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底，結(jié)束了在北京和敬府賓館5個月的單獨關(guān)押后，我被轉(zhuǎn)到炮局看守所。

進(jìn)大門時，被武警呵斥“沖墻蹲下”，脫光衣服檢查，并且像電影里一樣舉著一塊寫著名字的牌子前后左右拍了一通照片。除此之外，并無傳說中的暴打。

這是一間十三四平方米的囚室。先是一道比正常屋門稍矮的密封鋼門，門的上方有一個用黑布擋住的觀察孔，用來監(jiān)視室內(nèi)押犯的活動。第二道是鐵柵門，有點像工藝粗糙的早期防盜門，門的下方有個送飯孔。鋪板一直鋪到墻根，所有的起居活動都在地鋪上面。

門的左邊是一個便坑和一個水池。右邊是碼被褥和放隨身物品的地方，每個人都用裝餅干或方便面的箱子把自己的牙刷、褲衩等物品放在里面。

西邊的墻壁上，兩米高的地方開了一扇小窗，窗外自然是鋼筋柵欄。屋頂正中，兩根硬電線吊著一只15瓦的燈泡。四壁上刻滿了字，有計算天數(shù)的一組組“正”字，有電話號碼，有黃色笑話，有自編的打油詩和囚歌。

身后，大鎖咣當(dāng)一聲落下。

卷小炮和拍螞蚱

鐵窗透進(jìn)的黃乎乎的光線下，馬上有熱心人上來打招呼：新來的吧？甭怕，咱這號里不欺負(fù)人。號長說：文化人，就不搜身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老爺子，這位是行長，這邊李總、會計、教練

當(dāng)時正是8月酷暑天，屋里十五六個人全都只穿背心褲衩，光著腳。我沖每個人點頭，努力記住他們的稱呼和模樣。只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每個人看上去都面目猙獰，胡子拉茬。沒過多久，我去管教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時，猛一照鏡子，也看到了一張恐怖的臉。此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再也沒有照過鏡子。

第一頓晚飯是跟會計和行長蹲在一起吃的。會計也是個近視眼，沒戴眼鏡，看人總有點睥睨，顯得皮笑肉不笑，實際上人很和氣。他悄悄遞給我一小袋榨菜，說你運氣不錯，來了就趕上吃饅頭。旁邊的行長眼窩老深，三角型的壽眉總有半寸長，還配一個大大的酒糟鼻子，悶聲不響，吃得很快。

教練是個年輕精瘦的東北人。飯后他湊上來對我說，新來的押犯頭幾天往往會連夜提訊，待會兒希望你能利用這機(jī)會給哥幾個帶幾根煙回來。找你的預(yù)審要，不給你，你就不說話。

我問，進(jìn)門搜身那么嚴(yán)，怎么會不被查出來？他說，有辦法。他拿來一雙新的塑料底布鞋，到角落里搗鼓了一會兒，再給我看。鞋子里面，從鞋口處被挑開了一道縫，形成一個夾層。他說，這里面可以放4根煙。他用食指和中指勾住鞋口的里面，用拇指捏住鞋口外面，蹲下身，用鞋后跟沖地磕了幾下。“回來時筒道隊長讓你脫鞋檢查時，你就這樣。你看，萬無一失?！?/p>

當(dāng)天晚上臨睡時，果然點我的名字提訊，我沖三個辦案的人要煙。他們挺意外：五個月時間天天形影不離看押你，怎么從不知道你抽煙？我心里有種惡作劇的激動：少管了！

在囚室里，煙比金子還珍貴。要是讓押犯在吃飯和吸煙中選一樣，他們百分之百會說，寧可幾天不吃飯，也要美美地吸上一口。

每次有人帶回來的煙都交給號長藏著，早晨和晚上悄悄拿出來，一根煙的煙絲可以用報紙邊兒卷成三到四支細(xì)細(xì)的小炮。在號里，面子大的人能抽三口，小蟊賊可以蹭上一到兩口，條件是在號里聽話、干雜活。話是這么說，實際上每個人都能得到公平對待，因為要防止因不均而被檢舉。

煙的來源是大問題。如果沒有人被提訊，或是去了也要不到煙，大家就要利用一切能出號門的機(jī)會去“拍螞蚱”?！芭奈涷啤本褪窃诘厣蠏熎ā]有機(jī)會要創(chuàng)造機(jī)會，比如利用求提、求醫(yī)或到小賣部購物之時。如果能撿回一兩個煙屁，全室的煙民會興奮得跟中國足球隊贏了韓國一樣。

干這事也必須有本事。首先是要有強(qiáng)烈的心理欲望，其次是眼神好、動作敏捷，然后還得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裝作提鞋或是被絆一下，在管教眼皮子底下把“螞蚱”拿到手甚至塞到鞋里。

不過，管教的心里跟明鏡似的，哪里容易騙過。有一次塔西·買買提剛一貓腰去拍螞蚱，貨沒到手，屁股上卻重重地挨了一腳，還被戴了五天背銬，以做懲戒。當(dāng)然也有人面子大，偶爾拍個螞蚱，管教也會賣個破綻，放他一馬。老爺子就屬于這種有面子的人。

老爺子

一說老爺子，你們一定會想到那些蹲了一輩子大牢的慣犯，或是黑社會老大之類的人，其實不然。我們囚室里這位老爺子，以前是管著100多個億的某部委直屬信托投資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總經(jīng)理，出來進(jìn)去坐奧迪A8的。再以前，當(dāng)過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和一個計劃單列市的財政局長。

老爺子雖然滿頭銀發(fā)，可身板筆直，一有機(jī)會就來幾下高爾夫揮桿動作，絕對貴族風(fēng)度?？蓱z他煙癮特別大，好在天性樂觀，能放得下架子，不然就要受罪嘍。

有一次他出去提訊，屋里的人為老爺子能不能帶回?zé)煚幷摬恍?。大家一致判斷，老爺子?zhǔn)能帶回?zé)?，但絕不會撿煙屁，他那么大人物，無論如何不會去干那種事。正說著，老爺子回室了。

等到鐵門落鎖后，大家都圍了上去：帶什么好煙回來了？老爺子一邊脫襪子一邊說，今天運氣不好，碰上兩個不抽煙的預(yù)審，他們沒有煙可以給我。一邊說，一邊從他的兩只襪子里抖出了20多個螞蚱。大家很好奇，問他怎么能一次拍到那么多螞蚱，老爺子說，抽不上煙，我急紅眼了，趁預(yù)審一個打電話，一個上廁所，我把提訊室煙缸里的螞蚱全都抓回來了。大家奇道：預(yù)審沒有發(fā)現(xiàn)嗎？老爺子說：“哪能沒發(fā)現(xiàn)！他倆發(fā)現(xiàn)后一邊笑，一邊無奈地?fù)u頭說：‘老姜，你真是墮落了！咳，走到哪兒說哪兒吧，現(xiàn)在顧不得什么臉面了。行了，快卷一炮吧！”

在炮局那個地方，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是必須“坐板兒”的——就是分三排或四排，盤腿面門席地而坐。所以，里面有許多流行語跟“板兒”有關(guān)系。比如，喊報告找管教叫“拍板兒”；人多時睡覺，要“立板兒”（側(cè)身睡）；“扛板兒”，是指有專人負(fù)責(zé)往外擠，不能讓人擠了睡在緊里邊的號長一天還要擦幾遍板兒。一個挨一個，彎下腰，兩腿叉開，兩手撐住板兒巾，隨身體重心左右移動。這姿式不訓(xùn)練幾天還真掌握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飯后，管教下了班，有人向號長提議，今天大伙表現(xiàn)都不錯，怎么樣，該來一袋了吧！于是號長卷好小炮，屋里的人一個接一個有秩序地湊到水池子跟前（那是個觀察孔看不到的死角）去吸上兩口。

吸煙時，有的人很平和，吸上兩口后安靜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有的人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似的，再也管不住嘴巴地叨嘮起來；有的人貪婪，一猛勁能嘬進(jìn)半截小炮，總會被大家臭罵一頓。像號長和老爺子這級別的，則每次都要吸“飄”了，臉色煞白，扶著墻挪回來。這時，要趕緊張羅他們躺下身去。而他們臉上總帶著滿足的微笑，半閉著眼睛，嘴里“哎呦哎呦”地哼上好一陣子。這種神仙境界，像我這種不會吸煙的人是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的。

這十幾平方米的監(jiān)室，關(guān)的人通常超不過20個，但是，要能震住，沒點絕招可不行。這里什么人沒有啊，整天大眼兒瞪小眼兒，要想保持平衡，不出事，必須有種制約機(jī)制，有種潛規(guī)則。我琢磨了很久，發(fā)現(xiàn)其砝碼就是稀缺資源——煙。又是誰能決定砝碼的傾斜呢？是號長。原來呀，號長手里，操弄著看不到的權(quán)力！

老郭風(fēng)波

有一天晚上，從神秘的“七處”（指北京市公安局七處，關(guān)押大案要案及重刑犯的地方）轉(zhuǎn)過來一個叫老郭的安徽人。據(jù)說他本來是個很不錯的警察，家有妻女，很幸福。后來經(jīng)不住一位當(dāng)了大老板的同鄉(xiāng)勸說，到北京給那位同鄉(xiāng)當(dāng)司機(jī)兼保鏢。老板案發(fā)，他也被抓了。他們這起案子涉及好幾億的資金，是跟銀行內(nèi)部的人合伙詐騙，因為其中一個賬號是老板讓他去開戶的，所以他難逃干系。

放下鋪蓋后，兩個大個兒按號長的示意上去搜身。老郭順從地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脫到最后，兩個大個兒表情遲疑起來。眼前站著的這個人，簡直像是一尊古羅馬雕像。大家全明白，這是經(jīng)過長時間特殊訓(xùn)練的。

以往有新人入監(jiān)，大家看號長的臉色，總要繃上一陣子，給新來的人一點壓力?？蛇@一次，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沒有新話題而空虛無聊，加上對“七處”的好奇心，大家顧不上理會號長又是咳嗽又是瞪眼的暗示，七嘴八舌地跟老郭聊了起來。老郭來時沒趕上晚飯，就有人拿出餅干，還沖了一杯豆奶粉，遞了過去。這一晚，號長感到被冷落了，甚至感到了挑戰(zhàn)。

第二天，管教上班后，號長求提。隨后，老郭被叫去做筆錄，回來時臉色沉沉的。我知道，一定是號長到管教那里告了狀，老郭肯定是挨訓(xùn)了。坐在我旁邊的老爺子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偏過頭來悄聲說，他（號長）就這點不好，心眼忒??！囚室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不出所料，晚點名后，趁鋪被褥的當(dāng)口，號長和兩個大個兒突然出手攻擊老郭。老郭的光頭上猛然挨了一拳，他愣了片刻，本能地站起身，還沒站穩(wěn)，胖子就從后面抱住了他的雙臂。胖子扮演的是勸架的角色，但誰都清楚，他是在拉偏架。老郭腳下一軟，兩個人隨即摔倒在地鋪上，老郭的頭上身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頓拳腳。

打架的聲音驚動了筒道值班隊長，鐵門嘩的一聲被打開，所有的押犯立刻蹲在原地。隊長嚴(yán)厲地問，出什么事了？號長站起來說，報告隊長，沒出事！隊長用眼掃了一遍：都給我老實呆著，別找不自在！哐當(dāng)一聲，鐵門關(guān)了。老郭用手摸了一下腫脹起來的眼角，拍拍號長的頭說：你應(yīng)該明白，你不行。臨躺下前又轉(zhuǎn)向胖子說：你這種做法，不上路子。

大家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疊被的時候，煙民們又開始輪流去吸一口。號長一條腿蹬上水池子，頭抵到墻角，剛剛拿了打火機(jī)，手里捏著的小炮還沒沾上嘴唇，就聽老郭沖號長板著臉厲聲說：你！你不能吸！別人都可以，我不管，但是你只要吸，我就拍板報告！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號長只好把打火機(jī)和手中的小炮交給下一個人，自己蹲到一邊生氣。

同樣的事情，晚上又重演了一回。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號長實在忍無可忍了，連褲子都沒穿就竄向水池子，點燃打火機(jī)，左右手同時捏著兩支小炮，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老郭已經(jīng)站到了門邊，掄起拳頭咚咚地砸門：報告隊長！上北七組×××抽煙！那聲喊，怕是整個炮局全都能聽到。

鐵門立即被打開，值班隊長整個身子堵在鐵柵門外。因為煙味沒有來得及處理（平時需要用濕毛巾抹上牙膏向窗外扇一陣），所以抓了現(xiàn)行，寶貝打火機(jī)自然也被沒收了！

在監(jiān)室里發(fā)現(xiàn)打火機(jī)，那可是犯忌諱的大事，管教和筒道長都要被扣獎金，甚至?xí)惶幏?、停職。可是誰都拿老郭沒辦法，他全占在理兒上。他還揚言，如果給他調(diào)號，他就要找“住檢”（檢察院住監(jiān)所監(jiān)管處）討說法。有誰愿意把事鬧大呢？最后老爺子出面調(diào)解，號長他們幾個說了不少軟話。幾天來的緊張空氣，總算煙消云散。

搓火

你們一定會想，打火機(jī)被沒收，這下子即便有煙也吸不成了吧？才不是呢！押犯們有一種特殊技能，叫“搓火”。從那次風(fēng)波之后，我們監(jiān)室就只能搓火吸煙了。

辦法其實很簡單。先從破棉被上揪下一些棉花，絮成均勻的薄棉片兒，每片有一個煙盒那么寬，兩個煙盒那么長。然后從香皂上刮一些碎屑下來，鋪在棉花片上（因為香皂中含磷），有時謊稱長痔瘡，向醫(yī)生求一些高錳酸鉀，效果更好。把棉片像卷爆竹一樣緊緊卷起來，再用從毛巾被上抻出的棉線，將它密密地捆成手指粗細(xì)的火捻兒。想吸煙的時候，左手拿火捻，右手拿一只塑料底布鞋，憋足一口氣，在水泥墻圍上狠命用鞋底搓火捻兒。搓到十幾下的時候，會發(fā)出一股臭味，接著便會冒煙。這時，搓火的人要立刻扔掉手中的鞋，以極快的速度把火捻從中間掰成兩截，在空氣中連甩帶吹，不一會，火捻兒就著了。

這活兒需要技巧。會搓的人，動作自然連貫，一鼓作氣，只一兩分鐘便大功告成；不會搓的人，弄得一身大汗加上滿屋子怪味，把五六個火捻搓爛也點不上煙。

隨著秋意降臨，國慶和新年兩個長假接踵而至。這段時間沒有人提訊，小賣部也放假，煙道斷了。煙民們抓耳撓腮，六神無主，一個個像丟了魂兒一樣。

你們一定又會想，沒了煙，既便能搓火也吸不成了吧？又錯了！屋里的人開始是把花生米那層紅皮兒捻碎了卷成煙吸，繼而把方便面調(diào)料包里的脫水菜卷起來吸，最后把夏天每個囚室里發(fā)的兩把蒲扇葉子也捻碎了吸。當(dāng)所有能吸的都吸光了的時候，長假熬過去了！

新年后，就快到春節(jié)了。大年二十九那天，我被換押到西城看守所。后來，聽說那個古老的炮局看守所就拆掉了?！?h3> 錢程案

錢程，有京城“演出大鱷”之稱。1993年，他擔(dān)任總經(jīng)理的北京賽洛藝術(shù)品有限公司與中央樂團(tuán)簽署合同，承包北京音樂廳，期限為10年。錢程出任北京音樂廳總經(jīng)理，策劃了“唐宋名篇音樂朗誦會”“聆聽經(jīng)典”等一系列頗有影響的新年音樂會，激活了高雅藝術(shù)演出市場，使北京音樂廳從虧損變?yōu)榛鸨襟w將之稱為“音樂廳現(xiàn)象”。

2002年8月，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以涉嫌虛假出資、抽逃出資、職務(wù)侵占罪（此案涉及到“紅帽子”企業(yè)），批準(zhǔn)逮捕錢程。8月底，他被轉(zhuǎn)到北京市第三看守所（即炮局看守所）。2003年2月，轉(zhuǎn)至西城看守所。

2004年8月，轟動北京演藝界的“錢程案”做出終審判決。錢程因職務(wù)侵占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2007年9月減刑出獄。

出獄后，錢程在老家天津重新開始高雅藝術(shù)傳播之路。2011年他被天津市政府選中，全市場化運營天津大劇院。一年半后，天津大劇院成為僅次于國家大劇院的高雅藝術(shù)演出重地。

炮局看守所

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炮局胡同內(nèi)，原為清朝鑄炮廠，清末時成為監(jiān)獄，民國后沿用。1934年11月，吉鴻昌將軍被關(guān)押、槍斃于此。日偽時期，這里成為關(guān)押中國“要犯”的日本陸軍監(jiān)獄。解放后，此地曾為勞改局，改革開放后成為北京第三看守所。2008年奧運前，搬遷往大興新址，成為最后一個從北京五環(huán)內(nèi)遷出的監(jiān)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