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時候,海大廚正在廚房里忙活。海大廚不姓海,她網(wǎng)名海水,又總是喜歡把燒好的菜拍照發(fā)到Q群里顯擺,因此人送外號海大廚。海大廚廚藝一般,顯擺廚藝只是緣于性格樂觀外向,跟菜好吃不好吃無關。不過,海大廚燒菜的姿勢絕對不同凡響,要是誰能把她燒菜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那絕對會上優(yōu)酷、土豆的首頁,不過海大廚盡管喜歡在網(wǎng)上八卦,但一些絕對的生活隱私還是埋藏得很深。這不,海大廚把手機播放上超級勁爆英文串燒,把兩腳站成略比肩寬,把身體穩(wěn)定好,一邊洗菜,一邊跳起了肚皮舞。
海大廚在生孩子那年狠狠地發(fā)過胖,靠有氧運動才重新瘦下來,這些年為保持身材,她跟著光盤練過肚皮舞、街舞、健身操、瑜伽以及剛剛風行過的騎馬舞,結果雖然什么都沒練出成就,但最大的收獲是能因地制宜地把有氧運動嵌入生活中,比如洗菜、切菜時跳肚皮舞,而把切好的菜扔到鍋,她用的是碧昂斯演唱會上的扭臀甩胯小串步。好胃口的海大廚對自己年滿四十還能保持一把好腰,相當驕傲。
一葷兩素上了桌,兒子也啪噠啪噠地放學回來了。樂觀的海大廚如果有什么煩心事,那多半是關于兒子的。兒子瘦、矮,從三年級開始一直牢牢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今年好容易有了點發(fā)育的跡象,每到吃飯,海大廚都得克制自己拿筷子往他嘴里塞的沖動。
兒子帶回來一捆老青菜。經(jīng)了霜凍的老青菜燒老豆腐,是海大廚和兒子冬天最喜歡的菜肴之一。不用問,老青菜是嚴大爺送的。嚴大爺是住在小區(qū)最西邊那幢樓的一樓的獨居老人。嚴大爺三年前入住小區(qū)后,把他房前的綠地開墾出了一片菜地,引發(fā)了小區(qū)其他住戶的投訴。投訴過程中,小區(qū)住戶分成了兩派,一派要求嚴大爺恢復草地原狀,另一派覺得綠地變菜園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小區(qū)物業(yè)因為收不全物業(yè)費而半死不活,草地一年剪不了兩次草,剪之前草長得比腰還高,貓狗在里面亂竄,走夜路都嚇人,剪完后,才發(fā)現(xiàn)草是東一撮西一撮長的,草地就像癩子的頭頂。海大廚是力挺嚴大爺?shù)淖糁?,嚴大爺打理的小菜園生機勃勃,遠勝于原來的那種頹敗氣息。這場爭論后來不了了之,有人說是海大廚幾戶力挺的原因,也有人說是老人有背景,背景給物業(yè)打了招呼。當然嚴大爺也采納了海大廚的建議,在園子邊上種了些鳳仙花、桅子花等花花草草,小園子就越加精致起來。
兒子還帶回來一份表格,是考生信息采集表。海大廚兒子今年中考。表格是請家長核對考生信息,避免學籍卡上的信息與戶口本上的信息不一致,影響中考錄取和高中學籍建檔。這讓海大廚再一次想起自己干的錯事。兒子上幼兒園那年,年齡差四個月,同樣情況的兩個同事因為生的是女孩,怕將來女兒在班級里比男生大讓人笑話,都找人改了戶口。海大廚當年因為婆婆把孩子帶回了鄉(xiāng)下,心里想得不行,也就順手請同事幫忙,把兒子年齡改大了四個月,提前上了學。這個事讓海大廚后來腸子都悔青了。四個月對于一個幼兒尤其是一個男幼兒來說,簡直就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幼兒園頭半年里安靜的兒子常常把濕褲子捂身上一捂就是一天,五十多個孩子的班主任不知是真沒看見還是裝沒看見。上了小學語文跟不上,成績總是吊在班級的尾巴上,讓人心焦??偹闵狭顺踔星闆r有所好轉,小家伙自己摸爬滾打,成績爬到了中等偏上。
兒子的戶口信息確實是有錯誤的。當年請人改戶口時,辦事員把兒子的曾用名和現(xiàn)用名打反了,所以現(xiàn)在兒子在學校里的名字,是戶口本上的曾用名。錯誤當年就發(fā)現(xiàn)了,但同事把本子交給她時說,反正不影響報名,有空你再去派出所改一下就行了。這事一放就放了十二年,海大廚想,這次不能再拖,要趕緊把戶口本改回來,不要在中考錄取時出什么岔頭,再說孩子都十五歲了,哪天辦身份證也是個麻煩。
小城市就是個關系網(wǎng),所以海大廚辦事,喜歡跑小路找熟人,畢竟熟人好辦事,尤其是跟政府部門打交道的事。在小老百姓的心目中,跟政府部門打交道總是門難進臉難看的。上次海大廚跟政府部門打交道的慘痛經(jīng)歷是買房辦公積金貸款,貸款手續(xù)辦理得還算順利,但公積金中心卻壓下了她的購房預售發(fā)票原件,說是為了上級檢查留存。結果半年后房屋交付,沒有預售發(fā)票原件,開發(fā)商不肯辦理房屋交接。去公積金中心索要,說檢查組還沒來,至少還得等一個月,讓她回去找開發(fā)商通融。開發(fā)商哪里肯通融,說從來沒有誰辦公積金收發(fā)票原件,他們是違規(guī),你去找他們強要。再回公積金中心,人家說,你是今年第一個辦理公積金的,按上級要求一定要留存原件。那個一臉黃褐斑的女辦事員一看就是內分泌失調,她一臉不耐煩地說,不是告訴你檢查完了就給你嗎,你怎么還來要?回去等著吧,檢查完就打電話讓你來拿。站在公積金中心二樓的走廊里,當年的海大廚慶幸自己婚姻幸福家庭美滿,而且還有個夢想多年的房屋等待交付,不然保不準就沖回家扛煤氣罐了。
那件事最后的解決辦法是托人找到了能和開發(fā)商說上話的人做擔保,用發(fā)票復印件辦理了房屋交接手續(xù),三個多月后,房屋裝修都快結束了,公積金中心才告訴她上級通知不來檢查了,讓她去拿發(fā)票。
第二天海大廚在網(wǎng)上查明白了戶口更名手續(xù)辦理流程,請了半天假付諸行動。第一步?jīng)]用費勁,有朋友在兒子學校做老師,事先幫她把兒子的學籍卡復印蓋好章,到學校門口就拿到了。第二步是去教育局出證明,教育局的門沖哪開海大廚都不知道,不過好在一個同事的老公就是教育局某領導,于是請同事陪著同去。驅車進教育局的時候,不但沒被盤問,海大廚連車都沒用下,門衛(wèi)還給她同事敬了一個標準禮。下車時海大廚大笑,沒想到今天還跟你享受了一下領導待遇。
教育局的相關手續(xù)辦起來也算簡單,有不少人來辦理這樣的手續(xù),原因多數(shù)是孩子落戶口時沒起好名字,叫某寶寶,上學后也一直拖著沒改。有一個背都駝了的老爺爺給孫子辦手續(xù),年輕的美女辦事員耐心不錯,接連解釋三遍也沒表現(xiàn)出不耐煩,讓海大廚覺得這次托人的必要性已經(jīng)不大了。
不過托人還是有好處的,海大廚只負責和同事在領導的辦公室喝茶,一會兒功夫,相關手續(xù)就齊備了。
在轄區(qū)派出所辦證大廳門外等著海大廚的人,是Q群里帶頭大哥給找的。年初海大廚加入了一個公益群,這個群的帶頭大哥曾經(jīng)位居要職,退居二線后想把余熱散發(fā)到公益事業(yè)里去。帶頭大哥為人熱心,人脈又廣,據(jù)說找的人是從這個戶籍處高升出去的,辦這點事小菜一碟。這個平頭干練小帥哥進了辦證大廳的門,叫了一個中年女辦事員一聲舅媽。精黃精瘦的中年女辦事員拿眼睛掃了他一眼,說,咦,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海大廚從她的語氣和眼神里猜出了他們關系的十之八九:首先這個舅媽不定是打了多少竿子才打得來的,其次小帥哥高升后,沒有時?;貋砭S護這段甥舅關系,讓她有點羨慕嫉妒恨。
打過了招呼,海大廚自覺排在別的辦事人后面等待。即使有熟人,在大廳里辦事時排隊還是必要的,如今走后門跑小路這種事已經(jīng)上不了臺面,只可悄悄地進行,打槍的不要,不然一旦有人看不慣,在大廳里鬧起來,大家都會相當被動。
等待的過程中平頭小帥哥和他八竿子打來的舅媽扯起自己年輕卻勞損的了腰肌,氣氛適時地融洽起來,海大廚心里對小帥哥不由自主地稱贊,這小子前途無量。
輪到了自己,海大廚說明來意。中年女辦事員瞟了她一眼,說:“知道錯了怎么不早點改,以前改只要到戶籍處重打一張就行了,現(xiàn)在要走很長的審批流程,很麻煩的。”海大廚趕緊附和:“可不是,我這拖拖拉拉的習慣真不好?!迸k事員抽出一沓表格交給海大廚,讓她按要求填起來。海大廚七七八八填好后交給過去,卻被退回了一張。女辦事員指著更名理由對海大廚說:“你這填的什么呀?”海大廚納悶地說:“就是戶口本把曾用名和現(xiàn)用名打反了,需要改回來呀?!迸k事員說:“那哪對呀,你得寫你兒子在學校里叫曹鵬,所以要把戶口本上也改成曹鵬,這是現(xiàn)在改名唯一能通過審批的理由?!焙4髲N十分驚訝:“這叫什么規(guī)定啊,難道自己想叫什么名字自己都作不了主?。俊薄澳阋詾榘?,”女辦事員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你還算幸運的呢,你兒子還沒成年,要是成年了,根本改不了。”像是給她的話做旁證似的,在海大廚重填表格期間,先后有兩個人進來辦理改名事宜,都因已經(jīng)成年而被辦事員無情拒絕。海大廚慶幸自己沒把事情拖到那么糟。
表格終于全部填好了,女辦事員一臉嚴肅地說:“按道理,你兒子更名,你老公和兒子要全部到場按手印才行。”海大廚一陣緊張,先生出差還得十幾天才回來,兒子中考前學習那么緊張,哪有時間浪費在這個上面?她求救似地望了平頭小帥哥一眼。小帥哥叫了聲舅媽,說:“你讓她回去按好了交來吧?!迸k事員面露難色,說:“要是回頭她老公找我來鬧,那就不好了?!焙4髲N明白她的為難,這個小城有一種特色婚姻叫招上門女婿,風俗里招上門女婿的婚姻里生的孩子要跟女方姓,但總有一些翅膀硬了的上門女婿要翻身求解放,把孩子的姓偷偷給改了,以至于糾紛不斷。海大廚趕緊拍胸脯保證:“只改名不改姓,你就放心吧,有你親戚作保證,我還能害你啊?!敝心昱k事員又猶豫了一下,才把表格交給海大廚。
把那堆表格拿回辦公室,海大廚先把自己的手印按好,然后請兩個同事幫按,男同事指頭粗占了便宜,代替老公,女同事指頭細吃點虧代替兒子,按完三人哈哈大笑。海大廚當天沒有去交表格,造假得造得像一些,按理老公孩子的手印,怎么也得晚上才能按全。
第二天一早,又是請假,趕在辦證大廳剛開門就到。昨天說好小帥哥不用來,海大廚自己把表格交上去就行了。中年女辦事員冷淡地跟她打了招呼,因為中間人沒來,她好像也不愿意再跟海大廚繼續(xù)客氣。辦事員開了電腦,又給自己泡了菊花枸杞茶,才噼里啪啦地在鍵盤上敲起來。
“咦?怎么找不到你兒子?”她不解地又敲了一陣鍵盤,“身份證號沒輸錯啊,怎么沒有你兒子的信息呢?”海大廚一聽,頭皮倏地一下就麻了。“怎么可能?”海大廚驚訝地問。女辦事員把戶口本翻到第一頁,又敲了一陣電腦?!奥闊┝耍彼f,“戶籍系統(tǒng)里,你們是有一個兒子,叫曹民,但沒有什么曾用名,而且身份證號碼和戶口本上也不一致,戶籍系統(tǒng)里,生日是10月30日,戶口本上是6月30日,兩個尾號也是反的,所以按戶口本上你兒子的身份證號,是查不到信息的?!?/p>
海大廚一陣叫苦,當年同事找的那個辦事員也太離譜了吧,系統(tǒng)里生日信息沒改也不告訴我們一聲,戶口本上曾用名和現(xiàn)用名不但打反了,而且系統(tǒng)里還沒給錄入曾用名,身份證尾號居然也給打反了。這他媽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當年為上學改年齡的吧?”中年女辦事員嘴角略過一絲淺笑,“這是誰給你辦的,也太粗心了。”說著把海大廚交的材料攏了攏,遞還給她:“你得回去改材料,把教育局出具的證明里身份證號碼跟戶籍系統(tǒng)里改一致了?!闭f著在戶口本里海大廚兒子的那一頁,寫下一串數(shù)字。海大廚接過來看看,是系統(tǒng)里的身份證號,果然生日是6月30日,尾數(shù)是51,不是原來的15。
海大廚郁悶地抱著材料出了大廳。先給兒子學校里的朋友打電話說明情況,讓她重出一份學籍卡。朋友驚訝地說:“你沒注意到嗎?那個學籍卡是你兒子入學時工作人員手工填寫的,不是電腦打印出來的,號碼不容易改?!焙4髲N又打電話給同事,讓她問問老公,教育局出具的證明里能不能把號碼改了。十分鐘后女同事回復說,教育局改學籍系統(tǒng)里的身份證信息,得家長提供公安局戶籍處的證明,否則就是違規(guī),如果被查出來,所有經(jīng)手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這事不好辦。海大廚站在辦證大廳門外,腦袋一陣陣發(fā)暈。
理了理思路,海大廚打了帶頭大哥的電話。一會兒功夫,平頭小帥哥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地來了??匆姾4髲N這么快就回來了,還帶著平頭小帥哥,中年女辦事員臉上露出一絲不悅。海大廚涎著臉說明了自己的困境。中年女辦事員對著平頭小帥哥說:“不是我不幫忙,她不明白,你應該明白的,現(xiàn)在監(jiān)管這么嚴,這樣明顯不符合規(guī)定的材料我怎么敢向上交,不要被領導罵個狗血噴頭啊。”見小帥哥面露尷尬,中年女辦事員轉向海大廚,用無奈的口吻說:“現(xiàn)在我們這些基層辦事員苦著咧,來辦事的人一會兒嫌我們態(tài)度不好了,一會兒嫌我們辦事時間長了,總之稍微不滿意就投訴,找個岔子就上網(wǎng)給我們曝光,我們天天如履薄冰,要是哪里違反了制度更不行,被上頭查到,我們就會下崗,你看我從上班忙到現(xiàn)在,連上個廁所的功夫都沒有,這活兒可真不是人干的?!?/p>
這一番話說得海大廚和小帥哥面面相覷。海大廚想,怪不得這個辦事員面色總是這么憔悴,看來個人有個人的難處。可是,這個手續(xù)還得辦?。靠偛荒苣阌须y處我這戶口就不改了吧?中考報名在即,這可是火燒眉毛的事情啊。
“要不,你跟領導打個招呼,他能給你批,我就給你交?!迸k事員見海大廚和小帥哥愣在那里,就又補充了一句。小帥哥轉向海大廚,難為情地說:“審批的領導,我說不上話?!?
海大廚鄭重地謝過小帥哥,并誠摯地目送他遠去,然后重新?lián)艽驇ь^大哥的電話。在海大廚焦慮的語調里帶頭大哥輕松一笑:“別著急,我先問問審批人是誰,再找人搞定他?!苯酉聛淼亩昼姾4髲N覺得像過了一世。帶頭大哥重新打來的電話語調依舊輕松:“你進去吧,她會把材料給你交上去的?!敝鼗剞k證大廳,女辦事員正在一邊接電話一邊點頭,并沖海大廚招招手。海大廚趕緊把材料遞過去,女辦事員說:“這事領導不點頭,我們這些小嘍啰不敢做主?!焙4髲N趕緊表示理解:“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啦?!?/p>
女辦事員記下海大廚的聯(lián)系電話,讓她回去等,等系統(tǒng)里批好了,會電話通知她來拿新戶籍卡。
回到辦公室,海大廚給自己泡了杯龍井,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細細地品味了一下這種塵埃落定后的美好。茶葉還是昨天的茶葉,可今天水溫濃淡剛剛好,海大廚心滿意足地一口氣喝了半杯,琢磨是不是在哪個飯店請群友們撮一頓,以表彰帶頭大哥的鼎力相助。
在盼了一個星期之后,海大廚終于接到戶籍處的電話。電話里女辦事員讓她去一下。海大廚感到一絲不妙,還是抱有希望地問:“批下來了?”對方說沒有,退回來了?!霸趺磿嘶貋砹?!”海大廚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把同事都嚇得朝她直看。“電話里說不清,你來一下吧。”女辦事員顯然不想跟她在電話里啰嗦。
“我就說你這材料不行吧?!焙4髲N一進辦證大廳的門,中年女辦事員就像預言家一樣自得地說?!澳闵霞壊皇钦f好給批了嗎?怎么又退了?”海大廚問。女辦事員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上面還有上級,是市局給退回來了。從去年開始,市里收回了縣級的戶籍更名審批權,我們一級一級報上去,最終要得到市局的審批,他們在系統(tǒng)里批準了,我們才能打印,否則你這名字就改不了。這回你明白了吧?”海大廚這回真對自己的拖拉習慣痛心疾首了?!澳俏以撛趺崔k?”海大廚幾乎崩潰了。“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要到教育局出具跟戶籍系統(tǒng)里一樣身份證號的學籍?!迸k事員幸災樂禍地說。
“可是,教育局學籍里的身份證號,是當年根據(jù)戶口本上信息填的,戶口本上是錯的,學籍里的怎么可能是正確的?要改教育系統(tǒng)里的身份證號,得你們公安機關開證明,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怎么可能完成?現(xiàn)在,教育系統(tǒng)里我兒子叫曹鵬,戶口本上我兒子曾用名叫曹鵬,現(xiàn)用名叫曹民,戶籍系統(tǒng)里,我兒子叫曹民,這是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你們憑什么不給我審批?雖然身份證號碼不完全一致,但一看就知道是戶口本當年打錯了,戶口本是你們公安局發(fā)的,你們打錯了,怎么能讓我們老百姓埋單?”海大廚越說越激動,聲調逐漸高了起來。
“你跟我說這個沒用,程序就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你還是去教育局再找找人吧。”女辦事員的語氣里夾雜著同情和不耐煩,看起來即不想惹她發(fā)作,也不想跟她多啰嗦。
海大廚怒氣沖沖地走出辦證大廳的門,感到好一陣無助。
看時間不早,估計來不及再跑教育局,海大廚干脆去學校接了兒子。中考的日期越來越近,學校調晚了放學時間。兒子還是那么沒心沒肺,在暮色中一進小區(qū),就先跑到嚴大爺?shù)膱@子里。種菜的季節(jié)還早,但老人天天整理他的園子,每一寸菜畦都被他細細耙過,小菜園儼然成了這個在農(nóng)村勞作慣了的老人的所有寄托。
兒子和嚴大爺很投緣,倆人高一聲低一聲也不知又在討論什么。這幾天孩子作業(yè)多,海大廚不希望孩子在這里浪費太多時間,她心情煩躁,叫孩子回家的聲音里充滿焦慮。
老人詫異地回頭朝她看看,揮揮手讓孩子趕緊回家。海大廚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這樣的老人往往怕人嫌棄。她趕緊補個笑臉,可自己都覺得臉硬梆梆的??粗鴥鹤有ξ刈呋貋恚4髲N的焦慮又多了一分,還有五天孩子就要中考報名了,如果不能按時報名,她可怎么向兒子交待?
第二天一早,海大廚再次向女同事求助。女同事第二次帶著海大廚到了老公的辦公室。女同事那沉穩(wěn)的教育系統(tǒng)老公把海大廚的材料仔細看了一遍,又讓海大廚敘述一下那個死循環(huán),海大廚言簡意賅地把死循環(huán)又講了一遍,她已經(jīng)可以倒背如流了。
同事老公推了推眼鏡,說:“就算我違規(guī)給你出具一個與戶籍系統(tǒng)里身份證號一致的學籍證明,你可能仍然批不下來,因為它跟你戶口本上的身份證號還是不一致,你我都看不到戶籍系統(tǒng)里的信息,那么學籍系統(tǒng)里的身份證號為什么會與戶籍系統(tǒng)一致而與戶口本不一致?明顯就是作的假。這事解鈴還需系鈴人,只能從公安系統(tǒng)里改?!?/p>
這話讓海大廚感到一陣胃疼。
走投無路的海大廚再次致電帶頭大哥。
帶頭大哥驚訝萬分:“怎么這么久還沒解決?看來這事有些麻煩,你把事情仔細跟我說一遍,我再找人問問?!焙4髲N花了五分鐘才讓帶頭大哥明白死循環(huán)死在哪里。
望眼欲穿的海大廚在第二天傍晚的下班路上,才盼到帶頭大哥的電話。帶頭大哥在電話里咂咂嘴說:“看起來你這個確實是一個死循環(huán),我咨詢了幾個人,都說沒遇到過這種事,看起來好像只能在教育系統(tǒng)那邊想辦法,沒有教育系統(tǒng)出具的配套證明,公安系統(tǒng)是不會給你審批的。”
“可是,教育系統(tǒng)必須公安系統(tǒng)先給證明啊!”海大廚徹底崩潰了。
“要么,還有一個辦法,帶頭大哥口氣也有些氣憤,像這種死循環(huán),本身是政府部門出錯,找你找他一個個架子大得不得了,欠不少人情不說,事情還不一定能辦好,不如干脆走政府的投訴系統(tǒng)。你可以到一個叫‘發(fā)環(huán)中心的地方去投訴,這個可不是計生辦的部門喲,是發(fā)展環(huán)境監(jiān)察中心的簡稱,投訴公安局不作為,這個事他們就必須給出解決辦法,我在監(jiān)督系統(tǒng)里有朋友,到時候可以催著他們辦?!?/p>
“好是好哦?!焙4髲N有點猶豫??墒呛⒆又锌歼€有三天就要網(wǎng)上正式報名了,如果到時候投訴沒有結果,影響了報名,現(xiàn)在什么都是聯(lián)網(wǎng)管理,麻煩勢必不會比在公安系統(tǒng)里改名麻煩更小。
“你等我考慮一下吧?!焙4髲N也不敢把話說死,但不到山窮水盡,她也不敢輕易走投訴這條路。按現(xiàn)在的政府流程,三天內能通過正式渠道把這個麻煩解決好,海大廚從心里不看好,再說了,這事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如果追查下來,當年亂改戶籍信息這個錯誤讓那個馬大哈辦事員吃到處分,海大廚也是于心不忍。生性善良的海大廚不到萬不得已,不愿意給任何人惹麻煩。
海大廚一邊走一邊把能想到的關系都聯(lián)系了一遍,她還給在國外出差的老公也打了一個電話,讓他也想想他的人脈。但所有回復都表示愛莫能助。
海大廚口干舌燥,兩眼發(fā)花。看來只能走投訴的路了。她沮喪地想,連嚴大爺叫她,她也沒聽見。
“你這急三火四的樣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嚴大爺手里拎著一袋子菠菜,攔住了海大廚的去路。
“沒什么事。”海大廚對老人勉強笑笑。
“沒什么事,你嘴巴燒成那個樣子?” 老人的追問很執(zhí)著。
海大廚舔舔嘴唇,確實有幾處破了皮。老人眼里透出的心疼真心實意,海大廚心里最柔軟的部分受到了觸動,眼眶忍不住就濕了。
“給我講講,看我這個老頭子能不能幫上忙。”嚴大爺把海大廚拉到他的田頭,遞給她一只舊板凳。海大廚確實需要有人聽聽她的委屈,于是這幾天的遭遇稀里嘩啦地說了一通,但由于心情激動,她說了個亂七八糟。老人半張了嘴愣在那里。
“你說的,我沒聽太懂?!崩先擞行╇y為情地說。
傾述了一通的海大廚心情舒暢了許多。她望了望懵懂的老人笑了起來,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跟一個老人說這些做什么呢?不過她還是從心里感謝老人家,這年頭認真聽你述說煩惱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了。她振作了精神,決定明天到那個“發(fā)環(huán)中心”去投訴。
“不過,我兒子說不定能幫你?!敝x過老人,正要起身告辭的海大廚驚訝地聽到老人說。
老轉身打開車庫的門,從里面拿出一只手機。車庫里堆了些耙子水桶等農(nóng)具,靠里面的墻邊堆滿了市面上流行的箱裝食品、保健品。
“兒子的孝心,都是些用不著的東西?!崩先丝春4髲N朝墻邊看,輕描淡寫地說。
老人慢吞吞地在手機上撥出一個號碼,喂了一聲,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老人半天沒有接話?!拔覜]生病,身體好著呢,你不用擔心?!卑肷?,老人倔倔地說,“我也不想去你那里住,我找你有別的事?!?/p>
“是鄰居孩子上學的事,頭都要急泡了,你做那么大的官,這個事你給幫幫忙?什么事我說不清,我讓她自己跟你說吧?!闭f著老人把手機遞給了海大廚。
海大廚遲疑地接地手機,說了聲:“您好?!?/p>
耳機聽筒里傳過一個中年男人低沉而威嚴聲音:“什么事?”海大廚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趕緊背誦了一遍死循環(huán)。
對方半天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是聽懂還是沒聽懂。
“你怎么找到我父親的?”對方?jīng)]有說幫忙也沒有說不幫,反爾問了海大廚這么一句。海大廚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把手機給我父親吧?!睂Ψ接钟猛蓝统恋恼Z調對海大廚說。海大廚趕緊把手機還給嚴大爺。
“她誰也不是,就是鄰居?!眹来鬆攲χ謾C說,“我雖然沒聽懂是怎么回事,但你們政府這樣推來推去肯定不對,總得給人家一個解決辦法。你們把孩子送國外去了,不體諒人家老百姓的孩子讀書有多苦,還有三天就報名了。你不是總說有什么事給你打電話嗎?我這還頭一次給你打電話,你要是能辦,就給辦了吧。”不知不覺中,老人說話的口氣漸漸柔和起來,聽得海大廚心里酸酸的。
“我兒子讓你明天聽消息。”老人收起電話,對海大廚說。
“你有那么有出息的兒子,為什么還自己一個人住?”海大廚忍不住問。
“住不慣那么高級的房子,規(guī)矩太多,我一進去就渾身不自在。這輩子我就喜歡在田里摸鬼,要不是村里拆遷,哪要進城?再說好容易兒子出息了,我這個樣子,等于揭發(fā)兒子的出身?!崩先丝戳丝醋约捍植诘碾p手,自嘲地嘆了口氣。
“我就是想孫子。留洋啦,一年也見不到一次。像你家這樣多好,是苦是樂一家人守在一起?!崩先寺掏痰卣f,像是自言自語。海大廚一下子明白了兒子為什么和老人家那么投緣了。她心里泛出一陣同情,卻不知如何安慰老人。
第二天中午,海大廚遠遠就看見嚴大爺在小區(qū)門口等著她?!拔覂鹤幼屇阆挛缛ヅ沙鏊苯诱宜L,說能給你解決?!崩先四樕系南矏偘l(fā)自內心,卻說得海大廚將信將疑。
所長的辦公室在派出所的三樓。她說明來意,有個警察替她打開了樓梯口上了鎖的防盜門,走廊里幾步一個的監(jiān)控探頭讓海大廚的心下意思地緊縮了一下。所長辦公室里人很多,好容易走掉一批,年輕所長問她什么事,語氣間少見地沒任何架子。海大廚趕緊肩膀前攏微微下腰用小碎步跑過去說明來意。這些年海大廚在上司和兒子班主任們的共同培養(yǎng)下,早就學會低下年經(jīng)時高傲的頭顱,隨時以一種低到泥土里的姿勢表示尊敬和逢迎,并聆聽領導或兒子班主任的諄諄教誨。
年經(jīng)的所長看了看材料,說:“哦,這個上頭已經(jīng)解決了,你直接去大廳打單子吧。”攏著肩膀下著腰準備開始背誦死循環(huán)的海大廚,驚訝得幾乎掉了下巴。一瞬間,她想到一個詞:感激涕零。
重新來到戶籍辦理大廳,中年女辦事員接過海大廚手里已經(jīng)翻卷邊了的材料,然后迅速遞上已經(jīng)打印好的戶籍卡,動作里有著明顯的敬意和戒備。
下班回到家,海大廚再次把戶口本里孩子的戶籍卡拿出來仔細查看,確實是改過來了,生日還原成10月30日,姓名曹鵬,身份證號尾號51。昨天還讓她愁得要死的事,老人家一個電話就給解決了。海大廚心里五味陳雜,感慨萬千。更讓海大廚納悶的是,戶口改名控制這么嚴,怎么還會有那么多像龔愛愛一樣一人多戶的房叔房嬸們冒出來呢?說到底只要有關系就好辦事。這時正巧海大廚的妹妹來打電話,兩人閑扯了一會兒。海大廚把兒子改名的事當笑話講給妹妹聽。妹妹半天沒有聽懂,自嘲道:“自從移民澳大利亞后,人明顯變傻了,像這種事情在澳洲,你只需填上相應的表格交上去,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理由合適就可以辦,理由不合適,就是找天王老子也沒有用?!焙4髲N想,做個傻子也不錯,像現(xiàn)在,本來很平常的一個事情,卻欠下老人家這么大的人情,以后怎么還呢?不過憤青的念頭在她腦海里只轉了那么一下,就轉過去了。年過四十的海大廚不愿意再在這種事情上浪費腦筋了,當年動不動就熱血澎湃,妄想以一已之力推動社會進步的海大廚早隨歲月遠去了。
掛掉電話,海大廚著手準備晚飯。彎腰去拿黃瓜的時候,海大廚注意到自己的腰不那么松泛了,這才想起上次健身已經(jīng)是好多天前的事了。她把手機播放上超級勁爆英文串燒,扎好兩腳,開始邊跳肚皮舞邊切黃瓜,切時她改變了主意,不吃黃瓜炒蛋了,拌點黃瓜絲清清心里的火氣吧。
顧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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