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林元
(浙江同濟科技職業(yè)學院,浙江杭州311231)
論兩宋繪畫中的“理趣”觀
奚林元
(浙江同濟科技職業(yè)學院,浙江杭州311231)
兩宋時期,山水畫不滿足于景物本身真實的顯現(xiàn),而是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作主體的認知思維,向事物內(nèi)在的“性理”開掘。縱觀宋代山水、花鳥,可以發(fā)現(xiàn)“理趣”成為這一時代主要的審美傾向。
宋代繪畫;理趣觀;畫學研究
朱良志先生在《扁舟一葉——理學與中國畫學研究》一書中專列章節(jié)對“理趣”進行詳細論述。他認為:畫學中的“理趣”說最主要的根源來自新儒學。事實上的確如此,自理學之祖周敦頤以“無極而太極”對宇宙本體進行探討始,后世理學家普遍認為:萬物皆有理也。因此對于事物的認識就不能僅停留于表面的現(xiàn)象,而還要深入挖掘其存在的根據(jù)。即“理”的發(fā)現(xiàn)才是根本。如張載曰:“萬物皆有理,若不知窮理,如夢過一生”(《語錄》中)。程顥、程頤以“理”為世界的最高本原。程頤曰:“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則,一物須有一理”(《程氏遺書》卷十八)?!罢Z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語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學者皆當理令?!笾郧楣淌乔杏谏?,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須是察”(《程氏遺書》卷十八)。朱熹作為理學集大成者,更是認為天下無一物不具“理”。他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由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語類》卷一)。又說:“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的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語類》卷十五)。
由上述可見:理學大師們都主張對萬事萬物深究其理。具體途徑乃為“格物致知”?!案裎铩迸c“致知”本是《禮記·大學》中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時,提出的“致知在格物”之說。但并未對其進行解釋。后程氏兄弟,把它與《易傳》中的“窮理盡興”結(jié)合起來給以新的闡釋。曰:“格猶窮也,物猶理也,若曰窮其理云爾。窮理然后足以致知,不窮則不能致也”[1]。后朱氏承續(xù)程子之意,把“格物”解為“即物而窮其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格物,此謂知之至也”(《大學章句》)。很顯然,他們都強調(diào)主體達到“致知”的境界乃是以對“外物”之理的窮盡為前提。但是,我們應(yīng)注意的是:這種認知方式有別于西方對立的思維模式,因為理學家們在根源處承認“物物有理,萬理相通”的“天人一體”的哲學觀念。所以,“格物”論的根本意旨乃在于發(fā)明本心。程頤認為:人心常常因為欲望的遮蔽,難以發(fā)現(xiàn)天理,而即物就是“去蔽”明理的途徑。曰:“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理也”[2]。又說:“知者吾之所固有,然不致則不能得之,而致知必有道,故曰:‘致知在格物’”[3]。
但正如朱良志先生所指出的:“我們不能說北宋寫實之風就是在‘格物致知’說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我們必須尊重繪畫自身發(fā)展的邏輯,繪畫史畢竟不是思想史,當黃筌之輩在細審物理之時,宋代的理學還未形成。但是這一理論在加強宋代的寫實畫風中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4]。繪畫史表明:神宗熙寧時期,山水畫與花鳥畫開始從五代至北宋初年的著重外在形似轉(zhuǎn)向?qū)κ挛飪?nèi)在性理的探討,而此期新儒學有關(guān)性、理之學也恰好形成。張載于熙寧九年時,在他的《正蒙》中確立了“窮理盡性”的學說,程頤也在熙寧初年形成自己的理學體系。這并不是一種偶然的巧合,而是理學對畫學及實踐產(chǎn)生影響的結(jié)果。而事物性理的發(fā)掘,必然有賴于審美主體意識的發(fā)揚。
從山水畫方面來看,如果說李成、范寬的作品還重在“以物觀物”的話,那么,神宗畫院代表郭熙則開始注重在心性上討生活了。“境界已熟,心手相應(yīng),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5]。郭氏不再以景物本身為旨歸了,而以“心與物合”的“境界”為其創(chuàng)作之源了。因此,郭熙尤重審美心胸的涵養(yǎng)?!敖駡?zhí)筆者,所養(yǎng)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jīng)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邃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發(fā)興于溪山之顛哉?”[6]
顯然,他強調(diào)了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有”在興發(fā)中的重要作用。從其傳世作品亦可看出與北宋李成、范寬意旨的區(qū)別。范寬《溪山行旅圖》采取“高遠”透視法則,把高山雄偉的氣勢、渾厚的質(zhì)感刻劃得近物逼真。李成則擅長于“平遠寒林”的意境中取勝。盡管現(xiàn)已無他的真跡存世,但從北宋時期的一些近似風格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一斑。如《寒林平野圖》、《讀碑窠石圖》。王詵認為李成山水“墨潤而筆精,煙嵐輕動,如對面千里,秀氣可掬”。《圖畫見聞志》曰:“夫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毫峰穎脫、墨法精微者,營丘之制也”。李成惜墨如金,善于從雜多紛繁的景場中概括出洗練的形象、“淡遠荒寒”的境界。但是,當我們翻檢到郭熙的畫跡時,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文李”還是“范武”“觀物取象”的方式都還太執(zhí)著于物象本身的真實。亦即是說:它們并未從根本面貌上對五代以來的畫風進行改變,至到郭熙出才使山水畫達成“可居”、“可游”的藝術(shù)世界。如《早春圖》這一經(jīng)典名作營造了一個咋暖還寒時的早春景象。但是它不再僅以對象本身的“形理”相似為目標,而明顯地融入了作者對“早春”生意的感受。在畫法上,作者采用了以“實寫虛”的方式,使讀者能夠在盤桓遠逝的山巒中返現(xiàn)內(nèi)心。
郭氏在畫論領(lǐng)域提出的“高遠”、“深遠”、“平遠”之境,核心在于“遠”?!斑h”則使物我的對象性思維得以消解,“不以目見,而以神遇”,從而反觀內(nèi)心的真實意境?!耙饩场闭撛缑妊坑诹?,興起于唐代,但卻成熟于宋代。就繪畫而論,郭熙的山水畫與同期的崔白等人的花鳥畫突出了這一歷史轉(zhuǎn)型?!缎彤嬜V》曰:“自祖宗以來圖畫院為一時之標準,較藝者視黃氏體制為優(yōu)劣擊取。自崔白、崔愨、吳元瑜出,其格遂大變”(卷十五《黃居寀》條)?!案褡儭斌w現(xiàn)在“稍稍放筆墨以出胸臆”。當崔白的《雙喜圖》與黃筌的《寫生珍禽圖》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的時候,可以發(fā)現(xiàn)“生機意趣”與“類同死物”的區(qū)別。另外,傳世的《寒雀圖》、《竹鷗圖》也是崔白的作品,它 寀們在用筆上率意粗勁,與黃居的《山鷓棘雀圖》相比,一動一靜、一豪放一工致,兩者的差異是極明顯的。
鄭午昌先生在《中國畫學全史》中早已指出:“宋人善畫,要以一‘理’字為主。是殆受理學之暗示。惟其講理,故尚真;惟尚真,故重活;而氣韻生動,機趣活潑之說,遂視為圖畫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講神趣而仍不失物理之畫風”。用畫史的具體實例可以印證這段話的確很中肯。宋代是“重天理滅人欲”的理學興盛期,但是藝術(shù)家們很善于吸收其學說的合理內(nèi)核,成功地在人與自然的審美關(guān)系上完成了主體能動作用的推進。蜀學代表蘇軾在這具有歷史意義的實踐活動中提出的“士夫畫”理論,對宋代的“傳神”、“寫意”精神客觀上起到了發(fā)揚光大的作用。從主觀上來講,與郭熙的山水、崔白的花鳥一樣,都是為了反對神宗時期畫壇上陳陳相因的畫風,以及由于商品化大量出現(xiàn)的劣質(zhì)作品。但當時工筆寫實畫法尚有發(fā)展余地,蘇軾的詩、文、理論又遭到禁遇,故蘇氏、米芾提出的“士夫畫”在北宋并沒有大的發(fā)展,經(jīng)南宋的過渡,到元代才發(fā)展成占畫壇主流的文人畫。
綜上所述,自北宋神宗熙寧以來,繪畫深受理學“性理”學說的影響,院體畫一反傳統(tǒng)舊的“體物”觀念,開始由面對事物本事向“物我雙致意”的思維模式轉(zhuǎn)變。在實踐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注重“物理人性”巧妙結(jié)合的、具有平淡遠逸畫風的山水花鳥作品。以蘇軾為核心的“士夫畫”集團,為封建社會后期的“文人畫”提供了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基礎(chǔ)。南宋時期以“馬遠”、“夏圭”為代表的院體傾向于“以小見大”的布局,引發(fā)人們對無限宇宙之理的沉思,正是繼北宋中后期審美主體意識進一步覺醒的產(chǎn)物。但是,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兩宋的繪畫真實觀雖較唐人帶有更多的“人性”意味,但也同時具有明確的“我思”認知成分。這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者用已有的知識去映照自然本身。一是先驗的道德理性觀念。朱良志先生指出:“宋代花鳥畫為何獲得突出發(fā)展,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如皇家提倡),但是最根本的則是思想觀念的原因,追求花鳥畫中的‘道德理性的趣味’是潛藏在畫家心目中的不言之秘,他們普遍重視花鳥為人的道德品格的象征”[7]。
二是既定的“格法”。韓拙在《山水純?nèi)分性唬骸叭舨粡墓女嫹ǎ粚懻嫔?,不分遠近淺深,乃圖經(jīng)也,焉得其格法氣韻哉?凡畫有八格:石老而潤,水凈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落,云煙出沒,野徑迂回,松偃龍蛇,竹藏風雨也”[8]。
以上兩種“觀物”方式,一方面透顯出主體意識的增強,不滿足景物外在的形色神韻,企冀發(fā)掘事物的內(nèi)在性理,另一方面都必然不能使物我的生命本真得以契合,只會使自然萬物在主體意識的灌透下出現(xiàn)偽裝的面目。這顯然有違于藝術(shù)自身的規(guī)律。
[注 釋]
[1]《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1197.
[2]《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123.
[3]《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316.
[4]朱良志.扁舟一葉——理學與中國畫學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60.
[5]李來源,林木編.中國古代畫論發(fā)展史實[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7.112.
[6]同上,113頁。
[7]朱良志.扁舟一葉——理學與中國畫學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11.
[8]李來源,林木編.中國古代畫論發(fā)展史實[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7.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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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136(2014)01-0134-02
2014-01-05
奚林元(1959—),浙江同濟科技職業(yè)學院藝術(shù)系副教授。研究方向:藝術(shù)與設(shè)計教育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