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玉翠
1
臨走之前,蘇菲給西山打了電話,電話響了幾聲之后被自動掛斷了。蘇菲有些失落,她知道一定是西山在辦公室不方便接聽。西山對蘇菲說過,咱倆說話的語氣和別人肯定不一樣,咱們自己聽不出來,別人卻能聽出來,我不想讓對面的老張用那樣一種曖昧的眼神看我。
蘇菲知道,自己對于西山來說就是那樣一盆曇花,無論如何的光鮮亮麗,都只能在黑夜里綻放。好在蘇菲總還是能說服自己,不必太在意。
有一段時間,蘇菲不想再理西山了。她本來就是個極度自尊的女人,小小的挫折都可能讓她選擇斷臂自保。況且西山明確地告訴過她,他的家庭生活很幸福,他從來沒想過要離婚。女人的生物性是追求安全的,沒有安全,沒有目標,沒有前途,沒有結果,這樣的愛,除了茍且,還有什么意義呢?兩個不幸的人湊在一起尚可以尋找到一些安慰,而一個不幸的女人遇到一個自我感覺很幸福的男人,傷害了背后另一個同樣感覺幸福的女人,豈不是罪過?
孤獨的蘇菲常常感覺自己是聊齋里的怨艾的狐女。半夜三更,在別人都熟睡的夜里闖入人間尋找一點失眠人的煙火氣,來營養(yǎng)自己寒冷孱弱的心。
不過,西山還是很看重她的。所謂看重,在蘇菲看來就是西山把她當成家人對待,并不是錦上添的那朵可有可無的花。西山說,蘇菲是他老婆、女兒和老媽之外的第四個女人,均并列不可少。
西山終究是貪婪的,他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都納入囊中,可誰要是從他那里拿個人,他準會拼命。蘇菲想。
可仔細想想也不能怪西山,是蘇菲出現(xiàn)的不合時宜。蘇菲認識西山的時候,西山和老婆已經在一起20年了。西山老婆是他姨媽家的女兒,雖則現(xiàn)在看來不合婚姻法,但是不合法的事情不見得不合情理,假如西山的朋友家人知道蘇菲存在,他們準會把蘇菲吃了。
婚姻有時候就仿佛是一塊荒蕪的土地,誰先占領開墾了,大家就會認為這塊荒地理所應當?shù)氖钦l的,不論當時取得的手段是否合法。何況西山老婆娘家父母都沒了,他想退貨都找不到賣家。西山當年一定是對姨媽承諾過要一輩子待老婆好,不舍棄她。
夜里,蘇菲又一次夢見了那一片荒野。
那是一片無主的荒野,它干燥枯黃,沒有參天大樹,也沒有綠油油的花草灌木,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星星草。童年的蘇菲非常喜歡去。有時候是因為挨了后母的責罵,有時候是被呵斥著出去拔草,有時候僅僅是因為無聊,有時候本想去尋找一片芳草地,但不自覺走順路似的又來到這里。
這里離村莊不遠卻不大有人來,即便有人來也只是經過,不會聚集更不會停留?;囊昂痛舐犯糁粋€近乎干涸的大池塘。池塘里只汪一底臟兮兮的水,似干非干,周圍丟棄著一些樹枝之類的雜物。因為無清澈之水,所以不會引小兒游樂嬉戲;因為無干涸之底,所以不會有村人取土通行。和大路對應的另一岸上,在大池塘和荒野分界的地方還有一垛矮墻。有了這垛矮墻,荒野就成了蘇菲一個人的碉堡。她可以在矮墻后窺探大路以及大路上的人間煙火,也可以依坐在矮墻根,漫不經心,捻一株星星草,掃一眼日頭陽兒。
矮墻向東綿延一段,雖高低不平卻光滑如狗竇?;囊澳厦媸當?shù)米是綠色的莊稼,莊稼地里有幾座來不及遮掩的荒墳??吹剿鼈?,蘇菲就心里慌慌的,她盼著玉米趕緊長起來,把它們掩住,可真等到玉米將它們遮住了,她又惶惑,迷失了它們的具體位置,總擔心拔草時不小心抬頭和它們撞個正著。
2
“你回家吧,我走了!”林川說。
“拜拜!”蘇菲活潑地搖搖手中的小團扇,動作和她的年齡有些不符。
林川走了,軍人的步履堅實沉穩(wěn)。蘇菲站住了目送,她看見林川回了一次頭,朝她揮揮手,又轉身走了。
蘇菲的小團扇停下來,貼在嘴上,久久不動。蘇菲就這樣站在那家流光溢彩的美發(fā)店門口的電線桿下目送林川遠去,直到看不見人影兒。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僵硬,溫熱的淚卻下來了。她嘆了口氣,一小段快樂時光在林川慢慢消失的背影中漸漸沉寂,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個輕盈易散的夢而已。
他是誰?他和我什么關系呢?除了剛剛過去的兩個多小時他們一直并肩在走,在笑,在談論以外,他們什么關系也沒有。他們各自完好無缺地回家,各自沿著公交線路一樣既定的日子往下走著。
蘇菲感覺過去的兩個多小時里,自己在飛,一直在飛。飛行的高度是在林川的頭頂,這樣她就可以一邊飛一邊親密地和林川說話了。在人多的路邊看到后邊有車過來她就若無其事地扶一下林川的臂膀,把他往邊上拉一下;看到林川熱得滿身大汗,她還可以給他扇一會兒扇子,或者幫他撩一下汗?jié)竦腡恤。午夜的都市依然讓人汗流浹背,蘇菲卻只感覺自己是在藍天白云中徜徉,在碧波蕩漾中踟躕。
因為在飛,蘇菲竟然感覺不到自己穿著高跟鞋走了兩個多小時的不平整的路,直到林川離開不見蹤影。驀然回首,蘇菲聽到自己體內啪的一聲,她復歸于一具完整的疲憊的有氣無力的皮囊。
眼前儼然一個活生生的煙火人間。電線桿上的路燈正刺眼。理發(fā)店門前的空地上擺放著幾張矮幾,幾把馬扎,一個承載在三輪車上的水餃攤。三五個膀爺,七八瓶啤酒,一個城市角落里的小小口水世界。
蘇菲整理了一下自己,穿過啤酒瓶中四散在夜空里的流言和蜚語向自己的家走去。
樓上那個窗戶亮著燈,兒子正舉著電話將身子移到窗前看她。見過林川之后回到家的蘇菲,仿佛剛剛做過透析的腎臟病人,和孫祥說起話來竟然有聲有色,甚至有時候連自己也恍然感覺這是一個多么正常而近乎于溫馨的婚姻家庭。
一直到了十一點,孫祥說: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之后踢里踏拉走向自己的臥室。
兒子很快睡熟了,孫祥的鼾聲混同著粗魯?shù)谋窍⒋┩负谝?,從蘇菲站立的陽臺伴隨秋風擦肩而過。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月色下她的那片荒野,莎雞振羽,蟲鳴陣陣。她的荒野也一樣,由孤單換得自由,由自由換得遼闊,由遼闊換得瘋狂?;觎`偶爾可以出來逛逛,痛苦偶爾可以出來溜溜,憂傷偶爾可以出來撒撒野,快樂偶爾可以出來唱唱歌。
3
早晨剛從濱?;貋淼牡谝粋€電話是打給西山的。
蘇菲先試探地發(fā)了一個短信,短信也只不過寫了一個字:歸!
西山很快就回了短信:呀!寶貝回來了!坐了昨晚上十點的火車嗎?累不累?
蘇菲有些感動,她知道西山在網上查詢過她歸來的車次。
確定了和西山短信聯(lián)系的安全性,蘇菲放肆起來,她熱乎乎地和西山在電磁波上推了幾個回合的太極。
和西山不同,蘇菲不想這樣直接地發(fā)短信告知林川她歸來的消息。似乎,也不便于打電話。對于林川,邂逅應該比約會更有意思。到了下午,蘇菲才懶洋洋地上網。在一片活蹦亂跳的群消息以外,蘇菲看到林川兩天前給她的留言:這兩天就回來了吧,玩得好嗎?
蘇菲記起自己去濱海開會之前只告訴林川自己要出去幾天,卻并沒有告訴他歸期。她隱隱間仿佛正是期待著這樣一份淡淡的牽掛。現(xiàn)在感受到這份牽掛了,她開心又得意!
看到林川在線,她主動撩撥他:“哈啰,我回來了!”
林川果然如一只待命的蛐蛐,應聲而起,似乎還有些急不可待:“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剛回來?”
“早晨剛到?!碧K菲老老實實地說。
蘇菲不知道林川能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之所以不在第一時間告訴林川自己回來的消息,是因為自己在忍耐,在積聚,在享受著黎明前的黑暗。她感覺自己仿佛一個頑皮而堅韌的孩子,為了能讓石頭在水潭中濺出更大更美的水花,她須先負重攀上更高的巖石。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感覺累了,想要放棄,但她終于還是成為那個把糖留到最后才吃的孩子。
主角總是要等到熱鬧的鑼鼓家伙什兒響過之后才
出場。蘇菲想。
蘇菲在濱海期間,林川沒有聯(lián)系她。蘇菲感受到這故意的疏離,她也希望時空能成為她頭腦的冷卻劑,水落石出之后,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想要怎樣。她甚至懷疑自己對林川,是不是就是因為生活的閑適而生出的空虛。
林川一直是以過人的理智和冷靜而立足于自己的江湖。他曾經做過某報紙情感類“心靈雞湯”一樣的欄目,和很多情感豐富的女性接觸過。親和的林川很善于讓戒備森嚴的女性放倒柵欄傾吐心聲。據(jù)說,他成功地做了上百起訪談,但除了奉獻自己的理解和同情之外,卻從未沾惹過一滴杏花雨。
蘇菲配合了林川的疏離,只要林川不和她聯(lián)系,她也不主動聯(lián)系他。
然而在濱海的曲橋上,面對海上朦朧的月色和腳底慵懶的海浪,蘇菲卻只想著林川能站在她身邊,輕輕地攬著她的腰身,靜靜地聽她訴說,或者就什么也不說,只這般地老天荒地靜默著。
這個想法讓蘇菲有些惶恐。她不想破了林川的道行,她不能讓自己這個黑夜里游蕩的狐女,把林川當成那個黑夜里挑燈夜讀的書生。蘇菲感覺自己似乎是林川無意中插種的那截柳枝。
第一次見面,林川竟然從蘇菲笑靨如花的臉上看出了深深的憂郁,這讓蘇菲感覺不可思議。包括孫祥在內,從沒有人讀得出她深埋在內心的憂郁。
林川打電話給蘇菲,在網上和她聊天,叫她出來參加一些朋友的聚會,他真心希望蘇菲能夠快樂些。一個衣食無憂的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年輕女人,怎么能有如此厚重如冰的憂郁呢?如今,那個毫不猶豫將蛇放入自己懷中的農夫似乎看到他移栽的花兒復活了。
蘇菲說:林川你天生就是樂觀的人,生活態(tài)度知性豁達,而我是個天生悲觀的女人,稟賦抑郁。抑郁早已經是我的存在方式,我已經學會了享受它??鞓分皇俏业妮p浮,但是和你在一起,我竟然感覺到真正的發(fā)自內心的暢意的快樂,而這快樂幾乎讓我癡迷。
林川常常故作糊涂地一再強調:咱們是好朋友,我們之間什么事情都可以聊,這樣的無話不談的異性朋友我真的不多,所以很珍惜。
林川的免疫力蘇菲是知道的。一份特殊的戰(zhàn)爭經歷讓他在年輕的時候就打疊起厚厚的防火墻,雖然沒有嚴格的家庭查崗制度,他一個人在這個工作的城市終能潔身自好,這在現(xiàn)在的男人中算得上奇葩了。
兩人在林川家暢談至深夜,蘇菲對林川打開全景天窗,她的痛苦和憂傷瀑布一般自高山上飛躍而下。眼淚和驚恐中,她體會到輕松和快樂。出得門來,大雪紛飛,昏黃的路燈下萬箭攢流。林川送蘇菲回家,他們一路走,一路欣賞感嘆著這“紛紛揚揚正下得緊”的雪就是林教頭風雪宿山神廟的天氣吧。
沒有我們彼此之間的堅守,就沒有這份坦坦蕩蕩清清白白而又簡簡單單的快樂和愜意吧。林川說,蘇菲點頭。這種堅守似有無窮的魅力吸引著她,也誘惑著她,讓她如飛蛾撲火一般奮不顧身。
西山卻根本不屑于這種堅守。他一邊撕扯著蘇菲的衣服一邊說:堅守又有什么意義?你和一個男人同居一室一晚上,沒有人會相信你們的清白,自己吃了苦頭還要被人懷疑,豈不是又多了一層痛苦?再說了,堅守又能怎樣?不堅守又能怎樣?隨自己的心就好。像你這樣為孩子常年地維持著冷漠的無性婚姻就是堅守了?你維持的不過是一個不道德的家庭空架子,收獲到更多的卻是孤獨、無助、委屈和痛苦,這才是最不人道的。
蘇菲無語,面對西山她總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在商海里撲騰了十幾年的西山有一整套自己的生存法則。他絲毫不掩飾金錢帶給他的快樂和滿足,他把這些看成是一個人再正常不過的要求,此事不關清高和庸俗。
對西山而言,達到目的的方式和手段從來都不是他要權衡的問題。無論做什么,他都能找到自己的理由,這理由也許根本說服不了蘇菲,但說服西山自己就足夠了。西山做每一件事情都是認真的,一切行動皆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著。蘇菲懷疑他在事業(yè)上的成功亦源起于此。
蘇菲常常從西山身上看到這個社會不可理喻的問題根源。她開玩笑說:認識你后,我終于知道了社會上壞人壞事存在的原因了。
這叫生態(tài)平衡!西山說。
西山是蘇菲的一把潛望鏡,讓她看到了許多自己原來生活中的盲區(qū)。
西山認為,求仁得仁就是幸福。你缺少錢,我給你錢,你得到了錢就應該會幸福。蘇菲你現(xiàn)在是缺少愛,那我給你愛,你也就可以擁有幸福了。幸福就是那個缺了一角的精美圖畫,補貼上那個角,幸福就可以拼成,只要不太苛求完美就行了。
蘇菲卻有著不同的理論。
蘇菲認為愛還有各種不同的方式,這東西和鞋子一樣,不同的款式適合不同的人,當然還有流行和價格因素,有時候別人認為適合你的,其實未必真的就適合你。她總是想起斷臂美神維納斯:生活的魅力就在于那個缺角,幸福之美也在于對那枚缺角的向往和修復的愿望,以及由此而生發(fā)出的激情。幸福是不需要復原的,也不可能完全復原。幸福是不斷變幻的八爪魚,此處復原了,別處又出現(xiàn)缺憾了。但是任何企圖復原的行為,都會成為幸福追求路上不經意中閃現(xiàn)的野花,會給人帶來無盡的驚喜和愉悅。
西山聽起來費勁。他說:你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 不要想,享受生活,享受你應當擁有而之前沒有擁有的一切,享受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西山不知道,蘇菲卻不能僅僅只是享受這膚淺的快樂,她從西山那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皮囊的墮落和思想的淪喪。假如她用一個小時來享受這世俗的快樂,接下來她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平復掉這膚淺的快樂帶給她的空虛和無聊。每次墮落之后,她都很后悔,幾乎不能原諒自己,發(fā)誓再也不見他了。但是,下次接到西山執(zhí)意而近乎霸道的約請,她卻又金甲盡解。
蘇菲常常想,做一個簡單的正常人真好,就像西山,他可以為事業(yè)上又進了一步而高興,為又能掙到一筆錢而高興,也可以為能有時間見到一次蘇菲,享受一次身體的盛宴而高興。蘇菲的快樂卻是一定要建立在思想暢快的傾訴和交流之上,或說是建立在痛苦的掙扎之上??鞓分缶褪菦Q絕凄涼的毀滅,就仿佛一朵生長在墳墓上的妖冶的花。
4
凌晨四點,蘇菲突然醒了。
蘇菲爬起來喝了一杯水,卻再也睡不著了。她站在陽臺上,望著仲秋的月光變得越來越稀薄,慘白的天色卻仿佛像人冰冷的肉體慢慢變得紅潤,冷清從四面八方包裹著她。
那一片無人的荒野在這個時候應該是“秋風卷落葉,蟲豸鳴悲辛”吧。那個時光中陪伴她的荒墳應該近乎平復了吧,那些恣意游蕩的孤魂野鬼也會老去嗎?誰也不能占有那一片荒野,它只屬于它自己。它用厚重的寬容,承載著這罪惡而歡樂的一切。
樓下似乎有鳥叫,細聽卻是幾只高聲大氣聒噪的烏鴉。另一個房間里,孫祥的鼾聲正濃,蘇菲怔了怔,感覺這久違了的一切卻并沒有因此變得悅耳一些。蘇菲對孫祥最熟悉的恐怕就是這鼻息很重的鼾聲了,甚于了解他的其他。
蘇菲終于還是把未來交給了不可知的時間。她寄希望于時光能刷白黑暗中的罪惡和欲望。這罪惡誰沒有呢?這欲望誰沒有呢?也許時間能讓她忘記一切,忘記一些想要忘記的人和事,忘記一些人的好也忘記一些人的不好。可惜,時間有時候又是那么頑固,頑固到任何時候都是不緊不慢不慍不火,幾乎使人失去了耐心。
當初蘇菲提出離婚的時候,儼然是向兩個家族投放了一顆原子彈。親戚朋友們對她進行了長達一個月的游說、勸說甚至于聲淚俱下地痛說革命家史。蘇菲簡直被嚇住了,她沒有意識到竟然有這么多人關心她。原來她在兩個家族中這么重要,似乎世界未來的和平,兩家?guī)资谧尤说男腋IS系于她一身,不,系于她的一句話。
大家對孫祥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因為他沒有家庭暴力,沒有吃、喝、嫖、賭、抽、懶、臟的任何男人常見 惡習,他對蘇菲言聽計從,把她的話從來都是當最高指 示來完成。蘇菲不能對親戚朋友解釋自己離婚的理由是法定的:因感情不和分居滿兩年。似乎說了也沒人以為然。到最后,蘇菲感覺自己再提“離婚”兩個字就是大
逆不道就是犯上作亂就是千夫所指。
屈服了的蘇菲聽到了婚姻和家庭載歌載舞地歡慶,倫理和道德?lián)P眉吐氣地狂笑,愛情卻無地自容,欲望卻羞愧難當。等到真的又像之前那樣過日子了,蘇菲發(fā)現(xiàn),所有的親戚朋友馬上全部退避三舍,再也沒有人問問她這樣湊合著過還行嗎?蘇菲終于明白,其實一個人的幸福對別人并不重要,只要是你同意像先前一樣維持原狀,不輕易打破平衡,沒人會去理論這種婚姻的存在是否合理,是否人道。幸福同共產主義一樣,只是一個虛無的終極狀態(tài)罷了。
婚姻就是給一個人套上枷鎖安個家,精神和肉體在不在這個家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家不解體地存在著,那就夠了。
蘇菲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使自己免于挫敗的辦法。
對孫祥,蘇菲拒絕付出也拒絕獲得,甚至在一次次失敗的夫妻生活之后,他們再也沒有勇氣開始,彼此視為畏途。她不想承認在這個婚姻極其自由的時代,自己竟然做出了嚴重失誤的選擇,她更不想用自己如此垂死的婚姻來標榜自己的審美品位低下。她只用冷漠傷害著自己也劃破著孫祥。假如冷漠,自己就不必為孫祥而傷心失望;假如冷漠,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悲哀的一切和自己有什么關系?自己又不愛他。因此,她躲進一枚小小的蚌殼里,緊閉了門,用頑抗的堅硬抵擋著一切悲和一切喜。
太陽悄悄從都市森林間露出瑟縮的臉來,蘇菲月夜的荒野漸漸遠去,恍若空靈的飄散逝去的云。她轉身去廚房里準備早餐,因為小兒一會兒還要上學。
5
無論是對西山還是對林川,蘇菲都認為自己只能算是他們的錦上添花,因為他們的生活本來就是完整的。而西山和林川于蘇菲而言,卻成了她生命中被拼接起來的那一個角。他們和孫祥、兒子還有父母構成了蘇菲分裂人格的生命成分。
蘇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不能對他們要求太多,也不能太認真。她的生命連完整都說不上,更不用說是錦了,頂多也就是一張襤褸的千瘡百孔的麻布而已。
林川的女兒忙著出國那一陣,西山的老媽生病住 院,蘇菲于沉寂中悲哀地把自己七七八八幽怨的觸須一根一根地斬斷。她不能有所為,更沒有理由要求他們放下家里的事情來陪伴已經荒涼到了極致的自己。難怪孔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問題是,她又有什么資格怨呢?而且她又能夠怨
得了什么呢?
雪無聲地飄著,寒風凜冽,蘇菲又一次飛臨那片曾經的荒野。
蘇菲的荒野靜靜地冰凍著,冰凍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給這個寒冬的世界一個面子。
林川說,人生苦短,何不給自己一個面子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呢?蘇菲說,林川你是對的,你的堅守也是對的。你對我而言是偶爾吃到的一頓大餐,大餐當然不是天天吃的,天天吃就不叫大餐了。你的堅守可以讓我總能把你當成大餐。你堅守了,我就不會漫溢,就不會泛濫,我的罪惡就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守著干澀的皮囊。你看潘多拉的盒子只能關著,江河里的水都要攔著,孫行者只配五行山上的符咒和緊箍咒。我有多少高貴,就有多少卑劣;我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罪孽;我有多少神秘,就有多少憂傷;我有多少冷漠,就有多少火熱;我有多少欽慕,就有多少傷害。假如你愛了我,讓我從冰凍到復活,我就會像洪水猛獸一樣傾瀉下來,沖昏我自己,也會毀滅你的堤壩。你終于會疲憊不堪,你會感受到來自我這個人的讓你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你會后悔把我擁在懷里愛了我。沒有愛,就沒有夢,就沒有恨,就沒有罪愆,就沒有傷害和愈合,就干涸著,長不出草也開不出花,就只能是瘋狂的荒野……
西山老媽生病痊愈后,西山在蘇菲的樓下鳴喇叭,他一遍一遍地給蘇菲打電話,蘇菲不接。蘇菲就是突然想一個人在家里安安靜靜地看書,她誰的也不是,誰也不想見。
等了兩個小時,失望而歸的西山很慌亂,他想自己恐怕要失去蘇菲了。他告訴蘇菲自己做夢夢見蘇菲了:新房裝飾好了,盛裝的蘇菲光彩照人。
西山問蘇菲:你能嫁給我嗎?
你不是從來沒想到要離婚嗎?蘇菲笑笑。
我要是離了呢?
蘇菲沒有作答。她想自己可能嫁給一個那樣接地氣的西山嗎?
不過蘇菲真的很羨慕西山,她羨慕西山的正常,連 他做的夢也透著男人的真實。他說他還夢見自己躺在床上,一邊是妻子,一邊是蘇菲。
西山應該是安放市井里的木鐸,偏偏蘇菲卻對它恨之入骨。
6
周末,蘇菲照例把孫祥和兒子差出去玩,她搜出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又打開電腦,讓音樂把自己浸泡起來。她感覺一個人在家服著苦役很享受,她享受過去荒野的時光,享受她不能忘卻的林川和西山的點點滴滴。后來,她卻聽見了日子像流水一樣嘩嘩啦啦地流逝著,有的流進了下水道,有的流進了江河,有的流進了大海……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