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
這一組,給勞動著的、我的兄弟。
他們勞動著,一直,不止,永遠。
他們好。
——題記
畫蓮花
我每天散步常常經(jīng)過的那條街道,多了一個景觀。
這個景觀就是生態(tài)墻。墻里面,一群農(nóng)民工兄弟在忙著他們的工程——新起的碩大樓盤還沒竣工。
咳,說是生態(tài)墻,其實就是一道仿古墻,設(shè)計拙劣,用料普通。不過是一般意義上的墻頂上加瓦,洋灰抹壁,除了留了幾個窗子似的凹進去一些、黑板模樣的白塊,沒有什么特殊的。平時就一瞄而過,還有時撇撇嘴巴,不屑于它——它不配它的名字。
可是……那一天,它驀地好看起來。
是那幾塊白“黑板”的緣故。
那一天,是個好晴的天,雨后初晴,天難得地藍。我正去讀書的路上突然地就看到了:一名兄弟,他站在那里。
他十八、九歲的樣子,白白凈凈的,不好看也不難看,斯斯文文。戴一副眼鏡兒,還戴著橘紅的安全帽,帽子的帶子一絲不茍地系得端正嚴整,一身的工作服洗得藍里透白,連最靠近脖子的扣子都系得緊緊——我看他一眼都覺得自己的咽喉勒得要嘔吐。難為啦,這著了T恤短褲都熱得恨不得脫掉的大熱天兒。
在他的腳邊,有兩個油漆桶,里面的顏料一紅一綠,他左手端著一塊抹石灰縫兒用的纖維擋泥板,右手拿著個刷子——白“黑板”凹進去的邊緣地帶,還橫擱著一把沒用過的刷子,和一個一次性的紙杯子。他一會兒蹲下,用刷子在桶里蘸蘸油漆;一會兒又起身,用刷子在紙杯子里調(diào)調(diào)濃度,忙得不可開交。
他在畫畫。畫蓮花,在那白“黑板”上。
他有多專注?汗水河流一樣順著他的工作帽傾盆而下,“吧嗒”、“吧嗒”砸在地面上,像下著太陽雨,也渾然不覺,任其縱橫;他有多鄭重?他把擋泥板當調(diào)色板,刷子當油畫筆,白“黑板”當畫架子,懸腕,畫著他心里的蓮花。
他畫的居然是工筆,正畫著的是一片反轉(zhuǎn)過身子的花瓣。
他當然是農(nóng)家子弟——城市的孩子沒有做建筑工的吧?他當然從墻里面那片還沒竣工的工地上來——墻和工程是一體的,沒有工程說不定還不做這道墻呢,要好看地遮住里面污臟紛亂的場地,而他戴工作帽來干(肯定因為本事強才被兄長們推舉的)這件“體面事”,也許完全是因為習慣了;他當然有一定的基本功——他的筆力明顯牢穩(wěn)嫻熟,肯定上過中學的美術(shù)班。唔,是不是也做過大學夢?乃至畫家夢?……
我站下腳步,靜靜望著,用欣賞的眼光打量,心開始隱隱作痛。
他也許從來沒有過讀者吧?又這么認真的讀者。他覺察到我的目光。停住筆,靦腆地笑笑,說:“畫得不好?!?/p>
我忙說:“蠻好的。真的?!辈⑹疽庹埶嬒氯?,覺得不夠真誠,補給他一個大拇指。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又加一句:“姐姐,請多指教?!?/p>
他畫的葉子要調(diào)上一點白、或赭石哪怕是玫紅就好了,太綠了,綠得又太正,而蓮花粉嫩得有些過,像極一張少女臉——哦,是照著人在遠方、心在思念的小女友畫的罷?看他不覺帶出的微笑就曉得啦。
他那么一羞赧,我反而打消了要指導他一下的念頭。想著有關(guān)他小女友的聯(lián)想,我不出聲兒地笑了。
多么美好。
到底是忍不住,要美好上再加一點點——在他用綠油漆開始題了一個顯然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字——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句子時,我上前接手過來刷子,補上了后面的字。
于是,這個城市,就有了一名忝陪末座的書畫家姐姐和一名天下第一的農(nóng)民工兄弟合作的畫幅,張掛在那里,碧綠著衣裳,粉紅著笑臉——無呀么無窮碧,別呀么別樣紅,看車來車往,并不怕風吹雨打。
多么美好。
揀瓶子
我寧愿叫他兄長。
多老的人,抑或多小,八十或十八,男或女,甚至他在史上或未來,只要敬愛他——他值得敬愛,一般地,我都在心中叫他兄長。這是屬于我自己的原則。
有點傻。但無論做什么事,只要有道理,我就不會更改方向。
他有七十歲吧?皺紋一堆,胡子都白了,瘦小,含胸,腰弓得像一張弓,身上的衣服臟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而頭發(fā),亂得一蓬野草。他手里寸步不離地一直拎個大蛇皮袋子,里面裝滿七七八八的紙片、鐵絲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我在公園里碰上他,完全是因為我手邊的瓶子——就是那種到處有賣的、塑料礦泉水瓶子,剛啟封,喝了一小口,看了三個泉兩種樹,又分別喝了一小口、一小口、一小口,然后我就把它擱大銀杏樹下石頭上,坐那里,埋頭讀書。讀得舒服。打算慢慢地、一點一點享用這值得歌唱的光陰。
可是,我的水瓶,它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啦。
抬眼看,他,那位兄長,他已經(jīng)席卷而去,走出了三步開外。
當然有點惱:干什么嘛?人家還喝著吶——主要是還渴著吶。
還忙忙地溜,怕被斥責。什么人呀這是!
就想說他一句。可是,我看看他,話給梗在那里,口不能言。
他在三步之外停下了,又撈起發(fā)油唇彩、男躺女坐、熱擁激吻的一對兒放在座椅上喝了多半的水瓶,被大罵了。
他是那樣羞澀不堪,難堪,不住地賠情,不住地點頭,腰弓得更像一張弓了,恨不得彎到地面里面。
在不住點兒(如果沒有什么意外,他和她好像一直都要罵下去了,沒有“關(guān)閉”這個閥門)的、越來越難聽的罵聲(真是心有靈犀呀,他和她不約而同幾乎同時用上了“偷”這樣一個十分要命的字眼)里,他的黑臉都在紅了,紅成霜打過的一枚棠梨。
道歉,致禮,哈腰,躲閃(罵者在用回搶過去的瓶子擲他)……最后,他不動了,雕塑一樣立在那里。
他沒有申辯,也沒有哭。但他的眼神說著悲哀。
不理解的悲哀。不被理解的悲哀。
他一定納罕:“他們怎么啦?”和痛悔:“自己怎么這樣?一再這樣?……”endprint
他一定曾經(jīng)多次有過這樣的闖禍(僅三步內(nèi)就有兩起),也多次被斥責過(連我這公認好脾氣的人都被激怒)。
可是呀,看到他眼神的剎那間,我先是愣怔,然后幾乎同時突然明白過來:他哪里是偷?他只不過是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工作——就是那瓶子,完全沒有看到我們。跟我在外地采風、為了摸摸古建筑的質(zhì)地徑直走過去、而完全沒有聽到同伴的驚呼、完全沒有看到古建筑下拴著的那只巨大的藏獒一樣。完全一樣。
噢,他眼里只有他的工作。如是而已。
于是,我飛步過去,擋在他面前——像黃繼光擋住槍眼。
我說:“也道歉了,夠了——咱們走吧,人家還要休息。”
那一對兒馬上槍口沖我:“管得著嗎你?你是他的親戚嗎?!”
是,我是他的親戚。
摯愛的親朋。
注:這兩個小事情都與“善良”什么亂七八糟的無關(guān)。說“善良”就侮辱了我,以及他和他。
二
TA們
這一組,寫他們和她們。
也可叫成《剎那》、《在路上》或《你的眼神》。
最準確的,是《我們》。
——題記
有什么隔開了我們
有些年月了罷?是在公交車上。
那一次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擠得要死。剛剛下班的我也蠻累,然而好在沒老人什么的上來。謝天謝地!我心里一直在祈禱:別上來呀別上來呀!求您們啦老人們。在我身前的座位上,有一個小伙子,一看就是農(nóng)民工兄弟——他不太干凈的拖鞋,有些卷角的夾克衫,身邊的柳條包跟小山似的。哦,春運期間,大概他急著要回家罷?
然而,祈禱也沒什么用——在本埠最大的醫(yī)院那一站,到底上來了兩位老人。
一看便知是夫妻,來自鄉(xiāng)村的老夫妻:他們村俗打扮,老伯伯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背著個布口袋,大概里面是藥啊針啊什么的,鼓鼓囊囊的,老阿姨瘦嶙嶙的,臉黃黃的,明顯不太強壯。
這還有什么說的?我“嗖”地站了起來。
可是,老伯伯和老阿姨百般地不坐,客氣得嚇人。我倒有些尷尬地站那兒。如京戲上丑角兒攤開兩手常說的“給干那兒啦”。
然而,奇怪的是,有些疲憊有些邋遢的小伙子一讓,老阿姨痛痛快快坐下了,老伯伯還歉意地欠身對我笑笑,再笑笑。
我更加尷尬地重新坐下。
老阿姨一俟坐穩(wěn),便招手讓老伴坐在她身邊鼓起的大包(里面是電機嗎?)上,老伯伯聽話地坐過來。老阿姨又十分自然地招呼小伙子說:“來,孩子,你也坐下?!?/p>
小伙子順從地坐在了她的腳邊。老阿姨不時微笑看看他。老伯伯和小伙子并排坐在那大包上,旁邊是一個慈祥的老媽媽。
唉唉,這是多么和諧溫情、無論你我、一家人式的畫面啊。
再看看自己身上:價值數(shù)千、做工考究的修身套裝,據(jù)說一輩子不勾掛一輩子也不壞的蟬翼般的長筒絲襪,還有,當然——主要是那頂歐式的禮帽,從法國來的雪白的禮帽,和那里來的香水味。
老伯伯和老阿姨他們不認可我!他們隔著我,遠著我,和我見外,和我不好意思放開說話和占了座位……他們和小伙子,是一家人。
他們不知道,這樣卻是真正地委屈了我。
突然有些淚盈盈,雖然沒有流出來。我真的蠻委屈。
要怎樣才能讓所有的人都知道,萬物雖則有多或寡、和不同形式的肉和骨,但長著差不多的魂靈。
那一刻,覺得應(yīng)該被憐惜的不是他們,想多了、衣著鮮亮、胸中卻滿藏著一點用都沒有的閑愁的這一個,才是。
女孩子的心
地點:公交車上。
我加班,坐最后一班車回家。
在一個站點,上來幾個人,有男有女,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口里嚷著累,還帶點口頭語,蠻可愛。其中有她。她一聲不吭。
她似乎也是一個農(nóng)民工。也許是在某個工地幫忙干活兒罷?也許是時間緊,滿身石灰點子的工裝也沒來得及換下來,臉也不干凈,還戴著安全帽,如果不是一綹長發(fā)從帽子底下探出頭來了望四周,簡直看不出她是一個姑娘。
人并不特多,入座率70%吧?;锇閭兏髯哉伊艘粋€座位坐下。只有那個姑娘,仍舊站著,而她身邊就是一個空座位——空座位旁邊是我。
伙伴們大聲吆喝著讓她坐。她還是站著,一只手拉著吊環(huán)。
伙伴們都有些著急了,“坐下呀”、“坐下呀”地嚷嚷。
她還是搖頭,笑笑,不為所動。
最后,伙伴們開始生氣,“怎么啦”、“你傻啦”,其中一個還站起來,使勁前傾了身子,勾著胳膊拽了一把她。
她怎么了?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擺擺手??蔀槭裁矗难劾镆稽c一點地,漫上了淚水?
哦,一定有什么傷害過她。譬如,因為這臟一點的衣服,蹭著了別人,或干脆沒蹭著,而被呵斥被輕視被譏誚被鄙夷過。
就像我看到過的,農(nóng)民工兄弟拎了大大的、有醒目條條的化纖包行李上車時,司機對他們極其不耐煩不尊重的“買票買票給行李買上票?。?!”而對西裝革履搬胖胖輪椅車的他視而不見。那種大庭廣眾之下粗魯?shù)倪汉犬敃r一定也刺痛過那些兄弟的心(我也愿意把他們的心說成是女孩子的心,善感而易傷的心)。
望著她的淚水,禁不住記起上大學時,常去我們食堂揀我們吃剩丟掉的饅頭的一個10歲左右的小女孩。她那么乖那么小,有著長長的睫毛和臟兮兮的臉蛋。一直忘不掉,我為她洗干凈口鼻、帶她去操場一起打排球的情景,她鳥兒一般飛來飛去“嘭”“嘭”擊打的聲音、“姐姐”“姐姐”不停喚著的嫩嫩的童音,她笑開的動人的笑靨,和畢業(yè)分別時她的淚水。年初同學聚會時,大家還在問彼時看似清高、不太與人交往的我為什么那么有興趣老和她混在一塊兒,吃吃喝喝和打球散步。我說不清楚,也便一笑而過。
其實,那時,我怕的就是她長大了,失去自由、優(yōu)美、飛翔和驕傲的心,一個女孩子該有的心——至少一個階段內(nèi)該有的心。endprint
那一刻,望著車上的女孩,覺得她就是我的女孩,我揀饅頭的女孩。
我多么心疼她丟失了我那么想給她的自由、優(yōu)美、飛翔、驕傲的女孩子的心!
多么想一把擁她過來,在腿上,吻住她的額頭,輕輕對她講:他們傷不到我們。捫捫看,它還在那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
這座位里有我們的一個。來,我們坐下。
她知道我不是笑話她
這一個街景值得寫嗎?咬住筆頭,想了想,還是寫了。
其實,那真的是太平常了的一個傍晚。也就是去年的事。
我走在她們后面。有些遠地,有些故意有些不故意地跟著。
一隊大嫂——真的是大嫂,就是那種看上去實打?qū)嵤谴笊┑哪欠N。她們蠻可愛地行走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是的,蠻可愛,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可愛。
她們大概是清潔工,似乎在哪個重要場所集中勞動歸來:身穿統(tǒng)一的橘紅的坎肩,橘紅的帽子,有的帽子歪了,有的帽檐調(diào)皮的小男孩一樣朝后扣著,一律胖胖的,有點像企鵝。有的是濃眉大眼脂粉全無,有的把眉毛弄得彎彎黑黑的,臉上還化有淡妝。她們?nèi)紟еぞ?,有的扛一把掃帚,有的拎一把小笤帚,有的干脆推一小型板兒車?/p>
她們用地方話小聲交談著,粗壯的手不停地揮舞著,有鹵莽些的胳膊肘兒拐著了另一個的臉,那一個就嗔怪地瞪她,她就連連呵呵笑著賠情,那一個也便捶她一下,鬧在一起。她們談些什么我聽不太清楚,大概總是些有趣又令人愉快的話題。勞動完畢,臉臟心凈,滿懷舒暢,推推搡搡,像一群孩子,像一群鴿子。她們那么清潔那么純潔那么頑皮那么可愛,那么……美。
唉,就是那么美,讓我忍不住快步走到她們前面去,然后回頭——專門地、認真地回頭,“嘩”地笑開。這里面有問候、欣賞、歆羨、愛慕、向往和贊嘆的意思。笑了我馬上后悔了——天曉得,我絕對不是笑話她們。我不曉得她們曉得嗎?
她們中那個鹵莽些的也是最可愛的,走在最前面。她先是愣怔了一下,再左右看看她的同伴,好像在疑問:這人,她是你們的熟人嗎?她是在對你們微笑嗎?
同伴們的一臉一臉的茫然等于告訴她:她不是。
然而,了悟這種東西是很怪的,它不挑人,乃至不挑物種,有時全在瞬間的相互感染和融化。她很快——我推測她忽地就了解了我的意思——她很快便回了一個微笑。
接著,她們都回了我一個微笑!
因為這一圈子來自陌生大嫂的美麗的微笑,洞察的、童話的、含著“明白了”和“你也好”句子的微笑,那一天,幾乎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天。
貴胄之家
她生下來就被丟在路邊,被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偶然撿到,像撿到天下最寶貴的珍寶——他是一個貧寒無依的啞子。養(yǎng)父含辛茹苦(他含的辛茹的苦比一般人多上10倍)把她帶大,那細心把他變成一個母親。還咬牙送她讀書,期望她走出大山,有光明的前程。
她的懂事讓我們心疼。她讀書蠻用功,成績也好。讓我們心疼的是,她能天天為養(yǎng)父洗腳。我們不能。
可突然,養(yǎng)父就遭遇了一場車禍。肇事者丟給他30元錢,跑了。當她被鄰居從學校拉出來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時,養(yǎng)父正在急救室里呻吟。
沒有錢。并且,借不足手術(shù)費。
自然地,她想到去親生父母家,去請求資助——并討還一些什么。
討還十七年養(yǎng)育的費用,討還從出生就拋棄的被傷害的代價,討還未被戕害就已經(jīng)失掉的親情的無價……哪一個小孩不需要和渴望父親母親的愛撫?
她不曉得“愛撫”兩個字怎么寫。
好吧,那就去,去請教那具體寫法!哪怕僅僅為了還在病床上呻吟不已的養(yǎng)父。
她的憤怒和怨恨已經(jīng)成山成河。差不多要天崩地裂、要一瀉千里了。
踩了許多的石頭路——好奇怪呵,所有的路都是石頭路,雞蛋大小、比雞蛋不同的是有很多棱角的、石頭的路——到了那里,她的憤怒和怨恨還未及噴涌,淚先上來:
那是個什么樣的家呀?從院子到房屋,一概破破爛爛東倒西歪,顏色一律深褐——同到處散著的柴草的顏色沒有絲毫的分別,沒有什么家具,沒有一切有電的玩意兒,電燈都拉不起,連碗櫥都沒有,連筷子籠子都沒有——它們沾著硬硬軟軟的粥痂,被亂亂地丟在這里那里,骯臟,自卑,孤獨,驚惶,滿面憂戚。
沒有,沒有母親——她在十年前,就已因思念被送走的女兒而精神恍惚,去山下提水時失足落水而死掉。
沒有,沒有姐姐——她在一年前,就已因家境寒素相親屢屢未果致使年紀老大而精神抑郁,自殺身亡。
有,有弟弟——他在大樹后面躲著藏著,小臉臟得不能看,偷覷著陌生的姐姐,默默流淚。沒有學費,他已輟學。
有,有父親——哦,父親,他指甲縫里滿是辛苦勞作的烏泥,臉頰皴裂、皺紋橫生得成了灘涂,瘦弱得像一陣風,穿著已經(jīng)絕跡了的藍藍綠綠(到底是什么顏色?我看不清)中山裝,衣服領(lǐng)子卷曲得和兩片枯葉一般無二。
他看到她,愣在那里——他以為死去的大女兒又回來了。他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該欣喜,還是哀傷?不,不害怕,自己的女兒怎么會害怕她?鬼也不怕。要擁抱的,還要親。
但很快,他便想到是她——她也是父親心頭流血不止、永世不得痊愈的傷口呵!那一年,生下她,家里突然遭了一場大火,一應(yīng)所有被燒了個精光,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然而究竟后悔和痛苦,哪一日都沒有忘卻。這后悔和痛苦有多強烈多持久?我們不曉得。只聽見,那樣一個訥言、老土的父親,他撲過去,抱住她,涕淚滿腮:“娃兒,你……你咋回來了?!……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你!……”
他的嘴巴里竟說出了“思念”這樣書面的字眼,我們平時都不大好意思吐口的字眼。
他最終還是曉得了原委。他一絲都沒有猶豫,掏出家當——他的身上帶著他所有家當——98元錢(我看到10元、10元、10元、10元、1元、1元、1元、1元……不用旁白,也替他數(shù)得清爽)一把塞給她。說:“給你爸爸看病。我對不起他?!彼麖娬{(diào)“你爸爸”三個字,咬得山響。endprint
她就推。他那樣愧疚那樣貧寒那樣衰老那樣風霜,她拿不動這沉甸甸的98元。
他執(zhí)拗地不接,塞給她,再塞給她,都快生氣了——哦不,他沒有資格生氣,于是,最后,他只能眼淚鼻涕滴下來,說:“你拿著。”
她就拿著。一眼瞄見樹身后面衣衫襤褸、輟學在家的七歲的弟弟,哪里忍心就這么帶走他們生存活命的錢?不說上學讀書那種高遠得沒譜的事,他們吃什么?要怎么活?
那孩子也像父親,雖然無聲淚流,卻堅執(zhí)不接。那錢富裕得落在地上。
她只好取了其中的10元,在父親愛得痛得(哦,他在送走她后傷感得身體垮掉,大病很久,這么多年一直不好)錐子一樣的目光中,滿面淚光地回到醫(yī)院。
養(yǎng)父還算好命吧?在她學校和醫(yī)院的捐助下,順利做了手術(shù)——不過是個中等手術(shù),很快也便傷好出院。
她還給他細細地洗腳,一下、一下,撩著泉子里挑來的清澈的水,叮當叮當,養(yǎng)父的心都隨著起了舞蹈——幸福呀,笑容那么燦爛,多年的辛苦蠻值得,一瞬間就得到了回報。但并不僅僅由于女兒給自己洗腳,當然不是洗腳這件事,這又算什么……真的覺得有女萬事足,仿佛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沒有,她沒有告訴她去找過親生父親的事。她怕他誤會、傷心。
到底誤會和傷心回避不得,這世界就是你怕什么來什么(因此,饒是什么,迎上去,不怕也就是了)。那親生父親他,日日良心不安,還心疼那養(yǎng)父養(yǎng)育的不容易,和他的病體。這成為一種折磨,這折磨隨日腳加劇,比貧窮還教人難過,以至于他居然懵懵懂懂,在某一個響晴的天氣里,提了禮物(咳,那是所剩的88元里的幾十元化成的嗎?),一路打探,穿山越嶺來探望養(yǎng)父了。嚇死她!
開始,養(yǎng)父滿面笑容,非??蜌夂蜔崆榈刈屪屗ㄋ麄円埠炔黄鸩?,那是白水),但后來,父親開始說起一些感激的話——感激養(yǎng)育,感激,感激,車轱轆轉(zhuǎn),喋喋不休,每個字都掏心掏肝。
養(yǎng)父臉上終于不對勁了。他收斂了笑容,猜測到了什么,并明白了一切。
他開始頻頻看表,最后干脆走到一邊,不再理他。
自此,他開始生女兒的氣,氣得哭。甩她的手,沖她吱吱吾吾,比比劃劃,扭腔別臉,還瞟白眼。像一個小孩子。
她也就耐心追著,“爸爸”、“爸爸”一疊聲兒地喚著,解釋著,表達著自己不會離開爸爸的心愿和決心。
養(yǎng)父還是別扭著,想不開。他在吃親生父親的醋了。這敏感的、可憐的父親的心。
她沒有任何辦法,只好求助于一個電視節(jié)目——就是我們在看的這一個。我正在轉(zhuǎn)述的這一個。
她在說。說到養(yǎng)父車禍住院沒錢時,淚才下來,說:“我爸爸不手術(shù)有生命危險……那怎么得了?”唔,她把養(yǎng)父“失去生命”看成“怎么得了”的事。
我因此愛她,并一樣淚下。
親生父親隨后被請上臺來,依舊藍藍綠綠中山裝——那一定是他最體面的衣裳,或干脆是他唯一的衣裳。她第一次見他、他去看望她的養(yǎng)父、他來上電視……都指望它。
他也說,雖然并不流暢,有點吃力,主持人一問才一答。但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漏掉。他說:“她的爸爸辛苦帶大她,我不能把她帶走?!?/p>
再后來,在后臺觀看這一切、早已理解了女兒、模糊了雙眼的養(yǎng)父終于同意上臺,來和這同病相憐的老弟兄相見。
他上得臺來,完全沒有了生氣、敏感和怨惱,他鄭鄭重重地拉了女兒的手,“說”了一大通話。他的手勢不是手語,他的“咿呀咿呀”一個漢字也不代表。
可他的女兒愣是全部聽懂,也翻譯了一大通話。
那主旨就是:你帶走女兒,你更需要她(她大了,很懂事)。我沒有什么。你放心。
那親生父親,他走過來,蹲在他的面前,握著他的手,說著以前他說過的話。
他們眼睛里都泛著淚花,擦了還涌、擦了還涌的淚花。
就這樣,我們看著他們——這兩位愛得深沉而博大的父親,把他們所有的、唯一的家當——這一個女兒——他們最寶貴、珍重得像自己的眼睛一樣的珍寶,推來推去,讓來讓去,都快讓節(jié)目進行不下去,卻不是因為厭棄。永遠不因為什么厭棄。
那女兒,她坐在中間,幸福地被推讓著,默默無語,含淚微笑,清雋白皙,頸項修長,像一名真正的公主。
這是一個貴胄之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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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