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燕

摘 要：金庸筆下有許多形象鮮明的人物，韋小寶便是其中之一。作為收山之作，金庸一改以往的主人公是一武林高手、大俠的形象，塑造了韋小寶這樣一個“反俠”形象：不會任何武功，但是享受到了以前作品中所有英雄俠士都沒有品嘗過的成功。本文旨在分析韋小寶這一人物形象的基礎(chǔ)之上，探究金庸撰寫《鹿鼎記》這一另類武俠小說之背后的緣由。

關(guān)鍵詞：另類；反俠；歷史小說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再加上一部《越女劍》，金庸的十五部小說以挾風(fēng)帶雨之勢橫掃大江南北、海峽兩岸，甚至于“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金庸小說的迷人之處就在于：他以具體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為起點，由實生虛，演化出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武林故事。但金庸的武俠小說又絕不僅僅止于動聽的故事和驚險的斗殺。金庸本人就一再聲言他的武俠小說構(gòu)思是以人為中心的。他由頗為“高大全”的主角（英雄）陳家洛寫起，寫出了十幾個不同性格的主角豪杰，但到收山之作《鹿鼎記》時，他卻寫了一個反俠，一個丑角，一個幾乎沒有武功的韋小寶作為主角：他不會武功，卻能橫行天下，勢力遠(yuǎn)達(dá)俄羅斯；他大字不識幾個，卻可叱咤官場，一路加官晉爵當(dāng)上了鹿鼎公；他是一個市井小混混，卻無論黑白道都大小通吃，還能大享艷福?！獙嵲诹钊朔Q奇不已！

中國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作家向來相信“寧可無武，不可無俠”的觀念進(jìn)行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的主要人物是俠士，這已經(jīng)是一種共識。而沒有俠義精神的小說還算得上武俠小說嗎？1981年金庸在《鹿鼎記》的后記中說：“《鹿鼎記 》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它“已經(jīng)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 ”。但“不太像”畢竟還是武俠小說。由此看來，《鹿鼎記》是一部絕對另類的武俠小說：“《鹿鼎記》表現(xiàn)出了一種幾乎前所未有的欣賞趣味，表現(xiàn)出了一種象征和隱喻的，既關(guān)于人生又關(guān)于社會，以及關(guān)于政治、歷史等等諸多方面的藝術(shù)世界。這使《鹿鼎記》成為金庸小說中最為特殊的一部，也是數(shù)十年來我們整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至為特殊的一部?！?/p>

小說藝術(shù)通過塑造人物形象傳遞作家的思想，這部小說的特殊，就在于塑造了“韋小寶”這么一個人物形象。有人認(rèn)為這是金庸武俠小說的一個重大創(chuàng)新，改變了以前的武俠敘事風(fēng)格，是一部“反武俠”的武俠小說，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也有許多人對這部作品持批評態(tài)度，認(rèn)為這部金庸封筆之作的轉(zhuǎn)型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反武俠”就是對他前面武俠小說所傳達(dá)的俠義精神的徹底推翻；有評論家認(rèn)為金庸在《鹿鼎記》里塑造的韋小寶形象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里與魯迅筆下塑造的阿Q形象同樣生動，具有同等深刻的典型意義。金庸自己也說過，當(dāng)時寫韋小寶這個人物時候，受過魯迅先生的啟發(fā)。他認(rèn)為，阿Q是以前典型的中國人，現(xiàn)在典型的中國人不是阿Q，是韋小寶了。為了寫好這個典型人物，金庸自始至終都是圍繞韋小寶這一主角展開情節(jié)的，他不像其他小說一樣多條主線并存來展開情節(jié)，而是單一主線，這樣就使韋小寶這個人物形象更加的豐滿，所有故事情節(jié)都和主角有關(guān)，主角貫穿小說的始和終，他的一舉一動都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從低潮到高峰。

那么，韋小寶是什么人物呢？他是個生于揚州妓館麗春院（私生子，莫知其父）、成長于太監(jiān)群中（被迫殺死小桂子，冒充太監(jiān)）的沒有任何“教養(yǎng)”的東西。他一生只識得一個“小”字，但卻足智多謀 （ 或應(yīng)說是詭計多端 ），總是化險為夷、遇難呈祥，好事一樁接一樁，最后金山銀山，腰纏萬貫。人說他是“際遇之奇，天下第一，運氣之佳，天下第一。”但“際遇之奇”“運氣之佳”并非韋小寶平步青云、大富大貴的決定因素，“際遇”“運氣”只是作為推進(jìn)故事發(fā)展、敘寫人物的手段。重要的是韋小寶在這么多驚險的困境里總是能夠化險為夷、化兇為吉。對此，我們就不能不看看韋小寶的非同凡響的“本事”了，總結(jié)如下。

1 做戲本領(lǐng)一流，說哭就哭，對上更是阿諛奉承、溜須拍馬

韋小寶做戲和拍馬乃是一種求生本能。他從小生在妓院，是整個院子唯一吃閑飯的，老鴇自是看他不順眼，隨便打罵。母親出身風(fēng)塵，打小他便被人看不起，加上他本沒幾個錢，又好賭，常常被人群毆一通，他的說哭就哭的本事便是從這里得的，人家看一個小孩子涕泗橫流的也就不好意思打了。他又愛去茶館里蹭著聽聽說書的（他肚子里唯一一點文化全得與此），只好去哄著茶博士，這便是拍馬的由頭。但韋小寶的拍馬是善意的，他夸康熙是“鳥生魚湯（堯舜禹康）”，只是為了讓他龍顏大悅而已，他既不造謠誹謗他人，又不是別有用心，更是于國無害，他當(dāng)“小玄子”是他的朋友，就像我們對朋友的稱贊一樣，只是為了讓朋友高興。更何況康熙本身確實是個好皇帝。韋小寶對師傅陳近南的拍馬也是善意的，他在潛意識里把陳近南當(dāng)作自己的父親，拍拍父親的馬屁大約是每個家庭中常有的事吧。他見到女的就夸閉月羞花，見到男的就夸武功蓋世。一方面這也是出自他的本意，陳圓圓、長明公主和他的七個老婆等人確實是漂亮非凡，他自己基本沒什么武功，自然是誰都比他的武功好了。另一方面對對方適當(dāng)?shù)目洫勔彩俏覀儸F(xiàn)在還在用的一個外交手段，如韋小寶初次見多隆、索額圖、何惕守、俄羅斯的公主、初次造訪康親王府。再有他要是想從對方口里獲得情報，或是要從對方手下逃生，不說幾句好話是不行的，韋小寶一見神龍教主，張口就是“祝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這不免讓人覺得臉皮甚厚，可是教主要取他性命，保命總比保臉皮重要。

2 滿嘴謊話，常常信口胡謅，欺上瞞下，兩面三刀

韋小寶最突出的特點便是隨處說謊，十句中便有八九句是假的。也正是他這時時能應(yīng)變的看家本領(lǐng)。說謊，讓他多次逢兇化吉、死里逃生。

他從小在妓院里長大，后來則到了皇宮。這兩個地方實在是人世間鉤心斗角最厲害的所在，世間最骯臟齷齪的也都集于此。要生存下去只好時時地體會當(dāng)權(quán)者的言下之意，言語做事不可有絲毫觸怒。另外一個地方神龍島更甚，教主武功實在了得，屬下互相傾軋，稍不留神就身首異處。天地會還好些，都是些性格豪爽的英雄好漢，所以，韋小寶是香主的時候還自在些，可就這唯一清凈之處，也出了個背叛韋小寶的奸細(xì)?？梢姯h(huán)境險惡，韋小寶只得以謊言為保護(hù)色包被自身。他進(jìn)皇宮是打了宮里的侍衛(wèi)被海公共抓進(jìn)去的；被康熙重用是因為糊里糊涂的和皇上摔了幾個月的跤成了朋友；去天地會是被天地會抓走的；做天地會香主是因為手刃了鰲拜；天地會的弟兄要應(yīng)誓；到神龍島是被方怡騙去的；做白龍使是因為正巧碰上教中內(nèi)訌立了大功。他的身份都是不自覺地得到的，身處險境都是被動的。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要靠他的謊言的功夫。不撒謊，就要死。開頭他殺了海老公身邊的太監(jiān)小桂子，海老公只一掌就可以讓他一命嗚呼，他必須假裝自己是小桂子。他無意中聽到了太后的秘密，太后一直要殺他滅口，他只好自己制造了一個威脅讓太后不敢動他。他把太后派去殺他的瑞棟殺了又毀尸滅跡，然后騙太后瑞棟已經(jīng)被他感化已遠(yuǎn)走高飛，只待他一死便去稟明皇上真相。他奉皇上之命去滅神龍教，又被方怡騙到教主跟前，本是必死無疑，他一堆謊言出口，卻成了自己聽信讒言，救教主心切，開炮轟島救駕，不是有罪而是有功，爭取了逃跑的時間。這個意義上說撒謊是他自保的本能。

說他兩面三刀，因為對各個組織，他都是有所說有所瞞。對康熙，他隱瞞自己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對天地會，他隱瞞自己和康熙的交情，表明自己反清復(fù)明的堅決；對神龍教，則幾乎沒有一句真話，他實在覺得這是個太兇險的所在。這樣做，也是為了保命，全說出來他早死了好幾次了。所以這兩面三刀也是為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的。正是這兩項非同一般的本事，讓韋小寶每每遇難成祥，逢兇化吉。韋小寶不得已身擔(dān)各種大任，并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除了上述兩項本事之外，更是因為他是一個重情重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之人。性格最終決定了他的命運。韋小寶出生于妓院，從小所受的教育無非是“妓院文化”。但他偏偏愛聽說書中那些義氣為重肝膽相照的俠義故事。這是他唯一受過的正面教育，也形成了他難能可貴的義氣性情。

韋小寶的義氣是在認(rèn)識茅十八不久就體現(xiàn)出來。在麗春院，茅十八為答謝韋小寶相助送給他元寶。豈料韋小寶卻說：“咱們只講義氣，不講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庇纱丝磥?，韋小寶對待他認(rèn)為是朋友的人，不但會出手相助，而且敢一幫到底。他和茅十八只不過是剛剛相識，再加上心狠手辣的鹽裊隨時都會對他進(jìn)行報復(fù)，韋小寶本可腳底抹油一走了之，但是他沒有，他選擇了一種自認(rèn)為“義氣”的東西，并且堅持到底。茅十八后來得罪了康熙，被判處斬，韋小寶全力求情，在康熙不知情的情況下，韋小寶冒著危險借“監(jiān)斬官”身份之便，偷梁換柱，用馮錫范當(dāng)替死鬼，讓茅十八最終得以脫身，同時實現(xiàn)了自己對康熙的承諾：“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氣，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韋小寶沒讀過書，自然不懂得什么是忠義。他的義氣源自于他在揚州市茶館中聽人家說書，故事中英雄好漢的義舉無疑對他影響極大。韋小寶不顧一切去救茅十八，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茅十八帶他來到了京城。由此可以看出，韋小寶不但有義，而且有情，懂得知恩圖報。韋小寶就是利用義氣為自己編織了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這個關(guān)系網(wǎng)有皇宮里的達(dá)官貴族，小寶都能和他們稱兄道弟；有江湖上的仁義志士，韋小寶和他們不分你我。所以當(dāng)小寶有難時，才會有八方志士來援。韋小寶明白只有自己和他人共享富貴，他人才能和自己同甘共苦，對朋友兄弟要情義當(dāng)先。當(dāng)然，那些曾經(jīng)加害過韋小寶的人，如馮錫范，就沒有什么好下場，“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正是韋小寶處世法則之一。

韋小寶是金庸所有武俠小說中不能用各種道德來衡量的主人公。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他的出現(xiàn)注定引人矚目和倍受爭論。金庸曾在創(chuàng)作中談到，“韋小寶的身上有許多中國人普遍的優(yōu)點和缺點，當(dāng)然韋小寶并不是中國人的典型”，“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照學(xué)?！边@算是對韋小寶的一個較為客觀的評價。

金庸曾經(jīng)撰文專門談“韋小寶”，題目是這樣的：《韋小寶這小家伙！》。金庸在該文中，很清楚地表明他非常喜愛這個他筆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這從“這小家伙”的昵稱中亦可看出。金庸說，韋小寶的行為及代表的風(fēng)氣實在不足法，但中國人重感情而不重原則，他也是基于感情因素偏袒韋小寶，縱容韋小寶。讓這么一個無武功、無學(xué)識、無英雄氣概的小人物，而且渾身毛病，并且不可思議地讓他享受以前作品中所有英雄俠士都沒有品嘗過的成功——“官運亨通，妻妾成群”。這是為什么呢？金庸曾在和楊瀾的訪談中給出了解答：韋小寶的美好結(jié)局是當(dāng)時社會的現(xiàn)實。在一個很不民主、不講法律的、專制的時代中間，韋小寶這樣的人就會飛黃騰達(dá)，好人會受到欺負(fù)、迫害，所以，描寫韋小寶這個人也是整個否定了那個封建腐敗的社會。正是在這一層面上，《鹿鼎記》不再是簡單的武俠小說，而在某種程度上，上升到了歷史、政治、社會小說。

參考文獻(xiàn)：

[1] 韓云波.金庸妙語《鹿鼎記》卷[M].福州：海潮攝影藝術(shù)出版社，2001.

[2] 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