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作為“京派”文學的最后傳人,在“文學的啟蒙”這一審美現(xiàn)代性文學傳統(tǒng)的當代接續(xù)中發(fā)揮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不少評論者都覺察到,汪曾祺小說中的人和事都帶有點 “泱泱的水汽”。本文擬從背景底色、人物性格、敘事結構和語言特點四個方面分析其小說的“水性”特征,從而感受汪曾祺小說獨特的文化意蘊和美學價值。
關鍵詞:“京派”文學;汪曾祺;小說;水性
一、漫漫水意,泱泱水汽——水鄉(xiāng)的背景底色
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水不但于不自覺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說的背景,并且也影響了我的小說的風格。水有時是洶涌澎湃的,但我們那里的水平??偸侨彳浀?,平和的,靜靜地流著?!盵1]江蘇高郵的水鄉(xiāng)風光,在潛移默化中濡染浸潤著他,造就了他溫和閑適的人格,也使他的作品中浸透了淋漓的水意。他的小說《受戒》、《大淖記事》中的故事都是在一幅幅清婉秀麗的水鄉(xiāng)畫卷中徐徐展開的。《受戒》里的蘆花蕩子是明子和小英子這一對活潑可愛的小兒女初遇的地方,更是兩人天真無邪的感情得到升華的場所?!洞竽子浭隆分?,巧云不慎落水,十一子的搭救加深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后來,十一字泅水到沙洲與巧云相會:水是兩個人美好愛情實現(xiàn)的媒介。汪曾祺作品的這種水鄉(xiāng)文化底色有些類似于其師沈從文的風格,《邊城》中翠翠與儺送的故事同樣也是在水邊發(fā)生的,儺送的一句“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2]的玩笑種下了兩個人細水微瀾而又枝節(jié)錯生的緣分。
二、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水一樣的人物性格
作品中的水鄉(xiāng)風貌不僅滋養(yǎng)了人物的感情,還影響了主人公的性格。《大淖記事》中巧云的性格就明顯帶有水的特性。老子《道德經(jīng)》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此乃謙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則能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堅?!彼岷偷每梢噪S著各種器物改變自己的形狀,在表面的逆來順受中顯示出對環(huán)境很強的適應性。巧云被劉號長破了身子后,沒有流淚,更沒有想到自殺。她想的是“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遭”,而且馬上想到自己還要照顧爹和燒飯。在她本能的、不自覺的“隨遇而安”和“順其自然”的意識里,展現(xiàn)了其對逆境極強的適應性。同時,水還具有一種特殊的韌性,看似柔弱無骨,實則刀切不斷、堅韌不拔,剛強得可以穿透最堅硬的東西,“水滴石穿”即是此理。在十一子受重傷之后,巧云毅然決然地擔當起愛的責任,將他抬到自己家悉心照顧,并且沒有太多考慮就去挑擔掙“活錢”了。她實現(xiàn)了從一個姑娘到一個能干的小媳婦的轉變。這個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在面對生活的重重挫折時,沒有悲哀,沒有哭泣,而是展示出水一般的韌性,內心里充溢著一種向上的信念,表現(xiàn)出一種健康的力。所謂弱能勝強,柔可克剛,此即“柔德”所在。水的風骨賦予了巧云外柔內剛的性格,她剛健的靈魂含蘊在秀美的軀殼里。而文中錫匠們上街游行和“頂香請愿”這一動人的場景也展現(xiàn)出一股沉默的韌性和威嚴的倔性,這正是“水性”品格的集中化表達。
汪曾祺在這里明顯流露出道家哲學隨緣自適、悠然任化的意味,由于人物所遭受的苦難而更增添了幾分生命的重量。汪曾祺運用一連串的苦難挖掘出了籠罩在小人物身上的一種柔弱而剛強、寧靜而渾厚的人世間最樸質的生活底色;挖掘出了這些小人物順其自然的宿命主義深處,無時無刻不洋溢著的生命的激情和對命運非暴力性的抵抗。[3]而這種生存之態(tài)和處事之法,猶如流淌于民間大地上的河水一樣恣肆隨性而又連綿不息、藏污納垢而又生機盎然[4] 。
三、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水一樣的敘事結構
汪曾祺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他受傳統(tǒng)古典文學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從南朝《世說新語》、宋人筆記到晚明小品集大成者張岱和“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汪曾祺在古典文化的熏陶中逐漸養(yǎng)成了一種閑適自然、恬淡從容的名士風范。而明代吳中散文家歸有光的文章敘事風格更是對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歸有光文章的行文結構講究“隨事曲折”,不去刻意追求強烈的戲劇化情節(jié),主張“直據(jù)胸臆、信筆寫出”,不必專注于“繩墨布置”。這與“京派”小說對文體特征的主張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偏于古典審美趣味的田園牧歌風格的京派鄉(xiāng)土小說,在文體上的一個重要特征,就如沈從文所說的那樣,把小說當詩來寫,促進了小說與詩、小說與散文的融合與溝通,強化了作家的主觀情緒,從而發(fā)展了“五四”以來的抒情小說體式。[5]汪曾祺作為“京派最后一個作家”,自然地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形成了“散文化小說”和“詩化小說”的風格。其小說乍看似乎不講究章法結構,然而那是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使文章在整體風格上類似于傳統(tǒng)水墨山水畫中的“散點透視”,在看似隨意的勾斫和點染中,營造出一種行云流水般的氣韻和意境。他的敘事節(jié)奏是緩慢而悠然的,沒有緊張激烈的情節(jié)沖突,如汩汩流淌的小溪,既包孕著波瀾不驚的安靜平穩(wěn),又潛藏著生機盎然的活潑流動。這種順其自然的閑話文體表面上看來不像小說的筆法,卻盡到了小說敘事話語的功能。正是這種隨意漫談,自然地營造了小說的虛構世界。這個世界中人的生活方式是世俗的,然而又是率性自然的,它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同時又有一種超功利的瀟灑與美。[6]這就接近了蘇軾所說的理想化的行文境界:“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當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p>
四、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水一樣的語言風格
歸有光對汪曾祺的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敘事結構方面,也表現(xiàn)在語言風格上。汪曾祺認為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 親切而凄惋。這和他的氣質很相近,并認為他現(xiàn)在的小說里還時時回響著歸有光的余韻。他深諳“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道理,倡導“用減法寫小說”和白描手法,語言風格平淡如水、明白如話。然而“淡極始知花更艷”,其不事雕琢、看似平凡的語言卻很有味道和品頭。其文章繼承了明清和五四散文傳統(tǒng),滲透了古代文言的元素;同時又多引入日常生活口語并以短句形式表達,樸實新鮮,像剛采摘的蔬菜一樣有一股原野的清香與生命力。這兩種看似不可兼容的“雅”與“俗”在汪曾祺筆下產(chǎn)生了神奇的“化合反應”,形成了一種特別的韻味。每句若拆開來,則顯平常;但合起來,卻意韻全出。如《詩經(jīng)》般朗朗上口、清脆利落,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悅耳動聽?!洞竽子浭隆分袑懪藗兊膱鼍熬秃芎玫卣宫F(xiàn)了其語言的魅力:“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這種語言如一股活水似的綿延流淌著,展現(xiàn)出一種流動的生命力和美。
五、小結
汪曾祺執(zhí)一支溫情的筆,唱響了一首對深藏于民間的率真健康的人性及樸素人情的贊歌。他既有儒家入世的悲憫與深情,又有道家出世的恬淡與灑脫。他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人道主義者”,以博大包容的民間情懷來表現(xiàn)散落在凡間的至美的人情人性,對待俗世紅塵是一種“涂上胭脂活在戲中”的自得自樂,盡情感受生之喜悅。他構筑了一個個水性淋漓的桃源世界,并像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那樣向人們發(fā)出邀請:“慢慢走,欣賞啊!”這也體現(xiàn)了其作品深厚的文化意蘊和永恒的美學價值。
參考文獻:
[1]汪曾祺:《自報家門》,見《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沈從文:《邊城》,見《沈從文文集》(第6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3]胡遲:《迷惘?沉溺?升華——從沈從文、汪曾祺、劉亮程與葦岸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看“詩性家園”的演變》,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
[4]吳朝暉:《一個似水若云、如詩如畫的世界——<大淖記事>賞析》,《名作欣賞》2007年第1期。
[5]丁帆等著:《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6]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7]汪曾祺:《大淖記事》,見《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作者簡介:趙鐘萍(1992.11-),女,山東濰坊人,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2011級漢語言專業(yè)在讀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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