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愛蓮
北方農(nóng)村的土炕上,兩個裹著尿不濕的小孩兒在爭搶一個玩具……
大娘娘挎著小籃子,和鄰里們換雞蛋,回家踩著小板凳上了土炕,再踩著大板凳,就著昏黃的燈光,將換來的雞蛋一個個照過,凡是能孵出小雞的,透過燈光就能看到雞蛋里有一團墨暈般的淺影,中間是一粒墨豆,湊上20個左右,放在蓄滿新麥秸的柳條筐里,抱窩的母雞,真是聽話得很,臥在蛋窩上乖乖的,幾周后,小雞從蛋殼里啄開,雞蛋里混沌的液體,就凝成了具體的生命形態(tài),母雞領著小雞們?nèi)ヱR廄里,羊糞堆上找蟲子吃,大娘娘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雞的命,刨一爪子,吃一爪子!
蛋孵出雞,雞又生了蛋,大娘娘用雞蛋換回油鹽醬醋,換回針頭線腦,還換回一個兒子,大娘娘不能生育,作為給孩子親生母親的補償,大娘娘自己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大娘娘的兒媳婦,也是憑積攢的雞蛋娶回來的,若干個雞蛋等于一塊毛巾,等于一塊華達呢衣料,湊上大爺爺掙的幾個活錢錢,娶媳婦很體面了,婚房的炕上鋪著上過了三遍清漆的,繪著牡丹錦雞圖的油布,炕圍是暗八仙。簇新的倆鋪倆蓋,大紅躺柜正中擺著玻璃房子,里頭滴答著馬蹄表,墻上掛著一個寫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字樣的大框鏡,兩邊配著“公園一角”的風景畫。媳婦過了門,大娘娘給分了鍋碗瓢盆,就自立起了門戶。
未出嫁時的大娘娘是爹娘的棉手套,小的時候,就能給大人搭把手了。
大娘娘的爹說:這個娃娃受了治,眼見的也長不高了。我給她做個小板凳,登高能踩一下,就低能坐一下。
大娘娘的爹正給別人打著一口躺柜,柜做好了,柜的前腳倆內(nèi)側(cè)雕了角花,中間可以釘上布簾子,大娘娘的爹說那樣的設計,柜子底下還能放鞋,存取方便,騰空,還防潮??粗骷液軡M意的樣子,大娘娘的爹暗暗舒了一口氣,做小板凳的料子是從這頂柜上省出來的。大娘娘的爹一刨子一鑿子掙的錢,轉(zhuǎn)手就放在了藥鋪里等星的銅盤稱上,一錢一克的藥,精貴得很。
大娘娘的爹領著她去附近的村子做活,做活的東家一般都會做點兒好吃的,父女兩個也能打打牙祭,大娘娘有時候還能搭把手,大娘娘的爹從牛角墨斗中拉出墨線,讓她用手指捏住摁在記號點上,“崩”的一聲,大娘娘的爹低頭一看,線打錯了,“是爹錯了,再來一次。”大娘娘的爹說:“閨女,爹的手藝伺候過活人,也伺候過死人。爹這點兒手藝也傳不了你?!贝竽锬锏牡谟蜔粝录羰终频亩够?,她的娘用芨芨草在火塘里燒一下,用帶火星子的芨芨草去點一下豆花的中間,大娘娘的爹輕輕地吸一下氣,那時候大娘娘早已經(jīng)會看著砂鍋里正熬煮的湯藥了。她的娘還是不住地提醒她,小心藥糊了。后來,她的娘強撐著身體喝了一鍋親手煎的糊藥,永遠地去了……
大娘娘的爹后來又娶過兩次,頭一個女人,錢把得很緊,估計是攢的差不多了,卷包匯,跟一個男人跑了。第二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她還抽大煙,過了一年光景,大娘娘的爹用一頭小毛驢把她打發(fā)回了娘家,就再也沒有接回來。大娘娘的爹帶著她,一路走,一路做活,來到她現(xiàn)在的住地。
清明后,白唇白肚的小黑毛驢馱著一身藍灰襖褲的大娘娘行進在高低不平的泛著綠意的褐土地上,大娘娘的辮梢上扎著紅頭繩。大娘娘的爹說,遠方姨要接大娘娘去家住。大娘娘只記得,他爹給姨安頓:這個娃娃想娘了,晚上抱著那個小板凳才睡了;爹又給她安頓,女娃家,手腳勤快些,精打細算,就是以后持家的“手藝”。 “有陪箱,陪籠,陪鋪,陪蓋的,沒見過陪板凳的。噯吆吆,這個小板凳倒是精細得很呢。”來姨家看熱鬧的人,嘴比抱窩的老母雞還厲害,啄得人生疼,大娘娘聽得真切,心里想“什么陪箱陪籠,我是住親戚,又不是出嫁。”她有點惱爹,好歹做成個梳頭匣子,也強似這板凳呀!不知怎的,大娘娘又想起了她娘的話,娘說“男人是外面跑逛耬財?shù)陌野?,女人是家里裝財?shù)南幌?,可惜,我是個藥匣子?!?/p>
大娘娘做了姨家的新客。
“你爹給你帶的板凳真比梳頭匣子頂用,再說莊戶人家,泥里進,水里出,也用不著描眉畫眼的”。姨似乎話里有話……
大娘娘換上了姨給的皮茬子的褲子,出了汗,兩條腿刺癢得厲害,不敢用手撓,睡在前炕的姨夫“吭吭”的干咳,姨連衣服也不披,趕著下地給倒水。
大娘娘既是姨家的親戚,又是姨家的女兒,從給二老端茶送水到披麻戴孝,兩個老人也沒給留下多少負累,倒是留下一處土房土墻的院子。
婆婆,公公出殯的時候,來幫忙的人不少。
麻孝從頭上翻下來,把大娘娘和外面的世界朦朧起來,鼓樂手吹吹打打,眾親戚們連哭帶唱。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娘娘嗡嗡的耳朵里飛進了一條子話 :他們兩個兩姨成親 ,再好不過了,何況是早就說定的。這是哪個在說話?大娘娘問她的娘,娘淚眼婆娑,定定地看著她;問她的爹,爹只有背影。明明就是剛才的事情,爹還做了新躺柜,要給她做陪嫁,新郎是教她認字的喜喜,怎么轉(zhuǎn)眼就變成了方臉,闊嘴的表哥……
“新”房里的大娘娘,心頭只是酸酸的,一個勁地抹眼淚,表哥把小板凳放在了她的身旁……
大娘娘成了姨家的媳婦。
大爺爺是扳船漢,跟著他的叔叔們跑船,一艘貨船,也能包下三到四節(jié)。再怎么辛苦,大爺爺從來也不吭一聲。大娘娘知道,大爺爺小時候得過病,落下了不說話的根。大娘娘跟著村里的媳婦們做針線,跟嬸子們學習喂雞,孵小雞的活計……
和大爺爺一塊搬船的二后生媳婦巧翻從水灘的草林里頭撿了一窩“鳥”蛋,拿給大娘娘讓給看一看,還能不能孵出來,大娘娘在燈上照了照,掖在母雞的肚子下,果然就孵出了三個扁嘴的“小雞”,老母雞領著她的孩子們外出覓食,這三個孩子搖著尾巴,撇著腳走不快。大娘娘跟巧翻說,那是幾個鴨子,你領回家吧。巧翻挖了一碗糠皮給了大娘娘,算是答謝了。
大娘娘還種了幾畝地,新收的甜菜要熬成紅糖,大娘娘坐在灶下,風箱拉得呱嗒呱嗒響,大半鍋清灰綠色的湯水熬成了金紅色的糖漿,封在黑亮的小壇子里。大娘娘要烙包糖漿的烙餅,那是給大爺爺帶在路上吃的,大爺爺要過河那邊拉煤,總是自帶干糧,晚上只花個住店的錢。冬天沒有營生的時候,大爺爺就去拉煤,從水陸碼頭的店里,從趕大車的人手里換來了已經(jīng)廢棄掉了的,但是又被裁成長方形的三層帆線的膠帶,大娘娘用它來給全家人做鞋底子,家里的衣服穿得能照見人影影了,也浪費不了,用漿糊一層層地裱糊在案板子上,陰干后,就是做鞋幫的襯子,一方一方地裁剪好,再粘上黑條絨做的鞋面,一針一線地縫住,一錐一鉤地上好。給大爺爺帶的餅子,大爺爺也舍不得吃,跟別人換了鞋底子了。endprint
在母雞領著小雞們外出覓食的時候,大娘娘也做了母親。
大娘娘的兒子叫磚娃,磚娃沒奶吃,大爺爺頂了搬船的工錢,買了一只奶山羊。磚娃十幾歲的時候,大娘娘害了眼病,去找赤腳醫(yī)生看,走過一道小河溝的時候,隱隱聽到“格格”的聲音,大娘娘給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發(fā)現(xiàn)河泥里竟是一個嬰兒,滿身的泥,身上已經(jīng)曝起了一層皮,大娘娘脫了坎背心,把孩子抱回了家。取名泥娃。泥娃不好養(yǎng),打小鬧肚子,大娘娘把白面饃饃上火焙黃,搗碎,用開水熬成面湯湯喂養(yǎng),煮熟的雞蛋黃兒隔著玻璃片兒,用火烤得瀝出了油,小心地擦拭孩子身上的紅疙瘩。泥娃越長越有樣,村子里的人說大娘娘從泥里頭挖了棵小人參。
又一場蒙蒙雨過后,磚娃在草甸子里鏟草坯,她的親生母親過來,奪下他的鐵鍬,用腳踹鍬把子,鍬把子彈了起來,濺了她一身的泥,“她讓你干這種營生,你就干這種營生,你咋那么聽話?!薄拔衣犝l的話,你也不用管了?!贝u娃不看她,撿起了鍬,繼續(xù)鏟草坯。“你—— 我——,你連你媽的話也不聽?你媽又撿了一個女娃,不親你了?!薄?/p>
雪后的冬天,特楞楞飛的鳥兒冒著危險在覓食。大娘娘和巧翻他們坐在一起做鞋,磚娃還在搗鼓他的捕鳥篩子,泥娃的小手里拿著磚娃給做的撥浪鼓,趴著睡著了……
因為磚娃的事,鐵匠老婆和大娘娘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鐵匠老婆跟巧翻發(fā)牢騷,“要不是當年聽了你的話,我身上掉下的肉,能給她當長工嗎?”“你后悔把兒子送人啦,你要是不怕費彩禮錢,你現(xiàn)在就去搶回來?!?/p>
鐵匠老婆和大娘娘之間雞毛蒜皮的事情不斷,大娘娘終于出招了:我們大小四口人,就是四塊石頭砌的一家人家,誰敢搬動,我跟她拚命。
藍磚柱子的泥坯房蓋了起來,預備著給磚娃娶媳婦。
女方專門派了人和巧翻打聽大娘娘家的門檻高低,巧翻說“他大爺不會說話,就知道低頭干活,她嬸嬸才是家里的一把好手,尤其是孵的好雞子,就是有點兒小器?!薄?/p>
磚娃風風光光娶了媳婦,做了爸爸,兒子嬲嬲長得壯實,打小沒少吃大娘娘喂養(yǎng)的蘆花雞,墨點雞下的蛋。大娘娘用火篦子給大爺爺梳頭,孫子嬲嬲扽大爺爺?shù)暮?,大爺爺不喊疼,牽拉臉上的肌肉和他較勁。
嬲嬲成了小學生,磚娃辦起了一個養(yǎng)雞場,雞在籠子里吃著飼料,雞蛋放在保溫的炕上集體孵化,雞場雖然規(guī)模小,但是辦得有模有樣。嬲嬲問大娘娘,是不是她還用雙黃蛋孵出過雙胞胎的雞,大娘娘說,一定是巧翻奶奶跟你們這些娃娃們說的,也太過玄乎了。嬲嬲卻說,那是他自己想的。
二十出頭的嬲嬲心飛的遠,人卻回到了養(yǎng)雞場,還帶了女朋友……
磚娃的雞場經(jīng)了兒子嬲嬲的手,嬲嬲把雞從籠子里放出來,散養(yǎng)在草地上,取名“溜達雞”,雞下的蛋叫“歲歲平安蛋”,逢年過節(jié),賣得特別火,還是限量版的。嬲嬲還有更多的想法,構(gòu)建他的立體環(huán)保養(yǎng)殖,反哺養(yǎng)殖,雞糞肥了草甸子,蟲子之類的多了,再喂養(yǎng)點兒吃蟲草的鴿子,專門配合特殊節(jié)日用來放生……
嬲嬲也做了爸爸,孩子過了雙滿周歲,跌跌撞撞的到處看新奇。平常嬲嬲的爸媽一人抱一個,因為近來鐵匠老婆病得厲害,磚娃陪著大娘娘也少不得時時去探望。小姑子泥娃做著她的調(diào)查報告,忙得腳不粘地,所以這會子,嬲嬲的媽就更忙了。少不得圖省事,把倆孩子一塊兒放到炕上看著。一上炕,倆孩子就發(fā)現(xiàn)了小板凳,一個抱著凳面,一個拽登腿 ,嬲嬲的媽看著炕上搶板凳的她自己的雙胞胎孫子,笑著說:“那個小板凳是你們太奶的坐騎,晚上還枕著睡覺呢。看給掰壞的。”“調(diào)皮搗蛋的小毛猴”,坐在前炕的大爺爺正把一塊烙餅放在嘴里,咀嚼著……
后來,村子里又傳出奇聞:幾十年不說話的大爺爺,不但會說話了,還會哼唱扳船漢的艄公調(diào)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