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年
一
群星拱簇著一彎殘?jiān)戮従徧匠隽松筋^,山巔與星斗相連,慘淡的月光照映著茫茫的巴灘草原。
殘?jiān)孪?,一頂黑帳篷里如隱如現(xiàn)地閃爍著一盞孤燈。
帳篷門前的那匹黑駿馬蓄勢待發(fā),在焦急中等待著主人將要實(shí)行騎馬揚(yáng)鞭而去的使命。
剛嘎坐在帳篷門前,靜默地張望著那輪冷冰冰的殘?jiān)?。朦朧的月色中,遠(yuǎn)山如黛,隱約可現(xiàn),秋風(fēng)掃地,黃草蕭蕭,顯得一片凄涼。
他和心愛的姑娘只距一山之隔,由于兩個部落之間的恩怨,阻斷了他倆的濃濃情意,現(xiàn)在他們錦書難托,琴瑟之恨,寸心幽怨。
兩地離愁,愁腸百轉(zhuǎn),那重壓于心頭的人間煩事,攪得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喝了最后一碗奶茶,走出帳篷,騎上駿馬揚(yáng)長而去。
二
山那邊,少婦瓊吉剛打完酥油,盤腿坐在帳篷里的酥油燈下,開始挑燈繡起了刺繡。
她全神貫注地繡著一幅月夜鵲登枝頭的刺繡,針在花布上飛快地穿梭著。
突然,一陣悠揚(yáng)的笛聲闖入她的耳際。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一走神,繡花針狠狠地扎進(jìn)了她纖細(xì)的指頭上,一股鮮血順著針眼流淌了出來。
她吮吸了一口鮮血,眼淚卻從她那雙楚楚動人的眼睛里滾落了下來。
于是,瓊吉頓時失去了制作刺繡的興致,收拾了針頭線腦,就囫圇鉆進(jìn)了羊皮襖中。
寂靜之夜,在寒夜中傳來的陣陣笛聲,仿佛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在錐戳著她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重壓于心頭的人間煩事,同樣攪得她百思不得其解。
笛聲的終端是使她那個愛恨交錯人兒,可她覺得地遠(yuǎn)天闊,露冷風(fēng)清,只好躺在黑暗中獨(dú)自悲傷涕泣了。
三
黑駿馬在黑夜里嘶鳴著,仿佛也是為主人那凄楚的笛聲給弄得悲慘不已了。
黑駿馬的嘶鳴聲,止住了剛嘎的笛聲。
此時,他已泣不成聲了。
一陣低泣后,他喝了幾口青稞酒,一股悲涼又一次漫上了他的心頭。
唉!兩地離愁,一尊芳酒,愁腸百轉(zhuǎn),淚灑西風(fēng)。
每個深秋的夜晚,他從未間斷過夜夜笛聲傳情的舉動。
夜霧彌漫,山巒在茫茫大霧中消失;月色朦朧,草原被朦朦的月色吞沒,那頂愛人安居的帳篷,更是云遮霧障,無跡可尋了。
此刻,他才收起骨笛,騎上黑駿馬,隨著黑駿馬的一身凄涼的嘶鳴,返回到自己那頂孤零零的帳篷,孤枕而眠了。
四
不知過了多久,帳篷的天窗外射進(jìn)了幾縷月光,失眠的瓊吉抬眼往天窗外望去時發(fā)現(xiàn):在空中飄蕩的斷云中纏帶著一輪殘?jiān)?,忽隱忽現(xiàn)地在斷云層中慢慢西行。一種久諳離別之苦悠然襲擊了少婦瓊吉的心里。痛苦又一次錐痛了少婦瓊吉憂傷的心。
百無聊賴中,那美麗的童年時光又闖入了她的記憶。
幼年中的瓊吉是在無邊的寂寥中度過的。
還好,離她家?guī)づ癫贿h(yuǎn)處坐落著德格大叔家的帳篷,德格大叔多少是個安慰。
角巴每天來找她玩。可兩人也沒有什么好玩的玩具,無非抓羊羔玩,追牛犢玩,再就纏著爺爺玩羊骨。
山那邊倒有幾家牧戶,可自從她記事起爺爺就對她和角巴說,山那邊居住的是貢布部落的后裔,是我們落加部落的世仇。她也從小就發(fā)現(xiàn)兩個部落為草原鬧矛盾,今年殺了那個部落的幾個壯丁,明年又殺了這個部落的幾個漢子。鬧得雞犬不寧,生死不可往來。山兩邊牧民之間的恩恩怨怨,鬧得兩方的人都提防著對方,彼此不敢接近。
有一天,瓊吉和角巴又跑到離自家?guī)づ癫贿h(yuǎn)的山丘上,趴在草地上玩羊骨。
他倆各拿出數(shù)目相同的羊骨,爭做頭家的事而鬧得不可開交時,突然傳來一陣馬的嘶鳴聲。當(dāng)他倆停止?fàn)巿?zhí),循聲望去時,發(fā)現(xiàn)山梁上出現(xiàn)了一個騎馬的少年。少年用一種渴求的目光望著這對盡興玩耍的小伙伴。
那馬是一匹黑駿馬。
其馬毛色烏黑,如同披著一身黑色的錦緞;走起路來昂首揚(yáng)蹄,平穩(wěn)優(yōu)雅;神色性情暴烈,桀驁不馴。
瓊吉和角巴被那匹漂亮的黑駿馬給吸引住了。他倆都帶著羨慕的眼光端詳那匹黑駿馬以及騎在黑駿馬上,穿著一身講究的藏服,戴著紅色狐皮毛的少年而望而卻步時,德格大叔來到他倆的身旁,說:阿米嘎吱(寶貝),不要輕易相信山那邊的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不要被假象所迷糊,他們可是一群卑鄙無恥的小人,毫無人道的惡魔,你們要提防著他們一點(diǎn)兒呀。
那少年也見到了德格大叔,驚慌而逃,從那座山丘上消失了。
從此,一種結(jié)交的欲望占居了瓊吉和角巴幼小的心靈。
某天,趁大人不注意,他倆也騎著他倆的馬(一匹青馬,一匹絳紅馬。)趁機(jī)溜出牧場,向更遠(yuǎn)的草場奔馳而去,去尋找更多的朋友。也是去消遣,打發(fā)寂靜的草原帶給他們的寂寞。
爬上山頭,他倆第一次見到了山腳下,廣袤無垠的草場里,忽隱忽現(xiàn),海市蜃樓一樣隱沒在碧綠的草叢中,升起裊裊炊煙的黑帳篷。
汪……汪……汪……
他倆騎馬站在山頭上,俯瞰著山腳下的牧場好長一陣后,不知是哪家的牧羊犬發(fā)現(xiàn)了他倆而狂吠了起來。
牧羊犬的吠聲,引出了帳篷里的牧民,站在帳篷前仰望山頂,不久,幾個黑影匆匆向山丘移動而來。
“瓊吉,撤!”
角巴一提醒,瓊吉就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緊跟著角巴疾駛而去。
沒走多遠(yuǎn),后面幾匹騎手緊隨而來,仿佛是激流而至的洪流。
“抓住他倆,交給社長處置。”
“站?。蓚€窮小子?!?/p>
“窮小子,看你倆往哪里跑!”
幾匹坐騎越追越近。
“瓊吉,加速,跟上我?!?/p>
角巴催促瓊吉走快點(diǎn)兒,可后面的尾隨者近在咫尺。
“哈哈,抓住她,抓住那個女的,那個男的就自然會來救這姑娘的,我們就不費(fèi)吹灰之力能抓到他?!?
一個稍微大一點(diǎn)兒男孩高喊到。
“我抓住她了,我抓住她了!啊……”
就在有個毛頭小子從他的坐騎躍上瓊吉馬背上的關(guān)頭,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拋兒聲,那個毛頭小子從半空墜落在草灘上,傳來狼嚎鬼叫般的哭喊聲。
同時,一匹黑煤球一樣的駿馬橫空而出,追上瓊吉的馬,一把把她抱到了他馬背上。
“角巴,救我!”瓊吉驚嚇得大聲向角巴呼救道。
“瓊吉,我來了?!苯前蛣傉{(diào)轉(zhuǎn)馬頭,準(zhǔn)備向眾人疾駛而去。
“快走,不要吃了眼前虧?!蹦呛隍E馬的主人又撥轉(zhuǎn)了角巴的純青馬,向草原深處疾駛而去。
“剛嘎,你這個叛徒,有種你永遠(yuǎn)別回貢布部落!”
黑駿馬的主人,不理那些人,駕馭著黑駿馬向草原深處疾駛而去。
后面,緊跟著載人的一匹純青馬和一匹不載人的絳紅馬。
從此,她又多了一個異性朋友。
她們騎著馬玩山游水,度過了無數(shù)個春夏和秋冬。
她多么留戀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啊
五
月光慘淡地照耀著荒蕪的巴灘草原。
夜異常的寧靜,除了一兩聲野狼的慘叫聲,整個草原沉浸在無邊的寂寥中。
彎月下的黑帳篷像一葉孤舟,在凄厲的秋風(fēng)中飄搖著。
從黑帳篷的天窗里灑下一層淡淡的月光,照射在灶臺上,“塔夸”中微弱的火苗在努力地舔著鍋底,將息就息的樣子。
土炕上的德格老兩口還沒有睡著,顯然也聽到了凄楚的牧笛聲和黑駿馬凄厲的嘶鳴聲。
老倆口在被牛糞火烘烤炙熱的土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好長一陣后,德格大叔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這個犢崽子,也忒有耐性了。都五年了,他一直這樣折磨我們,也太欺負(fù)人了吧?”德格大叔極不耐煩地說。
“唉,我還挺喜歡他的執(zhí)著!按理說,他算是個有良心的漢子,如果我是兒媳婦(瓊吉),也愿意等待這樣的男人?!奔蚊髬饑@息了一聲后說。
“閉嘴!蠢貨!你老糊涂了吧!他可是我們仇敵部落的后生呀?有仇不報(bào)非君子,我還沒來及給我的兒子報(bào)仇呢,你已經(jīng)打算把兒媳婦嫁給他的情敵,虧你說得出口!”嘉毛吉大嬸的話徹底惹怒了德格大叔。
“冤冤相報(bào)何時了,何況你我都成一把老骨頭了,就算有了報(bào)仇的機(jī)會,你還能端的起獵槍嗎?女人如花,過了一季就少一季,我替瓊吉難過呀!多么漂亮的姑娘??!她的青春就這樣荒廢了。可憐啊,可憐!”嘉毛吉替瓊吉惋惜道。
“世上男人千千萬,她嫁誰不行非得等他。她如果嫁給剛嘎就等于背叛我們的兒子(角巴)?!钡赂駳鈶嶋y平地說。
“如果沒有那次糾紛,瓊吉不一定嫁給角巴。再說,引起那次糾紛的不是剛嘎,惡霸貢布的兒子才是攪起那場糾紛的屎棍子,我想我們冤枉剛嘎了,我們不應(yīng)該把屎盆子扣在剛嘎的頭上??!”嘉毛吉大嬸有些焦躁了起來。
“你,魔鬼纏身了呀?今天怎么一反常態(tài)地向自己恨之入骨的仇家辯護(hù)起來了呢?”德格大叔猛然有些不了解自己的老伴了起來。
“恨歸恨,可人活著不能黑白顛倒??!佛說,心中裝滿著自己的看法與想法的人,永遠(yuǎn)聽不見別人的心聲。你這個頑固的家伙!”嘉毛吉大嬸憤慨地說。
“你可不要犯糊涂了啊,是貢布部落的人殺死了我們的孩子和瓊吉的父母的?。∵@口氣我咽不下去!再說,瓊吉也不見得放下包袱去嫁給那個殺死自己父母仇人后裔剛嘎的?!钡赂翊笫宸直娴?。
“唉,冤冤相報(bào)何時了啊!唵嘛呢叭咪吽,愿佛指明我們一條明確的人生路途,不要我們這些可憐的人活在痛苦中吧!唵嘛呢叭咪吽……”嘉毛吉大嬸默默祈禱起來。
帳篷外面,秋風(fēng)開始肆虐了起來。
殘?jiān)吕淅涞啬n茫的巴灘草原。
六
淡月籠沙,秋水低吟,面對著沉浸在凄寒中的巴灘草原的冷落,凄涼悲苦之情在剛嘎的心中油然而生。
釀成他和瓊吉悲慘命運(yùn)的那段往事又一次闖進(jìn)了他的心間,痛苦再次吞噬剛嘎剛被酒精麻木過的心。
他不想閃躲,也無法閃躲往事襲來折磨他的靈魂,就讓無緣的痛苦徜徉在他心間,任它啃噬、折磨和抽打他的靈魂。
那也是一個凄涼的秋季,經(jīng)過了一個夏季漫長的相思苦的情侶見面后,盡訴衷腸,忘記了草場上的羊群。結(jié)果,瓊吉的羊群翻過了自家草場的領(lǐng)域,闖進(jìn)了貢布部落的草場。當(dāng)他倆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釀成了無可挽回的后果,以惡霸貢布的兒子吉瓊為首的貢布部落的人馬奔上山頭,欲把瓊吉的羊群強(qiáng)行趕走。
這時,在牧場里干活的瓊吉的阿爸阿媽等人(落加部落的后裔)發(fā)現(xiàn)后,也騎馬趕來阻止,于是兩個部落的后裔們再次發(fā)生沖突,在激烈的搏斗中瓊吉的父母等躺倒在血泊中。瞬時,瓊吉失去了雙親,變成了孤兒。他和瓊吉的愛情之花瞬間被那場突如其來的秋霜給摧毀了。
瓊吉失去雙親,德格夫婦收留了瓊吉,瓊吉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痛苦折磨后,悻然嫁給從小愛慕她的角巴。
從此,瓊吉心里裝著對貢布部落的仇恨,與角巴過著不淡不濃的夫妻生活。
不知過了多久,某天,角巴出去尋找走失的牛群時,遇上了惡霸貢布的兒子吉瓊為首的貢布部落后裔的人,被他們活活打死后,綁在馬背上馱回了家。
悲痛再一次侵蝕了落加部落,也籠罩在了瓊吉的心靈,剛嘎再一次成了替罪羊,她們把殺害角巴的罪名怪在了剛嘎的頭上,同時,他和瓊吉之間再次加深了仇恨的溝壑。
月缺月圓,酷暑穿梭了好幾個輪回,有些事情被歲月的輪盤磨滅了,唯獨(dú)仇恨和相思交織在他和瓊吉的心間無法抹去。
七
夜里不知什么時候下了一場薄雪,少婦瓊吉起床時,巴灘草原已經(jīng)是銀裝素裹了。
她顧不了寒雪帶來的刺骨之冷,洗漱好后,攜帶著擠奶桶凝然走進(jìn)牛群中,溫順地蹲在母牛胯下擠起了牛奶。
隨著她纖細(xì)雙手優(yōu)美的節(jié)奏,潔白的奶汁就從母牛體內(nèi)噴涌而出,嘩嘩嘩地流進(jìn)奶桶里。
微風(fēng)帶著馥郁的奶香吹來,把整個草原的早晨都深深地熏醉了。
這時,她聽到了駿馬的嘶鳴聲,她從母牛胯下站起了,往草原深處看去時,發(fā)現(xiàn)一匹疾駛而行的黑駿馬,她出神地凝望著黑駿馬和騎在馬背上的青年。
黑駿馬像一塊煤炭,在皚皚白雪上漸行漸遠(yuǎn)。
白雪中,少婦瓊吉分外妖嬈。
站在皚皚白雪中,少婦瓊吉依然春情蕩漾,蜂腰婀娜,袍紅簇翠……
八
殘?jiān)略诔筷刂惺チ斯鉂?,像一彎羊脂玉佩,冷冷地掛在西山頂上,就要隱沒的樣子。
一片孤云在萬里蒼穹飄蕩,沒有一定的方向,沒有相隨的伴侶,渺不知南北地在巴灘草原的上空游蕩著……
德格大叔在帳篷前做早禱時,瓊吉已經(jīng)打好了酥油茶,靜候兩位老人用餐。
“瓊吉,昨晚又沒有睡好覺吧?”
德格大叔未進(jìn)帳之前,嘉毛吉大嬸就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瓊吉聽了。
“阿媽,你怎么這么說話呢?”瓊吉有些不安地說。
“昨晚,那笛聲弄得使我心腸憔悴??!”嘉毛吉看了一眼瓊吉,說,“都是女人,我也是從你的年紀(jì)里走過來的,這女人就像原野上的花,有季節(jié)的,過了那個季節(jié)她就會凋零的。我明白你的心思,放下包袱吧?人總不能活在仇恨中,或許,我們真冤枉剛嘎了。再說,惡漢吉瓊也被公安審判了,也替亡者報(bào)仇了。活在仇恨中是痛苦的??!明天又到你阿爸阿媽的祭日了,我們都到寺院給他們祭拜,從此,我們都放下包袱,你也該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了?!?/p>
“阿媽,我的心早已死了,我們就這樣過下去吧?”
嘉毛吉的話,再一次勾起了瓊吉內(nèi)心的苦楚,她眼淚婆娑地看著嘉毛吉說。
“這不是你心里的話,你已經(jīng)夠苦的了,不要有太多的顧慮了。佛說,不寬恕眾生,不原諒眾生,是苦了你自己?!奔蚊托牡貏窠猸偧?/p>
“阿媽,您不要逼我了,難道我哪里做得不對嗎?他是殺死我父母和丈夫的兇手,你讓我去嫁給他嗎?”瓊吉哭泣道。
“瓊吉,我不反對你嫁人,可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嫁給剛嘎,你為了自己的幸福,不會不顧你阿爸阿媽的仇恨吧?”
這時,德格大叔進(jìn)了帳篷,唱反調(diào)道。
“瓊吉,不要聽他的?;蛟S我們對剛嘎的成見太深了,明天我陪你們一起去寺院親自聽聽曲加活佛的話,他是整個事件的知情者,對這件事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瓊吉,不要太執(zhí)著了,今日的執(zhí)著,會造成明日的后悔啊?!奔蚊髬鹜诹艘谎鄣赂翊笫搴笳f。
瓊吉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痛哭著跑到帳篷外面去了。
帳篷里傳來嘉毛吉大嬸和德格大叔的吵架聲……
九
那層薄雪很脆弱,一碰觸到陽光就融化了,潮氣變成了縷縷霧氣,巴灘草原被霧氣給籠罩了,裊裊騰騰地升上了天空,聚集在半山腰里,仿佛給遠(yuǎn)山系了一條潔白的玉帶。
殘?jiān)略诒谎┗ǜ采w的山頂上徘徊了一陣后,隱沒在大山背后了。
羊群在草原上悠閑地啃噬著秋草。
瓊吉牽著馬兒,跟在羊群后面放聲歌唱,滿腹的惆悵使她透不過氣來,只能用歌聲來排遣內(nèi)心的痛苦了。
蒼茫的原野,
涼意還未盡,
綠色又漸漸盛滿了你的眼睛,
故鄉(xiāng)的溫馨還是這樣的濃,
勤勞的人啊,
你又要遠(yuǎn)行。
蕭瑟的秋意淡淡的月光,
依然不見你回到故鄉(xiāng),
點(diǎn)點(diǎn)的星光為誰閃爍,
馬背上的人啊,
你可否思念故鄉(xiāng)。
借酒消愁愁更愁,用刀斷水水更流。
她生活在千年不變的巴灘草原上,觸景生情,歷歷往事不斷涌進(jìn)她稚嫩的心際。
她放了那匹駿馬,平展展地躺在蒼茫的秋草中,任無情的愁緒來撞擊她的心田……
記得那也是個深秋的夜晚。
剛從夏季草場遷移到秋季草場后,瓊吉、角巴和剛嘎他們久別重逢,難免有些忘形,就瘋狂地嬉戲了起來。
夜深人靜,剛嘎和角巴離去后,她阿媽就把她叫到外面談心時,告訴了她一個使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輪彎月掛在天幕上,像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天上新月穿越,月下秋草搖曳,把斑駁的光影輕輕地灑在草叢之間,那清新、柔和的光像秋水在流動,仿佛要沖破籠罩大地的暮靄。
在草灘上,瓊吉躺在阿媽的懷里,望著那輪彎月在出神。阿媽愛撫著瓊吉那頭秀美的長發(fā)說:“傻丫頭,這么大個姑娘家了,還沒有一個整形,你已經(jīng)有麻煩了!”
“莫名其妙,我有什么麻煩呀?莫非你嫌棄我了?”瓊吉望著彎月沒心沒肺地說。
“唉,剛嘎和角巴都愛上你了?!卑寫n心忡忡地說。
“當(dāng)然,他倆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哥兒們啊,他們不愛我愛誰呀?”瓊吉依然望著彎月回答。
“傻丫頭,本來呀藤繞樹,鳳求凰是件好事,可是兩個男子同時愛上一個女子,就會給那個女子帶來痛苦的。”
“你說什么呢?我們是哥們兒,他倆是我的哥哥和弟弟,說什么愛呀恨的,兄妹之間能產(chǎn)生男女之情嗎?”瓊吉聽出阿媽的意思,騰地翻起身辯論道。
“說你傻吧,你還不信,你這么認(rèn)為,可他倆不這么認(rèn)為呀。阿媽是過來人,我看出了他倆看你的目光中帶著的那股火。我怕這火會燒著你?!卑屇托牡貏窠獾?。
“不可以,我只做他倆的姐姐或妹妹,我不允許他倆心存惡意?!杯偧獜?qiáng)詞奪理道。
“但愿事情按你的想象發(fā)展,怕就怕事與愿違,在你身上發(fā)生什么禍端。唵嘛呢叭咪吽,愿佛保佑我女兒一生辛福?!卑寭?dān)憂地祈禱道。
“阿媽,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幸福的。”瓊吉信心十足地說。
“好,阿媽我相信你。”
于是,她倆都不說話了。阿媽輕吟著一首古老的歌謠,撫弄著瓊吉秀美的頭發(fā)。瓊吉凝望著那輪秋月,內(nèi)心交織著回憶與希望,時而明快,時而暗淡,沉郁頓挫,低回掩抑,耐人尋味。
后來,事情果然向阿媽所說的那樣發(fā)展了。
剛嘎和角巴明爭暗斗,輪番向瓊吉獻(xiàn)起了殷切。于是,瓊吉就說出了她只愿做他倆的姐姐或妹妹,不做情人或妻子的決定。
可沒過多久,她自己卻陷進(jìn)了戀愛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了,她深深地愛上了剛嘎。為了不傷害到角巴,她把愛情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可愛情卻像海的波濤,層層疊疊,翻卷著浪花,在她的胸腔里翻滾。
直到來年夏季的賽馬會上,瓊吉發(fā)現(xiàn)剛嘎試圖追求別的女子時,她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翻滾的波浪,向剛嘎傾訴衷腸。剛嘎當(dāng)然求之不得,于是就向瓊吉求愛,倆人迅速陷進(jìn)了愛情的溫柔鄉(xiāng),恩恩愛愛,卿卿我我了起來。
角巴當(dāng)然免不了心生凄楚,可他不嫉妒剛嘎,在舔舐傷口的同時,他也默默祈禱剛嘎和瓊吉恩愛美滿,廝守終生。當(dāng)角巴打算知難而退的時候,事情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兩個部落后裔之間的恩恩怨怨升華,發(fā)生了一場慘案。慘案中瓊吉失去了雙親,剛嘎和她反目成仇,那段令人羨慕的愛情像一塊隕石,從他倆的青春中隕落了。
無耐之際,瓊吉做了角巴的妻子??珊镁安婚L,角巴也喪命與貢布部落的人手中。
從此,瓊吉的心里對剛嘎愛恨交織了起來。
可每年深秋殘?jiān)轮袀鱽淼年囮嚨崖暎蛋到移瓠偧獙偢碌乃寄?。瓊吉對剛嘎和角巴思念的誠意,化作帳中一夜的幽夢,無奈醒后仍是水隔絕,天遮斷,不見其形影。
十
遠(yuǎn)山連綿起伏,橫亙千里。
起初,淡淡的薄云漂浮在層巒疊嶂的山峰之間。不一會兒云隨風(fēng)飄,迅速向巴灘草原深處蔓延。頓時,巴灘草原的上空云霧密布,一場猛烈的暴雨籠罩在了巴灘草原的上空。
沉浸在痛苦回憶中的瓊吉還全然不知這風(fēng)卷云滾的一幕,依然躺在草甸上,處在半醒半夢中,回憶著那場血淋淋的殘酷往事。
另一場危機(jī)也悄然向她逼近。
一群四處覓食的草原狼,也從山嶺上下來,悄然向瓊吉的羊群挺近。
咔嚓嚓……
一聲炸雷把處在深度痛苦中的瓊吉給驚醒了,她一骨碌叢草地上翻起來,揉著睡意惺忪的眼睛向遠(yuǎn)處望去時,遠(yuǎn)山一帶的秋雨呈青色向草原深處襲來。
那雨勢很猛烈,幾只悠然在天空盤旋的雄鷹來不及躲避而被擊落,把牧草覆蓋的原野一瞬間打得煙塵滾滾,她的羊群被暴雨的長鞭抽打著驚慌失措中四處躲避。情急之中瓊吉到處追尋自己的羊群。
這混亂的巨變給狼群帶來了可乘之機(jī),都倒背著耳朵,冒著一縷縷雨幕,向瓊吉的羊群出擊。
雨幕中,那些機(jī)警的生靈像一枚枚離弦的箭,向一只只綿羊直飛而去。
少婦瓊吉在不可收拾的潮水中被攜裹,她大喊大叫,卻毫無聲響,她的喊聲被炸雷和雨聲給淹沒了。
就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她看到了一幕動人的場景。
在一匹背上騎著牧人的黑駿馬的帶領(lǐng)下,一群不肯安分的生靈從無數(shù)谷口、山坡涌出來山洪奔瀉似地在巴灘草原上匯聚后,嘶鳴著、喧叫著、紛亂著向狼群奔赴而去。它們追趕著、撕咬著、踩踏著狼群,狼群躲閃著、吆喝著、翻滾著四處逃竄。
幾分鐘后,馬群消失,暴雨停歇,草原一下子靜了下來。
處在錯愕中的瓊吉醒悟后,四處尋找驚慌失措中跑散的羊群,等把所有的綿羊都找到后,才想起了剛才騎馬相救的黑駿馬和牧人。
她四下里尋找馬群和騎馬馳騁的牧人時,發(fā)現(xiàn)那人騎著那匹黑駿馬,牽著瓊吉的絳紅馬,從遙遠(yuǎn)的谷口奔襲出來,匆匆向她馳騁而來。
走近后,瓊吉才發(fā)現(xiàn),那牧人不是別人,而是使她愛恨交錯的剛嘎。
“怎么是你呀?為什么來關(guān)我的死活?你不是盼我們死絕而后快的嗎?別拿這種伎倆來掙得我對你的寬?。 杯偧坏桓屑に?,反而指責(zé)起他來。
“唉……”剛嘎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后,坐在一塊干燥的石頭上,猛吸起紙煙來。
“你嘆息什么呀?難不成我們冤枉你了不行?雪雞潔白尾巴黑,老熊烏黑胸口白。我們冤枉你了,總會有澄清的一天,你能澄清自己的罪行嗎?”瓊吉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道。
“河谷平原的長短,不走三步不明;大河流水的深淺,不到河中不知。你沒有澄清黑白的誠心,怎么能解開謎團(tuán)呢?”眼淚不聽使喚地從他的眼睛中簌簌滾落下來,“這些年兩邊的人都對立我,我成了難鳴的孤雁,還背著殺死情夫的罪名,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
“我親眼看見你拖著角巴的尸體回來的呀?就是你懷恨在心殺死了角巴,你是兇手。兇手!”瓊吉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剛嘎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抽著煙。
在那兩個舊日里恩愛有加的男女互相指責(zé)不休的時候,那兩匹獲得自由的駿馬相互追逐著馳騁嬉戲了一陣后,這時已在近處緩緩?fù)W?,站在燦爛的夕陽中,低垂著脖頸,一副歉疚地想說“對不起”的神態(tài),相互撫慰著。
過來一陣后,剛嘎打算要離開了。他打了個響亮的口哨后,黑駿馬咴咴地嘶鳴著向主人跑來。
剛嘎翻身騎上馬背,欲要揮鞭策馬揚(yáng)長而去。
“假如你想澄清黑白,請找曲加活佛吧,他會給你準(zhǔn)確的答案。我一直在等待你做我的新娘,直到海枯石爛。再見!”
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上奏出嘚嘚的鼓聲,漸行漸遠(yuǎn)了。
瓊吉望著剛嘎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失聲痛哭了起來……
十一
枕簟生涼,帳內(nèi)乍冷,秋的涼意已漸漸襲來。
凄清之夜,剛嘎滿懷愁緒依然無法入睡,要忘卻前愁,卻無以為計(jì),縈懷繚繞,糾纏繾綣。于是,他騎馬來到附近的山梁上,對著少婦瓊吉家的帳篷深情地吹奏起了笛子。
雨散云收,天空潔凈如洗。一彎殘?jiān)抡赵诎蜑┎菰?,月冷星稀,微寒侵衣?/p>
陣陣催人斷腸的笛聲,使得他追憶起往昔旖旎繾綣的一段柔情。
他和瓊吉感情篤深時,剛嘎騎馬帶瓊吉來到圣湖邊上玩耍,一番柔情過后,剛嘎坐在草坪上吹奏起一曲《牧民新歌》的笛曲。瓊吉即興起舞,只見她長袖飄飄,翩翩起舞。那婀娜的舞姿、含情的笑靨、婉轉(zhuǎn)的歌喉,都給迷戀中的剛嘎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而在這霜落之秋,剛嘎與戀人分手,自有一份難遣的情懷,尤其在這凄涼的秋夜,追懷往昔的戀情,更加重剛嘎今夜情思凄苦的惆悵……
十二
瓊邁寺依山傍水而建。風(fēng)景秀麗、奇峰重疊的環(huán)境中,山前山后林木茂盛,蒼翠秀麗。
德格大叔騎著馬,趕著牛車載著少婦瓊吉和嘉毛吉大嬸向瓊邁寺緩緩駛來。
山谷中潺潺小溪,百鳥爭鳴,與寺院學(xué)僧的朗朗誦經(jīng)聲渾為一體。
瓊吉突然聽到一陣馬的嘶鳴聲,抬頭仰望時,發(fā)現(xiàn)那匹黑駿馬從山梁上疾駛而去。
到了寺院門口,德格大叔把駿馬和牦牛拴在寺院門口的拴馬樁上,帶上從鎮(zhèn)上買來的哈達(dá)、酥油和供品,領(lǐng)著嘉毛吉和瓊吉進(jìn)了寺院。
院落寧靜,殿前石頭鋪著庭院,石縫中生著淡淡的青草,好似空城。
進(jìn)了寺院的大門,德格大叔徑直走到煨桑臺前,把炒面、柏香枝葉、茶葉等煨桑物品投進(jìn)了桑池中,等煨桑物變成一股濃煙之后,他就邊拋灑神馬,邊誦讀著真言,圍著煨桑臺轉(zhuǎn)了起來。
之后,德格大叔和嘉毛吉大嬸口中喃喃誦讀六字真言,邁著蹣跚的腳步,圍著大殿或瑪尼石堆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著。撥弄的那一排排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個勁兒地轉(zhuǎn)動。
轉(zhuǎn)完大殿和經(jīng)堂,德格大叔就帶著嘉毛吉大嬸和瓊吉就來到曲加活佛的寮房門口,跪在寮房門的羊皮氈鋪上,一個接一個地磕起了等身長頭。
小沙彌推門進(jìn)來說:“活佛,巴灘草原的德格大叔在門口等候,您看怎么辦?”
“唵嘛呢叭咪吽,化解那份恩怨的時機(jī)終于來到了,你去把他們請進(jìn)來吧?!鼻位罘鹚伎剂艘幌潞笳f,停止了誦經(jīng)聲并收拾起經(jīng)書。
小沙尼出去不久,德格大叔他們就推門進(jìn)來了。
見到曲嘉活佛,他們立刻摘下頭上的帽子和頭巾,身子向前一撲,跪在曲嘉活佛面前,叩起了頭。
“唉,這不是德格大叔嗎?你們終于來找我了,我已經(jīng)等你們五年了?!鼻位罘鹕锨胺銎鹚?,關(guān)切地說。
“活佛,莫非你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來意了?!钡赂翊笫逡苫蟮貑?。
“嗯。佛不渡無緣的人,看來我們還是有緣分的啊!”曲加活佛慈愛地說。
“活佛,這件事同樣折磨了我們五年?。 钡赂翊笫逖蹨I婆娑地說。
“原諒別人,就是給自己心中留下空間,以便回旋。也難為你了,這事你并不知情,再加上你們的心被仇恨占據(jù),很難看清事情的真相。佛說,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一切唯心造?!鼻踊罘鹣蛩麄兘饣蟮馈?/p>
“活佛,請把真想告訴我們吧?”德格大叔哀求道。
“你們確實(shí)冤枉剛嘎了。你們也聽說了吉瓊坐牢的事吧?吉瓊確實(shí)為你們家兒子事坐的牢,可原告不是你們,而是被你們恨之入骨的剛嘎?!被罘鹁従彽纴恚皩τ诮前偷乃?,剛嘎內(nèi)心的痛苦不減你們啊,他一直視角巴為自己的親兄弟,出事那天剛嘎在事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角巴的尸體,把他拖回去的??僧?dāng)初你們因部落之間的恩怨仇視剛嘎,他又害怕你們傷害到他,就把馬牽到你們家?guī)づ窀浇篷R進(jìn)你們家牧場的。唉,私情乃是為一切苦海的根源。可話又說回來,誰能闖出情網(wǎng)呢?所以,你們不必和因果爭吵,因果從來就不會誤人。你們也不必和命運(yùn)爭吵,命運(yùn)它是最公平的審判官。”
“怎么會這樣呢?”嘉毛吉大嬸失聲痛哭道。
“回去吧,真相就是這樣的。放下包袱吧!當(dāng)你用煩惱心來面對事物時,你會覺得一切都是業(yè)障,世界也會變得丑陋可恨。”
說完話,曲加活佛就到經(jīng)堂里誦經(jīng)去了。
德格大叔他們再三叩拜之后,也離開了寺院。
十三
時當(dāng)深秋,陰云連綿,昏暝的薄暮籠罩著巴灘草原。
少婦瓊吉從寺院里出來后,思緒更加紛亂,她支走德格大叔夫婦后,獨(dú)自一人來到森林邊一塊寧靜的地方放聲大哭了起來。
當(dāng)她發(fā)泄了一陣蕪雜的愁緒后,收起激動的情緒時,眼前又展現(xiàn)了荒蕪的深秋景象。她佇立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承受著無邊的冷清,忽然長空雁叫,舉目遠(yuǎn)望,唯見暮云合璧,不見雁鴻只影。無邊的孤獨(dú)又向她內(nèi)心卷來。
不知什么時候了,一陣陣野狼凄慘的嚎叫聲隱約從遙遠(yuǎn)的荒山中傳來。
于是,瓊吉一刻也不能耽擱,疾步向家趕去。
當(dāng)她走到凄迷的蘆葦蕩附近時,突然傳來一陣馬的嘶鳴聲,隨后,剛嘎騎著黑駿馬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剛嘎……”
當(dāng)剛嘎從馬背上翻下身,緩緩向她走來時,瓊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疾步上前撲進(jìn)了剛嘎早已張開的懷抱里。淚水打濕了戀人的臉頰。
倆人以干柴烈火之勢緊抱著對方的軀體,狂吻著、翻滾著進(jìn)了濃密的蘆葦蕩中。
蘆花花白,茫茫一片,在秋風(fēng)中搖晃飄蕩……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