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鳳偉
橋
1954年我們這屆學生進了北峴村完小。
人生由許許多多“階段”構(gòu)成,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初小升高小應該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頭一回走出自己的出生地(村),來到一個新環(huán)境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新老師、新同學)中。原先逼仄的世界一下子在眼前展開。
我們村與北峴村相隔五里路,一早一晚跑兩趟。必經(jīng)的東河(漢河)石橋在1953年被大水沖垮,要在早年,按慣例村里的富戶會集錢把橋修好,當富戶在土改中被斗,分走了地、房和財物,自己也成了貧戶,橋就修不起來了。村里人(包括我們學生)常年只能趟水過河。冬天河水冷得刺骨,夏天一發(fā)洪水就干脆過不了河,我們學生就上不了學。遇這種情況,家也住河這邊的丁老師就帶著其他村的完小學生到我們村,合起來一起上課。這就不會因發(fā)大水誤了課程。
丁老師是我們五(3)班班主任,教語文課。三十多歲,高瘦個,白凈臉。是鄉(xiāng)下人又不像鄉(xiāng)下人,聽說在天津一所師范讀過書,論學歷是全完小最高的。開學第一課,丁老師走進教室先問句:同學們好。把大家問怔了,以前從沒老師這樣。見沒人應,丁老師笑了一下,說老師問同學們好,同學們也要問老師好。不然不禮貌。大家笑了。丁老師說現(xiàn)在我們再來一遍。我們歡笑著高呼老師好——覺得很新鮮,很帶勁。也許就是這蠻有意思的“前奏”拉近了我們與丁老師之間的距離,很快便親近起來,在意識里不覺得他是老師,而是小叔、小舅什么的。丁老師教課很認真,也很和藹,不像別的男老師那樣動不動“熊”人,下了他的課,大家就把他圍在講臺上,除了問功課,還問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城市的洋灰(水泥)路不滲水,下大雨是不是把房子都淹了?還有電燈那么亮不能把人的眼刺壞了?等等。丁老師就邊笑邊回答我們的怪問題。
很快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丁老師也有短處,就是膽子小,在路上碰見大牲口和狗便繞道走,有回教室飛進一只蝙蝠,嚇得他趕緊用講義擋著臉。這時班上一個叫常桂欣的男生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彈弓,一邊往上裝石子一邊朗念判決詞:狗日的,嚇壞我們的老師,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正要發(fā)射,被丁老師喊住。當蝙蝠被哄趕飛走,丁老師才恢復常態(tài),解嘲說蝙蝠是世界上最瘆人的物種。有同學問蛇呢?他說一樣。問你打蛇嗎?(在我們那兒有見蛇便一定打死的慣例)不打。為啥不打?丁老師說,蛇長得丑,嚇人,可它也是一生靈呵。停停又說,人要善待所有的生靈呵。下了課,他說我教你們唱首歌吧,我們覺得很稀罕,想你也不是音樂老師還教什么歌呀。丁老師就一句一句地教。我們會了,他就從口袋掏出口琴,先吹個過門,等我們唱起來,他就一直伴奏下去,我們唱:
有一種愛像夏蟲永長鳴
春蠶吐絲吐不盡
有一種聲音催促我
要勇敢前行
圣靈在前引導我的心
……
和丁老師在一起我們很愉快。
轉(zhuǎn)過年到了1955年,這一年整個春、夏沒下過一場透雨,進秋卻下個不停,像有人把天捅漏。漢河漲滿了槽,哇哇響著奔向北海。水面上漂著從上面沖下來的樹枝樹根,也有一些淹死的貓狗。
我們在村頭翹首以待,等候丁老師送教上門??傻攘舜蟀肷?,也沒見老師的身影。就想老師一定有事脫不開身。沒了指望,我們就一齊奔向河壩,看大人“撿洋撈”從河水里打撈木頭和死豬死狗,挺樂呵的。到了黑下,滿村都飄著肉香味。
丁老師一直沒來,我們很惦記,等雨停水退返校上課,也沒見丁老師的面,換成一個姓趙的女老師給我們上語文課。同學們議論紛紛,不過很快便曉得丁老師被縣公安抓走,犯了反動道會門的罪。至于是啥個道哪個門,又反動在哪里,就沒有人能說清了。反正被政府捉拿問罪,就和反革命、特務是“一路貨”了。
這一陣子抓人很多,“排”(槍斃)的也多。一件事如反復發(fā)生也就習以為常了,就像肉市殺豬殺羊那般。可這一回要倒霉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喜愛的丁老師,不知咋的,明明知道是階級敵人,對他也恨不起來,反倒有些可憐他,盼望政府能從輕發(fā)落,最起碼留下一條命。我們班有個叫丁素梅的女生,她爹在縣檢察院工作,雖說不是大官,也能知道些內(nèi)部消息。我們就想讓丁素梅回家打探。出面找丁素梅的是鳳起,他與她同桌,又長得帥,丁素梅對他很有好感。他的話丁素梅會聽。
果不其然,第二天丁素梅就帶回了消息:丁老師因“在教”被抓,不僅“在教”還傳教,用反動思
想毒化人民,危害革命事業(yè)。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大家啞口無聲,過會兒鳳起說:當不得丁老師真犯法了呢,有一回,我到他辦公室送作業(yè),是晌午,桌上擺著飯。他閉著眼,兩手合成塊,嘴里不住念咕:我有罪,我有罪……
真的么?大伙驚訝問。
撒謊是王八。鳳起伸手擺出王八形。
自己都承認了,那肯定是有罪了。丁素梅說。
會、會判死刑么?我們緊張萬分地問。
這個……
你爹咋說?
他說,是剃頭刀子擦腚——
險乎啦!可重搶先說出來。
我們更加慌張,你看我,我看你。
這時,上課鐘敲響。
趁吃晌(午飯)的時候,俺們幾個同學又湊在一起,也沒心思啃干糧,一齊議論快喪命的丁老師,心里沉甸甸的。當然也有些責怪:你個丁老師,好好教書得了,干么要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呢?這般政府能饒得過你嗎?連老蔣都打倒了,你這樣的小魚小蝦,還扛收拾?
又一齊嘆氣。
丁素梅,你還得打聽打聽,丁老師到底能不能判死罪?鳳起再次給丁素梅下命令。
丁素梅面帶難色,最后還是應承下來。
第二天俺們又聚在學校后面那片楊樹林里,聽丁素梅報告情況。
她說:俺爹問了,領(lǐng)導說丁槐仁(丁老師的名字)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們“咝咝”地吐氣,布告上對判死刑的人都這樣寫,就曉得丁老師是兇多吉少了。我想起樹昌叔對我說的活人與死人永不會再見的話,心如刀割。樹昌叔見不到了,很快丁老師也見不到了。對此,我們都很悲傷??沙吮瘋帜茉鯓幽??
別說我們孩子,連大人都無能為力呵!
現(xiàn)在,能、能救丁老師的,恐、恐怕只有老、老神仙了。家在北峴村的磕巴候廷選同學說。
神仙?神仙法力無邊,可又到哪兒去找呢?叫許愛蓮的女同學說。
迷信。迷信。丁素梅望著許愛蓮說。
迷信。迷信。許愛蓮響應。
不,不,俺不是說天、天上的神仙,是地、地上的神仙。候廷選解釋。
連天上都沒有神仙,地上還會有?胡說??芍卣f。
有,真有。候廷選打斷說,等他磕磕巴巴說完,要說的意思才明了,就是老神仙在他二姑村,一百多歲了。他有法道,能讓要死的人留命。
他有仙藥?可重問。
我想起白素貞盜仙草救許仙的故事,也跟句:他有靈芝?
就算靈芝能救病人,可丁老師不是病人,而是……馬上要被槍斃的……鳳起難過地說。
候廷選說老神仙有法道,啥樣的人都能救哩。還救過他姑父的爹,斷了氣,又救活了。
真的?可重問。是咋救的?鳳起問。
候廷選說對這個他不清楚。反正捎信叫他趕過去出殯,后來又說不用了。
人沒死成?
對。
你姑父的爹還活著?
活著,成天下地干活。
候廷選說得有鼻子有眼,大伙就將信將疑起來。經(jīng)一番議論,決定讓候廷選去他姑家一趟,把事情問清楚。要是真的,就請老神仙為丁老師施法。
反正我覺得這事有點玄。放學回家路上可重說出他的擔心。
有句話叫死馬當成活馬醫(yī)。鳳起說。只要有希望,咱就不放棄。
問題是世上到底有沒有神仙呢?這話我沒有說出口,是問自己。
剛到家,見婆婆正在灶間做飯,婆婆把風箱拉得呱噠呱噠響,濕麥根也不肯著,直往外冒煙,嗆得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淚。我不識時務,趕這節(jié)骨眼兒問她聽沒聽說老神仙的事。她沒好氣地問句你是不是膘了,這么著三不著兩?我就把同學要救丁老師的話說了,不料婆婆火氣更大,把燒火棍往地上一扔,吼道:這年頭連自家的命都難保,還敢管別人?!去!去!
黑下起來撒尿,聽爺爺和婆婆在東屋嘀嘀咕咕,我聽了聽,這一聽不要緊,嚇得差點連屎都要拉出來,說我一個在青島當掌柜的本家大爺(我叫他大大爺)被抓起來了,當不了會給槍斃。婆婆說鳳池(大大爺?shù)莫殐海┖退麐屆嗪?,以后的日子咋過呀!
這一晚我再沒睡著,從大大爺聯(lián)想到在煙臺開文具店的爹,不曉得會不會像大大爺那樣“犯事”。他剛出外是在東北伐木頭,有一年從黑河里往下放排,被抓了丁,后來逃出來了,不曉得這碼事能不能算有罪?要有,俺們一家也就完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對哥哥說了黑下的事,哥也害怕,拉我去找婆婆,婆婆在院子里喂豬,哥劈頭問:俺大大爺給抓反革命了?婆婆翻翻眼沒吱聲,哥又問:俺爹會不會有事?婆婆把瓢“砰”地丟在豬食缸里,嚷:政府的事俺一個老婆子咋知道?我和你倆講——風莊風響,不是成天吵吵著到煙臺念書,往后吃香的喝辣的嗎?去吧去吧,關(guān)你大大爺?shù)牡貓龅戎銈z往里進吶。別看婆婆不識字,嘴頭子厲害,村里人都說我媽是叫她氣死的。哥也不好惹,頂她:不用你管,我就是要到煙臺念書。我跟句:我也要去煙臺念書。
村里沒有秘密,大大爺在青島被抓的事很快傳開,讓人驚慌不已,在人們眼里大大爺是村里“出外”人中最風光的,是尤姓人的驕傲。大大爺學問高,會寫會畫交際廣,與康有為稱兄道弟,大大爺還樂于助人,借錢借到他跟前,沒二話,給。村里要有想“出外”的年輕人,他們的爹媽會說句到青島去找鳳池(大大爺?shù)莫氉?,我的叔伯大哥)他爹吧?!耙泼瘛本统?。人到了,大大爺先幫忙著“落腳”,再幫著找事做。
不知怎的,想到大大爺犯了事,他的模樣在眼前陡地清晰起來:隴長臉,八字胡,五冬六夏光頭,灰長衫套馬褂,見人笑瞇瞇。對于我,有件事終生難忘。那天媽吩咐說:風響,你大大爺回來了,你大大媽在家包餃子,說給咱一碗,你去端回來吧。我就去了。進門見炕桌上擺著剛從鍋里撈出的餃子,冒騰騰熱氣,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大大爺笑笑,夾起一個餃子送我嘴里,問句風響,想不想天天吃餃子呵?都知道那句“好受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的話,還聽說皇帝天天都吃餃子,我趕緊吞下嘴里的餃子,說想呵。大大爺說那就好好念書,出外,飛黃騰達。我連著“嗯”了幾聲。大大爺指著一碗餃子,說快端回去吧,別涼了??隙ㄊ莿偝韵露堑娘溩庸雌鹆损捪x,等大大媽關(guān)了大門,我立刻把碗放在臺階上,吃起來。記不得吃了幾個,反正端回去媽看看皺起了眉頭,說句給了一頓才給半碗,嘎古(小氣)。我不敢吱聲,又吃起媽分給的那一份。我敢說那是一輩子吃的最好吃的餃子,余味難忘。可等我懂事,——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都對自己的可恥行為自責,難過極了,也后悔極了。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媽,也對不住大大爺和大大媽。因我的饞,讓他們背了“嘎古”的黑鍋。
鳳池哥急火火趕去青島探監(jiān),臨走時爺爺讓他路過煙臺時給我爹帶信,說自己病了,要他趕快回來。我在心里嘀咕:好好的,咋就有病了呢?不過,能把爹“誆”回來也不孬,爹炒的醋溜白菜肉絲好吃。還能帶回些糕點糖塊,當然最主要的是問問他能不能攤上事。
學校放“秋假”了,讓學生幫家里秋收。我、可重、鳳起幾個,不時湊在一起,議論大大爺?shù)氖?,還有丁老師,心事很重。最擔心的還是那個老問題:大大爺和丁老師能不能被槍斃。可重嘟囔句:不曉磕巴能不能從老神仙嘴里問出“仙方”。鳳起不停搖頭說:這是迷信,不能指望??芍卣f你不信我信。鳳起說你想想,丁老師在教,成天拜神,要真有神這茬口神能不管他么?我倆瞪瞪眼,無法反駁他。多少年后我才曉得,這一充滿思辨的質(zhì)疑困惑了滿世界的人:老天,你在哪兒看著我們這些凡人?
秋天的毒日頭將每個返校學生的臉涂黑,連白皮膚的丁素梅也黑了許多。黑里透紅。我們沒有約定,第四節(jié)課下課鐘一響,便一齊提著干糧袋來到楊樹林,又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候廷選那張磕磕巴巴的嘴。事實上好消息已經(jīng)閃爍在他的眼睛里。他說放假期間他在姑姑村見到了老神仙,央求再三(還下了跪),老神仙終是大發(fā)慈悲道出救人之方,其實很簡單:用泥(或者木頭)塑(雕)出一個人形,在后背刻上姓名及生辰八字,然后把這“人”下葬。人只能死一回(古時皇上殺人,若一刀砍不死便留命),這是天道,天道不可違。
我們聽得目瞪口呆,似乎聽到人渴了就喝水。是啊,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只有老神仙才悟得出來?不知別人,那一刻我確實是這么想的。后來我又想,許多事不能簡單說是迷信,迷信常常建立在“想望”的基礎上。我們想望造出個替身,替丁老師死。
于是我們就開始做下葬“丁老師”的準備。誰干這個誰干那個。這些看似“兒戲”的事體道出來許多人會不信。其實我們自己心里又何嘗不嘀咕,可只要有一絲希望,也要做。
這天放學回家,見婆婆又從柜子往外拿孝衣,我心里咯噔一聲,想又要給誰出殯呢?不久知道,是鳳池哥從青島回來了,他沒探成監(jiān),晚了一步,頭天他爹和一伙人犯在六號炮臺被執(zhí)行了死刑,沒家人收尸的,由政府一并處理?;畈灰娙怂啦灰娛P池哥只帶了他爹的幾件衣物回來,還有一些書籍字畫。沒尸骨,只能把盛了大大爺?shù)囊律压撞南略?。多少年后我才曉得這種墓叫衣冠冢。
因大大爺死得不光彩,出殯不敢有一點聲張,只幾個沒出五服的晚輩出殯送葬?!叭霘殹睍r鳳池哥掉著淚說:俺爹和康大爺交情深,算是文友,就讓他把康大爺?shù)淖謳ё甙?。就把一卷宣紙放進棺材里。后來我知道的是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遷墳,打開棺材見衣裳已經(jīng)爛了,字還完好。這時鳳池哥已經(jīng)知道康有為的字不一般,能賣錢,就帶回家。1960年鬧饑荒,村里不斷餓死人(包括我婆婆),鳳池哥就把康大人的字拿到煙臺賣了,換回一些糧食,一家人這才沒餓死。說起來是康有為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已記不準是大大爺下葬的第幾天,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我們?yōu)榫认露±蠋熂泳o準備,心里忐忑不安,怕這事被別人知道,更怕老神仙的法道不靈,老神仙也有話在先,說能不能救下,得看這個人的命大不大。我們很駭怕。
后面發(fā)生的事就不僅讓我們害怕,而是驚恐,絕望。當我們準備完好——塑好丁老師的“金身”,鐫了字,在楊樹林里挖了“墓坑”,正要下葬,這時傳來噩耗:縣里已將丁老師這撥人犯執(zhí)行了死刑,“排”了。刑場在八里外的上莊——漢河入??诘纳碁ìF(xiàn)在也不明白那時“排人”為啥要選在沙灘上)。沒聽到槍聲,可能當天是逆風,也可能因路遠。
我們悲傷極了,眼淚奪眶而出,心里充滿了悔恨:沒能趕在公審會前(主要是打聽丁老師的生辰八字費了不少周折)把事做完,沒能救下丁老師。我們對不住他,還有他的老婆孩子。丁老師死了,他們將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想到這一層我們備感凄惶。
可讓誰也想不到的是,事情突然有了改變,不,是奇跡,這奇跡之乖戾不啻于死人在“入殮”那一刻從棺材里坐起,讓人驚且喜。第二天,丁素梅悄悄告訴大家:丁老師沒死。還活著。
咋,沒判死?!大家異口同聲。
判了。
那……
丁素梅告訴大家,丁老師越獄潛逃了,就在臨“排”的頭一晚。
我們大瞪著眼,咬緊著牙關(guān),爾后輕輕松開,吁出一口氣。淚又涌出眼眶。丁素梅那伙女同學輕輕啜泣。什么叫喜極而泣,這就是。
死犯逃跑事件如雷炸響,很快傳開,說法五花八門,當然最權(quán)威的還是從“內(nèi)部”走出來的消息:由于監(jiān)獄人滿為患,一部分犯人關(guān)押在民房里,丁槐仁和一個曾在國民黨游擊隊當過司務長的人,關(guān)在一間小廂房里,廂房有個被封死的后窗,窗外是野地。據(jù)說首先是“司務長”發(fā)現(xiàn)這一秘密,攛弄丁槐仁一塊越獄。夜深人靜時他倆扒開了窗洞,丁槐仁逃了,司務長因太胖鉆不出,沒一點咒念,只能留下來等著領(lǐng)刑。事情就是這樣,正如那司務長臨刑前吐出的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的命。
丁老師命大,死里逃生。真是死里逃生!
如同所有的事情都會成為歷史,丁槐仁案件漸漸被淡忘。當然,除了縣公安,丁犯槐仁讓他們集體蒙羞,成為一塊難以抹去的心病。
若干年后,我把家安在青島,不,是命運將我?guī)У角鄭u。后來又一直在這里生活。這中間,我拜謁過康有為墓,發(fā)現(xiàn)這里離“排”大大爺?shù)牧柎a頭并不遠,便勾起一串串往事,不勝唏噓。有一天接到村書記可重的電話??芍厥俏彝甑暮糜?,異姓弟兄,每逢過年都會在電話里拜個年,敘談幾句,今番不年不節(jié)打來電話,我意識到有些不凡。果然一開口就挾雷裹閃:對你講,丁老師回來了。
丁老師?哪個丁老師?我一時沒反過味兒。
丁槐仁老師呵。
我對上了號,一干往事倏地從遙遠處向眼前奔來。如鬼影幢幢。
三十年啦,我像在自語。
可不是。
丁老師從哪回來的?我問。
國外,美國?,F(xiàn)在的身份是華僑,富商???,今非昔比呵。
當然今非昔比,我感嘆,不由想起那個救人卻不能救己的司務長和那句幾近真理的“各人有各人的命”的話。
當年,丁老師是怎么逃出去的?我問,這是我最想知道的??芍卣f:開始在內(nèi)地流浪,東藏西躲,后來偷渡到香港,又從香港到了美國。對了,幾個同學想去看看丁老師,你,能不能趕回來?
很遺憾,因雜事纏身,我沒能回去看望丁老師。
又過了幾天,在縣水利局干事的鳳起打來電話,說他們已見到了丁老師,又說丁老師很忙,縣領(lǐng)導成天圍著他談招商投資。
他投么?我問。
投,不過他說要先做兩件事。
哪兩件事?
一是為當年的司務長獄友修一座墓,再是在漢河上修一座橋。
我輕輕呵了聲,為謝救命大恩修墓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修橋……鳳起在電話那邊像清楚我的疑惑,說:丁老師說,當年秋天的一個雨夜縣公安到村里抓他,本來逃出來了,可正逢漢河發(fā)大水,河上沒橋,他不會游泳,生生被公安堵在了堤壩上……
為這個?我不勝詫異。
鳳起又說:可重對你講沒講,他對丁老師講了當年我們求老神仙救他的事。
丁、丁老師,他怎么說呢?我急急問。
他什么也沒說,哭了。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對了:老淚縱橫。
放下電話,我的淚也默默流下。耳畔縈繞起合著丁老師口琴伴奏的那首歌:
有一種愛像夏蟲永長鳴
……
對,是1951年,那年我剛?cè)雽W。在本村初級小學念書。津津有味地朗讀第一課: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
對,是六一兒童節(jié),這一天,我們新生入隊,還有縣里在大葦子河灘開公審大會“排人”(槍斃)。兩樁事湊在一起,所以印象深刻。難忘。
早晨起了床,見爺爺在院子里打紙錢,心想是哪家死了人要出殯么?我開門要走,被爺爺喊住,說別走,一會兒把香和紙給你三爺爺送去。我說三爺爺不是死了嗎?爺爺說不死還送這個干什么。先送去,過會兒我也過去,一塊給三爺爺出殯。我說不去,今天學校有事。婆婆問今天不是禮拜天嗎?有啥事?我說入隊,曲老師上午去北峴村完小領(lǐng)紅領(lǐng)巾,回來就發(fā),還照相。曲老師說誰都不能請假。
你敢!爺爺把手朝我一揚。
平日我還是很聽爺爺婆婆的。媽死了,爹“出外”(外出打工),爺爺婆婆照顧我們兄弟姊妹。有句話叫吃人家的飯嘴軟,遇事不大敢“翻騰”(忤逆),何況爺爺脾氣大??山裉觳怀桑f啥也不成。還有比入隊更重要的事么?當然沒有。
跑出家門,才曉得錯了,錯在沒把事分開檔,應先把香、紙送給已成死人的三爺爺,然后開溜,上學校,不出殯無礙。出殯的人多,穿一樣的白孝服,認不清誰是誰,能打馬虎眼。
走在街上抬眼向村東方向望望,那里沒一點動靜,日頭還沒從東河上升起來,霧氣也沒從堤壩上的柳樹梢消散,出來得太早了?;丶??不行,那是自投羅網(wǎng)。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一會兒,肚子就咕嚕咕嚕叫起來,這才想到?jīng)]吃早飯。稍一思忖,就抬腿朝村西頭我的伙伴可重家走去。
可重一家人正在吃飯。煮地瓜,苞米面餅子,糊涂粥(高粱面粥),還有咸蘿卜干。論吃飯,家家戶戶都差不多。而可重家讓我上眼的是擺在炕中央的那張雕花紅木飯桌,亮得刺眼,可重說這是土改時分給他家的。除了這張飯桌還有一只樟木箱子和一具犁。我挺眼饞,家里被劃中農(nóng)成分,啥也沒分到。
我說可重快吃,一塊去學校。別晚了。
下面就按我的預料發(fā)展了:可重他媽問我,風響(我的小名)這么早出來,吃飯了嗎?我說不餓。他媽說這陣不餓,過會兒就餓了,在這兒吃吧。不等我回聲,可重從柳條盤里拿起一塊餅子就往我手里塞,說吃。我覺得人家這樣,再不吃就是不識敬了,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同樣是餅子,我覺得可重媽焐的比我婆婆焐的好吃多了。何況還有這么講究的飯桌。
吃得肚子舒舒服服,沒別的可說該上學校了。出門,日頭已升到柳樹梢上面,霧也散了。打眼能望出好遠。而可重看的是近處,是一座有“紅杏出墻”的院子??芍刂钢竼柧湎氤??我問人家能給?可重做了個鬼臉就上前去敲門,吆:鳳超上學了。沒人應聲,他再吆一遍,里面?zhèn)鱽眸P超他媽的聲音:走啦走啦,去學校領(lǐng)紅巾去了。
哼,還紅巾呢!計謀沒能得逞,只能以嘲笑來解氣。
再往前走,碰見從胡同出來的可舉和鳳起。在俺們村,可字輩的是畢姓,鳳字輩的是尤姓,論輩分可字輩和鳳字輩同輩,稱兄道弟。上學后就跟著老師直呼其名了。可氣的只我例外,一齊叫我的外號:地龍(蚯蚓),叫地龍是因為我小時吃土的緣故(多少年后曉得是身體里缺鋅)。
鳳起問我:地龍你知道三大爺是咋死的嗎?我說病死的唄。他說不是的。我問那是咋死的?這時可舉接過話頭,說是吊死的。我根本不信,瞪他一眼說:胡說八道。鳳起說可舉說得對,三爺爺是吊死的。我害怕起來,兩個人的話由不得不信,可嘴里還是不肯認,嘟囔說不能不能,好好地咋要上吊呢,不可能??膳e有些生氣說愛信不信。鳳起說吊死好幾天了,沒聲張,很多人都不知道呢。一直拖到今天才出殯。我問為啥拖到今天才出殯?鳳起吃驚問這你也不知道?三爺爺他兒,也就是鳳坡他爹,今天就會死,等死了一塊出殯。我握緊拳頭,直想朝鳳起那張永遠洗不凈的臟臉打過去,他好像也意識到危險來臨,趕緊撤后一步說騙你是小狗,開始我也不信,好好一個人咋能說準了死期,可這事還真是這么回事。我反駁說樹昌叔在縣里當干部,好好的……可重打斷說啥個好好的,好好的能被抓起來,判死刑?今天在大葦子河灘開會排人(槍斃),里面就有鳳坡他爹……
鳳起說:三爺爺就是為這事才上吊的……
他們再說什么我就聽不見了,耳朵嗡嗡地響,像丟了魂似的跟在他們身后往學校走。
縣里要開公審大會,在大葦子河灘排人,排的里面有鳳坡他爹,因事關(guān)我的本家叔,盡管心里害怕還是豎起耳朵來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就一點一點地聚攏起來:開會排人的事本來是嚴格保密的,可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而鳳坡家的一個親戚就是在縣公安工作的,這親戚就悄悄地把消息傳給鳳坡家,鳳坡的爺爺(也就是我三爺爺)經(jīng)受不住這個打擊,半夜在牲口欄里上了吊。就這樣。想到三爺爺那副驢脾氣(他外號就叫三驢),我相信這是真的。至于三爺爺死了不發(fā)喪,家里要等他兒——我樹昌叔死了一塊埋,大伙,也包括我,就不怎么相信了,覺得鳳坡家不該把兩樁慘事合成塊,這不是慘上加慘么?然而事實勝于雄辯,這事實就是鳳坡他叔已經(jīng)帶人在尤家塋地并排挖了兩個墓坑。
俺爹也被叫去挖坑了。一個外號“大頭娃娃”的男生說。
真的?
撒謊是小狗。
大伙瞪眼你看我,我看你,由不得不信了。
這時,從大葦子村方向傳來嘀嘀嗒嗒的軍號聲。號聲就是命令,神情驚慌的同學們一齊奔出校門,來到與學校毗鄰的河壩上,往河上游望去。這河俺們一直叫東河,多少年后才知道官名叫漢河。一條不起眼的河卻有個雄偉名字,真不可思議。漢河發(fā)源于昆崳山,流經(jīng)沿途的村莊后流進北海(渤海)。大葦子村在俺們村的上面,有三四里路遠,河在那里拐了一個彎,就拐出一大片河灘來,由于被河壩上濃密的柳樹遮掩,俺們看不到今天被當成排人刑場的河灘。可曉得河灘上肯定扎了臺子,臺下肯定有密密麻麻的人群,當然還會有跪在那里的反革命和用槍指著他們的民兵??晌覀円桓趴床灰姟{想象。
聽說年后縣里已“排”了好幾回人,在別處,大葦子河灘是頭一遭。這在當?shù)厮闶切迈r事。愛看熱鬧的人就從下游各村涌上河壩,沿平坦的壩頂向大葦子河灘奔過去,浩浩蕩蕩。
同學中也有人躍躍欲試,特別是三、四年級的男生,但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對,理由是說不定曲老師早早就從北峴村回來,要見人跑掉會發(fā)火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一向嚴厲的曲老師不會容許他的學生不守紀律。于是就沒人敢于擅自行動,甚不情愿地留在壩上,眼巴巴望著柳樹行后面的大葦子河灘。似乎能聽到大會會場的嘈雜聲,當然還有那吹起來就不停歇的軍號。
為什么“排”人之前要大吹軍號呢?在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我仍然不解其中原委。然而卻形成一種條件反射,無論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只要聽到嘀嘀嗒嗒的號聲,我就會想到行刑“排”人,眼前出現(xiàn)將白亮沙灘隱藏起來的柳樹行。
我們在等待,等待一樁人人懼怕的事情,盡管對這事情的意義并不明確,甚至也曉得其觀賞性也僅限于最終從柳樹后面?zhèn)鱽淼囊慌艠屄暎@槍聲也許并不比過年的鞭炮來得更清脆響亮,可仍然讓人充滿期待??謶忠彩侨伺c生俱來之所需?
漫無邊際的等待會讓人困頓,感到無聊,不耐煩,便就地做起了游戲,女生從兜里拿出毽子來踢,還有的在地上劃了線“跳房子”。男生的玩法更是五花八門,卻也是老掉牙的“莊戶耍”。如彈蛋(玻璃球),打“家棍”(木頭)。其中一項頗新鮮的是“打老蔣”:用五塊石頭擺成一個軍事陣列,中間一塊大些的代表反革命頭子蔣介石,他的前面和后面是前鋒與后衛(wèi),左面右面是左軍與右軍。玩法是大家依次向陣列投擲石塊。爭先恐后將前鋒后衛(wèi)與左軍右軍打倒,而沒能建功的那一個人就成了此役抓獲的老蔣。對老蔣的懲罰是游街示眾。前鋒背著,左、右軍扯著兩耳,后衛(wèi)在后面掄拳擊背。這游戲的結(jié)局常常是“老蔣”忍受不住揪打而哭泣,告饒。這也是游戲本應取得的效果。
這是男孩子們最喜歡玩的游戲,我也是。可沒等輪上我,我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小名:風響——風響——我先一愣,轉(zhuǎn)身望望,是婆婆那半截樹樁樣的身影立在村頭。
我慢慢吞吞地挨過去,氣呼呼地吆:干嗎喊俺小名?婆婆不理會我的抗議,說時辰到了,快回去給你三爺爺出殯。我說急啥,俺樹昌叔還沒“排”呢。再說還要等著曲老師回來發(fā)紅領(lǐng)巾呢。婆婆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往村里拉,邊拉邊說:你三爺爺是你爹的親叔,你這當孫子的不去出殯人家會笑話的。我想想也是,這是不能破的規(guī)矩。我媽死時,不單是鳳坡,他爹——也就是我樹昌叔也專程從縣城趕回來,帶回“童男童女”和“大白馬”??山裉?,樹昌叔就要……
我不再與婆婆爭競,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了家,婆婆從柜子里拿出一件孝服,這是媽死時做的,后來過年過節(jié)上墳也穿。農(nóng)村孩子差不多是穿白衣長大的。婆婆邊幫我穿邊說:你爺爺已經(jīng)過去了,你快去,別耽誤起靈。
盡管心里還是惦記著“入隊”大事,可還是聽從婆婆,以當尤家子孫為重。鳳坡家在后街,從一條胡同穿過去就是。剛出胡同口,便聽見哭聲,嗚嗚咽咽,再往前去,就看見鳳坡家門口站著幾個持槍民兵,個個繃著臉,像大敵當前。我都不認識,知道是外村來的。我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不由得怦怦地跳。害怕是害怕,還記著自己來的“任務”,硬著頭皮往鳳坡家大門走。就被民兵用槍指住。我趕緊分辯,說自己來是給三爺爺出殯的。一個長紅鼻子頭的民兵仔細看看我,說晚了。我吃了一驚。問句:人抬走了?紅鼻子頭民兵收回槍,說抬走了一個,另一個……他住口了,可我曉得他咽回的話是什么。就是……我也不敢再想下去,抬腿往前跑去,剛跑幾步又停住腳,回頭問句:家里還有人嗎?紅鼻頭民兵說有個老太婆,我知道老太婆就是我三婆婆,我還知道,鳳坡也跟著出殯隊伍到塋地去了,在那里等他爹的尸體從河灘運過去,和他爺爺一起下葬。
回到家,我把孝服脫下來,丟給婆婆,婆婆生氣地說:這孩子,叫你去給三爺爺出殯咋又跑回來了?我悶悶地說,晚了。婆婆皺起眉頭問晚了?我說嗯。婆婆又問去塋地了?我又嗯了一聲。婆婆想想說:你趕快去塋地,三爺爺和樹昌叔都是你長輩,得去磕頭。我說我不去,害怕。婆婆看看我說,沒事,死鬼不嚇唬自己的親人。我一下子想哭,咽聲說:可樹昌叔還沒死哩。婆婆半天不吱聲,陰著臉,后嘆了口氣,說不去就算了,在院子給你三爺爺和樹昌叔磕個頭吧。又說把孝服再穿上。
磕頭的時候我終于沒忍住,哭了起來,起身后我看見婆婆用衣角拭眼淚。
我出門往學校趕去,覺得曲老師應該能從北峴村回來了,雖然耽誤了出殯,但入隊儀式還能趕上。走到尤家祠堂前的老柏樹下,陡然聽到上面的老鴉(烏鴉)“哇哇”叫了兩聲,我嚇了一跳,站下,陡地想起我媽出殯那天也有老鴉在樹上叫,那一刻我在樹底下吃生花生,頭一天下大雨,水把還長在地里的地瓜花生沖出來,村里人都去撿。鳳池大哥從地里回來,順手把一墩帶蔓的花生撂給了我。我饞得要命,不管不顧地在柏樹底下大吃大嚼。對了,也就這時候我看見鳳坡他爹我樹昌叔從村外走來(后來曉得是回來給媽出殯),他在我身前停下來,不住打量,問句:你是錫誠家的風響嗎?我哎了一聲,還繼續(xù)嚼花生。他又問:你今年幾歲了?我把花生咽下去,說六歲。他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說真是個孩子呀,不懂事,媽要出殯了還在這兒吃花生。說完又嘆了口氣,問:知道人死是咋回事么?我沒應聲,呆呆地看著他。他說我告訴你吧,人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了。我懵懵懂懂問句:再也見不著了?他一邊點頭一邊擦臉上的淚。我嚇壞了,也許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生死的真諦:就是活人再也見不著死人,死人也見不著活人。這時樹昌叔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說你媽就要入殮了,快回去看最后一眼吧。我撒腿飛奔,一頭撞進院子,這時棺材蓋已經(jīng)蓋上了,木匠正要釘釘子,我的哥哥、妹妹圍著棺材哭,爺爺看見我,想發(fā)火又止住,對木匠揮揮手說等等,讓風響看他媽一眼。木匠就放下錘子,將棺材蓋錯出一道縫,我蹺著腳,從這道縫里我看見媽像睡覺一樣平躺在里面。我大哭起來,隨后被爺爺拉開。媽一輩子沒留下一張照片,我頭腦里的全部印象就是她躺在棺材里面的樣子。
而讓我見媽最后一眼的樹昌叔,此時此刻正在大葦子河灘等死。想到這我眼里又流出了淚,止不住。
學校里空空蕩蕩,人還在堤壩上。我只得再返回去,這時男生都不見了蹤影,一個女生說都去菜園偷黃瓜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男生風風火火地奔回來了,手里擎著翠綠的黃瓜大啃大嚼。可重看見我說你不渴嗎?來,給你一根。說著把一根黃瓜塞在我手里。正這時,只聽有人高喊紅領(lǐng)巾——紅領(lǐng)巾——順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們看見河對岸有一個身影,不住揮動手里的紅領(lǐng)巾。呵,是曲老師,曲老師回來了。
走呵,去迎曲老師呵!可重高呼一聲,真是一呼百應,同學們邁步?jīng)_下河堤,正要趟水過河,被一拉溜站在河灘上的民兵攔?。ㄔ谶@之前俺們竟沒有注意到)吆:站?。≌l都不能亂動!大伙就止住步,又一步一步退回河壩上。都明白曲老師也是被民兵攔在對岸,不得回村。他揮動紅領(lǐng)巾只是向同學們報信他回來了,而且領(lǐng)回了大家盼望已久的紅領(lǐng)巾。
有人氣憤地嚷:層層把守,干么這么戒備森嚴呢?
有人說是怕劫法場吧。
老蔣被趕到臺灣了,誰還能劫法場?
老蔣跑了,還有特務反革命哩,今天要“排”的這些人就是。
特務長個啥樣呢?
誰知道,反正和平常人不一樣。
咋不一樣,鳳坡他爹就沒啥兩樣的。
他爹不是特務,是反革命。
特務和反革命是一路貨。
一路貨咋叫兩個名?
黃狗黑狗都是狗。
誰的話都不能讓人信服,就不再爭競了。大伙又為公審會拖的時間太久憤憤不平。
頂多半個鐘點,槍就會響。說話的是可重。
你憑啥知道?丁啟原不服。
就知道??芍卣f。
你敢打賭?丁啟原問。
敢。咋不敢?怕你?可重不后退。
那打啥賭?
啥都行。
聽說丁啟原和可重要打賭,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一齊慫恿他倆把賭打成。箭上了弦,不得不發(fā)。
一盒洋火。丁啟原提議。
多了。十根??芍匦拚囊缓懈牡绞?,是因為他家窮。
打一回賭,贏輸才十根,沒勁,沒出息,不干。就一盒,愛賭不賭。丁啟原不肯讓步。
行,一盒就一盒。可重不想讓人笑話,咬咬牙,應了。
達成一致。又有了新問題。沒有鐘表,無法計時。
可重問丁啟原:你爺爺不是有塊懷表么?你回去要出來用用。
甭想。甭想。丁啟原把頭搖得像貨郎鼓。
偷出來。畢可重支招。
那他能砸斷俺的腿。丁啟原一臉驚悚。
事情給絆在這里。
丁啟原轉(zhuǎn)向身旁的可重,說你隔家近,回去把你媽的座鐘搬來用用。
可重剛要反駁,卻一下子打個怔,所有的人也怔住了,這是因為吹了半頭晌的軍號陡然停了,這變化有些讓人猝不及防。
幾乎在號聲停下來的同時,從柳樹行背后的河灘那邊傳來了一串清脆的槍聲。
?。“。“。『⒆觽円积R驚叫起來。個個嚇得臉色煞白。
啊,樹昌叔!我在心里呼了一聲。
這時軍號又吹響了。
刑場那邊大亂。嘈雜聲壓過了號聲。那是圍觀的人發(fā)出來的。
果然,這邊民兵也從河里撤崗了。我們看到曲老師揮舞著紅領(lǐng)巾趟水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