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不管宋代還是明代,青梅作為冷品的常用原材,已被高度認可。
入夏后,消暑解渴成了話題。提起飲料,如今是碳酸飲料的天下,大熱天你走在路上看看,小青年邊走邊喝的不是可樂就是美年達,飯館里,桌上最搶眼的飲料也是這個。真把我氣的!難道咱泱泱大國就沒有自個兒的飲料了嗎?
中國是飲食大國,怎會沒飲料呢?早在周朝,古人就發(fā)明了冰窖,冬天把冰塊存在地窖里,到夏天拿出來做飲料享用。到了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宋代,花頭就更透了,《武林舊事》中就記載了17種“涼水”,甘豆湯、豆兒水、鹿梨漿、鹵梅水、姜蜜水、木瓜汁、茶水、沉香水、荔枝膏水、苦水、金橘團、五苓大順散、紫蘇飲、香薷飲等,純天然啊,還用了上好的藥材。到了明代,又整出了青脆梅湯、黃梅湯、鳳池湯、橘湯、茴香湯、梅蘇湯、天香湯、暗香湯、杏酪湯、綠云湯、綠豆湯、橄欖湯、茉莉湯、豆蔻湯、干荔枝湯、柏葉湯、桂花湯等三十余種。但不管宋代還是明代,青梅作為冷品的常用原材,已被高度認可。經(jīng)過一代代市場淘洗,酸梅湯就慢慢沉淀下來了?!堆嗑q時記》里說:酸梅湯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調(diào)以玫瑰、木樨、冰水,其涼振齒。
梁實秋,石骨鐵硬的老北京,在客居臺北幾十年后還對信遠齋的酸梅湯念念念不忘,他在一篇文章里懷舊:“信遠齋鋪面很小,只有兩間小小門面,臨街的舊式玻璃門窗,拂拭得一塵不染,門楣上一塊黑漆金字匾額,鋪內(nèi)清潔簡單,道地北平式的裝修。……(信遠齋)酸梅湯的成功秘訣,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里如品純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箲?zhàn)勝利還鄉(xiāng),我?guī)е⒆觽兊叫胚h齋,我準許他們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們連盡七碗方始罷休?!?/p>
老北京人流行喝酸梅湯,上海人也跟得緊,1930年,來上海演出的京劇藝人鄭法祥(世稱“北派猴王”)與三個朋友合伙,在大世界旁邊的延安東路近西藏路處開了一家鄭福齋,以自制京式糕點和北京酸梅湯為主,兼營茶食、餅干、糖果等。老上海告訴我,那時候到大世界玩,都要在門口喝一碗酸梅湯。所謂“北京有信遠齋,上海有鄭福齋”這種說法因此而名傳遐邇。
在我小時候鄭福齋還在,也喝過那里的酸梅湯,大熱天站樹蔭下,一口下肚,周身冷徹,絕對過癮。到了冬天,鄭福齋只賣糕點和蜜餞,薄如棉紙的茯苓餅和山楂糕很不錯,冰糖葫蘆與羊肝羹也惹人遐思,這些都是極有北方風情的消閑小食。不過鄭福齋的北京糕點不行,薩其馬硬得如柴棒,鮮花玫瑰餅甜得發(fā)膩。最過分的是月餅,皮厚個大,硬如鍋蓋,砸得死狗,跟杏花樓沒法比。其實知堂老人早都寫文章抱怨過了:“我初到北京來的時候,隨便在餑餑鋪買點東西吃,覺得不大滿意……”
前些天約了三五知己在一家飯店吃飯,看到鄰桌每人前面杵了一大杯深紅色飲料,而且是帶棱的那種老式玻璃杯。我覺得奇怪,可樂有這樣盛的嗎?一問服務(wù)小姐,才知是酸梅湯。
有酸梅湯?馬上要了一杯,一咂嘴,果然是久違的滋味,那種熟悉的冰涼的酸甜感一下子滑入咽喉,直沁肺腑,渾身舒坦。于是大家伙每人都要了一杯來喝,喝了一口也像我一樣尖叫起來。
問了服務(wù)小姐,又知道這里的酸梅湯是酒家自制的,別處沒有買。
據(jù)店里的老師傅說,酸梅湯的技術(shù)依據(jù)來自店老板上一輩傳下來的獨家秘方,絕對是“古法炮制”。他們從定點的產(chǎn)地收購來上等的青梅,在毒日頭下暴曬數(shù)天,直至皮縐汁收,然后加冰糖和桂花等輔料熬制烏梅汁。熬好的烏梅汁沉郁墨黑,放在缸里散發(fā)著清香,每天根據(jù)天氣狀況兌成一定量的酸梅湯,冰鎮(zhèn)后出售。有些老顧客就為喝這一口來這里吃飯。有些小青年肚量大,可以豪氣滿懷地一口氣喝四五杯。
后來在超市里我也看到有瓶裝的酸梅湯原漿供應(yīng),礦泉水一兌就能喝了,但現(xiàn)在還會有人用古法老老實實炮制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