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在鄉(xiāng)村,同是販子,同是販豬販狗販牛販馬販畜生,但也各有各的裝扮兒。販牛的多是一雙穿得露出腳丫的解放鞋,肩頭橫著一把帶彎把的雨傘,傘把上吊著一個黃布包,包里裝著毛巾瓷缸等一干洗漱用具,手里拿著一根黃荊樹棍兒,既是趕牛的鞭桿,又是翻山越嶺的拐棍,風塵垢面的勞頓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跑方的道士,逃進村來的災民。沒有辦法,要趕牛,要與慢條斯理的牛同行同住,要風餐露宿??韶i販子,卻簡單得多,也神氣得很。比如這李家莊的李三兒,走到哪里,兩腿都會夾著一輛突突突的摩托車,一陣風的來了,一陣風的去了,身上一件被油污浸成了殼一樣的迷彩服,腳上一雙深筒膠鞋,一下摩托車,走起來嘩啦嘩啦的響,如果手里正握上了一把殺豬刀,那神氣就跟日本鬼子進村樣,耀武揚威,威武雄壯。扯著嗓子嚎叫的豬們聽了,一個個早嚇得鉆進了草窩。
他走鄉(xiāng)串戶地收豬,殺豬,天天早晨,見他的摩托車壓得歪歪的,拖著兩塊白花花的豬肉進城。他的那輛摩托車,一看就是使用過度,籠頭的鋼架銹了,反射鏡的鏡片破了,還有一邊的鏡子早已不知了去向,后座也經(jīng)過了改裝,幾根鋼筋焊上的一個鐵籠子,更增加了幾份橫蠻氣,籠子里裝過小豬,也裝過豬雜亂,籠子上捆過四肢亂蹬,一路尖叫的肥豬,也綁過滴著血水的注水豬肉。
和所有不法商販一樣,豬販行當?shù)哪切┎环ㄐ袨椋切┦肇i賣肉的不法勾當,他是無所不為,無一不會,自他夾起摩托車收豬,舉起砍刀賣肉以來,只要價錢低,他收過病豬死豬,只要能賺錢,他賣過母豬肉,死豬肉。賣注水豬肉?那更是家常便飯!為此,在他販買販賣的生涯里,也有一些不光彩的歷史,被工商的罰過,被公安的關(guān)過,還被不止一次弄到縣里的黃毛嶺農(nóng)場,在那荒崗上勞動改造過。勞改改造的那些天,天天晚上有人給他們上課,一人的膝蓋頭上一本厚厚的書,書里全寫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法律道德,可是剛一放出那道鐵門,他就會把那本書隨手一扔,說那書里的紙,揩屁股都太硬了。那件殼一樣的迷彩服往身上一套,沾著豬毛的舊摩托車兩腿一夾,又是一副老樣子:什么死豬病豬,能賺錢就是好豬!這個屢教不改的家伙,他的臉皮他的心,就跟他披在身上的衣服一樣,結(jié)著一層硬殼兒。
這頭豬病了好長時間,打了幾天的針了,肉里面恐怕也全是藥,人吃了會不會——見收豬的找上門來了,主人遲遲疑疑的,一臉的擔憂。李三兒嘴上叼著香煙,縷縷的煙霧熏得他乜斜著兩眼,更像一個心懷鬼胎的人。
又不是進了你們的肚里,管它藥不藥的!
見男女主人還在那里猶疑,還在那里相互對望,還像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來收豬的就等不及了,佯裝抓起丟在桌上的幾張鈔票:是不是嫌這錢上有屎啊,不要我要!
怕個球哇!這個豬販子說道。他丟了煙頭兒,操起了長長的殺豬刀,長筒膠鞋又在腳下踩得嘩嘩響。什么職業(yè)道德,什么鄉(xiāng)規(guī)民約,賺錢就是職業(yè),有錢就是“民藥”!頂多是個運氣背,又去抱兩天樹?有一回,他賣死豬肉給學校,被派出所抓去,銬在了派出所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上,后來同行們就戲稱他去抱了兩天樹??删炷哪芴焯靵砀钠ü膳馨?,何況這事兒都是神不知鬼不覺。
再說,曉得也不怕!無非是罰款,是幾個錢的不是。罰一百,他會掙兩百,罰兩百,他會掙三百,罰得越狠,他掙得越多,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嘛。這輩子,他好像就沒怕過誰,自從操起了殺豬的行業(yè),手上有了一把敲得當當響的殺豬刀,他覺得自己更是老子天下第一了。不信去看看那村里的豬,隨便找一個村!保證只要一聽見他的摩托車聲,一聽見他那踩得嘩嘩響的膠鞋聲,一嗅見風吹來的他身上的那股帶血腥的殺氣,欄里的豬就在發(fā)抖,就在忙著鉆草窩;至于這豬的主人嘛,他們天天窩在這山溝溝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你說黑他就黑,你說白他就白,就是你把他賣了,他也會對你感恩戴德,會忙著吐著唾沫幫你數(shù)錢。至于那些不聽擺,自以為聰明的人,他也有辦法,叫你的豬賣不出去,你就賣不出去,你說還有別的豬販子來收,好,你看他們敢不敢來,他只要把帶著鋼籠子的摩托車往村道上一橫,殺豬刀往那車前一放,誰敢踏進村半步。就連一條野狗,翹起胯子朝樹上撒一泡尿,也能劃定個勢力范圍,何況他堂堂的李三哥兒,天天騎著摩托車在村里頭轉(zhuǎn),難道誰敢瞎了狗眼嗎?就這么著,多少年來,李家莊附近的幾個村,就只有他是說一不二的主兒。
守著這塊山凹凹的地盤兒,他發(fā)了財,致了富,也出了名,他是李家莊第一個蓋起新樓房的名人兒,也是第一個蹲進派出所的混混兒;人們背地里叫他豬販子,殺豬佬兒,黑良心的,當著面,卻一律是李師傅,李老板兒;他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聽見他的摩托車聲人們就要主動跟他打招呼,請他進屋抽煙喝茶,欄里的豬能不能賣一個好價錢,全憑這來人的一張嘴。他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兒,頭天收豬,早晨賣肉,從縣城里收了攤子回家的時候,那吊在胸前的,油膩膩的帆布包里,也能塞進幾張紅腦殼(百元鈔),晚上炒上兩盤豬雜碎,咪上二兩酒,上床就能打呼嚕。
可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日子過得賽神仙的人,近來卻是寢食不安。再香的菜肴也嘗不出了味道,再好的美酒,喝在嘴里也像白開水,上了床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像一塊沾筋帶肥的肉,在案板上擺去擺來就是不好下手。好不容易睡著了,也不再夢見那一塊塊白花花的豬肉,一疊疊油漬漬的鼓脹脹的鈔票,總是在被人追,被人趕,那些買了他豬肉的城里人,賣給他欄豬的山里人,全是受欺受騙的憤怒面孔,群憤激昂,一副追討血債的架式。他驅(qū)著摩托車,慌不擇路,加大了油門,沒命地往前沖,轉(zhuǎn)過一個路口,突然見前面站著一個小孩兒,那小孩兒正望著他笑,像是隔壁鄰居的孩子,又像是自己的孫子金寶,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失控的摩托車飛了起來,直朝那孩子的身上撞去——他一聲驚叫,從惡夢中翻身坐了起來,睜開眼睛,見四周仍是黑洞洞的夜,仍是夜里自己影影幢幢的家。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額頭,身上全是冷冰的汗水。
你怎么了?同樣也不能入睡的老婆,見了他的樣子就問:又夢見在被人打?
李三兒用手刮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往地上一拋,幽幽地搖了搖頭說,沒有;是夢見金寶的太太了。endprint
在孫子金寶出生的那一年,老太太十分高興,說自己有福,活到了四世同堂,看見了重孫子,那一天孩子喝喜酒的時候,老太太也高興地喝了一點兒酒,說是頭暈,早早地睡了,沒想到一睡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媽在夢里說什么了?女人問道。
哪兒是在說,是在罵!自從他干上了豬販子,老太太就一直看不慣,對他給活豬注水,賣死狗死貓,不是干涉,就是斥罵。您個老太婆,曉得什么?!少管!賺錢賺得正起勁兒的兒子,對這一雙三寸金蓮小腳,走路都走得顫巍巍的嘮叨的老太太,很不耐煩。兒啊,做事要憑良心,賺錢要走正道。人在做,天在看,什么事情都有個報應。沒有什么文化的老太婆,說教起來倒是一套套的,他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這天在夢中,李三兒又跟自己的老娘爭執(zhí)起來,他騎上了摩托車,要把一塊水滴滴的豬肉拖去賣,顫巍巍的老太婆攔住了他的去路,不讓他走,一邊還舉起了拐棍,向他打來,他的摩托車一晃,撞倒了老娘,倒在一片血泊中。
他把夢到的事兒講完,老婆聽了半天沒做聲。過了一會兒,老婆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不是媽在托夢呢——
李三兒說,托什么夢?真是見鬼了,自從她死后,還從沒夢見過。
老婆試試探探地問,那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
李三兒坐在床上點了一支煙,長長地抽了一口,惘然地問,什么報應?
老婆更是小心翼翼:這金寶,是不是因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兒?
李三兒把眼一瞪:我做了什么事兒?——睡覺!
黑暗中,大半截煙頭兒像帶火光的箭一樣射在了地上,彈出了幾點兒火星;李三兒像是很惱火的砰的一聲腦殼倒在床鋪上,扯著半截被子蓋住肚皮,強迫自己閉上眼??墒沁@頭又昏又痛,腫得老大,這一天到晚就像頂著一頭吹飽了氣、四腳朝天的鼓脹脹的大肥豬。
自從查出孫子金寶得了病,李三兒的呼嚕聲就再也沒有響過。連日來的失眠,讓他恨不得拿著殺豬刀,對著天空咆哮,把折磨他孫子的病魔千刀萬剮,像砧板剁肉一樣,剁得稀爛??墒沁@天空,不是一派冷漠,就是高深莫測,或者像有什么東西躲在云朵里,幸災樂禍地俯視著他冷笑。他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殺豬刀,結(jié)果是什么也夠不著,砰的一聲,他把揮舞的刀剁在了案板上,這個從來不知道懼怕和悔恨的蠻橫的家伙,竟然抱著頭,像個娘兒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那是他得知孫子金寶的病,在武漢的大醫(yī)院也治不好,要回家的那一天。
孫子金寶出生時,誰不說長得好,長得漂亮,跟那門畫上白白胖胖的小子一樣,紅嘟嘟的嘴兒,胖嘟嘟的臉兒,胖蹬蹬的腿兒,額頭上點一顆紅痣,戴一頂瓜皮小帽,李三兒一有時間就咚咚鏘地邁著戲臺上的步子,頭頂著這個心肝小寶貝兒到處轉(zhuǎn)悠,看得比什么都金貴??墒情L到了三歲,鄰居同齡的孩子早就能說能笑,離了大人的手滿屋地跑了,金寶還是站不起來,李三兒把他從頭頂上一放下來,這孩子就只能兩手兩腳地在地上爬。開始,李三兒還以為這寶貝心肝兒是撒嬌,是不想自己走,見孩子在地上爬,又是灰又是泥的,爬得人心痛,李三兒就又雙手一托,又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說一聲回家啰,爺孫倆兒就又咚咚鏘地遠去了??墒菚r間一長,見孩子牽著也不能站立,一放手就像一攤泥的坐下去,除了能叫爺爺婆婆兩個簡單的詞,其他爸爸媽媽都叫不全,一家人這才慌了,弄到醫(yī)院一檢查,說是得了這個病那個癥的,總之,是能聽不能說,能爬不能走。從縣里看到了市里,又從市里看到了省里,最后還是說治不好。
得知了孫子病癥的李三兒,再也不能一門心思地去販豬賣肉,去壓秤講價了,一想到孫子的病,賺錢的愿望和喜悅就被削去了大半兒。行吧,就是這個價,他索然無味地說道,準備與他大費一番口舌的買主,一時愣住了,這個李三兒今天是怎么了,變得好說話了?他沒有怎么,他只感到身子像被抽去了骨頭,渾身無力,兩腿也無力,一雙長筒膠靴,再也邁不出雄壯自豪的嘩啦聲,那些欄里的豬們也好象聽出了什么端倪,又在用嘴拱著欄門,旁若無人地發(fā)出餓鬼似的尖叫,就連他的摩托車,也沒有原來騎得順當了,不是見他在人家欄門的大樹下使勁兒蹬車,就是推著摩托車在道兒上走,原來不是忘記了要打開風門兒,就是忘記了油箱里要加油。
孫子的病讓他失魂落魄,讓他束手無策。鄉(xiāng)村有一種巫醫(yī),流轉(zhuǎn)得神秘而又隱秘,常常在人們面對疾病束手無策的時候,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像無孔不入的風一樣,來到人們的面前。某一個老太婆會巫醫(yī),人們就傳說會看“方障”,傳說有不少連大醫(yī)院都治不好的病,被這個會看方障的老太太,點破迷津,起出某一處的障礙物,病一下就好了。
不要相信那些迷信!
殺豬佬李三兒,早已習慣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習慣了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用說怕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鬼啊神。他雖然也沒什么文化,但也經(jīng)過了一個時代一段潮流的教育,知道一切牛鬼蛇神都是被打倒的對象,老伴兒一開始提出要去找那個巫婆,去看什么方障,就被這個拿著殺豬刀的人一頓臭罵,說這是迷信,無知,要相信科學,不能信奉迷信。到醫(yī)院去轉(zhuǎn)了一圈兒,去科學了一圈兒,孫子的病還是說治不好,老伴兒又要去找巫醫(yī),去找那個會看方障的老太婆,李三兒剛要露出阻攔的架式,老伴兒就眼圈兒一紅,對他憤怒地說道:你就忍心金寶一輩子在地上爬!
就這一句話,砸得他啞口無言。俗話說,慌不擇路,饑不擇食,病不擇醫(yī),只要有一線希望,管他是科學還是迷信!李三兒想通了,還是救孫子要緊。
老伴兒提著兩斤白糖,兩斤冰糖,一袋蛋糕那個老太婆老得沒有牙了,據(jù)說只收這類東西去了一趟回來,不僅帶回了許多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事例,如某人眼睛突然看不見了,醫(yī)院也看不好,那老太婆告訴他,是因為他屋里某一扇窗子背上了,窗子沒有光了,回去把糊在窗子上的一層擋風紙撕了,眼睛就會好了。當時這事兒一說破,來人頓時就感覺眼睛不怎么痛了,好像也有一絲光了,喜滋滋地正要出門回去,那個瞎眼老太婆突然叫住了他,說你放在松樹下的兩包副食,趕快回去看,不要讓牛吃了。原來,來看方障的人懷疑這個老太婆治不好他的病,白白浪費了兩包禮物,走到半路,就把手里的兩袋副食藏在樹下的草叢里,沒料到,這老太婆果然能掐會算,連他偷藏了禮物也知道。還有某個小孩一出生,嘴旁邊就有一個肉瘤,孩子長,那肉瘤也長,找到這個會看方障的老太婆一看,老太婆說,那是因為廚房里釘了一個釘子,拔了就好了?;厝ヒ徊榭?,果然,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為了掛廚房用具的方便,墻上釘了一個長釘子。廚房的釘子一拔,沒有兩天,孩子嘴上的肉瘤也消失了。對于這些傳言,李三兒半信半疑,不過只要能治好孫子的病,這時要他搭個梯子上天去摘星星,他也會立刻就響應,所以老伴兒說的那個會看方障的老太婆,一會兒說是門口朝西的方向,有一塊磨石,一會兒說,是屋旁邊朝東的方向,埋了一塊石碑,障礙了孫子。李三兒和老伴兒又是鋤頭又是锨的,忙乎了兩整天,把老太婆說的兩個方向的地兒都翻了一個底朝天,硬是把埋在院墻底下的半盤磨石,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埋在路坎兒底下的一截石碑,都找到了,都刨出來丟到了河灘里,可是孫子的病仍不見好轉(zhuǎn),仍是一松手就坐了下去,仍是除了婆婆爺爺,其它一個詞兒也叫不全。再去找那個瞎眼的老太婆,老太婆說,那是孽緣,不是神力,說得老伴兒張著嘴巴,似懂非懂,準備再問,瞎眼老太婆又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生在世,終有一報。就像唐僧念咒似的,念了這些話,那個瞎眼老太婆就閉了嘴,再也問不出個子了。endprint
鹿鳴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