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波媚

摘 要：顧貞觀是納蘭性德短暫生涯中的一個不可多得的知己，他們之間的唱和作品不在少數(shù)，但是唯有他們的唱和詞《金縷曲》享譽當時的詞壇。兩首詞見證了他們從邂逅到結(jié)成忘年之交的一個過程，除了單純地抒發(fā)彼此之間成為知己的欣喜之外，同時也從這首詞中觀出深厚的友情。

關鍵詞：金縷曲；唱和詞；納蘭性德；顧貞觀；友情

蘭性德，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誕生在北京，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納蘭性德自小天資聰穎，好學不倦，博通經(jīng)史，并能過目不忘。工于書法，又精于書畫評鑒，有文武才能。十七歲進太學，十八歲中舉，十九歲會試中試，因患寒疾沒有參加殿試。二十二歲第二次參加考試才中進士，被授予三等侍衛(wèi)的官銜。后又晉升為二等侍衛(wèi)，一等侍衛(wèi)，從此他便步入仕途，直到三十一歲去世。作為八旗子弟，他能文能武，韓炎稱他“君日仕上所，所巡幸無近遠必從，從久不懈益謹。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不中?；蚓邪罢荚姡瑧t立就”[1]。

顧貞觀，清代文學家，詞人。原名華文，字遠平、華峰，亦作華封，號梁汾，生于明崇禎十年(1637)丁丑，自小幼習經(jīng)史，尤喜古詩詞。少時便已“飛觴賦詩，才氣橫溢”，稟性聰穎，在吳中影響甚大，他與陳維崧、朱彝尊并稱“詞家三絕”。 康熙元年（1662），因為以“落葉滿天聲似雨，關卿何事不成眠”之句而受知于尚書龔鼎孳和大學士魏裔介。

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擠，落職歸里。納蘭性德和顧貞觀兩人都是清代詞壇上的詞葩，同樣都鄙薄官場中的爾虞我詐，同樣都對友情、對知己重視到極致，可能是命運的偶合，讓他們這兩個命運不同，出身不同，卻同樣有著很多共同點的人邂逅了。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賞識其才華，聘顧貞觀為納蘭性德的家庭教師，從此他們相識了。這一年，納蘭性德二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期，同時也是在這一年，納蘭性德升為了康熙帝的三等侍衛(wèi)。而顧貞觀已是四十歲，接近了人生的暮年，他又一次上京尋找自己的未卜的前途和“為漢槎作生還計”而努力。雖然地位，身份，出身有別，但他們彼此之間卻沒有隔閡，沒有身份之間的懸殊造成的落差感，有的只是“相見恨晚”的輕輕感慨。貞觀曾感慨“歲丙午，容若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余之晚?！?。詞學觀點的一致性以及本身個性的投合，使得他們成了忘年之交，“晨夕唱和,契若膠漆。”[2]一直到納蘭性德病歿。顧曾在祭文中說“自譏口之見攻，雖毛裹之戚，未免質(zhì)疑于投杼，而吾哥必險為調(diào)護?！盵3]身為一代權(quán)宦之子，他與一般貴胄子弟不同，他珍惜每一份友情，如其“生平摯友如嚴繩孫、顧貞觀，朱彝尊，姜晨英輩，初皆不過布衣，而先生固已早登科第，虛已納交，竭至誠，傾肺腑。又凡事之走京師，侘傺而失路者，必親訪慰藉：及邀與其家，每不忍其辭去，間有經(jīng)時之別，書札，詩、詞之寄甚頻。韓炎撰《神道碑》曰：‘或未一造門，而聞聲相思，必致之乃已。惟時朝野滿漢種族之見甚深，而先生所友俱江南人，且皆坎坷失意之士，惟先生能知之，復同情之，而交誼益以篤?！盵4]納蘭性德對這些文人朋友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和關心，盡自己所能給以他們政治上的庇護和經(jīng)濟上的周濟。

《金縷曲》在中國詞壇上盛行的時光，從明末清初開始，可能是由于民族、階級等各方面的矛盾原因，使得詞這一傳統(tǒng)的文學形式得到再一次的興盛。而以《金縷曲》為詞牌的創(chuàng)作詞更是成為空前盛況。甚至有人專門以這個詞牌為創(chuàng)作點而創(chuàng)辦相關的酬和活動。或許是因為以《金縷曲》這一詞牌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量太多，所以好的精品容易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詞曲中。然而在清代眾多的《金縷曲》詞作中，顧貞觀的《金縷曲》和納蘭性德《金縷曲?贈梁汾》或許太出眾，所以一出來便備受矚目。顧貞觀的《金縷曲》 “以詞代書”，抒發(fā)了對好友吳兆騫的深厚情誼，由于這首詞里所抒發(fā)的情感過于熾烈，所以在當時的文壇被傳唱一時。而納蘭性德的這首《金縷曲》同樣不亞于顧貞觀一首，據(jù)徐釚在《詞苑叢譚》中說，此詞一出，“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歌曲間，無不知有《側(cè)帽詞》者?！盵5]可能是這首詞所要表達的情感太重，里面所蘊含的東西太多，所要表達的東西也太多，所以這首詞以情奪人了，以至于它受到更多的矚目。顧貞觀的《金縷曲》和納蘭性德的這一首《金縷曲?贈梁汾》共同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友誼典章。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贈梁汾》

此篇作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據(jù)顧貞觀記云：“歲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余之晚，閱數(shù)日，填此曲為余題照?！盵6]這年性德風華正茂，該有的幾乎什么都有了，生長在高門府邸中，仕途上春風得意，在別人的眼里有著不可限量的前途。而顧貞觀被迫出仕，再一次上京尋找自己未卜的前途。貧寒的出身已讓他失去了很多成功進仕施展抱負的機會，他沒有性德一樣強盛的家庭背景做后盾，即使有才華，但是這樣一個不以才華論英雄的年代，想要和性德一樣高高在上太難，沒有伯樂能夠發(fā)現(xiàn)他這匹“千里馬”。好不容易受到納蘭明珠的賞識，但是只能是受聘，只能是把自己的才華放在教導一個和他年紀有著極大差距的貴胄公子上，心里的茫然和不平是不言而喻的。性德是滿族貴胄公子，皇帝近侍的身份，身后有著顯赫的家庭；而貞觀只能沉居下僚，屈為別人的家庭教師。雖然二者身份懸殊，年齡差距甚大，但還是大有相見恨晚之嘆。性德則只能對貞觀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而已。這首詞即是納蘭與梁汾相識不久的題贈之作。

這樣一首《金縷曲》擲地有聲，雖“凄婉處不忍卒讀”，而他給顧貞觀的這首《金縷曲》正是他真情的流露；雖然凄婉，但情感卻真摯地讓人潸然，“能另九轉(zhuǎn)回腸”，深深地震撼著顧貞觀：一生一世的朋友還不夠，還要在來生里繼續(xù)結(jié)交下去，這樣的友誼濃重得有點超于天地間的感覺。性篤于情的性德，就這樣把文士的風雅融進性命，將知己的朋友化入肺腑。顧貞觀二十年的羈旅生涯，漂泊四方的生活早已把他本來就倔強不羈的人磨礪得非常堅韌，他一直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為什么事情所動容，但是讀到這樣一首詞，他還是哭了。難得的是，他自己也是一位俠肝義膽，能為朋友付諸一切的性情中人。也是在他和容若認識的這一年，顧貞觀千里迢迢來到京城，一是繼續(xù)尋找自己未卜的前途，二是營救自己的好友吳兆騫。也許，他和相國公子納蘭性德的結(jié)識，也多少含有一些動機或者目的。他那顆歷經(jīng)了滄桑已經(jīng)開始蒼老的心還是感到激動和欣慰，讓性德這顆年輕誠摯的心給融化了。他以激動和感動的心情以同樣的韻調(diào)回贈了性德一首《金縷曲》：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歌殘擊筑心逾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吳忌。親在許身猶未得。 俠烈今生已已。但結(jié)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洋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籍，石函記。

——顧貞觀《金縷曲?酬容若見贈次原韻》

畢竟顧貞觀已不再年輕，和性德的《金縷曲》相比，顧貞觀的這首詞，調(diào)子不再那么高亢激昂，情緒也不再咄咄逼人，但是卻透露出一份濃重的蒼涼，一份徹骨的悲憤，還有一份由衷的自我慰藉。本來像他這樣飽嘗世態(tài)炎涼，人間心酸的人，總是把情感埋藏得很深，內(nèi)心深處也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動情動容，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輕易相信。在多次的人生旅途中，他已經(jīng)學會了把自己包裹起來?？墒乾F(xiàn)在面對這樣一顆赤子之心，一副俠骨柔腸，一份肝膽相照的情感，他能做的就是以心還報給他的年輕知己。盡管容若的“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讓他有一種不祥的詫異預感，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答贈：“但結(jié)記、來生休悔”，他也會像容若一樣用心來承諾這份難得的生死之交。這樣的友誼來得太難，也太真，所以他們都有足夠的理由去好好珍惜彼此。而這兩首唱和詞似乎就是他們對對方的一種莊重的承諾，既然已相互傾心，那么友誼便要天長地久。

他們不顧身份的差別，不顧年齡的距離，也不顧過往的人生際遇，就這樣互相對彼此承諾著。

他們都用詞曲抒發(fā)著彼此的激動和欣喜，并互相承諾著，在有生之年定會好好珍惜。雖然這個時候的顧貞觀失意落拓，胸中的才華未能施展，對于未知的前途一籌莫展;對于向自己的另一個好友吳漢槎所承諾的“必歸季子”的誓言想努力卻無計可施，但他依然感激和欣喜。在人生的將近暮年之時，邂逅了性德這位貴族的公子，這位公子沒有像一般的貴族公子那樣有著一股旁人無法接近的傲氣，相反，他重視與自己的相識，并珍視與自己的這份忘年之交的友情，人生中多了一個知己，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他們之間的《金縷曲》的唱和詞在眾多的詞曲中脫穎而出，不僅在于里面所包含的東西太多，更是因為里面所抒發(fā)的情感太真，他們時刻不忘實踐著“直抒性靈”的文學觀。這兩首唱和詞不僅是彼此對彼此才華的惺惺相惜，也是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反差和矛盾的苦悶情懷的一種抒發(fā)，同時更是對社會人才不公的一種側(cè)面譴責。這是納蘭性德短暫生命中的中熠熠生輝的一首絕唱，也是那個時代轟動一時的友誼絕唱，他們之間相互唱和的《金縷曲》構(gòu)成了他們深厚友誼的一個重要見證。

參考文獻：

[1] 徐乾學. 韓炎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士納蘭君神道碑銘[M].

[2] 鄒升恒.梁汾公傳[M].顧梁汾先生詩詞集卷首[M].

[3] 馮金伯.《詞苑萃編》[M]卷之十八.《詞話叢編》[M]第3冊.中華局. 1986

[4] 湛園藏稿于成容若[M].

[5] 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6] 《彈指詞》卷下所附納蘭贈詞后貞觀自注[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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