們這門人就有個根在——我問她,在離婚事件上她兒子啥態(tài)度。她說,兒子結婚后一直沒領結婚證,媳婦一走也不回家了。沒領證,離婚時法院如何判?我不是律師,無法給她準確的答案,只能建議他們聘律師打官司。聽了這話,她眼中剛剛升騰起的火花一下子又熄滅了。

走出她家的柴門時,太陽已經落山,風從山口里刮過來,趙靈虎的女人佝僂著背,雙手筒在手筒里送我,她一再懇求我?guī)退蚵犚幌拢衣蓭熌懿荒芤厮男O子。她說她不識字,不懂法律。面對這個外表跟我母親差不多的女人,我只能婉轉一些告訴她,她那么大年紀了,能把孫女撫養(yǎng)大就不錯了,如果再把小孫子要回來,她怎么能把他們都撫養(yǎng)大呢?聽我這么一說,她著急地反駁:“我屬虎的,八月剛過的五十歲……”這一回輪到我吃驚了。在我看來,她至少有六十多歲了,頭發(fā)多一半白了,背也駝了,根本不像五十出頭的樣子。

走在干冷干冷的山風中,聽著遠遠近近的牛哞羊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最初那種體驗純樸鄉(xiāng)村風味的興致漸漸消失,莫名的酸楚與不安逐漸填滿胸腔。

補記:2012年12月天寒地凍時,曾在溫家莊駐村數(shù)日,村莊的秘密遠不止這些。目光朝下,才能看見真相!

責任編輯:侯娟芝

題圖攝影:子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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