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
我們之間確定的
只有在一起的時候,
而一旦分開就像
隔著幾重天。
我是不可能主宰
一場愛情的,
甚至從未考慮過愛情
在我身上的真實性。
一個對愛情
沒有信心的人,
對世界同樣沒有信心。
一
溜冰場總是那樣喧嘩,尖叫,拉起,旋轉(zhuǎn)。冬天的哈氣像火車到站,熱氣騰騰。烏鶇的披肩像雪,但比雪還冷,還白,我看見她靠在冰的夾角,一襲黑衣,白色披肩。白色披肩怎么是烏鶇呢,應(yīng)該是喜鵲,喜鵲才有披肩呢,可那時你固執(zhí)地認為她是烏鶇。冰上紅男綠女,環(huán)繞游動,早年溜冰的人大多沒有冰鞋,多是冰車,自制的,更多是孩子,后來冰鞋多起來。多起來穿著也簡單,基本沒有顏色,更沒有后來各式各樣好看的冰帽。我沒有冰鞋,也沒有冰車,就是一個人在冰上玩兒,看很多人打雪仗,冰上打雪仗熱鬧,有的是雪,無窮無盡的雪,個別人滑冰,悠然自得,甚至十分驕傲。
那一年家里一下買了兩雙冰鞋,哥哥姐姐各一雙,一雙跑刀,一雙花樣兒,沒我的份兒,我還小。我第一次滑冰是穿姐姐的花樣兒,沒怎么學自然就會了,幾乎不記得有過練習階段。我從沒滑過跑刀,哥哥不允許我動他的鞋,讓我動我也不動。姐姐的花樣兒后來屬于我了,至今還是這雙鞋。我的腳長到十五歲好像就不再長了,一直十分合腳。我不喜歡哥哥。因此我也不喜歡跑刀,總是躲著他們,他們,沖起冰沫,濺我一身,箭一般遠去。我試著原地做一些動作,幾乎無師自通地旋轉(zhuǎn),有時還能跳起來,穩(wěn)穩(wěn)落下,現(xiàn)在如果我愿意仍然可以。我不羨慕別人的速度,那沒什么,我知道我與冰面有著更為復雜的關(guān)系,或者說心靈的關(guān)系,甚至夢一樣的關(guān)系。別人的跑刀沖撞我嘲笑我,但是他們進不了雜技團,這事讓我很得意了一陣子,誰也不知道事物有難說的一面。
唐漓一直靠著夾角上,半天也不活動一下,我后來一度曾想她在盯什么人,滑冰可能只是一種掩護。那可能是她的工作,可當時我以為她大概是個初學者,膽怯,又沒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會滑冰又怎么能從登冰處的木板滑到夾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離。如果她會,為什么一動不動呢?我從她眼前滑過幾次了,看到她閃動的眼神,的確就像烏鶇,非常黑,不可能像別的,但有時她的眼白閃動一下讓我驚訝。我不能說像閃電,但的確有類似的效果。她不會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誰呢?我也無法知道。從專業(yè)角度看,假如她那時真的盯什么人,她這樣獨自一人意味著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夾角上,與她形成了對角線,靠姿也大致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觀察是很容易注意到我的,因為在對角線還有一個像她一樣的人。有時我認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后的枯樹、城墻、角樓,只是這同沒看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看見許多東西,看見背景,如同什么也沒見一樣。她的身影不斷被人叢抹去又重現(xiàn),因此當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沒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為她飛到了樹上。她是很容易飛到樹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會這么認為。很長時間我迷戀斯蒂文森,那真是一個絕無僅有的銀行家、董事長、詩人。銀行家詩人在我是難以想象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不是銀行家還能寫出《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嗎?可能永遠也不會有那樣的詩。我往松柏上看,往城墻上的角樓看,那里可不是一只烏鶇,許多只,它們就像觀眾注視著溜冰場,那么哪一只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兒去了,或許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別落在冰上。她在掙扎著站起來,我猜對了,她是個初學者。她已經(jīng)站起來,又滑倒了。我穿過人叢,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掙扎。她的樣子像跳一種舞,對摔倒有一種把握,如果拋開漲紅焦灼的臉那可真算得上一種舞蹈,可以想象舞臺燈光正對著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滿我看笑話。再次努力,結(jié)果還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邊但她已難顧及。我沒去扶她,而是撿起披肩猶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幾乎有些憤怒。
牽著她回到了夾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觀察位置。
謝謝。
你不會滑冰?
是的,不太會。
你怎么滑到這兒的?
我扶著墻,走到這里。
你沒有伴兒嗎?
沒有。
當心點,我說。
她身上到處是冰沫,卻沒去撣,好像它們不存在一樣。
隔了一個周末,幾乎同一個時間我再次看到她。上個星期夾角很空,只有樹上和城墻上固定的觀眾,沒什么詩意?,F(xiàn)在她仍靠在夾角上,我裝作不認識,從她身旁滑過,依然在她的對角線觀察她。我有三種想法/就像一棵樹上面/蹦跳著三只烏鶇/我無法超越銀行家,兩個星期我未寫出一行詩,甚至一個字。我希望詩人也像畫家那樣,面對模特不動聲色,完全是技術(shù),但我發(fā)現(xiàn)詩人很難做到。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現(xiàn)她什么?或者通過她我能表現(xiàn)自己什么?我對我的任何女同事從未有過想法,我畏懼任何熟悉的女人,性別的卑微感幾乎與生俱來,不過對陌生女人反而有更多安全感,以致想入非非,就是說,我對不可實現(xiàn)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實現(xiàn)也不必有任何擔憂,想想而已,如同寫詩一樣。盡管如此,我覺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還是太一般了,沒什么新意,與我心目中的詩歌無關(guān),比如銀行家的詩歌。銀行家的詩我難以企及,但我認為是一種方向,從樹上的烏鶇到紙上的觀察,這是一個詩人與另一個詩人的截然不同。
紙上的女人注視著溜冰場,聲音來自南方。
為什么不下來滑,怕摔著?我問。
坐這兒也很好,她說。
她對滑冰并無真正興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問她是否外地人,她說來北京幾年了,但是不熟悉。我問是否去過什剎?;虮焙1鶊?。
那兒比這里好嗎?她問。
那兒北京味更濃,比這兒熱鬧。
她回頭看看,顯然看城墻。這里也不錯,她說。
你是本地人?她問。
我就住在這兒,我指了指前面,那排房子,看見了嗎?
真的?她顯出驚訝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驚的表情。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也是有人住的房子啊,我說。
她審慎地看著我,或者說恢復了審視的目光,似乎沒看出我有什么不同。
我可以到你那里看看嗎?
我那里?你是說我家?
你住的地方,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我非常意外。
她把手伸給我,我們到了冰上。在我的引導下她掌握了部分要領(lǐng),平衡能力不錯,這還在其次,主要是她那種風度。我說不上,好像某些方面訓練有素似的。我們很順利地到了岸邊,我讓她自己滑一圈,鞏固一下剛才的成果,她認為不必了。是的,她對滑冰并無真正興趣。如果她真想滑完全可以無師自通。她能從岸邊溜到夾角顯然有自己的辦法,我看出來了。
二
我們上了岸,她退掉冰鞋換上一雙很亮的靴子,在冰上她就比我高,現(xiàn)在因為鞋跟幾乎高出我半頭,后跟敲擊木板,十分響亮,我感到青春的力量,而我好像從沒有過如此蓬勃的青春。她的高度也令我絕望,同時也使我鎮(zhèn)定下來。我提議喝一杯熱飲。我要了牛奶,她先要了咖啡后來又改了牛奶,付款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只付了自己的。她看了我一眼,匆忙拉開自己的手包。我對她還一無所知,也想就此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沒有任何別的想法。此外我覺得沒必要花冤枉錢。我當然知道紳士風度,但我覺得那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喝完牛奶,我們沿著甬道向中山公園東門走,也就是對著故宮的那個門。她對紅墻松柏表現(xiàn)出興趣,問我是否對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我說我已熟到?jīng)]感覺了。她說來北京三年了對北京還是不熟悉,沒到過一個北京人家里。我說怎么可能呢,你難道沒有一個朋友?她點點頭,說沒有一個真正的北京人朋友,問我是否住在這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這是個讓我驚訝的問題,我難以回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通常這是幼稚的問題。我問她是做什么的,她先讓我猜,然后又不讓我猜了,說我猜不出來,但也不告訴我。
我當然在心中做了一些假定,確實很難猜她,從外地到北京這可以肯定,但是做什么的呢?大學生,分到北京?在公司外企?機關(guān)?顯然不是新聞單位。只要當過幾天記者我就能一眼看出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北京漂的女詩人,這樣的人有一些。但是也不像,最像的還是烏鶇,一直生活在樹縫中。我有點后悔沒請她喝熱飲。
出了東門,我告訴她前面就是故宮午門,要不要看一下,她搖搖頭,說去過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去過也不至于去多少次吧?那么她可能是導游小姐,對,為什么不想到這層呢?我脫口而出道出了自己的猜測。她搖頭,很神秘,意思我根本猜不出來。走在筒子河的城墻下,盡管是冬天,我卻覺得春意盎然。城墻巨大的壓迫感消失了,身邊走著一個現(xiàn)代感的女孩,這在我從未有過,我感到難以言傳的東西。
至少,你該告訴我叫什么。
唐漓。唐朝的唐,漓江的漓。
你是廣西人?
是呀,在漓江邊上,陽朔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
你去過?
沒有,我沒出過遠門,到現(xiàn)在還沒離開過北京。
真的,為什么?
沒想過。
我們那里北京來玩的人很多呢。
我以后說不定去。邊走邊聊,快到西華門了,我指著對面河上一排房子:瞧,那就是我家,那個大玻璃窗是圖書館,左邊數(shù)第三個窗子,那就是我住的窗子。我們停下來,她已不像開始時那樣驚訝,但是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從冰上過去嗎?
那是后窗戶,得繞到前面街上,我說。
夏天你還可以預備條船。
船?我不解何意。
是呀,船。
她嚴肅地看著對岸,完全在自己的思維軌道上,我從未想到在窗子下拴條船,她居然想到了。我后來多次回憶那天的情形,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因為她后來說起她家的墻后就是漓江,她幾乎在船上長大,船就拴在后山墻上。
三
路過圖書館時我向她自豪地介紹了圖書館,談及往事,我說在這里我度過的光陰超過了任何地方,有許多故事。我甚至提議要不要進去看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謝絕了,沒表現(xiàn)出興趣。圖書館是我隱秘的驕傲,除了讀書我真的沒什么可驕傲的,實際上路上我就想好要在這里駐留一下,展現(xiàn)一下我曾經(jīng)的和現(xiàn)在的世界。她還是想去我住的地方,我沒覺得我住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況且房間亂糟糟的,她的興趣實在讓我奇怪。她有一種堅定的東西。
過了西華門十字路口,街上車水馬龍,小店林立,我看見她的眼睛一下亮了,顯示出女人對生活本能的敏感。進了胡同唐漓興致勃勃,不時向路過的小院張望,有時停下,看墻上隱約的標語,對我說她家小鎮(zhèn)墻壁上還有很多沒擦去的標語。她的樣子已完全不像我剛才喋喋不休談圖書館時那種不知所云,我看出來了,她對我實際上并無多大興趣,只是對我住的地方好奇。我的臨河的房子或許讓她想到了童年,想到一種與她家鄉(xiāng)相關(guān)的生活。她出來的時間太久了,她渴望什么呢?她的大膽是雙重的,一方面她心里有某種東西,一方面與她所從事的工作有關(guān)。她對我洞若觀火,完全可以放心尋找一些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她的造訪屬于心靈,這一點沒有疑問,我在當時就看出來了,因此我再次嘗試判斷她是一個外省詩人。
胡同盡頭正對著我住的院門,院門很小,但有好幾級青石臺階,如果她夏天雨中造訪,青石的顏色顯露與灰色小巷確有點南方小鎮(zhèn)的味道,但這是冬天,房前屋后還有積雪,除了青磚格局有那么一點南方印象,事實上完全是北方的景象。盡管如此,我記得唐漓站在院子里還是一臉新奇。我請她進屋,她說要再看看。我不知道她是對建筑感興趣還是對小院的生活感興趣,什么都看,門,屋檐,大白菜,蜂窩煤,房后的松樹。鄰居大媽大嬸都推開門出來,以為是我?guī)淼呐笥眩己吞@地向她笑,她也落落大方。大媽大嬸沖著我說,我這屋有熱水,剛開的,還不讓人家進去,怪冷的。都為我高興,她們總算看到我?guī)€女孩回家了。
我父母搬走后大媽大嬸就成了我的親人,我如同她們已成年的孩子,從小習慣了,火滅了去夾煤,缺了什么就去拿,什么事都提醒我,冬季登記儲煤,換煤氣本,買大白菜,倒垃圾——我總是不倒垃圾。在她們眼里我是小院從小就有出息的孩子,學業(yè)有成,從不出去瞎跑。
我對小院感到溫暖,沉溺,不愿遠行,沒有時間概念。小院認為我該有女朋友了,可是一直沒有。她是女朋友嗎?如果大媽大嬸都看出她會是我的女朋友,但愿她是吧,但愿,哪怕僅讓她們歡喜一些日子。她們顯然認為我就該有這樣一個清清爽爽的女朋友,她們覺得我是個人才,這些思緒讓我心里又甜又酸。
她竟然說不冷。我讓她在煙筒上焐焐手,她不習慣。打開火,我讓她烤烤,她的手胡蘿卜一樣紅,可她仍說不冷。一個南方姑娘如此耐寒,我不知她是忍著還是真的不冷,人很固執(zhí)。房子很高喲,她說,很漂亮。我說你再看地,她小聲叫了起來:這是什么地?!花磚地,我說。她蹲下來,幾乎要用手摸。我也很自豪,我說這樣的花磚地在北京不多,只有一些好的老房子才有。這是你家的房子嗎?不是,是房管局的。真漂亮,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花磚。這種磚現(xiàn)在沒有了。
嗯,這才應(yīng)該是北京,她說。
你可別這么說,其實也很一般。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
我一個人。
那些阿姨挺好的,很善良。
她們看著我長大的。
你沒有父母?
他們在別處,早就搬走了,看看我的書房吧。
我以為她仍然會像在圖書館那樣對書無動于衷,但這一次她驚訝了,面對我整墻壁的書,我覺得她真正意識到了什么。到處都是書,寫字臺、窗臺、床上、椅子上,我想任何人到我的書房都會震動一下。是的,這是我真正的全部家當。我忽略了自己的書房,剛才實在沒必要用圖書館展示自己,就好像沒必要展示更大的野心,這一刻我從她的目光里突然意識到一間私人書房遠比一個公共圖書館更令人震撼。現(xiàn)在我恢復了自信,我不覺得她還比我高,我覺得我好像站在了高處,書的價值幾乎就是我的價值。
她愣了一會兒,顯然有點不適,說:你是個學究?
說實話,這話讓我不高興。也許她出于敬意,之前她一直沒有看出來。這且不論?!皩W究”是什么意思?通常一般還要加一個老字,表明一個人一輩子一事無成,或者官方比如警察面對一個書呆子的口吻,這個書呆子失了竊或自己犯了什么小錯。我當時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這種口吻。
我無法做出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竟然謙虛地說:我哪兒稱得上,就是瞎喜歡。我想是某種欲望害得我如此胡說八道。我桌上還有手稿,現(xiàn)在她千萬別再對它們感興趣,再說出點什么或許會讓我再次蒙羞,于是趕快指給她窗戶看:你瞧,那就是我們剛在外面看到的窗戶,下面就是筒子河,夏天打開窗子可以直接下去游泳,不過我從沒下去過,下去就上不來了。
現(xiàn)在可以打開嗎?她總是出乎意料。
現(xiàn)在?太冷了吧?好吧,你要不怕冷,我就打開。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滿足,那天我基本上就是個白癡。我慢慢地揭去封條,打開了窗子,冷風與灰塵同時揚起,吹了我一臉。我們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很美,無論如何風景對我是針清涼劑,身邊的她也是好景致。故宮的冬景大氣威嚴,中山公園一派靜謐,冰場少男靚女是活動的場景,讓古老的風景生動起來。不能設(shè)想沒有溜冰場,否則冬天一派威嚴的死寂。
我們就是從那兒走來的嗎?
是,就是從那兒。
你有這么多書,還有這么好的風景,真是幸福。
光我自己欣賞有點可惜,我忍不住說。
我這不是幫你欣賞嗎?
你是誰?我轉(zhuǎn)過頭大膽地問。
我?我就是我呀。
你真的欣賞?
不欣賞到這兒干嗎?
她的回答,我的提問,都帶有日暮黃昏的寂靜。我想問她的欣賞是否包含了我的書,但我知道不能問。或許她已回答了,或許沒有。
好了,我該告辭了。
不喝杯茶嗎?
不了,我還有公務(wù)。
公務(wù)?
以后有機會吧。無法挽留,也無心挽留。我送她出門,到了胡同口,天已放黑,她伸出手來,非常瘦的一雙手,盡管只是輕握了一下已感到一種尖銳的力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個女孩的手,而是握住了某種尖銳燙手的秘密。
希望還能在冰場見到你。
不歡迎我再次拜訪嗎?
歡迎,歡迎。
她伸手攔了輛車,沒有回頭,坐上車消失在街市中。
出門時魏大媽在水管處接水,看見了我們,回來時魏大媽顯然有意等著我:這么快就送走了?我心情沉重,應(yīng)付了一句。挺好的閨女,大大方方的。我呵呵著回到了房間,心里七上八下。公務(wù)?這個詞在我腦子里轉(zhuǎn)開了。我難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我的生活中會出現(xiàn)——我不敢想了。她是習慣用語,還是有意的暗示?如果是后者為什么要暗示?
四
窗子還開著,因她而開,冷風襲人,冰場亮起了燈,放著音樂,燈光照亮了中山公園與故宮的紅墻,沒有冰場的燈光那里是龐大的陰影,角樓在節(jié)日才會亮起宮燈。幸好有冰場,有音樂,有活動的人群。我想問題沒那么嚴重,我們的相識是自然的,應(yīng)該不在她執(zhí)行公務(wù)之內(nèi)。
我是個規(guī)矩人,單位和街道都可以證明,這點沒什么可擔憂的。我寫詩,寫日記,日記從未落入別人之手,詩也沒問題。我的詩問世為數(shù)不多,都發(fā)表在允許的出版物上,說不上什么傾向,也談不上隱喻或象征,只是個人味道,這與我的詩風有關(guān)。我承認詩人通常被認為是危險的群體,喜歡結(jié)社聚會,但我不在其列。我從未參加過任何詩歌活動,當然不會查到某次活動我的簽名。我編發(fā)過一些詩人的詩,可能多少有些疑問,但也只是疑問,而且我并非作者,說到聯(lián)系也止于短箋與稿費,大體都是“大作發(fā)表,稿費已寄,感謝賜稿”之類的套話,沒有更深的交往,就算從最嚴格的意義看,也只能說是細枝末節(jié)。此外我確實有某種嗜好,比如我喜歡觀察陌生女孩,觀察她們的著裝、步態(tài)、曲線,但都可以歸結(jié)在美學范疇,從未有過動手動腳的想法,偶或在紙上有輕薄之意也是改了又改,最終消失于無形。退一千步說,就算我對女人有什么不軌行為,被記錄在案,那也屬于派出所或聯(lián)防管轄的范圍,是另外的問題,兩碼事,那方面量刑已相當完備,法制健全,該多少年就多少年,那是應(yīng)得的。這事扯遠了,在我是不可能的。
還有什么?還有就是倪先生,我們是多少年的忘年交,這些街道知道并且掌握,不是秘密。街道曾多次勸說老人將屋內(nèi)標語口號涂掉,也動員過我說服老人,我沒辦到。老人的房間去年上了香港報紙,有過一個訪談,說了一些尖銳的話,成為新聞人物,但那已是去年年初的事了,也沒聽老頭說有什么大的麻煩。最近老頭應(yīng)該沒什么動作,身體不好,每況愈下,難道又寫新的文章了?我一直勸老人將自己過去的譯作重新整理再版,我都可以做這件事,但老先生就是不聽。我一直為老頭的姿態(tài)擔心,我覺得不如做點文化建設(shè)更現(xiàn)實也更長遠,其實這也是老頭教育我的觀點,可他老人家自己卻相反。他總是說自己已是過時之人,現(xiàn)在活著就是要替死去的人說話,讓歷史的他活生生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
一晚上心事繁忙,認真檢點,沒有結(jié)論。接下來的幾天也是這樣,正經(jīng)書讀不下去,上班也沒人可談這件事,這件事構(gòu)成了巨大的懸念。每天除了去報社的日子,大量時間只能讀一些偵探驚險武俠小說來打發(fā),像書中沒有盡頭的懸念一樣,等待進一步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以往對這類書不屑一顧,這次還真讀進去了,而且覺得相當不錯。《007》系列看得我天昏地暗,愛情、驚險、迷霧、荒涼構(gòu)成了一個過去不曾認知的想象世界。這期間去了一次倪先生的“故居”,與往日又有不同感受。老頭正要出門準備去圖書館閱覽室,見我來了十分高興。我的到來他總是十分高興,雙手拄著手杖與我面對面坐下。問候了老人身體,每次問都搖頭不想談身體,囑我以后不要一見面就問身體。我總是難改,不為別的,主要每次到老人這兒來都像進入另一世界,老頭仿佛一代大俠,古墓派的掌門,“007”中疑團最后的終結(jié)者。的確,老人像活著的“文物”,每次見面都要適應(yīng)一會兒才能獲得現(xiàn)實感。老人身體不好但是精神矍鑠,問我最近忙什么,我說在讀《007》和《神雕俠侶》,老人十分吃驚,迷霧般的眼睛瞪了我半天,我向老人保證這些書值得一看,充滿了陌生的想象力。老人顯然看出我神態(tài)反常,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也正是我想問老人的。老人問我為什么想起要讀這類東西,老人知道我的文學趣味相當純正,我們的談話中從未包含過這類書,我說這類書也該看一點,了解一下大眾的趣味。大眾?什么大眾?!老人有些激動,老人一激動起來目光咄咄逼人:大眾趣味都是被引導的,你知道“文革”不也是大眾趣味嗎?大眾的趣味就是意識形態(tài)。老人真厲害,但也正是老人厲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人依然清醒地活在現(xiàn)在,“故居”完全失效,甚至很多東西紛紛脫落,老人嶄新如同刀鋒,如同他一身的陽光。誰擁有大眾的權(quán)力?你還是我?老人咄咄逼人地說,大眾真的存在嗎?誰在使用大眾這個詞?大眾趣味不是被號召的就是被麻醉的。
無法同老人爭論,我只有聽的份兒,從來如此。事實上我贊同老人的觀點,只是我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讀起了這些書,我為自己找了個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訪嗎?我不知道,我想說,但始終說不出。我要提醒老人?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我自己?這是無恥。我還知道羞恥。
五
周末冰場的音樂總是與往日不同,《溜冰圓舞曲》從下午開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這支曲子了,聽了總有10年了,應(yīng)該從七九年甚至七八年就開始放這支曲子。還記得第一次聽這支曲子那種興奮神奇之感,讓我想到雷諾阿幸福的舞女,那還是更早在圖書館大殿看到的畫冊里的雷諾阿。喜歡雷諾阿,不喜歡勞特累克,后者只有骯臟和放蕩。雷諾阿是多么明亮,就像這支激動人心的曲子。我還是決定去冰場,為什么我不能暗中觀察她?我可以稍稍改變一下著裝,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風鏡,這樣她絕對不會認出我。問題是她還會去冰場嗎?如果她在會不會滑完冰順便到我這兒來?我究竟在家等還是去冰場?最好是早點去,注意她的動向。
我等了她兩個小時,直到天要黑了也沒見她出現(xiàn),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緊張地等待,直到過了八點,我想她不會來了。過了八點半,到九點了,徹底不可能了。這一天過得不好,為什么要盼著她呢?是防還是盼?一方面踏實下來,一方面心也空了。這個星期完全是為她過的,可以說每時每刻,但是好像突然什么都沒了。下個星期還是多么遙遠,還要這樣過嗎?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級臺階,看希區(qū)柯克,這個星期她不來下個星期她一定會出現(xiàn),對了,也說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來,閱讀,直到午夜。
第二天起得很晚,我想她不會上午來。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早早就去了冰場,依然是昨天的裝束,眼鏡沒好意思出門就戴,昨天戴了帽子魏大媽看見我眼光就有些異樣,今天把帽子也揣在了懷里,出了胡同過了圖書館才重新裝束上。來得早點,人不多,一望就知沒有唐漓,她不會這么早,三點鐘人慢慢多了,我觀察每一個新到的人,到四點鐘覺得希望不大了,走的多來的少,下午場就到五點,六點半是晚場。那個角落一直空著,我看見了樹上城墻上的烏鶇也沒看見她,上下都沒有她。戴了一下午口罩把我憋得夠嗆,后來跟唐漓說起這事唐漓大笑,她說要是看見我戴口罩會一眼就認出我來,溜冰場哪有戴口罩的人,整個冬天北京也罕見一個戴口罩的。我說我就戴,你罕見的那個人可能就是我,我不是怕冷,而是怕空氣污染。
簡單地說,第二個周末我仍未見到唐漓。那個周末我沒戴帽子和口罩,還有風鏡,那副樣子的確非常可笑,我有點走火入魔,神經(jīng)兮兮。一個人要想變得可笑就去向恐懼學習生活。我決定直面唐漓。那時我已從最初的恐懼解脫出來,轉(zhuǎn)而對唐漓產(chǎn)生了同情。我不斷回憶那天的相識過程,我并沒什么值得唐漓注意的,她對我顯然一無所知,我很可能嚴重誤讀了她。仔細回憶,事實上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感興趣的不是我而是我臨水的房子。我后來嚇壞了,神經(jīng)過敏,這完全可以理解,那么果真如此的話,就得想想她何以對我住的房子感興趣。她渴望生活?她的神秘大膽與其說來自她的工作,不如說來自她的孤獨。
再次見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個多月之后,我已經(jīng)平靜下來。年三十晚上我在父母那兒過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三口,一大家人,我的晚輩對我這個叔叔舅舅感到陌生,我也不太會哄他們,給了壓歲錢,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此外就沒什么了,我也不愛放煙花爆竹,不能帶他們玩。也不打麻將,不能陪老人家玩??措娨?,吃東西,守夜,想回自己的家,可一年到頭總得熬上這一夜,無論如何是應(yīng)該的。我是家庭成員中學歷最高的,但這并非我孤獨的理由,從小如此。打了一宿麻將,看了一宿電視,天亮了,吃過餃子我向父母告辭。母親讓我?guī)狭艘淮蠖堰^年的食品,包括專為我凍的一大包餃子,這些我確實需要,可心里不好受。
倪先生的女兒從國外回來,把老人接到賓館,家里沒法住,大前年回來也是這樣。女兒無法改變老人。老人此前就告訴我女兒訂的房間,在香山飯店,希望我也見見他的女兒,本來打算去,可忽然又打消念頭。哪兒都不想去。睡覺,閱讀,看電視,整理書,收拾房間,想寫點什么,更多是心情,也只能記日記。我想過了這個年一切有一個新的開始,忘記一切。寫幾句日記,日記里的心情基本是重復的,越寫越短,時常只一個句子,一個詞。
六
唐漓穿了一件深綠色外套,短發(fā),我記得她是長發(fā),不知為何剪短了,白色圍巾摘掉那一刻頭發(fā)短得像一只鳥。脫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貼身皮夾克,非常柔軟,簡單明了。見我一點也不驚奇,有點意外。她敲門時我就想到會是她,不會有別人,一定是她。結(jié)果一點不錯。
“怎么猜到會是我?”
“我這兒沒別人來?!?/p>
她脫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樣。
“過年還在看書?”
“沒事,瞎看?!?/p>
“我是不是打攪你看書了?”
“你讓我看了許多書。”
“我?”她顯出不解。
“為什么這么久才來?”
“久嗎?”
“太久了?!?/p>
我為自己說話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說,是另一個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說。我的鎮(zhèn)定自若并非源自我自己,是一個新的我,我對這個我感到滿意,從她顯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讀出了自己,稍后我才知道我有點過了。
“喝點什么,咖啡?”
“咖啡?!?/p>
“加糖?”
她沒回答,拿起我案頭的一本書,《龐德吾愛》,臺灣版的007。
“你看書好像入了迷?!彼f,“說話聲音都變了?!?/p>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給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樣?!?/p>
“是嗎?”
她翻著書,沉了一會兒,抬起頭:“我還沒吃飯?!?/p>
“你還沒吃飯?”我說,忽然想自己好像也沒吃,“現(xiàn)在幾點了?”
“你吃了嗎?”她問我。
“我也記不得了。”我說。
“你整天就這樣生活?”
她說對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霧一樣的東西。我有點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點,我記起了傍黑吃了點什么,一般睡前再吃點什么,每天就是這樣。
“我也沒吃飯?!蔽掖舐曊f。
“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她說。
“好,我們到外面吃,我請你?!?/p>
“我整天在外面吃?!?/p>
“我給你做。”
我是脫口而出,但分明看見她眼睛里一種東西閃了一下,這種東西讓我心中一顫,顯然她不輕易流露這種東西,而且稍縱即逝。
“太晚了?!彼届o地說。
“沒關(guān)系,”我說,“我這什么都有,有過年的餃子,我媽包的,我一直沒舍得吃,在冰箱里凍著。”我說的是實話。
“等著我?”她直看著我。
“也不是,可我想也沒準兒有什么人來。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做幾個菜,都是現(xiàn)成的,你看電視吧,要不翻翻書?!蔽野堰b控器給了她,“很快?!?/p>
“一起吧?!?/p>
“不行,廚房在外邊,很冷的?!?/p>
我出去了,很快又回來,向盆里倒熱水,結(jié)果她跟了出來。
我實在不想讓她看廚房,廚房太臟了,一個單身漢的廚房讓人倒胃口,這事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到處是油漬、灰塵,四處透風,煤氣灶上一層亂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積物,鍋盆碗罐有的洗了,有的沒洗,白菜葉蔥皮掛在窗子上,油瓶敞著蓋,鹽罐倒了,灑了一窗臺的鹽,落上了塵土。碗柜黑乎乎的一層油煙,拉時發(fā)黏,燈要暗點還好,特別我的燈泡還很亮,實在讓我灰心。
“你回去吧,我先把廚房收拾一下,一會兒就好?!?/p>
“你去弄菜,這里我來弄。”
“不行,這兒太臟了?!?/p>
“你干嗎對我這么客氣?”她皺起眉。
“不是,我實在不好意思?!?/p>
倒上了洗滌靈,我們開始洗涮,我又打來一盆清水,忙開了。
“你去準備菜吧,這里我弄,我知道怎么弄?!彼f。
她熟悉了這兒,看來只好如此,不用再說什么了。我在屋里擇蒜苗扁豆,忽然聽見外面的說話聲,推門一看是劉大媽,看見我立刻責怪我。
“沒事的,大媽?!?/p>
“這李慢呀,哪都好,就是一個人湊合慣了。李慢,今兒太晚了,你們甭弄了,我這兒什么都有,我給端幾樣來,我這兒有現(xiàn)成的餃子,剛包好的還沒凍上。”
“大媽,不用了?!?/p>
“李慢,你給我過來,你去端去?!?/p>
“劉大媽,您不知道,她想干活,讓我教她?!蔽抑缓眠@樣說。
她沒說什么,臉有點紅。
“你還教人家呢,人家一看就是干活的料兒,別做了,啊?!”
“劉大媽,不用了,我休息了好幾天是想干點活,天冷,您別凍著?!?/p>
“凍不著,這孩子從來就不知道收拾廚房,多弄點熱水,李慢,把火點著了,坐著水暖和點,來了就讓人干活你真是不懂事。那好,我就給你們端點餃子?!?/p>
“劉大媽,他這兒有餃子,不用了?!?/p>
“有也是好幾天的了,不新鮮。”
“快去,別讓人家拿了?!彼蔽摇?/p>
“沒事,年年都這樣,你也吃點新鮮的?!?/p>
“我真吃不下,真的,你快去?!?/p>
她是認真的。我趕快去追劉大媽。
七
我還是端來了劉大媽的餃子,給她講我在這個院中的故事。她接受了。她說她也帶來點東西,讓我回頭給院子的老街坊送去。她讓我過兩天送,別今天送。她說是國外的巧克力。她強調(diào)國外時猶豫了一下,似乎不愿提到但又覺得必要。我當然沒有多問,心里閃了一下,還是放下了。她帶來巧克力我感到幸福。
整個做菜過程是她主導的,盡管有點生,但味道確實不同,她需要各種調(diào)味的東西,特別需要辣椒,我到處找沒有,只能到街坊那兒去找。辣椒是她唯一同意我去借的,別的她都沒讓去。燈光下廚房干凈了許多,用具都洗過了,各種瓶子也擦亮了,煎炒聲聲聲入耳,冬天的寒冷不再。這是迷人的一個晚上,每個細節(jié)都生動,雖然指向不明,不能往深里想。我們像一對戀人,甚至新婚夫婦,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我們遠隔千山萬水,卻非情人相會。但我們?nèi)匀皇切腋5模腋S袝r就是某種儀式,甚至是一種對幸福的模仿,它代表了某種渴望。
我鋪上多年不用的桌布,一切準備就緒,桌布要是頭天洗過多好,現(xiàn)在它多少有一點霉味,并且皺皺巴巴,她建議我最好取掉,可我非常喜歡它的顏色,一種淡藍接近灰色。我撤下了桌布,圓桌再次顯出本色,也不錯,我的確有點多此一舉。一頓豐盛的晚餐,是太晚了點,但熱氣騰騰。這不是通常人們吃飯的時間,這是個意外,是她創(chuàng)造的。一切準備就緒,餃子最后端上來,我已把兩杯酒倒好。爐火燒得很旺,在最佳的燃點上,鋁壺吱吱作響,只開著半邊火,讓一半火露出來,這在冬天十分需要。一個人守著火同兩個人守著是完全不同的?;鹗且粋€人孤獨的見證,而兩個人時它就是世界。酒是我現(xiàn)從商店買回的,一瓶中國紅,很普通。她帶來一小瓶酒,造型像水晶一樣,我從未見過,太漂亮了,幾乎像香水瓶子。我決定收藏,為此我們小小爭執(zhí)了一下,她不覺得它有什么特別,她說拿來就是為過節(jié)的,可我決定收藏,永遠都不打開。我覺得它太不一般了。我說我去買一瓶。很快就回來了。這瓶酒得以保存,直到今天仍在我的柜子里,雖然落上多年的灰塵,依然漂亮。
我們碰杯,普通的中國紅。
“嘗嘗我做的菜?!?/p>
我覺得有點辣,但是忍住了。
“味道如何?”
“嗯,不錯,不錯?!?/p>
“我十四歲離開家今天第一次正經(jīng)做菜?!?/p>
“手藝還沒忘,真不錯?!?/p>
“差多了,你這也缺太多東西了。”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下次你做一頓純正廣西菜,你說缺什么我去買。”
“廣西講究吃野味,下次我弄條蛇,你不會害怕吧?”
“你千萬別,嚇死我了。”
“我們那里還吃老鼠?!?/p>
“???!”
“是竹林里的鼠,叫竹鼠,很好吃的?!?/p>
“長得不一樣嗎?”
“差不多。”
“那怎么下嘴呀?野蠻,太野蠻了。”那時我確實聞所未聞,難以想象,我有點激動,“想不到你這么個秀氣的南方姑娘竟吃蛇!”
“北京哪兒都好,就是吃得不好?!?/p>
“吃不著蛇就說不好?”
“也不是,北京吃的東西太單調(diào)了?!?/p>
“可我們心靈豐富?!?/p>
“北京人有味道,不過像你這么有味道的好像也不多?!?/p>
“我怎么樣?你說說?!?/p>
“挺好的。挺古老的?!?/p>
“什么?你說什么?我古老?”
“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就是這種印象?!?/p>
“你還要怎么形容?我滑冰可以飛起來,轉(zhuǎn)速可以以秒計算?!?/p>
“你滑冰也透著古老?!?/p>
怎么感覺都像說一件東西,就算她出于喜歡我還是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哪來的一種居高臨下的東西,上次說我是學究我就不愛聽,我不知道這是否一種職業(yè)習慣。我認真地說:
“我是很安全的人,自己也這么覺得,可沒想到你說我古老?!?/p>
我話里顯然有話,她應(yīng)該聽出來了。
“你就是古老?!彼龍猿终f,有點不講理了。
“要我說說對你的印象嗎?”我說,我想到了一種鳥。
“不想聽,知道你沒好話。”
“噢,就允許你說我?”
“你讓我說的,我又沒讓你說我?!?/p>
她這樣不講理我倒是感覺好些了,我想,說她是“烏鶇”這個詞肯定有點重,盡管這個詞像“古老”一樣并不完全是貶意,但還是太敏感了。
“你說呀!”沉了會兒她催我。
“你不是不讓我說嗎?”
“我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
“那可不是?”
“你真笨?!?/p>
“那我給你背一首詩吧?!?/p>
“和我有關(guān)系嗎?”
“有點關(guān)系?!?/p>
“你背?!?/p>
“這首詩的名字叫《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
“烏鶇是什么?”
“一種黑色的鳥?!蔽覜]說什么鳥。
“十三種方式呢,”我說,“我先給你背前三種,你聽聽?!?/p>
周圍,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動的
是烏鶇的一雙眼睛
我有三種想法
就像一棵樹
上面蹦跳著三只烏鶇
烏鶇在秋風中
盤旋。那不是啞劇中
的一個細節(jié)嗎?
“什么意思?”
“這是詩人對烏鶇的觀察與聯(lián)想?!?/p>
“不懂,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把烏鶇換上你的名字,你再聽我讀一下:周圍,二十座雪山/唯一活動的/是唐漓的一雙眼睛/我有三種想法/就像一棵樹/上面蹦跳著三個唐漓。這回明白了嗎,是不是很美?”
“美是很美,可我還是不明白,要說明什么?”
“美就行了,干嗎非要說明什么!”
“我覺得有點怪。”
“就是有點怪,這就是現(xiàn)代詩,我給你讀下面的。”
“不用了?!?/p>
“為什么?”
“我不懂詩?!?/p>
“你已經(jīng)懂了?!?/p>
“那好吧。”
八
一首詩幾乎毀了一個夜晚。當我讀到第七小節(jié)時,我發(fā)現(xiàn)已不能再讀下去。我看到她的苦笑,問她是否還想聽,她點點頭,我心里十分難過。我知道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應(yīng)該適可而止,可是沒有。那詩也是,可能受到她情緒的影響,越到后面越味同嚼蠟,不知所云,連我自己都讀著沒信心了。我給她夾菜倒酒,重新回到美食上,但都不能挽回開始時的隱秘氣氛,某種東西正在消失。那時天已很晚,菜也涼了,我說去熱一熱,她說不必了,幾乎要走的意思。她看了下表,我也看了一下,十一點已過了一會兒。我們碰了下杯,竟然開始說類似告別的話,今天非常愉快,值得懷念之類。事實似乎本不該這樣,如果兩人談得密切是不會想到時間的,有許多談得密切的理由,可是那首詩占用了太多或太主要的時間,以致再也無法繞開。她真的要告辭了,有一種東西在迫使我們宣布結(jié)束,盡管我們都不是十分情愿。
“對不起,”我說,“這頓飯沒吃好?!?/p>
“挺好的,”她站起來,“干嗎要說對不起。”
她要幫我收拾一下,我同意了,似乎感到什么。
幾個菜放在一起,就要搬到廚房,我總算急中生智想到了音樂。
“要不,”我說,“要不聽段音樂再走?”
“好啊,”她說,“你這有什么?”
“古典音樂,輕音樂?!?/p>
“我看看?!?/p>
“我把菜熱一下?!?/p>
“好?!?/p>
在外面廚房不一會兒我已聽到隱約的音樂,聲音不大,類似空谷的聲音。熱了兩個菜,端回屋里,音樂非常靜,是長笛,那一刻屋里的一切好像變了,好像流動著陽光和水聲。之前她已穿上短款軟皮夾克,我進來她接過菜,沒出聲,兩只酒杯空著,我們誰都沒動。我的音響質(zhì)量一般,但在這夜晚顯出異常的音質(zhì)。
“這是什么曲子?”我輕聲問。
“你不知道?”她很驚奇。
“我沒聽過。”
“《回家》。”
她對音樂倒是在行,至少看上去比詩歌強多了。音樂講述著一切,我對音樂只是買了音響后熱過一陣,后來并沒怎么聽,我不知道我的帶子里竟然還有如此天籟般的音樂。除了音樂,現(xiàn)在人類已沒有共同語言,詩歌早已退出生活,越來越成為一種怪癖的語言。只有音樂。音樂無可比擬,音樂如同雨水,澆灌所有事物,并抵達事物內(nèi)部。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沒有比音樂更動人的了,更說明著一切。詩歌越來越需要訓練,而音樂從來不用,聽就可以了,內(nèi)心的秘密被講述導出。我給唐漓輕輕倒上酒,她拿起來也沒跟我碰一下獨自噙在嘴邊,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如果早一點放這段音樂多好,讀什么詩!我真是有病。
“很想家是嗎?”我輕聲說。
她點點頭,我看到她臉上有一種強硬的東西。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顯然已超出了音樂。她把一杯紅酒慢慢地不停地飲盡,讓我有些驚訝。你繼續(xù)讀那首詩吧,她說。我聽得非常清楚,不會有錯。也許她想把詩和音樂分開來,音樂是她的,詩是我的,也許要讓它們合為一體?
你讀,她說。
我輕聲地,幾乎按音樂的啟示重新組合了那首詩。
周圍,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動的
是烏鶇的一雙眼睛
我有三種想法
就像一棵樹
上面蹦跳著三只烏鶇
烏鶇在秋風中
盤旋。那不是啞劇中
的一個細節(jié)嗎?
我不知道更愛什么
是回腸蕩氣呢
還是深藏不露?
冰柱為長窗
增添了犬牙交錯的玻璃
烏鶇的影子
在上面飛
哈德遜河消瘦的男子啊
你們?yōu)楹螇粝虢瘌B
沒看見烏鶇在周圍逡巡?
有一次恐懼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懼中他竟以為
車輦的陰影是烏鶇
整個下午如同黃昏
雪在降落
它還要繼續(xù)降落
烏鶇,還要
棲息在雪松枝上
九
她講述她的童年,講她童年的鳥和魚,她怎樣與它們密不可分。她的講述把我?guī)У侥戏揭粋€水邊小鎮(zhèn),甚至帶到了船上。小院因講述好像漂起來,我們回到久遠的童年。童年無秘密,那是我們的安全地帶。她說天上的鳥和水里的魚是她童年見到最多的兩樣事物。她說過江的鳥經(jīng)常落在船頭和篷頂,它們十分驕傲,斂翅昂立,從不在船上做窩,稍停就飛走了,好像就為展示它們的驕傲,因此她從未觸摸過它們。她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觸摸一下鳥的身體,不是要抓住它們,就是想觸摸一下,她覺得觸摸一下就會神奇無比。江風浩蕩,下大雨時她說她總是想到鳥,她希望在雨中接待它們一次,可從沒在雨中見飛鳥,不知它們躲到哪里,就是躲到樹上也不行,它們沒有自己的房子,會鉆進山洞嗎?她去魚市的路上曾看見過一只死鳥,剛要撿起來就被大人制止了,罵她,差點打一頓,那次非??植?,從此她記住死鳥是不祥之物。她對童年記憶之清晰幾乎可以從她眼睛里反映出來,我在那里看到江水和風、山影以及陽光,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姑娘。她說打魚的人是從來不打鳥的主意的,可是她喜歡鳥,沒少打鳥的主意。她幻想成為鳥的朋友,可它們從不讓她靠近,哪怕它們就落在她身邊也不允許她抬一下手。她說船上的鳥可以親近你卻從不允許你親近它。她在船舷給它們預備鳥窩,可它們顯然把鳥窩當作了陷阱,一次也不碰它。在我看來那的確是潛在的陷阱,我說,你預備鳥窩難道不是想要接近它們?很難說不是一個圈套。她否認,那樣看著我,意思你怎么能那樣說?我說,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這是個美麗的圈套,意識通常是對潛意識的遮蔽,不愿承認潛意識,但它卻是最頑固的存在。我說,假如它們真的使用了你做的窩,你不去抓它們?我只是想摸它們,不會把它們怎么樣??赡愠胁怀姓J你的想法包含了誘惑?這里我們有了一點小爭議。她沒問我弗洛伊德是誰,對于我常提到的一些陌生名字她不聞不問,像不存在一樣。
在船上做窩類似一個很美的童話,但又是真實地反映了一個孤獨女孩對動物家園的想象力,同時與自身處境有關(guān)。她講窩的形狀,講布片和干草,講怎樣在里面放了雞毛和鵝毛,以為那樣會受到鳥的認同,但是都沒用,鳥們不屑一顧。她家在江邊開了一個小小的水塘,養(yǎng)了鴨和很大的鵝,她家離鎮(zhèn)子還有一段距離。她講到后來上學的故事,小鎮(zhèn)和學校漸漸成為她主要的生活。她對小鎮(zhèn)的描述具有一種潮濕和煙雨的調(diào)子,總是與傘和水聲有關(guān)。我所能想象的南方的潮濕最多也就到江浙一帶,止于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而唐漓的南方更遠,是我無法想象的南方。我知道那條江,非常有名,在許多場合見過美麗神奇的圖片,可在我看來它們幾乎是不真實的,它們只存在于傳說和圖片之中。
她又帶來一種甜酒,她說是泰國酒,通常我也不多問。某次碰杯我注意到她頎長的幾乎沒血色的手,非常瘦,像鏤刻的。我說,你的手讓我想到某類鳥的手,哪天我們?nèi)ヒ淮蝿游飯@吧。她對我的小玩笑一笑置之,把手伸過來讓我看,握住手那一刻我差不多叫了一聲,因為非常涼,幾乎沒有溫度。我說你是不是很冷,她說夏天也這么涼。我說是不是小時候和魚接觸的緣故?嗯!她點點頭,但顯然是否定的。她談起小時喜歡的幾種魚,特別喜歡一種很小的,類似太湖的銀魚,那種魚非常亮,長不大,一般是上不了市場的,不過她有時會提著魚簍到市場賣那種魚,賣得的錢不用交給家里自己留下了。大前年她回家了一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市場上小銀魚價錢大漲,價錢難以想象的高,超過了所有魚的價錢。
爐火燒得很旺,不斷續(xù)煤,菜熱了多次。她真的做了一條蛇,怕嚇著我殺好洗凈才拿來,燉完了蒸,臥在盤子里,我仍不敢動筷子。我說我們這院子里過去也發(fā)現(xiàn)過蛇,是在翻修房子時,我沒見過但聽人說過。她非常驚訝,不能想象,難以置信,我覺得她好像有些害怕了,問她是不是,她不承認,把一塊蛇肉夾入嘴里。我講我的童年,講這條老街、圖書館和大松鼠,講我與倪維明老人最初的交往,講那本西洋畫冊,我們的童年如此不同,正好互相神往。我的生活沒有變,就像故宮的墻,從未離開過北京,而她展翅高飛,早已走過大江南北。如今我們相向,對她仍然是一種秘密,對我似乎也同樣,每個片刻都值得珍惜,都不容我們深思,一切都只是感覺,分分秒秒可度可量。一瓶甜酒不覺已被我們喝光,沒有醉意,一點沒有,相反十分清醒。我們望著各自的空杯子,似乎在尋找一種東西,我問她是否還要喝,因為天已很晚,早過了午夜,她說隨我。我拿過上次剩的中國紅,給她倒上,繼續(xù)說話。有時我們會靜默,聽時間的顫動,握著杯子。
你好像從沒評價過我,她說。
評價你什么?我不解地問。
我的樣子。
噢,那還用說。
我聽到過很多評價,可從沒聽過你的。
你樣子很好。
她笑了,說,其實你是個很驕傲的人。
那你可說錯了。
不,你大概不知道。
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自然,我說。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赡堋?/p>
可能什么?
可能是我沒想法——我?guī)缀跻f出來,但最終還是咽回去,我覺得這樣說不妥,不能對一個女孩說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不能。
我說,我已經(jīng)很知足,非常知足。
哦,幾點了?沉了一刻,她忽然問。
兩點了,我說。我的心跳起來。
你不困?
不,不困。要不——
你還讓我走嗎?她看著我。
那、那你別走了。
她舉起杯子,沒跟我碰,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舉起來,我們喝了最后的酒,相互注視。我要不說,你會說到天亮是嗎?她說。
不不,你在我這兒休息吧,太晚了。
我還是走吧。
別走,太晚了,沒有車了。
上次也沒車了。
我覺得她有點多了,可我非常清醒,簡直讓我難以置信。
你到里屋睡,我收桌子。
那我得洗一下。
我有新的牙刷,沒用過,我說。
她站起來時我又覺得她沒喝多,一點沒搖晃,倒是我覺得自己有點飄忽。我找出了牙刷,新的杯子,倒了水,端了兩大盆熱水到里屋,給她關(guān)上房門。我真的有點支持不住,杯盤狼藉,好像都在動,我慢慢收拾,夜晚開門的聲音十分響了,我的門太老了,像這房子一樣老,街坊可能都聽見了。
十
門打開了,我已收拾停當,封好了火。我去倒水,兩大盆。拿出一床新被子,也不是新的,只是從來沒用過。我特別向她指出是新被子,她說要是沒新被子真的要走了,我說我的被子也是上月我媽剛給我拆洗的。兩條被子鋪得整整齊齊,我到外屋去洗,同樣關(guān)上了門。我洗得簡單,平時晚了有時都不洗。我想她已經(jīng)睡下了,我希望是這樣。我盡量拖延,平時晚上不刷牙但今天還是刷了,一切收拾停當,我推開門,她還沒睡下,頭發(fā)濕漉漉的,翻一本雜志。她指著雜志上一張風景照片問我去過沒有,我一看是西湖,三潭印月,我非常熟悉,可是很慚愧沒去過。她的短發(fā)真是好看,再配上脫去外套的羊絨衫,輪廓清晰,毫無倦意。照片很小,看著圖片的小字我們湊在一起,沒有分開,我不知道是否她設(shè)計好的,覺得非常好。我聞到她濕漉漉頭發(fā)的香氣,吻她的頭發(fā),而她仍在談三潭印月,她獨自游西湖的情景。后來我們擁抱,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吻她的光亮額頭她也不動,非常平靜,以致感覺到她甚至有點無辜,或者是一種天賜。我心里充滿感動。一刻千金,如同永恒。我不敢吻她的唇,只是默默地抱住她,看不見她的眼睛,有一刻在各自后背我們都出神地望著什么,或許她望著故鄉(xiāng)江水,而我也同樣望著。沒有音樂,不可能在這個時刻有音樂,也不需要音樂,寂靜就是我們的音樂。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或者不同于愛情,我不知道。如果可能我想我會流淚,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她可能不會,但我知道她一定望著什么。我感覺不到她的手臂,甚至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有一刻我們好像都消失了,變成了虛無,但是多么美的虛無。最初加速的心跳完全平緩下來,在一種很深的寂靜里我們成為一個人,成為無或無限。整個夜晚如同黃昏。雪在降落。它還要繼續(xù)降落……頭班公共汽車開來,由遠及近,胡同口到站的聲音,撒氣聲,門的哐當聲,重新啟動,駛離,漸漸遠去。
她幾乎在我的擁抱中睡去。燈已滅,在床上我們嘴唇相遇,默默擁抱,我們都感受著對方的身體,裸露的臂膀。她的胸罩飽滿,三角褲薄如蟬翼,我也沒完全脫去,我們的腿已交在一起,緊張又激動人心,我在燃燒而她似乎只是休息和夢想。一切都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身體,不能想象她乳房的樣子,但我知道她的身體比我看到的任何畫冊上的身體都美。我十三歲讀到畫中的女人體,卻從未敢夢想過今天會擁有,就在我的臂彎里。我可以觸摸嗎?不,我怕會遭到拒絕,而且她是多么神圣,我知足了,就這樣已是在天堂。沒有手的語言,但我們更像一個完整世界,她的沉醉或睡眠多么神奇,讓她睡吧,我也睡吧,就這樣,分分秒秒,慢慢進入夢鄉(xiāng)。不斷能聽到公共汽車的聲音,撒氣的聲音,遠去的聲音,幸福的呼吸。冬天早晨漫長,幾乎沒有黎明,街門的開啟,雜沓的腳步,而天依然未亮。
十一
在睡眠中,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世界的一切,清楚地意識到睡眠是多么的幸福,我是知道自己睡眠的人,這世界還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清楚地意識到睡眠嗎?以往的睡眠無異于死亡,只有這樣的睡眠才是生命,并且與世長存。我們額頭抵著額頭,仍是吻的姿態(tài),后來我把她抱在胸前,把下巴放在她的頭發(fā)上,偶爾吻一下她的頭發(fā),我不睡又像在最深的睡眠中。不知何時,最初我以為是在做夢,我聽到了水聲,覺得胸前有什么在流淌,那時天已蒙蒙亮,我睜開了眼睛,非常驚奇,她在我胸前流淚。她瘦削而白皙的面孔并無悲傷,仍閉著眼睛,只是眼縫在流水,好像仍睡著,就像泉水那樣。如果巖石也會流淚那就是她,而且是早晨的巖石,新的水流。
我輕聲問她怎么了,她沒有睜眼睛,只是慢慢抱緊我,尋到我的嘴唇,我們相交在一起,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后來是她找到了我的舌頭,我才知道還可以那樣吻,我以為吻就是吻,就是嘴和嘴貼在一起,結(jié)果觸到我舌頭那一刻我一下顫抖起來。我狂熱地吮吸她,她也一樣。我們長吻,渾身都熱起來。那時天已大亮,我看到了她的身體,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好像早就醒了,睜著櫻桃般的一雙紅眼睛。她不讓我看,藏起來,可我還是找到了。我覺得太神圣了,簡直美輪美奐,我吻到它,她伸過來了,一下放開了,摟住我的頭。我吮吸,就像進入一個遙遠的夢鄉(xiāng)。
我們赤身相向,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看著我,我在尋找,模糊而又清晰,那一剎那,成功了,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放大,摟緊我,我淚如雨下。我們緊緊擁抱,再無法分開。某種東西根本無法阻止,她驚訝地看著我,因為我在一瀉千里,并且源源不斷,她緊緊地抓住我,狂吻我,有點驚訝但如此幸福。
我太魯莽了,我不知道,但我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太快了。
如此短暫,可我們還是感到巨大的幸福。
我們面對面,她完全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冷,她說。
我蒙起來看她,這不是畫,但像十三歲那年。
你還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美,美極了,我說。
真的嗎?
真的。
我吻她。身體再次膨脹,俯下身,找到了她,非常順利。她迷幻地一笑,略有點皺眉,我又開始瘋狂。我無法不瘋狂,我看到她再次放大的目光,我開始胡言亂語,噢,親愛的,我愛你。愛你,她也終于說出來,捧著我的臉,我們擁抱,長吻,身體的語言勝過一切。每一次探索,每一個眼神,一個微顰,一次嘴角的翹起,一次尖峰時刻……我們同上云端。冬天汗水淋淋,我們?nèi)缤耍啻喝绱藰O致,即使在雪峰上,我們也可使雪峰融化。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超乎尋常,直到她一次次彈起,一次次痙攣,抱住我,閉上眼睛喃喃低語,幾乎掐破了我的后背,再也沒有睜眼。
我也閉上了,像死去一樣,我們擁抱,進入最深的夢鄉(xiāng)。
那時世界已經(jīng)不存在,灰飛煙滅。
一次完整的做愛如同一首詩的誕生,每一個句子都是瞬間,都是擦亮,都是可以使人站起來的神經(jīng),都是極限般的深潛、彈起、見到水面的那一刻,直沖云霄。最后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一百年的寂靜,是風在遠處慢慢掀動,是世界更生,鳥不振翅,花自盛開,人的一生只可能有一次高潮,一次登臨,如同愛情不可能有第二次。但是一次足矣,人們都能到達嗎?
我想我到達了,那個讓我到達的,就是唐漓。
我醒來時她已離去,那時已近中午。
十二
我不知道她是何時離去的,那次醒來對我是一次震動,床上空空如也,仿佛一場大夢。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行事?她應(yīng)該叫醒我,我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為什么走得悄無聲息?留下幾個字也好,紙筆就在桌上,可是沒有。不是說我難以適應(yīng)她走后的空曠,而是她的行為方式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們可以一同到達天堂,甚至可以在天堂飛翔,但我們似乎無法像通常那樣行走。我沒有她的電話,沒有聯(lián)絡(luò)方式,甚至沒有給她寫信的地址。
三天來我被子沒疊,漱口杯未動,只是把床上地下的衛(wèi)生紙放進了字紙簍,那上面有她和我的痕跡,我們生命的印跡。我基本保留了她走后的一切痕跡,睡我們一起蓋過的被子,還能嗅到一點她留下的氣味。我說不上那是一種什么味道,總之是清涼的類似一種樹香。這種香與寺廟的香不同,但又使我想到寺廟,或許是印度的寺廟?我去了一次單位,在單位呆了一整天,回來一切照舊,好像房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房子變得陌生,像空無一人。我打開冰箱,冰箱里那天晚上的剩菜還在,那盤吃剩的蛇還在——我好像沒吃過一口。她吃蛇肉,我不知道是否過一段時間她就要吃一次,我給她留著。我把蛇段放入冰室冷凍,這樣可以無限期保存下來。蛇證明著她曾經(jīng)存在,蛇是一種生命,煮熟后仍有生命,說不定有一天她會從冰箱里出來。還有字紙簍,我掀開字紙簍,找到那天的衛(wèi)生紙,非常白,比沒用過的紙還白,已經(jīng)完全漿硬,似乎仍有生命。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收藏這些紙,它們是有價值的,至少比夢有價值。我想她應(yīng)該給我打個電話,我給了她單位的電話,在單位我一整天都在等她電話。我們不坐班,一周去兩次兩個半天就可以,我不知道是否還去單位,這是我們唯一可能聯(lián)系上的方式。
連續(xù)在地下室呆了幾天,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由于地下室條件不好大家盡量在家辦公,我頻繁的到來引起發(fā)行廣告科人的好奇,他們總是占著過道的電話,一有電話總是他們先沖過去,我無法搶過他們,他們像隨時待在洞口的老鼠,說得好聽一點算是守株待兔爭奪可能的廣告客戶。不過從他們的速度來看,我真不認為他們是愚蠢的獵人,他們就是老鼠。很可能是我的電話他們也推掉了,說我不在。我向他們大聲宣布:有我的電話叫我!整個報社只有兩部電話,領(lǐng)導占了一部,剩下的就是過道的公用電話。不能怪唐漓,電話打進來不容易。我們是周一刊,我的勞動大大超過一個周報的容量,編的稿子小山似的。星期六報社通常沒什么人來了,電話也不多,我對此抱有相當?shù)南M?。我想無論如何今天唐漓應(yīng)該打來一個電話,我等到了下午四點鐘,報社早已空無一人,仍沒她的電話。
快下班時忽然想到也許周末她直接去了我那兒,這對唐漓很有可能,我恍然大悟,從地下室鉆出來,自行車騎得飛快,我?guī)缀蹩匆娝诤诘任业纳碛?。到南長街口我就開始四處張望,怕她在街上或哪棵樹下,我想得如此細致,所有可能我都想到了。進了院子我的心狂跳起來,夢想鄰居大媽說唐漓來過剛走之類,結(jié)果沒人告訴我,我還響亮地叫了一聲魏大媽和王姨。
唐漓消失了,晚上沒有來,第二天星期天也沒來。
星期一去單位發(fā)稿子,星期二又去了。我如此狂熱等她電話已經(jīng)不是思念,而是她那天的消失太過突然,之后每天都存在著可能性,又毫無消息,這讓我受不了,難以理解。我可以不想她嗎?可以,但一切都要等再見到她之后。我會輕拿輕放,再不會承擔每天的可能性,每時每刻的可能性。但是現(xiàn)在不行,這么多天我已經(jīng)這么過來了,那就徹底地直到她出現(xiàn)。
星期三接到了她的電話,廣告科的人像祝賀節(jié)日那樣地大喊:李慢,電話!他們知道我已經(jīng)快瘋了,電話鈴響我跑得有幾次比他們還快,常常三五個人一下冒出頭來,我當仁不讓,像在足球場上。真的是她,我氣喘吁吁,半天說不出話,她說現(xiàn)在在南長街上,已經(jīng)去過我那兒了,以為我會在家。你以為我天天都在等你嗎?我差點叫出來。她說她現(xiàn)在有時間,聲音平靜,沒有絲毫抱歉之情。我大聲責怪她為什么不先打個電話,為什么這么多天一個電話也不打,她到哪兒去了之類。沒有回答。顯然她不想在電話里多說,我喂了幾聲她才出聲,并沒回答我的責問,只是說她現(xiàn)在等我,問我何時下班,那時不過下午兩點。我本想說剛上班,我確實對她十分不滿,但我無力反抗,事實上我是專為等她電話才上班的。我馬上到,二十分鐘,我大聲說。電話掛了,非常堅決,毫不猶豫。我忽然覺得她是否有什么事,不然她怎么換了個人似的?難道她全忘了我們那天無上的幸福?
一定有什么事。從公主墳騎到了南長街,風馳電掣,滿頭大汗。她一襲黑呢衣一條白圍巾站在公共汽車站邊上,看上去像等公共汽車,又像是要出遠門同一個人告別的樣子。她看見了我,向胡同口走來,肩上挎了一只我從未見過的長腰皮包。
“出了什么事?”我問她,掠著滿頭的大汗。
“沒事呀,你還挺快的。”
“我以為你有什么事,電話里也不愿多說話?!?/p>
“這個電話都不該打?!彼f。
“為什么,連電話都不能打?你在街上打又不是在單位?!?/p>
“別責怪我,行嗎?”
“不是責怪你,實在是不理解,星期天你干嗎去了,也不休息?”
“別這樣問我,行嗎?”她站住了,目光有點冷。
我倒像個女人。我的確問得太多了,我沒這個權(quán)利。
“對不起,”沉了一下我說,“我太想你了?!?/p>
“我來過你這里?!?/p>
“是嗎?什么時候?”
“是順路?!?/p>
“對了,給你鑰匙,”我掏出鑰匙,“專門為你配的,好幾天了?!?/p>
“你不在家我要鑰匙干嗎?”
“你可以進來歇歇,這也是你的家。”
“不是我的。”她搖搖頭。
“你不在就不是。”她說。
十三
午后的小院十分寂靜,樹已沉默了一個冬天,現(xiàn)在飽含陽光,可能已在秘密生發(fā),只是看上去紋絲不動。二月仍是寒冷的季節(jié),但陽光已稍有不同,房間的感覺也一樣,爐火不用敞開,感到冬天已是尾聲。
我們擁抱了很久,兩個人無言,心既遠又近。即使心靈相隔,擁抱依然美好,越無言越美好,我不再怪她,不說思戀,不說等待,什么都不說,甚至沒有接吻。但身體在相親相愛,享受這午后寂靜的時光。這是恰當?shù)?,我剛才的抱怨是多么愚蠢,我?yīng)該懂得她,她已經(jīng)來過,現(xiàn)在又來了,我還要什么?
沒有放音樂?,F(xiàn)在放音樂也不適當。只有擁抱。
“你很忙,是嗎?”
“是。”她點頭。
“很想你?!?/p>
“讓你等了?!?/p>
“沒關(guān)系?!?/p>
“我知道你想我?!?/p>
“那天一醒來沒有了你,一切就亂了?!?/p>
“你還可以亂。我不能?!?/p>
“以后我不會再怪你。”
我覺得她的身體在慢慢變軟,陰影在過去。
“可以打開窗子嗎?”她說。
“當然?!?/p>
臨河的窗子擦得很亮。我們到了窗前,一只手就把窗子打開了,我們沒有分開。風仍很硬,遠處紅墻似火,溜冰場已停業(yè),空無一人,冰面明晃晃的。
我說:“瞧見了嗎?我們就是從那兒走來的?!?/p>
她看了一會兒,說:“我從更遠的地方走來?!?/p>
“說得真好?!?/p>
“我愛北京天安門?!蓖A艘粫?,她說。
“天安門上太陽升?!蔽医拥馈?/p>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p>
“指引我們向前進?!?/p>
“你也會唱這歌?”我問。
“我還會跳?!彼f。
“真的,你跳一個,比劃一下?!?
我唱,拍手,她比劃,跳,我們共同的童年。
“跳得真好!”她停下來,我抱住她。
“小時候我不知跳過多少次。”
“你是宣傳隊的,是吧?”
“你看出來了?”
“當然?!?/p>
“我還會跳《紅色娘子軍》?!?/p>
“真的?”
“當然了。”
“你跳一個?!?/p>
她的童年是活躍的,盡管她遠在漓江小鎮(zhèn)仍比我的童年活躍,很多事情她記得我不記得。她覺得奇怪,我在北京怎么會不記得?我說我真的想不起來。她講的都是宣傳隊的事,而我那時如同塵埃。我說北京太大了,有許多像我這樣的那時毫無聲息。我說你想想,你們學校是否也都像你一樣活躍?她承認了。但我知道她仍感到某種失望,假使我那時也是宣傳隊的,我們將有更多相同的語言。
整個下午由于“我愛北京天安門”她再次沉浸在對童年的回憶中。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懷想童年,或許童年是她后來走出故鄉(xiāng)的起點?她能談?wù)摰闹挥兴耐辏克侨绾坞x開故鄉(xiāng)的她從未真正提起過,只是輕描淡寫說到她初中畢業(yè)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南寧上學去了。我不知道南寧是個什么地方,至今我對南寧的了解仍止于地理書的介紹,那是一個省會城市,地理上相當靠南,除此我對南寧一無所知。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她怎樣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她還有太多我不了解的東西,至今她也沒回答我為什么不能給我打電話的問題,我只能猜測她不希望我們單位人知道她,廣告科人在電話旁大喊大叫她顯然聽到了,恐怕連玩笑也聽到了,顯然她很不喜歡,電話里她如此淡漠似乎也與此有關(guān)。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她要保持自己的戀愛秘密我是再恰當不過了。我是個深居簡出的人,我沒有朋友,很少出門,與書為伍,如果不是這幾天因為等她電話單位我都很少去。就算詩人通常名聲不好,總是與滋事和行為不端有關(guān),但我顯然不在此列,我喜歡的詩大都言不及義,絮絮叨叨,大致相當一個人午后的玄想與囈語,毫無極端和危險可言,這她也同樣看得出來。當然,以上這些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中并非是主要的,但卻是不可或缺的。跟我在一起她輕松,單純,安靜。而且我還是一個安靜的聽眾,并有恰當?shù)狞c評,她對童年的敘事欲望在我這里得到了溫馨的滿足。在任何別人那里她都不會有在這里如此安詳寧靜的下午,我相信也許有一天她會說出另外的秘密,比如南寧,比如北京,這是遲早的事,盡管我并不太想聽到。
做完愛我們都感到餓了,那時天已擦黑,我提議由我來做飯,她在床上休息看電視,享受一下我做的美食,我說這些天我把廚房徹底收拾了一遍,煤氣灶新刷了銀粉,餐具全是新買的,款式別致,今天有高腳杯了。她提議改天,我問為什么,她說要請我到外面吃飯。我覺得有些奇怪,上次她是那么愿意在我這兒做飯吃,她說在外面吃夠了,這次我在冰箱里儲藏豐富的食物就是為等她來。
“簡單吃一點,我還有事情,待會兒得走?!?/p>
“你不說今天沒事了嗎?”
“今天下午沒事?!?/p>
南長街的飯館都很一般,我提議到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吃飯,我來請客,我說那里環(huán)境幽雅,菜肴美味,是過去文人墨客去的地方。她稍猶豫了一下,看了下表,說,這么好的地方太倉促了,下次吧。盡管她依然鎮(zhèn)定,從她的話里我還是感到她時間緊迫。在胡同口我常去的牛肉面館我們匆匆結(jié)束了晚餐,分手時我要送她上出租車,她說不用坐車,就到北邊去,走著就行了。我?guī)缀跽f要送她一程,順便也散散步,但突然想到可能不合適,于是只是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沒再說,有些慌亂地徑直過了馬路,沒回一次頭就進了胡同。進了胡同我長出了口氣,幾乎把剛吃過的食物吐出來。我一直莫名其妙地緊張,但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緊張。
十四
給她配的鑰匙放在桌上,她還是沒接受。我覺得鑰匙是一種象征,表明我們之間的一種親密,甚至一種歸宿。我同時還感到正在漂泊的她,就算我們還沒到討論未來一起生活的時候,這里也應(yīng)該成為她的港灣,如同她的家一樣。我對她是敞開的,或者說敞開了一切。一把鑰匙既作為一種隱喻存在,也是一種方便,它同樣是敞開的,可以徹底接受,可以部分接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
難道她有一種尺度,并把她也把我限制在尺度之內(nèi)?她有夢想也能冷靜,她是兩者不可思議的結(jié)合。她的夢想似乎不指向未來而專注于過去,而現(xiàn)在似乎是對過去夢想的實現(xiàn),她愿停留于此。她的童年是她最活潑的夢想,這其中包含了對北京的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是她童年無法夢想的,但她似乎天天在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她唱得那樣熟練,與夢想不可分割。她看到紫禁城看到松墻掩映的午門天安門,盡管是冬天,情不自禁就想起那支童年的歌。想想那種童聲,拋開其他含義,那的確是一首表達愛與活潑的歌。想象一下南方偏僻的小鎮(zhèn),孩子們歌唱一個遙遠的近似天堂的地方,那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宗教,而多少偏遠的孩子能抵達她們童年神話般的天堂?我顯然是她夢想中的一個意外,同時又成為夢想的核心。她不想擁有鑰匙或許是想始終保持我這里的夢想色彩?有了鑰匙某些東西就消失了?
也許她還達不到這一層,也許有更多東西制約著她,但毫無疑問,某種生命的東西是存在的,沒有她的童年幾乎就沒有現(xiàn)在的她。我們是愛情嗎?愛是什么?也許就是一點點東西,這一點點東西照亮了我們,以致會使我們眩暈,我們覺得擁有了全部的陽光,因此也以為可以要求一切,至少我開始時有這種傾向。她有嗎?她好像沒有,她什么也不要求,但她事實上又撇開了一切,我還能要求她什么?要求她怎樣?我不再要求,一點也不要求她了。沒有電話,沒有事先定好的約會,沒有通常情人間的諸多可能,這些我都不再想了。我越來越細心,每天的任何時刻都預測著她可能的到來,有時白天,有時晚上,有時很晚了,有時我還沒起床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我的生活充滿了預感,有時相當準確,那一刻我如此地驚喜,好像我們通靈,我們有上天感應(yīng)。但更多時候我的預測是不準的,因為我常常毫無道理地預測她的到來。我扔硬幣翻紙牌,讓飛轉(zhuǎn)的念頭突然停住以判斷或決定她今天是否會來。這樣的游戲我做得太多了,數(shù)不勝數(shù),以致它已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
我的冰箱也處于時刻的準備當中,那里儲藏著豐富的食品,有為短暫時間準備的速食品,有為從容而可能的一頓美餐準備的家禽以及她喜歡的各種野味和調(diào)味品。為此我沒少往菜市場跑,東單西單我都去過了,而這之前我想也沒想過世界上還有那么豐富的生鮮食品,只是我們從容地做一次美食的機會太少了。除了食品,差不多每次見面我都為她準備了小禮物,我盡量讓她意想不到。當然最多的還是各式各樣的布娃娃,她喜歡布娃娃,它們就像我們的女兒。她有時也帶來一些小玩意兒,有一次竟然買了一輛帶沙盤的電控火車,讓我大為驚訝,好是好,可是太貴了。五月,我們?nèi)チ艘淮沃猩焦珗@,那時街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喊聲喧天,全國的人都擁到了北京,擁到了天安門廣場和長安街上,每天我都能從窗欞上感到廣場的聲波。這事已持續(xù)一段時間,就在我的家門口,我一出門即可以認為進入了游行隊列,因此我不可能不被卷入。而我事實上愿離中心遠一點,我愿住在南城或北城的某條胡同里,通過自行車或公共汽車時常到這兒來看一看,親臨一下巨大異己的歷史,然后回到深深的胡同。那樣如果我是塵埃也算是經(jīng)歷過歷史的塵埃,我將有作為塵埃的一份小小的滿足與驕傲,等我老了,我會像經(jīng)歷過“五四”的無名老人向后人講述前塵往事。但是現(xiàn)在我離得太近了,就像一個人離太陽太近反而會感到不安,而且,我還有一個唐漓。我們都知道發(fā)生的事情(她甚至就在附近執(zhí)行公務(wù)),因此我們沒去談?wù)?,也不便談?wù)摚@幾乎是我們不用說的默契。我們?nèi)ブ猩焦珗@的“來今雨軒”吃飯,完成了許多次談?wù)摰囊粋€夢想,這花去了我不少錢。之前我們一直在談?wù)撘淮喂珗@約會,一次花前月下。那個短暫的晚上,春風沉醉,楊柳依依,我們在皇家水面上享受著夜晚的兩人世界。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稱得上真正意義的情人間的約會。我沒讓她先到我家,盡管咫尺之間我還是要求在公園門口等候,我覺得那樣意義不同。過去每當我看見公園門口情人們等候,雙雙入園,我都夢想著我們的這一刻。我等待她的時候忐忑不安,不知她能否如期而至,因為之前她也沒完全說定,她的時間不完全歸她掌握。但是那天她真的來了,讓我稍稍意外的是她沒從大街上來,而是從公園內(nèi)走出來。她從天安門旁邊的正門穿越了整個公園,而我仍傻乎乎地去買票。她說不用買了已打過招呼了,這讓我頗為費解。我從小長在公園門口,進門買票天經(jīng)地義,已成為根深蒂固的習慣。我跟著她,沒人跟我們要票,如入無人之境。我不知道她怎樣跟收票人打的招呼,打的什么招呼,總之她可以理所應(yīng)當?shù)夭毁I票,而我也頭一次跟著享受了某種特別的待遇。在走入園門的情人中,我們非常異樣,就像偵探電影中的某個鏡頭。居然沒人注意我們,但我想如果是在電影院,觀眾肯定會注意到我們的與眾不同。而那究竟是一部愛情片呢,還是一部革命時期的影片呢?
十五
我記不清過了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總之天已經(jīng)很熱了,外面異常緊張混亂。唐漓穿了一件白色圓領(lǐng)衫,一條牛仔褲,十分青春,風塵仆仆,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說不上是剛從郊外回來,還是準備去郊外的樣子,要么就是剛從郊外回來,現(xiàn)在又準備帶我去郊外??傊幸环N罕見的愉快的樣子,讓我難以理解。她開來了一輛小車,我聽上去就像她駕來了一條船,我們要去海上某個小島。
我說:外面行嗎?這么亂。
唐漓說:有什么不行?走吧。
我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了開車?
什么時候?我都忘了,唐漓說。
這是個非常傻的問題,也是不該問的問題,唐漓比我清醒得多。
唐漓問我:你一準備寫詩是不是就迷迷糊糊的?
行嗎?我又反問了一句。
你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唐漓說。
我們帶上了食品,又在副食店買了一些。唐漓的車停在路邊,米色,流線型,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款叫“雪鐵龍”的法國車,可升降,類似跑車,既可以在城里跑也可以越野,速度極快,便于各種情況行駛。車不是很新,但車門的嘭響,陌生的流線的坐椅、按鍵、各種儀表盤,都使我有一種要升空的感覺。也許唐漓已經(jīng)多次駕車到我這里來,甚至有時就是這輛車,只是從未說過。許多次我送她出來給她叫出租車她都不要,每次都是胡同口分手?,F(xiàn)在看來顯然她當初不愿讓我知道她開車,而我也從未想到過她居然一直開著車。我們在中山公園時就討論過郊游的事,我總是提到各種線路的郊區(qū)車,密云、昌平、懷柔或近一點妙峰山、玫瑰谷之類,我還提到出租車的可能,比如坐出租去乘公交車回來,唐漓對此一直不置可否?,F(xiàn)在我明白了,她心里早就有數(shù),對她來講實際上只是時間或時機的問題。不久之后我就打消了郊游的念頭,我認為現(xiàn)在出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恐怕根本出不去城。那時我已開始擔心我住的地方離中心太近了。我也認為唐漓更沒時間了。的確,那之前我們有一周沒見面了,沒想到再次見面她竟然要帶我出城。她的大膽異乎尋常,以致我并不覺得應(yīng)該為此感動,恰恰相反,我感到更多的是不可思議。
我們只有六個小時,她說。
六個小時,這算是一次愛情之旅?她開著公務(wù)車以什么名目出行呢?無論什么名目我都不會喜歡,尤其現(xiàn)在更不喜歡。如果真要去我寧愿坐公交車坐長途車,我不希望與她的工作有任何瓜葛,她在違反我們之間的默契。我從不打聽她的事已成為自覺自愿,現(xiàn)在她這樣做可真是不了解我的心思。我一句話不說,不知道能不能出城,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這時候她怎么想得出來?
車窗玻璃突然動了一下,嚇了我一跳,不知怎么一來自己就升起來了。接著她扭開了音響,音樂與一股冷風同時降臨到我身上。她開了空調(diào),我還不知道。春天應(yīng)該是美好的,所謂春風拂面應(yīng)是極美好的感受,但現(xiàn)在一切都被關(guān)在了外面。車內(nèi)冷氣習習,我的汗水照流不誤,她不能安慰我,空調(diào)也不能安慰我,她深深知道這一點。因此她最后做的只能是把一方紙巾遞給我,讓我擦擦臉。車開得很慢。
“要不我們回去?”她突然問我。
“不不,走吧?!蔽艺f。
“那你別這么僵著,往后坐坐行嗎?”
“我不習慣,好了?!蔽抑蓖χ肯氯?。
“你可以調(diào)一下椅背,就在你扶手的側(cè)面。”
“沒事,不用了?!?/p>
“你調(diào)一調(diào)?!?/p>
我笨拙地找到按鈕,椅背立刻直貼在身上。
“你可以再調(diào),直到感到舒服?!?/p>
“行了,就這樣吧?!?/p>
街上車不多,更多的是自行車和烈日下的行人,整個城市顯出某種茫然與疲態(tài)。天空終日無云,沒有一點雨的跡象,烈日好像讓夏季提前到來了,到處是紙屑、包裝袋,雜沓的腳步,陌生的行人扛著行李,像朝圣者又像占領(lǐng)者,向城市聚集,路口混亂不堪。城內(nèi)倒沒遇到什么麻煩,但是快出城了交通嚴重堵塞,到處是路障,一望無際的綠色軍車被堵在城外。有學生和市民站在高處揮舞著什么,向車上的士兵激動地喊話。我當然聽不到喊什么,但我知道在喊什么,這些日子我在公主墳上班的路上每每看到人們圍著軍車向士兵講演。士兵的臉通常都很麻木,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正是這種麻木讓我感到真正的恐懼。沒有什么比麻木更可怕,更不可預測的。我覺得這種麻木一旦發(fā)動起來就會像機器人一樣可怕,為什么人們要造機器人或像機器人那樣訓練,就是因為它們是麻木得可怕。
唐漓無法通行,只好繞行。幾個出城的路口都是如此,我?guī)缀跆嶙h放棄此行。但我不能,她好像已在生我的氣,人到了欲罷不能的時候就總是選擇聽天由命。唐漓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繞行,掉頭,沒有任何猶豫不決,繞了許多條路,穿越大街小巷,許多都是我從未到過的路。她比我對北京還熟悉。她的耐心鎮(zhèn)靜讓我無法說出“放棄”兩個字,同她比起來我是個軟弱無力的人。
總算出了城。開著空調(diào)我仍出了一身汗。那是一個相對僻靜的只有象征性路障的路口,車可以勉強通過,唐漓幾乎沒減速,根本沒在乎有人招手就沖過了路口。那一刻我差不多看到唐漓臉上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我無法形容。我不能說油然生敬,可能有尊敬,但我確實感到了某種比我不知強大多少倍的東西,而我不適應(yīng)這種東西。是的,不適應(yīng),從來不適應(yīng)。我不喜歡緊張、驚險、極端,不,從不喜歡,盡管認識唐漓后我鬼使神差讀了不少這樣的書。事實上我寧愿與世界無關(guān),寧愿枕于一本書,一種幻想,或者像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夜晚。那是怎樣不可重復的夜晚,討論一只鳥的十三種觀察方式,討論其間可能存在的愛情、暗示或隱喻,盡管我有點一廂情愿。世界從不完美,這我知道,但我們畢竟在試圖接近那個世界,如果我們不能真正擁有,至少我們也應(yīng)該看上去擁有過。
十六
出了城,我的心情慢慢好起來,開始重新審視某些事物。一次郊游實際是一次對理想生活的模仿,情人間的浪漫早已存在,過去我渴望那種浪漫,但唐漓的渴望顯然超出我所能承受的。唐漓的渴望包含了更多東西,不僅是一次情人間的郊游,還包含了危險與挑戰(zhàn)。除了我們共同要承擔的出城的危險,她還承擔了自身的危險:只有六個小時,開著公車。這一切使我們這次浪漫之旅頗不尋常,如果一切順利,它的模仿程度將大大降低,更富創(chuàng)意。我不知唐漓真實的想法,她怎樣看這個問題。她深不可測,但也可能非常簡單,或許在她看來危險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我想得太多,太脆弱了,可我沒道理嗎?
“怎么樣,現(xiàn)在放心了嗎?”
“可回來怎么辦?”
“如果回不來可能什么時間都回不來?!?/p>
“那你怎么交差?”
“我不說過了嗎?”
“真的沒事?”
“你太老實了。”她說,“不過我很感謝?!?/p>
“我就是老實人,你應(yīng)該知道?!?/p>
“我知道?!彼?。
“開開窗戶吧?!蔽艺f。
“好啊,你來開?!彼齻?cè)了一下頭,車速很快。
“怎么開?”
“你想辦法?!?/p>
“我怎么有辦法?”我大聲說。
午后,田野空無一人,公路如帶,大地干凈。車窗打開那一刻,風魚貫而入,風景真實畢現(xiàn),田野的氣息帶著莊稼即將成熟的芬芳,撲鼻而來。大地旺盛,平滑如波,藍色遠山清晰可見。我從未乘坐過小車進入郊外,過去有數(shù)幾次乘郊區(qū)車沒覺得特別,現(xiàn)在小車輕靈,視野開闊,季節(jié)也好,感覺真是不同。真得感謝唐漓,五月的山脈平原比想象的還要美麗,不由得讓我連連感嘆。
“你還不愿出來,城里太鬧了,還詩人呢!”
她不理解詩,這我不怪她,風景和心情有關(guān),但不一定和詩有關(guān)。詩創(chuàng)造風景并不表現(xiàn)風景,詩就是詩。唉,跟她說這些她也不懂。
“你開車吧,你懂什么是詩!”
“你懂還不出來呢?!?/p>
“你以為出來就能作詩呀?”
“也比你閉門造車強。”
“你還知道閉門造車?”
“說什么呢你!”
“我跟你說寫詩就是閉門造車?!?/p>
“我才不信,別以為我真不懂?!?/p>
“好好,你懂,你比我懂?!?/p>
“你就是茅房的石頭。”
“又臭又硬?”
“對了?!?/p>
車速放緩,風景如畫,音樂再次響起。詩歌中帆船的浪漫已被前人過分享用,鄉(xiāng)村汽車時代應(yīng)屬于我們,而它一下子就來臨了,想一想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阂烟幱诂F(xiàn)代的享受。一個夢取代了另一個夢,詩劇的可能性不復存在。城市被暫時忘記,我愿永遠忘記,車就這樣行駛吧,永遠不要停下來。
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叫靜之湖的地方,唐漓說過了小湯山就是,那是離城最近的山水風景區(qū),我聽說過小湯山但沒聽說過靜之湖,同樣我也都沒去過。北京的郊外對我來說已十分遙遠,我有數(shù)的幾次去郊外感覺從未擁有過它們,但現(xiàn)在我卻覺得有種君臨之感,我不知道是否與交通工具有關(guān),顯然有關(guān)。我的君臨盡管片刻虛幻,卻已抵達某種現(xiàn)代郊游的真諦:享用與恒久,如同在舶來的圖像資料中??吹降那榫啊N也桓铱释娴膿碛羞@樣的生活,但短暫的模仿與心向往之已使我深深沉浸在某種幸福中。我愿世界美好,人民安定,人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權(quán)利,盡管我知道這對我們是一個怎樣遙遠的未來,甚至不可實現(xiàn)的未來。
一條河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里。盡管水不是很潔凈,但它的寬度還是讓我有些意外;樹木如煙,是一條河應(yīng)有的樹。北京真是很美,山脈沉靜,水系如帶,河流的舒緩、豐茂、彎曲具有任何一條河的特征。你不能說它不是一條河,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北京并不存在著河。我問唐漓,漓江是否比這條河漂亮,唐漓本來就在對我的贊嘆竊笑,現(xiàn)在感到侮辱似的對我說:“開什么玩笑,你可真逗?!?/p>
“在我看來這就是漓江?!蔽覉猿终f。
“去去,”唐漓說,“你別氣我,哪兒和哪兒啊!”
說起漓江唐漓非常驕傲,臉上幾乎波光粼粼。
“你要是去過漓江再不會這么傻?!?/p>
“我早晚會去的,”我說,“到你們家吃飯?!?/p>
“我們家才不會接待你。”
“為什么?”
“再嚇著我爸媽?!?/p>
“我怎么了?哪點能嚇著你們家人?”我大聲說。
唐漓大笑,車搖晃起來。我在反光鏡照見了自己,有點變形。
“我說不上漂亮,可也不難看吧?”
“嗯,不難看?!彼Α?/p>
“俗話說郎才女貌?!蔽依砹死砀稍锏念^發(fā)。
“沒看出來?!?/p>
“你要看不出來早晚會后悔?!?/p>
“你也就是蒙我不懂?!?/p>
“嘿,你看——”我指著前面出現(xiàn)的另一條河。
“你嚷什么,那不是河,那是京密引水渠?!?/p>
“是嗎?真清呀,我看比漓江還清呢?!?/p>
唐漓沒理我,轉(zhuǎn)動方向盤,車拐上了水渠公路。
“干嗎?你要去哪兒?”
“靜之湖呀,快到了?!?/p>
“真的?這里太美了!”
十七
京密引水渠差不多是北京郊外的一條秘密水道,兩岸叢林茂密,河水遼遠,山色隱隱,在明亮的暮春時節(jié)波光幾呈藍色,沒有游船,沒有洗滌或沐浴的身影,甚至沒有鳥兒飛過,看上去宛若林中的一條飄帶。公路像水面一樣杳無人跡,上面濃蔭覆蓋。我問唐漓是否早就想到了這個地方,唐漓說當然,我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唐漓說早告訴你也沒用。我說,這至少可以算作我的漓江吧?嗯,可以,可以,唐漓說這是北京最好的水,是讓人們喝的。我說,你怎么比我還了解北京?唐漓非常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也算北京人?我說,當初你可說過我是真正的北京人。當初?我說過嗎?怎么,你忘了,我們怎么認識的?唐漓笑而不答。
過了一會兒唐漓收了笑容,說:
“跟你說正經(jīng)的,我特別喜歡這條水,所以一定要帶你來一次,過了這個季節(jié)就不太好了。漓江也是春天這個時候最美,北京我見過很多水,只有這條水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它們不同,可漓江還有一些小支流,樹也很多,有點像這里。到秋天我們可以再來一次,秋天這兒比漓江色彩豐富,好看極了,又透亮又安靜,我真奇怪你不知道這條水。”
“你可以成為詩人,真的?!蔽艺f。
“我?你可真逗?!?/p>
“你挺會審美的?!?/p>
“我就是想家吧?!?/p>
“思鄉(xiāng)是詩人永恒的主題?!?/p>
“行了,行了,一說你就來精神?!?/p>
“真的你很有天賦。”
“能不能不說了?”
夸她還不樂意,真奇怪,我住了聲,可心里的確覺得唐漓有新的一面被我發(fā)現(xiàn)。我不知唐漓知道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天賦,她可能不知道。她的天賦顯然被什么遮蔽了,難道她更喜歡危險與神秘,具有了某種天職?她反感我說她有天賦,樣子是認真的,好像突然斷開了什么。她喜歡風景,但好像不喜歡我對她進一步確認。
車離開渠畔公路開始進山,山風拂來,溫度有了明顯不同。
我看了下表已是下午四點,六個小時已過去兩個小時。靜之湖真的很美。有了京密引水渠的煙波,突然覺得是否還需要靜之湖之行。唐漓說馬上就到了,可我面對山峰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把握的感覺。我不能說不喜歡山,但我確實不喜歡過分神秘的事物。繞過幾座小山漸漸看到山坡上一些零星的建筑,越上一道壩頂,唐漓要我注意左面,靜之湖在彎道上先是露出一角,之后漸漸展現(xiàn)出光滑如鏡的水面。水面確實很美,像靜靜的夢幻,只是岸上的建筑讓我感到另外的東西。這里既無文化古跡,也缺少商業(yè)或公共色彩,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卻又彼此隔絕,沒有行人,大體是灰色的建筑,有一些生硬的塊色,回廊與大而無當?shù)年柵_,一些新興的鐵柵欄看上去還舒服一點,可以看見里面的草坪,但更多的是圍墻構(gòu)成的封閉院落,有的掛著牌子,培訓中心、干休所、某某山莊一類,有的沒有牌子只有看似無人看守的院門。再有就是汽車,只有幾種通??吹降念伾故桥c建筑相配。
我不知我們會去哪一處別院,這里的氣氛讓我不便多問。車轉(zhuǎn)到半山腰上停在一處沒掛牌的山莊里,進門時唐漓出示了一下證件,非常順利。院內(nèi)停的車不多顯得有些空落,主樓是一座灰色四層樓,底層為石砌結(jié)構(gòu),看上去結(jié)實堅固,有銅色轉(zhuǎn)門和大理石地面前廳,類似賓館但又不同。唐漓要我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她去了前臺,好像有些麻煩或者什么事情,總之等了有一段時間。樓內(nèi)非常靜,寬大的樓梯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唐漓回來了,拿著房間鑰匙,表情輕松。我們上到二樓,走廊鋪著地毯,空無一人。開了房間,陽光透過紗簾依然炫目,寬大而整潔的房間窗明幾凈,非常舒適,我心里豁然一亮。
“怎么樣,滿意了嗎?”
“太好了,簡直是天堂!這是哪兒?”
“一個招待所?!?/p>
“這得要多少錢?”
“怎么,你想付錢?”
“難道不付錢?”
“你想付沒人攔你?!?/p>
“我說正經(jīng)的呢?!?/p>
“當然?!彼烈髁艘幌隆?/p>
“那我來付,我?guī)еX?!?/p>
“當然是你付?!?/p>
“太好了?!蔽艺f。
我們擁抱,我?guī)缀鯇⑺?。拉開了白色窗紗,打開陽臺門,上帝!滿目湖水,靜若夢幻,湖上沒一點波瀾,也沒有船,陽臺寬大得簡直像露臺,竟然還有一對白色雕花桌椅,造型十分典雅。從外面看陽臺顯得笨了一點,但置身其中才感到確實是一種特別的享受。后來我多次回憶陽臺,我覺得與其說那是人對風景的享受,不如說是某種權(quán)力不受限制的占有,只是我當時感覺確實好,幾乎產(chǎn)生了進一步占有的欲望。我提議就在陽臺用餐,這樣可以同時大嚼風景。
“你也太放肆了,那是晚上喝茶的地方?!?/p>
“喝酒不是更好嗎?”
“行了,就在陽臺門口吧,能看見外面不就行了?”
“還有人會看到我們?”
“還是注意點好?!?/p>
我們開始收東西,打開食品袋,帶了許多吃的。
“你休息會兒,開車累了,我來弄?!蔽艺f。
“好吧,我去洗一下,你要去衛(wèi)生間嗎?”
“我先去一下?!?/p>
十八
唐漓去了衛(wèi)生間,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才開始準備吃的。搬過圓桌、椅子,放上香腸、面包、黃油、沙拉醬、葡萄酒,有點西餐的味道。把酒倒好。杯子明亮,紅色液體類似兩朵玫瑰,杯子是專門從家里帶來的。一切準備就緒,聽著衛(wèi)生間的水聲,面對陽臺、風景、天空,感到既空靈而又飽含熱情。倘若沒有浴室的水聲或許我又會想城里,又會想出城時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的情景,毫無疑問那些路障是非常可笑的,簡直像孩子搭建的積木,甚至震天的口號聲也像孩子發(fā)出的。我不能安靜下來,一安靜下來就會胡思亂想。背后的水聲清晰悅耳,如同音樂;泡沫,身體,空谷幽人,水聲好像來自山頂或仙境。一切都可以預料,正如一切都是設(shè)計好的,以前每次都是我買好東西等她,她有時間就下廚房,沒時間我也準備得差不離,現(xiàn)在她要好好款待我,給我一個讓我從未享受過的喜悅。小院的愛情與山上的愛情同樣隱秘,卻又那樣不同,這是她所能給予我的,她是堅決的,已不在乎我知道她更多秘密,車,山路,靜之湖,還有這個招待所。我不該有任何疑慮,她這樣做已經(jīng)很不容易。是的,很不容易。盡管我至今不知她到底愛我什么。我們之間確定的只有在一起的時候,而一旦分開就像隔著幾重天。我是不可能主宰一場愛情的,甚至從未考慮過愛情在我身上的真實性。一個對愛情沒有信心的人,對世界同樣沒有信心,多年來我就是這樣生活的。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愛情到來,如此難以預料,好像在我身上就只能有這樣的愛情。是啊,是的,我還要求什么呢?要求唐漓是個售票員、教師或圖書館的小姐?要是后者再好不過了,我泡圖書館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是她們,那些藍大褂是我意念中的灰姑娘,在知識的殿堂她們并不占有知識,就像飯店的招待并不占有美食,但一本書送來或一個低垂的眼神總是讓我想入非非,我經(jīng)常想她們中也許會有一個寫詩的姑娘,她神秘的詩歌被世人傳誦而她仍是個送書的姑娘。許多年我就生活在這種幻想里,直到她們都慢慢地幸福地出嫁了。我可能有機會,也可能沒有,誰知道呢,恐怕只有上帝知道。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一次次放棄內(nèi)心的想法,直到不再有想法。無論如何我愛她們,她們所有人,甚至她們的孩子。我以為我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夢想一個不可能的圖書館的姑娘。
水聲停止了我不知道,唐漓從浴室出來,我像做了場夢一樣。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因為唐漓好像不是剛才去浴室的唐漓,她換了模樣。如同在夢中對藍色有著多年情結(jié)一樣,唐漓的藍色讓我又恍若回到夢中。唐漓濕漉漉的短發(fā),貼身穿了一件蠟染風格的薄裙,頭發(fā)一邊別著一只銀色發(fā)卡。
“你真漂亮,漂亮極了?!蔽仪椴蛔越K龘P揚頭,理了一下頭發(fā)。
“洗個澡很舒服?!?/p>
“是你在家穿的裙子嗎?”
“傻瓜,這是睡衣?!?/p>
“真好看,好看,以前你怎么不穿?”
“今天不行嗎?”
“行,行!”
我大聲說,想擁抱又不敢碰她。坐下之后,我指著桌上一片面包:
“果醬我都給你抹好了,你先吃一片?!彼形鐩]吃飯。
“嗯,謝謝?!彼烂姘淖藨B(tài)真好看。圖書館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我沉浸在難以想象的幸福之中。吃了幾口,她舉起杯子,我也舉起來。
“為了什么?”
“一切。”她說。
“好,一切?!?/p>
風掀動了邊上的窗紗,幾乎把陽光也送到我們身上。她的發(fā)卡顯然不是通常的金屬發(fā)卡,不閃光,低調(diào)的質(zhì)地,別在一側(cè)風情淳厚,類似早晨江水的顏色,就好像我看到漓江似的。不是湖水的顏色,現(xiàn)在湖水很亮。
“我的發(fā)卡好看嗎?”
“非常好看?!?/p>
“是嗎?”
“妙不可言?!?/p>
“這不是買的。”
“我看也不像。”
“我離家時媽媽送我的?!?/p>
“真好,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媽媽?!?/p>
“我們干一杯吧。”
“你還要開車。”
她一飲而盡,我也跟著喝了。
“沒事。”她說。
“我覺得有點老氣,你要喜歡以后我經(jīng)常戴?!?/p>
“說好,你可別忘了,真的很有味道。”
“我好幾次都想戴?!?/p>
“那為什么不戴?”
“得換了衣服,像今天這樣?!?/p>
“你一直想著今天?”
“是?!?/p>
“讓我吻它一下?!?/p>
我搬過椅子挨著她,吻她的發(fā)卡、濕發(fā),她不動,像沉入夢鄉(xiāng)一樣。我們站起來擁抱,渾身的浴香,長長的接吻,再也無法分開。拉上落地窗紗,屋里立刻暗下來,我們不要風景了,風景可以離開了。你也洗一下吧,水特別好,她輕聲地耳語,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預期的最后完成,是在我的小院不可能享受到的。她是完美的,至少在愛情上。我下了床,戀戀不舍,最后吻了她一下,“等著我”,她還了我一吻,我們已是情欲難當,等得太久了。
十九
光線如此柔和,幾乎是湖水清晨時的樣子,風抖動著窗紗,有時會放進一點陽光,非常明亮。沖洗之后,做愛是平靜的。我們已有了相當?shù)慕?jīng)驗,不急,慢慢地親吻,進入,不劇烈,只是貼切,寸寸光陰,無限風情。她的內(nèi)衣和三角褲也是蠟染風格的,非常別致,質(zhì)地如同皮膚,開始時讓我稍稍激動了一下。我?guī)缀醪蝗陶滤鼈?,撫摸它們,事實上最后也沒摘下,胸罩搭扣在前面,我只是打開了它們,就像張開的蚌殼那樣,乳房妙不可言,像少女一樣無辜。吻。枕在上面,對著櫻紅,然后面對面看她眼睛。發(fā)卡還別在她一邊的頭發(fā)上,讓我一陣陣激動,比做愛還讓我喜歡,好像我擁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唐漓。我們相互欣賞,做愛應(yīng)該就是一種欣賞,不僅是肉體的充盈,更是靈魂的深處的愉悅。我們交感,握著,不動,還說著話,以便控制著身體,讓美好的時刻永遠凝住。我總是問她,愛我嗎?她總是不回答,然后我用力,她皺一下眉,愛你,她說。我抱緊她,吻她。我總是在說完我愛你后讓她也說,她不說,問我干嗎老說,我說就要老說,她不說,我用力,她皺眉,愛我嗎?愛你。我們擁抱,我問愛我什么?她總是反問我,我說了之后她卻不回答我。說,說,她皺眉,你壞死了,就不說,噢!她掩住口。我說,我有那么多書,你為什么從來不評價一下我的書,是不是假裝看不見?我當然不能說了,她說,要不你更驕傲了。我驕傲!我睜大了眼睛。你自己不覺得?我不能讓你太驕傲了。你真這么覺得嗎?真的嗎?瞧給你美的。我要讓你幸福,我大聲說,幾乎失去控制,趕快摟住她,吻她,長長的吻。她的舌頭細得像魚,無比靈巧,我們都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我恢復了力量,如同拿破侖重新集結(jié)了軍隊。是的,我當時的確想到了拿破侖,想到奧茲特里茨,我像國王一樣。我知道唐漓在等待什么。我開始了,像舉著旗幟,我看到她一下睜大了眼,以往這樣的目光會讓我瘋狂,但現(xiàn)在我不為所動,我驕傲,可從來沒得到過認同,今天我要真正驕傲一次。我想起童年的圖書館,大學的圖書,直到我在家構(gòu)筑的書的世界,從沒有人認同,但今天唐漓認同了,說出了我隱秘的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驕傲,我要讓她得到我全部的她從沒得到過的幸福。她閉上了眼,幾乎是疼痛地呻喚,趕快咬了枕頭,低沉的聲音非但沒使我心花怒放,反而讓我越加無情,她咬枕頭顯然是習慣了在我的小院不能放出聲來,這是該死的習慣,我們總是擔心窗外雜沓的腳步聲,現(xiàn)在我們在山中,空谷足音,我一把抽去她的枕頭,將她側(cè)過身來,長驅(qū)直入,那一瞬間,她的聲音劃破房間,飄到湖上,如同鶴的鳴叫——以致當電話鈴突然響起,我還以為是碰響了什么警報。
電話非常刺耳,我們沒有分開,她回頭看了我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摟住她的小腹不放,我知道她可能想讓我抽出身體。她的身體已完全僵住,好像凍住了一般。她向我噓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聲,拿起電話,竟然是她的!我的頭轟的一下,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看了下表,還不到時間,至少還有一個小時?!拔伊⒖虅由?。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嗯,嗯,馬上,我知道了……”
身體冰涼,但我仍然摟著她。出了什么事?!
她放下電話,看了下表,搖搖頭。我們得快點,她說,從枕下拿出安全套,通常這是我們快要結(jié)束的信號,也是最后的瘋狂,總是她給我戴。我猶豫并且有些委頓,在里面我還能堅持,一旦出來,還沒戴上它已低下了頭。她吻我,撫弄它,甚至親吻它,我不知所措,以為她要咬我,嚇壞了,因為從來沒有過。我完全傻了,又恐懼又羞愧,一切聽憑她,不知所措。我知道她很著急,也許她并不需要,完全為了我。剛有了些感覺她又戴,我也希望戴上,是的,戴上了,可很不像樣子,臨了還是失敗。我再也感覺不到它,它好像飛了,消失了。我們分開了,時間像死了一樣,我看到她的汗再次流下來,我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事,你著什么急!”
“你告訴我!我們能回去嗎?”
她憤然扔掉安全套,放棄了最后的努力。
“沒時間了,趕快穿衣裳!”
她下了床,像風一樣穿戴上胸罩去了衛(wèi)生間。
我的衣服穿反了,我不知道,而且只穿了一半。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見我還在床上,立刻嚷起來,像另一種鶴鳴:
“你怎么搞的,連衣裳都不會穿了!”
她脫下我的上衣重新給我穿上,又給我穿上褲衩,褲子,甚至襪子,像對孩子那樣。我覺得越發(fā)混亂了,一動不動,只是不斷地說,你走吧,我不走了。她像沒聽見一樣,刮風般地收起桌上的東西,把鞋踢給我,走呀,你還要我揪起你來嗎?!我真的沒時間跟你廢話,你聽見了嗎?你走吧,我大聲說,你不用管我,你管不著我!不行,這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愿和你一塊走!
不行,這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愿和你一塊兒走!不行,你必須走,這是命令,走!不,我不走,我就要待在這里,除非你殺了我,你開槍吧,開呀!你有槍,我知道你有槍,你早就有槍,是五四式手槍,我知道!她走近我,一襲黑衣,銀發(fā)卡消失了,還是那樣短的頭發(fā),全副武裝的樣子,我向后躲,直靠到床頭,一動不動。她扳起我的臉:你讀了那么多書讓我感到惡心,非常惡心!她拿起床上軟軟的有少量液體的安全套,慢慢貼在我的臉上,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什么樣子。說完大步流星,毫不猶豫,房門沒關(guān),快速的皮鞋后跟聲從走廊傳來,像密集的金屬般的雨點,然后是樓梯門的撞開聲,哐當聲,噠噠噠的下樓聲和汽車發(fā)動機聲。
選自《十月》2004年第1期
本刊責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