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1992年生,北京人。高中時開始寫詩歌和小說。有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
那個老人在這里坐了整整一天了?,F(xiàn)在已臨近黃昏,他一直在不遠(yuǎn)處的木屋里觀察著老人。老人是在清晨時分來到這里的。清晨時分,湖面上蒸騰著薄薄的霧氣,在還不那么強(qiáng)烈的陽光的照射下,如果仔細(xì)觀察,可以看到霧氣中彌漫著的晶瑩的小水珠,它們是組成霧的分子,游走在空氣中,閃爍著光芒,將太陽的光線過濾得曲曲折折。一切似乎都虛幻了起來。湖的岸邊是雜亂的草叢,草尖上掛著露珠。他曾無數(shù)次俯下身觀察草尖上的露珠。飽滿剔透的露珠,如果不晃動,它是不會輕易滾落下來的。它攀附在草尖上,那里是它最舒適的世界。他看到露珠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他想,露珠一定還能倒映出更多的東西。世界以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在露珠的微妙空間中。
清晨很快就會過去。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至天際,開始以一種家長般的態(tài)度關(guān)照萬物。陽光不再像之前那般柔和體諒,而是像注入了什么滾燙的汁液般蓬勃起來,將明與暗的平衡毫不留情地打破,似乎不允許任何曖昧的角落繼續(xù)存在。那些游走的小水珠在空中一個接一個地碎裂,迸發(fā)出更微小的、呈金黃色的小水滴。還不等落到地上,它們就變成了氣態(tài),重新往高處上升,最后融入到金色耀眼的光芒中,消失不見了。之前還籠罩湖面的霧氣就這樣被陽光撕開了一條條口子,最終無力回天,朝四周逃散,有的進(jìn)入了叢林中,有的則干脆鉆進(jìn)了泥土的縫隙里,就這樣潛伏下來。
而草尖上的露珠也難逃劫難,被日光貪婪地一遍遍舔舐著,直到無影無蹤。由于減輕了重量,草叢微微挺拔了一些,散發(fā)出某種隱秘而不屈的清香。他喜歡這種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將這種氣息吸進(jìn)肺腑。他體內(nèi)殘留的夜晚的黑色顆粒被一掃而光。
老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他視線中的。在這個光明逐漸壓倒一切的時刻,老人模糊的影子漸漸從樹林中顯現(xiàn)出來。那是一片濃密的樹林,由于初秋的降臨,正經(jīng)歷著痛苦的蛻變。一些灌木叢已經(jīng)脫去了夏季的油綠色的外衣,換成了如舊書稿般的棕黃色。而一些高大的樹木則依然保持著夏季的風(fēng)范,可如果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的葉子的綠色已經(jīng)很是勉強(qiáng),很多外圍的葉子葉脈已經(jīng)變得枯黃,有的甚至提前飄落下來。
老人的身上就覆蓋了幾片枯黃的落葉。他走出樹林,看到湖水后似乎松了一口氣。他站立了一會,然后拍落身上的葉子,繼續(xù)向前走。他不知道的是,在離他不遠(yuǎn)處的田野上有一處高地,此刻有一個人正站在那里,靜靜地觀察著他。當(dāng)然,每一個來到此處的人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當(dāng)然知道老人來到這里是為了什么。
他注意到,老人的左腿似乎有點瘸,拖著地,必須靠右腿的帶動才能往前挪動。正因為這個原因,老人左腳的鞋邊緣被磨出了白色的內(nèi)里。老人走得很慢,一點一點地朝湖岸挪去,但走得很堅定,走得一絲不茍。當(dāng)來到一塊圓形的石頭旁時,老人深情地?fù)崦?,似乎在撫摸自己熟睡的孩子。然后他慢慢地?cè)過身,坐了下去,望著湖面。這個動作似乎被定格,一直到黃昏降臨。這期間,老人一動也不動,就這樣望著湖面,蚊蠅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也不伸手驅(qū)趕。老人似乎成為了湖邊的一尊雕像。
黃昏像是一張網(wǎng)漸漸地朝老人包圍過來。過了正午,之前還耀武揚(yáng)威的太陽的光芒便開始顯出疲態(tài),如同正在一點點流失著血液。那些潛伏在角落和縫隙中的粒子又開始蠢蠢欲動,在陽光薄弱的地方嘗試著發(fā)動攻擊。而到了黃昏時分,貧血的陽光無法阻擋黑夜的來臨。它有秩序地撤退著,收斂著,讓出了大片無主的土地。
他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夕陽中顯得孤單落寞,似乎隨時都會消解于無形。他忽然感受到,老人其實有著強(qiáng)烈的傾訴的欲望。他為自己的后知后覺而慚愧。他走下高地,走過田野,來到了湖邊茂盛的草叢中。老人聽到了動靜,轉(zhuǎn)過頭來。他看到老人臉上的時光似乎在這一刻稍稍往回走了一點,因皺紋的溝壑而布滿陰影的臉上浮現(xiàn)出歡快明澈的成分。
他在老人身邊坐下。這塊石頭很大,足可以同時坐四個成年人。由于很多人在此坐過,所以石頭的表面變得十分圓潤。他想,似乎每個來到這里的人都要在上面坐一坐。
“這里的景色很不賴嘛!”老人大聲地說。
“是啊?!彼f。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只是預(yù)感到老人此時很想和一個人說話,至于說話的對象是誰并不重要。他似乎聽到黃昏的車轍在天空駛過,隆隆作響。周圍的一切全部成為晝夜交替時刻的某種布景。黃色的落葉四處紛飛,夜的大幕正徐徐拉開。老人就在這時站起身,朝湖面走去。老人來到岸邊,費力地彎下腰,伸手試了試湖水。然后老人回過頭,對那個仍坐在石頭上的觀察者微微一笑。接著,老人脫下鞋,又細(xì)心地脫下白色的襪子,塞進(jìn)鞋內(nèi),并排放在岸邊。老人的身體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布景中成為某幅凄涼的插圖。他看著老人一點一點隱沒在湖水中,直到湖水沒過老人的頭頂。這期間沒有發(fā)出一點響聲。
他走過去,拿起老人放在岸邊的鞋子,回身朝原野上的木屋走去。
太陽收回了最后一絲光亮,如同一艘巨輪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分崩離析的劇烈響動沉沒在地平線下。經(jīng)過短暫的寂靜,黑夜以一種舒緩的方式降臨了。表面上,夜色是如此冷靜而穩(wěn)固,那些在白天不安分的黑色粒子各就其位,就像是織得密不透風(fēng)的綢緞。然而在不易察覺的更深處,它們相互之間擁擠著,推搡著,蘊(yùn)藏著無數(shù)細(xì)如針尖的斗爭。對于這些,他早已了解,他早就體會到了夜晚在看似平靜的背后涌動著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力量,猶如冰山下面的更加廣闊的未知領(lǐng)域。那些黑色粒子無孔不入,將他的小木屋消解于無形。名義上,他仍是小木屋的主人,而實際上,小木屋的控制權(quán)則交到了更為隱秘的物質(zhì)之中。對此,他早已心平氣和地接受。
他漫步在原野上,看著遼闊的天際。天際復(fù)雜而激烈的斗爭與融合超出了他的想象的邊界。有時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想象有些過頭了,但其實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覺得,這樣一種運動實際上是造作的,他看不到任何意義??伤仓獣?,大自然有著自身的運行規(guī)則,而他也只是這規(guī)則中最不起眼的一員,他只能閉上嘴,充當(dāng)毫無發(fā)言權(quán)的觀察者與見證人的角色。
必須要經(jīng)歷這些。夜的空間扭曲著,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螺旋。他沉默地在這些螺旋下走過,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他只是坐在草叢里,或者來到樹林中,將幾根野草連根拔起或輕輕地拾起一片落葉。他似乎在等待,其實無可等待。在這段時間里,夜空經(jīng)過重重痛苦,終于孕育出了無數(shù)星辰,它們一出生便閃爍著滄桑之眼,濕漉漉地體察人間。
他有時會來到湖岸邊走一走或坐一坐。在這個自殺圣地,卻保留著一種近似于孩童原始的純凈。那些走入湖水中的人,便徹底在世間消失了,甚至連尸首都不曾浮起來。湖底的世界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來到這里,在這里安家落戶,甚至他的失憶,一切都只能歸于命運的安排。命運抹去了他的幾乎全部記憶,似乎只是為了讓他更好地履行旁觀者的身份。
那個女人又敲響了木屋的門。他心煩意亂。在薄薄的窗簾后面,顯現(xiàn)出女人的影子,在寂靜的林陰小道,傳出女人婉轉(zhuǎn)的歌聲,甚至當(dāng)他來到湖邊打水時,女人的臉有時會在湖面上呈現(xiàn),將他嚇一大跳。他躺在木屋的床上,聽著女人在呼喚著某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是誰?他走下床,來到衣柜前。他打開衣柜,幾只老鼠和蟑螂一哄而散,他知道,它們只是夜晚在龐大的規(guī)劃中遺漏下來的邊角料,是宏偉的工程中被廢棄的建筑材料的小碎塊。它們在夜晚無處可歸,便流竄到了他這里。衣柜里,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它們都是自殺者留在湖邊的,被他拾了回來,作為一種怪異的收藏放進(jìn)了衣柜。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收藏這些東西,或許他只是為了將記憶用一種可把握的狀態(tài)記錄下來。
女人的聲音像一條柔韌的細(xì)絲,纏繞在木屋的周圍。她依然在呼喊著那個陌生的名字,她的聲音里帶有哭腔,她在控訴,你為什么不出來?難道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他感到很為難,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否真的是他以前相識的人,抑或她只是這個夜晚向他開的一個無聊玩笑,或是夜晚延伸出的無用的第六根手指頭。
他像是一個國王般巡視著自己的收藏品,那些各式各樣的鞋子,意外地被命運賦予了特別的象征。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它們放置在衣柜中,不安分地竊竊私語。在它們的身上,似乎殘留著它們主人的脾氣與秉性。然而無一例外地,它們只是一副軀殼,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只是自殺者生前的精神延伸。不過對于他,這些軀殼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即,它們是記憶的證明。他期望利用這些收藏品,來抵御失憶帶來的惶惑與恐懼。
其中的一雙運動鞋屬于一個少年。他記得少年來到湖邊時正是灼熱的正午,時間凝固在湖面上,像是一層令人作嘔的羊油。幾乎沒有風(fēng),蚊蠅組成了幾團(tuán)云霧,在一起相互廝殺,只是為了度過這漫長的無聊期。日光傾瀉而下,成熟的果子相繼開裂,空氣里彌漫著腐爛的甜膩的味道,蚊蟲叮在如傷口般鮮艷的開裂處,貪婪地吮吸著流淌的汁液,直到最后被完全包裹,溺死在充滿致命誘惑的糖分世界中。湖中的水藻長勢旺盛,像一支支柔軟的觸須伸出湖面,招搖著,糾纏著,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將什么東西拽入湖中。他盡量與那些水草保持距離,他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拖進(jìn)湖中淹死。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在圓石后蜷縮成一團(tuán)的少年。
他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竟然如此悄無聲息,他對此沒有一點覺察。少年穿著變得臟兮兮的白色襯衣,將四肢蜷縮起來,兩只細(xì)細(xì)的手臂抱攏膝蓋,如一只煮熟的大蝦彎著腰,努力將自己蜷縮成一個球的形狀。他不知道少年為何要如此,因此不敢貿(mào)然前往。他看到少年的身體在微微戰(zhàn)栗,閉著眼,臉上是十分痛苦的表情。
日光毫無保留地照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舊哆哆嗦嗦,似乎感覺寒冷。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少年,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所幸,過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少年漸漸恢復(fù)了過來,緊繃的身體開始松弛,臉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痛苦,戰(zhàn)栗停止了,由蜷縮變?yōu)榱似胀ǖ奶芍K@才慢慢走過去,來到少年身邊。少年睜開眼,虛弱無力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掙扎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注意到,少年的個頭挺高,肩膀?qū)掗煟瑓s異常瘦弱,說是皮包骨頭也不為過——顴骨突出著,眼窩下陷,身體搖搖晃晃,像是一只不穩(wěn)固的衣架。少年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了圓石上,仰起頭,沐浴在灼熱的陽光中,閉上了眼。接著,少年干脆躺在了圓石上,像是要睡上一覺??墒?,蛇一般的痙攣從他的臉上閃現(xiàn),很快就擴(kuò)展到了全身。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少年的肌肉組織里撕裂著。少年無助地看了他一眼,與體內(nèi)的魔鬼做著激烈的斗爭。他幫不上什么忙,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少年重新平靜了下來。
平靜下來的少年格外深情地看著湖面。湖水中旺盛的水草招搖著,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似乎在召喚著少年。對于水草,少年有些恐懼,掉過頭,看向樹林。少年并沒有理會不遠(yuǎn)處的那個觀察者,盡管他早已察覺到了觀察者的存在。
而在隱約可見的田野上,一個如游魂般的女人發(fā)出嚶嚶的哭聲。除此以外,世界似乎靜止,并將多余的聲音吸收進(jìn)了時間的沙漏中。
這樣的平靜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又一股痙攣的旋風(fēng)在少年的身體里形成。他看到少年的皮膚一塊塊隆起又凹陷,就像是體內(nèi)寄生著什么不安分的暗物質(zhì)。毫無疑問,少年已病入膏肓。在病痛暫時松開利爪的間隙,少年的眼中充滿了對生命的無限眷戀,而當(dāng)病痛降臨,那種眷戀便立時消逝無蹤,剩下的只有絕望和對休眠的渴望。那暗物質(zhì)正一點一點吞噬著少年,隨時準(zhǔn)備反客為主。
“多少年了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鄙倌暾f,“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里,仿佛是被什么東西牽引過來的,當(dāng)我抬起頭看到湖面時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會遇到這個湖。而現(xiàn)在我確實明明白白地意識到,我來到這里是必然的,并且我還想到,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p>
少年脫下運動鞋(里面沒穿襪子),赤著腳、揮舞著雙臂朝湖水奮力跑去,那歡快的身影仿佛是一個隨時會飛起來的天使,使人無法與一個絕癥患者聯(lián)系在一起。而水草用一種狂歡的舞蹈迎接他,將觸須纏繞在少年枯黃的腳踝上。少年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被湖水吞沒了。
他彎下腰,拾起那雙運動鞋。他發(fā)現(xiàn)初秋的氣息不知何時蔓延在了四周,像是一本書被快速翻動,雖然周圍的景色沒有什么變化,但畢竟已是好幾頁后的世界了。他對此很疑惑。
有一天傍晚,他看到星辰開始以一種近乎于失控的狀態(tài)迅速繁殖。一片片原本空白的夜空被繁衍出的新的星系所占領(lǐng),整個天空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和擁擠。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像是銀色的爬蟲附著在墻上,令人頭皮發(fā)麻,并且感到惡心。而月亮被陰郁地擠在了一邊,里面似乎積蓄了大量黏稠的液體,表面則是一層薄薄的皮膚,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爆裂開來,將臭烘烘的液體劈頭淋下。瘋狂的星辰將大地照耀得比白晝時更加耀眼。似乎在看不見的夜空的深處,掀了一場足以橫掃一切的星際颶風(fēng)。
風(fēng)中彌漫著各種植物的種子。那些狂熱的種子,相互碰撞和摩擦,甚至還不等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急速膨脹,最終撐破種子的外殼,開出一朵朵鮮艷的花朵。這些開在虛空中的花朵,飄蕩在風(fēng)的軌道中,被送往未知的地方。
他就這樣在花香四溢的曠野上迷了路?;ǘ滹h浮在四周,花粉灌進(jìn)他的鼻子和嘴里。地面上,野草和藤蔓開始瘋長,幾乎使他寸步難移。五彩繽紛的鳥兒成群結(jié)隊地從樹林中飛出來,不同的鳴叫聲匯聚在一起。它們掠過湖面,突然向上,穿過星辰的圍墻,然后兜一個大大的圈子,向下俯沖。鳥兒以自殺式的狂亂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紛紛掉落在地上,脫落的羽毛幾乎將大地覆蓋。與此同時,更多的鳥兒出現(xiàn)在了天空中,繼續(xù)著前面的動作。
在這壯觀的“繁殖之夜”,他深深地陷入星光、花香與群鳥的瘋狂中,像是被一張大網(wǎng)包裹。他只好憑借著直覺往前走。就在這艱難跋涉的時分,他想起了早晨的那個人。
那個人來到這里是在露珠剛剛消逝的時候。日光一如既往地確立了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威嚴(yán)地打量著這里的一切。而他漫步在樹林中,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字母,漫游在一本皇皇巨著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初秋的樹林落葉紛紛,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葉子織成的地毯,這時他又感覺自己像是在大自然的客廳里散步。
當(dāng)他滿身落葉地鉆出樹林時,看到一個人正沿著湖面巡視。那個人又矮又胖,戴著遮陽帽,兩條短腿匆忙地向前趕。胖子繞著湖面行走了一圈,最后來到他的身旁。
“嘿,這里就是著名的自殺之湖嗎?”胖子掏出一塊許久未洗的手帕擦了擦汗,言語中難掩興奮之感,顯然,他已知道答案,“終于被我找到了……那么,你是這里的守林人?”
“算是吧。”他說。
“那你可真是殘忍吶,”胖子嘿嘿笑著,環(huán)顧著四周的景色,“竟然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人在你面前投湖自盡,我以為自己算是心狠手辣的人,沒想到在你面前還是要甘拜下風(fēng)啊?!?/p>
“殘忍?”胖子的話使他受到了震動。他從未考慮過此類問題。他確實沒有試圖挽救過任何一個自殺者,確實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生命消逝在平靜的湖水中??墒?,他之前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想,或許在自己眼中,那些自殺者和從樹上飄落的葉子沒什么兩樣,而自己的存在同樣微不足道。
“不過這里的景色真的很不錯?!迸肿訚M意地點了點頭,“充滿了死者的味道。”
“繁殖之夜”仍在繼續(xù)。群星閃得他睜不開眼。腳下的土地變得異常黏連,似乎每走一步都會被一種未知的力向下拉,這使他幾乎邁不開步子。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在面前揮舞時,那運動的影像被固定住了,呈現(xiàn)出某種軌跡的形狀,像是盛開的花朵。他意識到,時間也在繁殖。他迷失在相互疊加、重組、交錯的時間中,而在這錯綜復(fù)雜的時間的小徑中,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田野上的小木屋。他的形象分離又聚合,在不同的時間中朝著共同的目的進(jìn)發(fā)。而天空中,星群組成了一塊塊緊密的光斑,像是一幅巨大的地圖展開著,星座連接著星座,浮現(xiàn)出各種動物和人臉的模樣??諝庵械姆N子仍然一個個爆裂,花朵像是傘一樣在他耳邊撐開。他隨手撈起一朵花,又隨手拋棄,只見它只是頓了一下,便繼續(xù)沿著風(fēng)的神秘軌道飄浮而去。當(dāng)他的眼皮在花粉的數(shù)次撲打之下睜開時,小木屋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
打開門,穿著紅衣的女人正坐在床頭。他吃了一驚,又隱隱覺得這一切理所應(yīng)當(dāng)。在此之前,女人只是在木屋外面游蕩,見到他出門便迎上去,說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講述著對他而言無比新鮮的故事。而在這些之后,女人總是會幽怨地看著他,并且加上一句:“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那語氣仿佛是他故意騙她似的。
他總是躲著女人,可是無論他走到哪里,總能看到女人飄忽不定的身影。當(dāng)然,有的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女人的面,這時他會沉思起來:在自己失去記憶之前,女人究竟與自己是什么關(guān)系,她與自己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伤]有主動去問過女人。他克制著自己的好奇心,盡量遠(yuǎn)離這個讓他不知如何對待的女人。
此時,女人就坐在床頭,微微對他笑著。外面的星空一片澄明,但木屋內(nèi)的光線卻顯得暗淡,仿佛被什么東西吸收了進(jìn)去。女人手里拿著一朵碩大的花,被撕成一條一條的形狀,顯然,她已經(jīng)等他多時了。滲透進(jìn)屋內(nèi)的花粉鉆進(jìn)他的鼻孔里,使他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女人站起身,將一條嶄新的毯子披在他身上。“天氣涼了,小心凍著?!迸岁P(guān)切地說。
他想到自己記憶的源頭——許多人的記憶是沒有源頭的,他們的源頭像是纏繞在一起的線頭,凌亂不堪,有沒有并沒有多大區(qū)別。然而,他的記憶的源頭卻十分清晰。他記得自己沐浴在溫和的日光中,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閃爍著點點粼光的湖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此地,他想要回想之前的事——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之前的記憶一片空白。竟然是一片空白。他自己也沒有預(yù)料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這個世上活了好多好多年,也掌握諸如文字、思維、情緒等生存技能,可是以往的記憶卻是零。
這是一個明麗的春天。對他而言,這里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是記憶的橫截面。岸邊,蛙聲響成一片,匯聚成不成調(diào)子的原始交響樂。鳥鳴則從頭頂和樹林中傳來,像是剛剛被解凍般清脆嘹亮。和煦的暖風(fēng)如同一波波溫柔的波浪,拂過他的身體。他發(fā)現(xiàn)了那塊圓潤的巨石,于是走上前,坐了上去,感覺很舒服。
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后,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間無人居住的木屋。雨后的田野,一些奇怪的植物破土而出,有的根莖曲曲折折,在自己身上打了無數(shù)個死結(jié),而有的則結(jié)出香氣濃郁的果實,被太陽一曬,便流出鮮艷的汁液,在日光的烘烤下散發(fā)出酒精般迷醉的味道。他被這味道熏得跌跌撞撞,走進(jìn)木屋后才好了一點。自此,他就住在了木屋里。
他喜歡這片湖水,他覺得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敏感,精致,深邃。他喜歡在日落之時來到湖邊,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太陽正沉入湖面。黃昏的太陽像是剝了皮的紅雞蛋,不情愿地滑入湖水的泥潭中,直到最后一絲光芒被淹沒,大地頓時籠罩在一片漆黑中。而吞沒了太陽的湖在黑夜里顯得深不可測,誰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孕育著什么宏大的計劃。
他第一次看到的自殺者是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男女。那天下著綿綿細(xì)雨,那對情侶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來到湖邊。他們不顧水漬,坐在圓石上。他不知道他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于是好奇地觀察著。那對情侶并沒有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觀察者,他們在傘下低聲說著什么,過了一會,他們忽然扔開了傘,緊緊地在雨中擁抱了一下。僅僅是一瞬間,他們便又分開。他們站起身,來到岸邊。他們似乎早有準(zhǔn)備:從一只背包里,男的拿出幾段繩索,將他們二人捆綁在一起,接著,又將一塊沉重的石頭捆在了繩索的另一頭。他們就這樣拖著石頭,一起沉沒進(jìn)了湖水中。
在此之后,雨又下了很長時間。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女人的聲音將他重新拉回眼前,他看到自己與女人都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星光以窗子的形狀映照在女人的腰肢和臀部,像是一張薄薄的銀色紗巾。皮膚上細(xì)小的顆粒清晰可見。他意識到,自己僅僅擁有那么一丁點記憶,卻總是不自覺地朝著記憶的隧道滑去。
那飄浮在空中的仿佛是一朵朵情欲之花。被撕碎的花瓣覆蓋在床上和女人的身上。他有些疲憊。就在剛才,他感覺自己在一條幽暗而逼仄的通道里左突右撞。湖面上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女人從湖中浮現(xiàn)上來,赤身裸體,湖水從她的皮膚朝兩側(cè)滑落。樹林里的落葉上下紛飛,沉浸在一種癲狂的節(jié)奏中……種種幻象如流星般從他大腦漆黑的深處一閃而過。
窗外,壯麗的星空已經(jīng)占據(jù)了天空的每一處角落。星空似乎已無法承受重量般閃爍了幾下,如同一盞接觸不良的燈泡,帶著嘶嘶聲。在一次劇烈的耀眼的膨脹后,星空終于暗淡了下去。他知道,“繁殖之夜”就要結(jié)束了,這是大地在寒冷降臨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或者說,是一場賭徒在絕望中的宣泄,是一次徹底的回光返照。而在這之后,大地將陷入更加迅疾的衰落之中,如同失控的列車,朝著深淵奔馳而下。
這是盛極而衰的夜晚。空中的花朵一瓣接一瓣枯萎、滑落、破碎,掀起一場花的風(fēng)暴。那些沉浸在死亡幻想中的鳥兒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墜入深層的黑暗。他看到一只色彩斑斕的巨鳥飛翔在夜幕中。這是最后一只鳥,在它的下面,其他鳥兒的尸體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它像是一個戰(zhàn)斗到最后的勇士,踩著同伴的尸首,胸腔不斷傳出令人膽寒的悲鳴。他穿上衣服,一句話也沒說,走出屋門。那只巨鳥就盤旋在他的頭頂上,彩色的羽毛一片片墜落,像是秋天的落葉,鋪蓋到他身上和田野中。它就這樣一邊悲鳴一邊毫無目的地在天空看不見的圍墻內(nèi)四處亂撞。這使他聯(lián)想到了在兩扇窗戶中間瀕死的蒼蠅,這個夜晚,二者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他意識到,在他記憶的深處曾有這樣的景象:一只蒼蠅,被困在兩扇推拉窗戶中間,進(jìn)退不得。那應(yīng)該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一家餐廳(抑或是咖啡館、酒吧、候車室等等)靠窗的位置上,看著那只蒼蠅發(fā)呆。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身上,窗戶變成了一面巨大的發(fā)光鏡,如同電影里時光隧道的入口。他在想什么?他坐在那里做什么?這些他完全都已想不起來。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如碎片折射著可疑的反光。他隱約記得,在他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是一個女人。他們之前似乎已經(jīng)聊了很久,但就在某一時刻,他中斷了談話,出神地看著那只蒼蠅。女人說了什么?他只看見女人也側(cè)過臉,順著他的眼神看向蒼蠅。光芒照著她的臉。精致的弧度。她慵懶地托著下巴,嘴唇涂著鮮艷的唇膏就像搖搖欲墜的果子。她指了指那只蒼蠅,她說了句什么。她似乎說的是:“我感覺我們也像那只蒼蠅?!?/p>
女人的臉龐模糊不清,或許是逆光的緣故。她是誰?埋藏在他記憶的深處。她是否就是屋里的這個女人?這個滿臉哀傷、幽怨和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他忘記了更多的細(xì)節(jié),因此無從判斷??菸幕ò暝诳罩酗w舞,羽毛一片片從巨鳥的身上脫落,種子再次滲入了泥土中。
這時,群星開始不安地顫動。接著,一顆星星像是一枚掉落的紐扣從天空滑落。這像是推動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數(shù)不清的星星開始墜落。它們嘶吼著,摩擦著空氣,溫度急劇增加,變成一團(tuán)火球,拖起長長的尾巴。很快,流星組成了壯麗的雨幕。流星的閃光不停地照亮他的臉,他的耳畔充斥著火星呼嘯的聲音。
而那只巨鳥——它的羽毛已經(jīng)完全剝落,同時,這也意味著它的消失——它完全是由羽毛組成的?,F(xiàn)在,它已經(jīng)化作漫天飛舞的彩色羽毛,而它的啼叫依然盤旋于天際,沒有被黑夜吸收干凈。流星的雨幕仍在繼續(xù),之前還擁擠不堪的星空已變得稀疏起來。如同一場盛大的宴會的尾聲,客人們退場后,只留下一片狼藉。他踩著滿地的花瓣、羽毛還有枯萎的藤蔓與雜草,回到了小木屋。而他的心中仍回想著之前的盛況。
那個女人依然躺在床上。她披上了那身紅色的裙子,呆呆地望著窗外。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女人再一次問起已問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
“抱歉?!彼揭巫由?,撣落身上附著的羽毛與花瓣。
“那你剛才是在跟誰做愛?”女人的臉猛地轉(zhuǎn)向他,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動,“是跟一具空殼嗎?”
他無言以對,只好低頭看著地面。
女人哭泣了起來?!岸际俏业腻e,”女人說,“我知道,這是對我的懲罰?!?/p>
他哀傷地看了女人一眼,閉上了眼睛。
他夢到了一棵巨大的樹,茂盛的樹冠幾乎將天空遮蓋。他聽到周圍不斷有響亮的嘆息聲,那嘆息聲像是一把把看不見的小刀,幾乎將他的心挖空。他想要擺脫這種令他無比沮喪的聲音,于是他急匆匆地朝前走。空氣如水般波動著,而他也像是在海底漫游,重力變得稀薄起來。他就這樣來到了那棵巨大的樹下。他抬起頭,看到粗壯有力的樹干。偶爾有鳥雀從樹冠中飛出,像是一個個獨立的音符,摩擦著空氣,歡快地消失在云層里。
他將手放在樹干上,感受到有一股清澈的源泉由手掌注入身體中。他意識到,這是一棵生命之樹。在它深處的根系里,流淌著無數(shù)條地下河,將生命的血液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周圍的世界。他很感動,一瞬間有種想哭的沖動。他仿佛可以透過厚厚的地表,看到那蓬勃的生命之河,就像是大地的脈搏。
生命之樹,生命之樹。他呢喃著,張開雙臂,胸口緊緊地貼在樹干上。他隱約看到老人、少年還有那對情侶,以及許許多多的人,共同圍繞在這棵樹下,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一起,沐浴在生命的恩賜中。沒有人說話,生命的河流貫通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醒來時天已大亮,他第一次沒有看到白晝的誕生。自從他來到這個地方,每天都會早早起來,來到高地上,看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這個時候,厚厚的云層被日光點燃。在云層的后面,他能看到無數(shù)間燃燒著的房屋、倉庫還有教堂。它們劇烈地燃燒著,仿佛里面蘊(yùn)藏著無盡的能量。他習(xí)慣了在太陽的怒吼中迎接新的一天。
可是這一天,他醒來后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天上。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他走出木屋,來到田野中。太陽高掛在頭頂,無聲無息,暗淡無光。灰色的濃霧彌漫著,就像是被太陽燒焦的灰燼此時全都聚集在了一起,對太陽進(jìn)行著陰郁的報復(fù)。
昨晚凌亂的花瓣與羽毛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被大地吞噬,與泥土結(jié)為一體。他感嘆著大自然那強(qiáng)大的胃,幾乎可以將一切消化掉。
濃霧幾乎使他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著前方的道路,那些曾經(jīng)清晰無比的事物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影子,真假難辨,有些則出于他的幻想。他就這樣行走在霧中。濃密的霧就像是從火葬場滾滾而出的煙。在霧中,似乎一切事物都開始重組。他回過頭,已經(jīng)看不到木屋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繼續(xù)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一些人影顯露出來。他看到他們穿著施工隊的衣服,頭上戴著安全帽,忙碌地搬運著施工材料。沒有人注意他。他們又消失在了霧中。
前方,一點紅色吸引了他。當(dāng)周圍的顏色只剩下灰色,那一點紅色格外扎眼。他朝著紅色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了湖,還有湖中穿著紅衣的女人——她背對著他,站在那里,湖水已經(jīng)沒過了她的小腹。她正慢慢地朝湖的中心走去。
“你不記得我了嗎?”他仿佛聽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繚繞。他很想說,我記得你。可是他無法欺騙記憶。他對她說,讓記憶重新開始,就在這一刻,讓我重新注滿記憶??墒翘砹?,她說,太晚了,有些記憶無法抹去,它們是守恒的,當(dāng)你拋棄了它們時,它們就會來找我,加倍地找我。我已不堪重負(fù)。
他看著湖水一點點上升,沒過她。她紅色的裙子在湖中緩緩漂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聲。濃霧一下子就灌入了他的肺。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咳出了眼淚。
胖子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邊,興奮地對他說,自己是一個房地產(chǎn)商,看中了這片湖,想要將它建設(shè)成著名的旅游景點?!耙欢〞嵈箦X!”胖子忍不住雙手比劃著,“死亡對于人們總是有無法抵抗的魅力!”
可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呢?
“因為我希望你能留下來,”胖子說,“你也是景點的一部分。守林人,沒錯,這里需要一個守林人,游客會覺得這種地方應(yīng)該有一個孤僻神秘的守林人?!?/p>
他又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他仿佛看見,大樹被機(jī)器伐倒,地面挖出了巨坑,湖的周圍圍起了柵欄,并且設(shè)立了售票處。接著,一家家旅館建了起來,熱切等待著前來觀光的人們。很快,一波波旅客聞訊而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導(dǎo)游帶領(lǐng)著他們,來到湖邊。這里就是著名的自殺圣地,導(dǎo)游如此對游客介紹道。人們小心翼翼地看著湖面,想象著沉入湖底的腐尸。他們的心中或許有頹廢的想法,但沒有一丁點自殺的念頭。
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他有些疲倦。他扭過頭,看向湖面。湖水終于沒過了女人的頭頂。那一抹紅色也就隨之消逝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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