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慧
一
五烈不是五個人,它是吳廣深的外號。
十一歲的吳廣深跟著他爸爸吳樹明一起到我們游鳳鎮(zhèn)來的時候,是“四人幫”剛剛倒臺后的第二年,我還不滿七歲。聽大人們說,吳樹明在“文革”期間受了不少罪,到游鳳鎮(zhèn)來當公社書記也是有些委屈的,他以前的官當得比這個大多了。估計那時候有大批的干部恢復工作,需要安置,吳樹明表現(xiàn)得又比別人高風亮節(jié),主動提出來到基層去。據說他老婆也就是吳廣深的媽媽很是生氣,堅決不肯跟他一起來,自己帶著老大和老三留在了縣城的副食品公司——她一個人要工作還要帶三個孩子,實在力不從心——就把最難招呼的吳廣深交給了吳樹明。
我第一次見到吳廣深是那年九月初,因為年齡未滿七周歲,雖然通過了小學入學的所有測試,老師們也都很喜歡我,可是,按照規(guī)定他們就是不能收我入學。我媽媽急了,叫我爸爸帶上我去找吳書記,說“四人幫”都倒臺了,學校辦事情怎么還這么機械死板呢?我媽媽雖然在機械廠上班,卻是個喜歡讀歷史讀文學書籍的知識女性,自覺在這個游鳳鎮(zhèn)是很有些屈才的,對她的兩個孩子——哥哥和我——從小就跟別人的教育不一樣。我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能給爸爸讀報紙,這樣的孩子不能上學?簡直是沒有天理。
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清楚,爸爸的工作單位是縣交通局,為什么總在帶著什么工作隊?工作隊跟游鳳鎮(zhèn)是啥關系?是不是有點假公濟私的嫌疑?這樣可以順便照顧一下家庭?可能爸爸的工作隊經常要跟吳廣深的爸爸打交道,他們很熟。
爸爸拉著我的手站在吳書記的辦公室里,一邊給吳書記遞煙一邊說,老吳,你拿本書,或者報紙,讓我女兒給你讀一段。吳書記不明就里,遞給我一張報紙,點了煙,坐到辦公桌后面,滿臉笑容地聽我讀。我掃一眼報紙,挑了一段沒有生字的讀了,吳書記哈哈一笑說,不錯不錯,讀得很流利。這孩子很聽話又大方,比我那個野小子強。
爸爸問,吳書記,你說我女兒這樣有沒有資格上學?
吳書記一愣,問,怎么會沒有資格?
我爸就說,學校說有規(guī)定,不滿七周歲不能上學,我女兒一月生的,就差幾個月,可是你看這孩子,長得這么高,基礎又這么好,完全可以去上學嘛,你給我寫個條子。
吳書記有點遲疑,說,如果是規(guī)定,那就按規(guī)定來吧,我剛來不久,這樣做恐怕不好。
我爸說,老吳,你當初下放勞動的時候在我蹲點的生產隊,我可沒有少關照你?。?/p>
吳書記給我爸倒了杯水,說,這我都記著呢,只是,學校按規(guī)定辦事,這也沒有錯。
我爸嘆口氣說,老吳,你比我還講原則。那沒辦法了,這孩子又得玩一年。我們院子里跟她一樣大的孩子們都去上學了,她連個伴兒都沒有。
吳書記忙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啊,你試試,不妨帶女兒到老家的小學去報個名,鄉(xiāng)下的學校不會那么死板。再說, 我知道你在老家那是打游擊打出來的老革命,名號響當當的,說一不二。你給孩子在那里報個名,有個學籍,然后轉學回來,這個忙我就好幫了。
我爸高興了,一直贊吳書記有辦法。
吳書記仰頭大笑,清瘦的窄臉被拉長,變得更窄。
他大喊,廣深,廣深,你跑哪兒去了?來見見你朱伯伯。
一個右胳膊上吊著白色繃帶的胖乎乎的男孩子,從門外噔噔噔噔地跑進來。
吳書記的眉頭皺了起來,吼他:胳膊都摔斷了,還跑。
爸爸得了吳書記的主意,回家跟媽媽匯報,媽媽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他們都不著急了,說如果馬上就辦轉學,明顯有作假的痕跡,不如先緩一緩,到這個學期末再辦。爸爸帶工作隊去下鄉(xiāng)了,媽媽照舊忙她的事情,比我大六歲的哥哥已經上初中,那個秋天,斷了胳膊的吳廣深幾乎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二
吳廣深比我大四五歲,個子卻比我高不了多少。我經常嘲笑他是個矮子,媽媽卻說男孩子抽條晚,看他細長的胯子就知道,將來肯定是個高個子。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童聲,卻有點沙沙的,也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不太一樣。他幾乎每天都往我家跑,來了就有說不完的話,我媽有時候還笑他,廣深啦,你的嘴跟著你該有多受累。我媽是沒有看到他一句話不講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樣,要是旁邊沒有別人,他有時候會出奇地沉默,悶悶地坐著,看著某個地方,呆呆地出神,怎么逗他都沒用,氣得我只好一個人去看圖畫書。只要我媽一回家,他馬上就活躍起來。我媽對自家的孩子很嚴厲,對別人家的孩子卻很溫和,這讓我很是嫉妒,卻也毫無辦法。
吳樹明經常下鄉(xiāng),一走就是好幾天,吳廣深就自己在公社食堂吃飯??墒前职至艚o他的飯票總是不夠他吃,他爸知道了就批評他這是寅吃卯糧的壞習慣,不能縱容,叫他按計劃使用飯票,絕對不能在食堂賒賬。吳廣深悄悄地告訴我,說他經常餓肚子。有天下午,他跑來問我,昨兒晚上公社大院放電影,你咋沒去?我說那個電影我看過了。他的胳膊上還掛著繃帶,卻興奮地給我表演起電影里戰(zhàn)士沖鋒的場景。他說里面有個人喊他的戰(zhàn)友“王大年,王大年”,你猜我聽成什么?我說不知道。他說,我聽成了“王大娘,王大娘”。我咯咯地笑起來,拍他的腦袋一下,說,你想你媽了吧?吳廣深摸摸被我拍疼的腦袋說,不是,不知道為什么,聽那個戰(zhàn)士喊“王大娘,王大娘”,我就覺得肚子餓。他說著,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問他是不是又把飯票提前用完了。他說,前幾天食堂餐餐都有肉,我忍不住多吃了點兒,這兩天都只能每餐吃個饅頭。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把吳廣深將王大年聽成王大娘的笑話講給媽媽和哥哥聽。哥哥說,小敏,你少跟那個小壞蛋一起玩,我在學??陕犝f了他不少壞事,他那個胳膊你知道咋摔斷的?他爬樹去偷人家農民家的棗子吃,被人家用竹竿子打下來摔斷的。人家后來聽說摔傷的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嚇得全家人跑到公社門口去下跪。
真的?我媽媽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問,老大,你聽誰說的?
那家的孩子跟我同學。
我媽哦了一聲。
我哥繼續(xù)說,還好,吳書記沒有追究,還跟人家道歉,說都是自己沒有教育好孩子。
我媽媽默默地吃了幾口飯,忽然對我說,小敏,明天要是廣深還來找你,你告訴他,以后他爸不在家時,就到我們家來吃飯。
我跟哥哥四目相對,同時撇了撇嘴。
第二天吳廣深卻沒有來。
第三天也沒有。
直到三天以后,他興沖沖地跑來,胳膊上的繃帶沒有了。他說他媽媽把他接回去住了兩天,到醫(yī)院去拆了夾板和繃帶,他下星期就可以去上學了。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蛋糕,遞給我,說,這是媽媽送我上車時給我的,我沒舍得吃,留給你的。
黃澄澄的蛋糕非常誘人地躺在他的掌心。
我吞了下口水,說,你吃吧,我爸爸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
他拉過我的手,生氣了似的塞給我,說,這個特別香,不信你嘗嘗。
不知是那時候物資匱乏,很少吃到這樣的美味,還是因為那時候的東西都特別真,沒有摻雜什么防腐劑之類的化學物品,那個蛋糕的味道,我后來幾十年再也沒有嘗到過。
見我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吳廣深特別高興。他一直盯著我的嘴巴看,一個勁兒地吞口水,不停地問,好吃吧?好吃吧?
我擦擦嘴巴說,我媽叫我告訴你,以后你爸出差的時候,你就到我們家來吃飯。
吳樹明一開始不同意讓吳廣深到我家來吃飯,說太麻煩我媽媽了。我媽媽在單位里身兼數職,她是倉庫保管,又是食堂的司務長,還是會計,本來就很忙,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我爸也是經常出差。我媽就說,一個豬是趕,一窩豬也是趕,你要是覺得我家條件不好,我也不勉強。
吳樹明大概想到我們本來就姓朱,忍不住笑,不再說什么。每次出差時,他都會讓吳廣深帶著飯票到我家來。我媽也不客氣,飯票收下,吃的卻還是過去的簡單飯菜,并沒有因為公社書記的孩子到我家就特別關照。
三
吳廣深剛到我家來吃飯時,還比較老實,叫他坐就坐,叫他站就站。我媽就常常打抱不平,說,誰說我們廣深頑皮?。窟@不是挺好一個孩子嗎?
可是剛上學一個星期,他就被老師留校了。那應該是國慶節(jié)以后,已經快到中秋了,那天我爸出差回來,上街去買了個大蹄髈,兌上蘿卜,在煤爐子上用大砂鍋慢慢地煨著,滿屋子都是誘人的香味。我一直守在爐子邊,我哥回來了,也跟我一起守著。爸媽說著話,準備晚飯。見天色已經暗了吳廣深還沒有回來,我媽就念叨著是不是吳書記也出差回來了?那小子今天大概不會來了。我爸說他今天回來去公社看過,吳書記還沒回呢。飯菜擺上了桌,我跟哥哥也顧不上燙,爭先恐后地拿手去抓油亮噴香的豬蹄髈,被我媽用筷子狠狠地打了兩下,說,再等一等,等廣深回來一起吃。我爸說我還是騎車子去學??纯?。他穿上外套,在門口推起那輛下鄉(xiāng)用的二八式自行車,嗖一下就奔出了院子。我跟哥哥像兩個小門神,盼什么似的站在門口,希望爸爸快點回來。
忽然聽到哥哥肚子里咕嚕咕嚕地直叫,那聲音實在太大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樣急迫響亮的咕嚕聲,趕緊報告媽媽,說哥哥肚子里有個饞貓在叫喚。他伸手要打我,我趕緊躲到媽媽身后。我媽一邊護著我,一邊笑說,餓成這樣了你們還有勁瘋。正在笑鬧著,爸爸領著垂頭喪氣的吳廣深進了屋。
我媽忙問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怎么渾身上下都是藍墨水???我爸趕緊給她使眼色,叫她別問,一面若無其事地喊,好啦,到齊了,趕緊洗洗手吃飯。
吳廣深洗了半天,打了好幾遍肥皂,臉都搓紅了,手上和臉上的藍墨水也沒有洗干凈。吃飯的時候,我跟哥哥看著他的大花臉,忍不住樂。他瞪了我們幾眼,自己也笑起來。我爸媽見他沒事了,也跟著樂,把肉多的骨頭往他碗里夾。我跟哥哥連忙站起來去大湯盆里找肉骨頭,被我媽喝住,說我們沒個吃相。我爸忙說,搶著吃才香。廣深,你來了這么多天了,也別拘束啊,跟哥哥和妹妹一起搶??墒悄翘斓膮菑V深特別老實。
吳廣深來我家吃飯的時候也住在我家,他跟哥哥一起睡。我哥對他一直有些排斥,剛開始睡一個被筒,他們就在被窩里踢來踢去。我媽說了我哥好多回,我哥就是不聽。我媽只好又為吳廣深專門弄了條被子。我們家房子小,就是一個大通間,隔成了四個房間,最外面是飯廳兼客廳,爸媽緊挨著客廳,我在中間。
夜晚,都睡下了,聽爸爸在小聲對媽媽講,吳廣深那天在學校里不知發(fā)了什么神經,小學五年級,剛剛開始學寫鋼筆字,同學們都自帶了藍墨水,吳廣深把老師講桌上的粉筆全都泡在墨水瓶泡成了藍色,害得老師上課沒有白粉筆用。老師只是警告他下次不許再那樣干了,也沒有多說什么,讓班長到老師辦公室去拿了新的粉筆來??墒牵险n時,吳廣深揮著吸滿墨水的鋼筆往教室的墻上甩,一串串藍墨水把白色的墻壁弄成了個大花臉。老師叫他停,他也不聽。有幾個平時就頑皮搗蛋的孩子也跟著他一起甩,有些墨水就甩到了同學身上,被甩到的同學有的大叫,有的大跳,有的也用同樣的方式去回敬,課堂上立時大亂。
我媽嘆口氣說,他要不是書記的兒子,恐怕早就被退學了。我爸說這事兒千萬不能跟老吳說。他身體不好,工作又忙,你還不知道,他離婚了。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離婚兩個字,并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只是覺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兒,帶著許多的疑惑和擔心,漸漸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媽忽然對我說,小敏,你在家看家,別到院子外面去啊,我出去一趟。我說媽你去哪兒?我也要去。我媽說我去學校一趟,你不能去,你現(xiàn)在應該在鄉(xiāng)下上學呢,不能讓老師看到你。說完嘿嘿一笑,那樣子少有的親切可愛。
我也笑了。
我媽還從來沒有為我哥哥的事情去過學校。我哥在學校是個標準的好學生。可是從那天起,我媽三天兩頭地就往學校跑,估計都是為吳廣深。中秋節(jié)的時候,吳樹明也沒有來接吳廣深,只是讓我爸帶了兩包五仁月餅回來。我爸對廣深說,你爸爸這個節(jié)日要去省里開會,你就在伯伯家過節(jié)。吳廣深靜靜地看著爸爸,眼睛特別黑,黑得看不到底。忽然一笑,問,伯伯,我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我爸吃了一驚,問,這是什么話?哪有父母不要孩子的?
我媽連忙過來摟著他說,這么好的兒子,他們不要我要。廣深,你給我當兒子吧。
那天晚上我還想聽聽爸媽會說什么??墒?,看著我們都睡下后,爸爸卻把媽媽拉出去了,說是陪媽媽到月亮底下散散步。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睛有點腫。
吳廣深從那個中秋節(jié)起就開始變得讓我有點害怕了。
哥哥用廢舊的鐵絲做了一把“手槍”,男孩子們都喜歡玩手槍,街上小攤販那里還能買到“子彈”,一張一張的紙上,像藥丸一樣包著的火藥粉子,他們管那叫“炮紙”。我爸爸不允許他玩這個,說不小心會傷到人。我哥哥就把槍藏起來,爸爸出差的時候他才會拿出來玩。吳廣深不知道怎么就把哥哥藏起來的槍找到了,有天下午,還沒到放學時間,他卻忽然跑回了家,拿出那把手槍,從書包里掏出兩大張“炮紙”,裝滿了“彈夾”。大人都不在,我有點怕,叫他不要在家里打。他就跑到門口的空地上,對著天空放了一槍?!芭椤?!比過年的炮仗都要響,嚇得我趕緊捂住了耳朵。
他覺得很過癮很威風,哈哈大笑著,左手叉腰,右手舉著槍揮來揮去。我大叫,廣深哥哥,別打了。他忽然跑過來問我,小敏,你說這個打到人會疼嗎?我搖搖頭,不知道。他歪著頭想想,說,我來試試。我吃驚地看著他,怎么試?這里就我們兩個人。他舉著槍對準我,瞇起眼睛,做了個開槍的手勢。盡管知道槍里沒有火藥,我還是嚇得捂著耳朵,腦袋恨不能縮進了脖子里。他笑笑摸摸我的頭,說,小敏,我才不會打你。
四
吳廣深再次把“彈夾”裝滿火藥,對準了自己的左手掌。
我嚇得哭起來,拼命拉他的右胳膊,喊著,廣深哥哥,你別打,你別打……
“砰”的一聲,只見他的左手掌下方爆出了一朵粉嫩的肉花。
我哭喊著去找媽媽。
等我和媽媽跑過來時,卻見哥哥跟吳廣深正扭成一團,在打架,哥哥的臉上被吳廣深抓了幾道血印子,吳廣深的左手鮮血直流,已經打濕了袖口。
我媽緊跑幾步上去拉架,卻怎么都拉不開,拉開了這個,那個沖上來,拉開了那個,這個又沖過去。我媽忍不住打了我哥一巴掌。我哥可能太意外,突然住了手,委屈得眼淚花花在眼眶里轉,卻拼命忍住不掉下來,他沖我媽喊,他是個小偷,偷我的手槍,你還打我?我媽說,他是弟弟,玩一下你的手槍怎么是偷啊?我哥跳起來喊,他不是我弟弟,我沒有弟弟。
我爸忽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見吳廣深手上在流血,以為是被我哥打的,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上來就是一腳,踢在我哥的屁股上。我哥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wěn),回頭看我爸一臉的兇相,更是被激怒了,沖上去揮起拳頭照著吳廣深的腦袋上一頓亂捶。我媽趕緊用身體護著吳廣深。我爸揪住我哥的衣服領子就往屋里拖。我媽怕我爸盛怒之下不知輕重下手太狠,連忙松開吳廣深,一把抱住我爸。我哥從我爸手里掙脫出來,跑了幾步,忽然停住,回過頭,雙手握拳,倔強地看著自己的爸爸媽媽。我爸再次被他眼里復雜的含義激怒了,用力掰開我媽的手,要沖過去收拾他。我媽緊追兩步,更加用力地從背后抱住我爸,氣喘吁吁地喊,老大,你快跑啊,快跑啊,快跑,跑遠一點,晚上記得回來吃飯!
一場激烈的混戰(zhàn),竟然以這樣一句有趣的臺詞結尾,不知什么時候圍過來的媽媽的同事們,哈哈呵呵地笑起來。
我爸也被我媽那句“跑遠一點,晚上記得回來吃飯”的話給逗樂了,見哥哥已經沒了影子,他拍拍媽媽的手說,你還不松開?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爸媽趕緊過去看吳廣深的手,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報告了他受傷的經過。爸爸二話沒說,把他抱上自行車去了醫(yī)院。
吳廣深從醫(yī)院回來時,左胳膊上又掛上了繃帶。
晚上,就聽爸媽躺在那里不停地嘆氣,你嘆一口氣,我嘆一口氣,比賽一樣。媽媽嘆口氣,輕聲說,廣深這孩子性子怎么這么烈???爸爸嘆口氣,說,孩子心里憋得慌吧?媽媽又嘆口氣說,他們真的離婚了?那個當媽的也真夠狠的,說什么都該來看看孩子吧?自己的親骨肉呢。爸爸又嘆口氣說,老吳也是的,那么苦都熬過來。你不知道,“文革”的時候他老婆就跟他劃清過界限,提出過離婚,只是沒有辦手續(xù)。廣深這個孩子一直都跟著吳樹明,吳樹明下放勞動,他有時候就被送到鄉(xiāng)下奶奶家。后來他要恢復工作了,那女的覺得他能回城,又轉了心,誰知道老吳這個人卻堅持要來基層工作。他都這個年紀了,也沒有機會再升上去,那女的還不徹底死了心?媽媽再嘆口氣,說,怎么都不想想孩子呢?爸爸接著嘆口氣說,老吳不是不想,他也是分身乏術?,F(xiàn)在又在省城里治病。上次我去看他,他總跟我說,兒子嘛,從小就應該獨立。還說我們小時候如何如何,也是,我十五歲都是游擊隊員了。媽媽還是嘆氣,說,一代人是一代人的活法,跟你們比?你們把反動派都打沒了,他們到哪兒去當游擊隊?爸爸嘿嘿一笑。這場嘆氣接力賽才算結束。
再次吊上繃帶的吳廣深眉宇間忽然多出了幾分英氣。敢于向自己開槍的吳廣深,成了一些同齡人心目中的英雄,他走到哪兒都昂首挺胸的,后面開始跟著幾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
漸漸成為鎮(zhèn)上的孩子王的廣深,雖然逃學,撒謊,卻從不做傷害別人的事情,反倒是有幾次挺身而出見義勇為。那年剛剛入冬的時候,吳廣深的手才好沒多久,他們幾個在一個池塘邊玩,有個女孩不小心落水,不會游泳的吳廣深第一個跳了下去,撲騰了半天,不僅沒有把人家女孩救上來,自己反倒比那個女孩滑得還要深。幸好有大人路過,及時把他們兩個撈了起來,送到池塘邊的一戶人家里去取暖,又找人去給兩個孩子的家里報信。媽媽聽到消息,趕緊帶著干凈衣服去池塘邊。我也去了。吳廣深被脫了個精光,包在被子里,頭發(fā)還濕漉漉的,見到我跟媽媽進來,嬉皮笑臉的。我以為媽媽會罵他,媽媽卻疼愛地摸摸他的頭,還夸他勇敢。
我當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從來不肯批評吳廣深,對他偏愛有加。現(xiàn)在想起來,媽媽一定是想用她的母愛去溫暖那個孩子的心??墒?,媽媽的做法似乎并沒有達到她想要的目的。吳廣深的自信越來越依賴于他的“勇敢”,他漸漸成為游鳳鎮(zhèn)街頭巷尾的話題,讓他這樣出名的那個英勇事跡非常兇險,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也因此得了個“五烈”的綽號。
五
吳樹明是在學校放寒假前兩天回來的。他來接吳廣深前,爸媽才告訴廣深,他爸這兩個月到省城是去治病了。媽媽說,廣深啊,好了好了,爸爸的病這回徹底好了。阿姨一直攔著你朱伯伯不讓他告訴你,只說你爸爸到省里去開會了,是怕你擔心。你不怪阿姨吧?
吳廣深低頭擺弄著我爸爸的春雷牌收音機,不停地扭動調臺的旋鈕,不說話。
我爸摸摸他的頭問,廣深,伯伯家就是你家,你爸爸的病剛好,要不你就留在我這里……
我爸還沒有說完,吳廣深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說,伯伯,我回去陪爸爸。
我媽不知怎么眼圈一紅,上來摟著他的肩膀,喃喃地說,廣深真懂事。
看到吳樹明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他瘦得像個鬼。我本能地抓住身邊吳廣深的手,扭頭看著他。
廣深看著他爸爸,那個眼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似乎在那一刻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的眼睛定定的,卻不是呆滯,他手心的汗告訴我,他跟我一樣害怕??墒撬难劬s是那樣平靜。
廣深松開我的手,走過去牽住爸爸的手,說,爸,咱們回家。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跟爸爸說,小敏的事兒該去辦了。
爸爸嗯了一聲,說,好,等老大放假了,咱們全家一起回去辦,正好也去看看我媽。
哥哥放假后的第五天,一大早,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們還有給奶奶買的年貨,一起回了老家。我上學的事情在老家果然辦得很順利,村里的小學校長親自考我,讓我讀了一年級的課文,報了日月水火上下大小等二十幾個字要我在黑板上聽寫,出了幾道十以內的加減法,還讓我認了些幾何圖形??纪旰?,校長憨厚地笑著對我爸說,這孩子可以直接上二年級了。他給我開了轉學證明,簽了字,蓋了章,還說,要是游鳳鎮(zhèn)的小學還不收,他就親自到學校來證明。
我們全家好像辦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三天后,喜氣洋洋地回了游鳳鎮(zhèn)。剛到家,就聽說吳廣深出事了,去了縣醫(yī)院。
聽別人講吳廣深出事的過程,我媽媽說她的心都在發(fā)抖。
就在我們出發(fā)的當天,吳廣深就出事了。那天天氣很好,下午兩點左右,吳廣深跟一幫孩子在游鳳鎮(zhèn)面粉廠門口的馬路上玩打仗游戲。面粉廠緊挨著公社大院,門口的馬路比較寬,幾乎跟鎮(zhèn)中心的主干道一樣寬,也跟主干道一樣平。游鳳鎮(zhèn)是個產糧大鎮(zhèn),每年糧食成熟收割的季節(jié),這條馬路上都非常熱鬧。馬路兩邊是長滿雜草的小溝,吳廣深他們分成兩個陣營,隔著馬路對打。打了個把小時,七八個孩子都已經黑汗水流,就有人提出換個地方玩。吳廣深說咱們到面粉廠倉庫里去玩,那里面有很多麥包,最適合捉迷藏,咱們去那里玩。有孩子說怕他們不讓進。吳廣深就說我們不要一起進去,一起進去目標太大,一個一個進去,肯定沒有問題。他就帶頭往里面走。距離面粉廠大門還有十米遠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右邊的一條小路上,鎮(zhèn)上三個出了名的小油子正攔著一個拉板車的老漢,推推搡搡地,還有人拿起他板車上的布口袋翻抖。老漢的背影有些佝僂著,很緊張的樣子。
吳廣深沖身后揮揮手,把他的伙伴們聚攏過來,一起向老漢那邊走過去。他裝著若無其事地走,經過老漢身邊扭頭看他一眼,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說,三爺爺,你怎么還不回去?三奶奶叫我過來找你。老漢意外地看著他,很快明白過來,用力拉了拉板車,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就回,我就回。
那三個小油子后退幾步,再上前又一次把老漢圍住,有人從老漢手里奪過了板車。
吳廣深雙手叉腰沖過去擋在老漢面前,問,你干嗎欺負我三爺爺?他身后的伙伴中膽子小些的忍不住向后退,膽子大些的立刻也跟著他圍了過去。
小油子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消瘦,頭發(fā)長而蓬亂,冬天了,還只穿著身破舊的軍綠色衛(wèi)生衣。他縮著脖子,猴著背,低頭看著吳廣深,惡狠狠地說,小王八蛋,你少管閑事。說著還用手指在他的額頭上狠狠地一點。旁邊立刻有人說,你敢打他?他爸爸是公社書記。這句話對小油子果然有點震懾力,他們面面相覷,然后對老漢說,算你走運,下次來賣糧,別讓老子見到你。說著,拉起板車就向面粉廠門前的大路走去。老漢大喊,那車子是我借別人的,你不能拉走啊。吳廣深趕緊跑過去,跑到小油子前面一二十米遠,站在馬路中間,伸開雙臂。
三個小油子互相看一眼,哈哈笑起來。高個子說,看不出來,書記的兒子還挺有種。就憑你,也想攔著我們?
吳廣深說,除非你們從我身上壓過去,不然就把三爺爺的車子還給他。
高個子笑得更開心了,說,好,那我們就試試,看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高個子對另外兩個人使了個眼色,他們一邊一個,緊緊抓住板車的把手,突然發(fā)力,猛跑著,向吳廣深沖了過去。
跟著吳廣深的幾個孩子嚇得趕緊跑開,跳到了路邊的溝草里。吳廣深卻紋絲不動。板車快沖到吳廣深面前的時候,兩個拉車的小油子見他毫無退意,連忙往旁邊躲閃。吳廣深以為他們想從旁邊跑開,迎著他們沖了過去。兩個小油子幾乎是同時松開了車把,調頭向后跑。吳廣深卻已經來不及躲閃,板車右側的手柄撞到了他的左臉上。板車的長把手木質堅硬,頭上還包著鐵,吳廣深的臉立時鮮血如注。幾個膽小的娃娃見狀,驚恐得作鳥獸散,有的跑去找大人。三個小油子已經不見了蹤影。老漢顫巍巍地跑過來,跪在地上仔細看,發(fā)現(xiàn)吳廣深左臉上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老人家趕緊把他抱上板車,三個還沒離開的孩子跟在板車后面跑,一起把吳廣深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聽說他是書記的兒子,傷勢又這么嚴重,一時間不敢下手,派人把吳樹明叫來,親自看過他的傷,再做決定。
吳樹明看到吳廣深的臉,身體搖晃了一下,孩子的左臉上,從嘴角開始撕裂,裂口幾乎快到左邊的眼角處了。他問醫(yī)生有沒有生命危險,醫(yī)生說暫時應該沒有,他現(xiàn)在估計是疼昏了。醫(yī)生說剛才先給他打了針破傷風,建議先輸液,縫合傷口,然后趕緊送到縣醫(yī)院去。吳樹明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吳廣深的臉上,縫了十三針。
六
吳廣深就這樣出名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叫他五烈,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叫他五烈,反正他再回到游鳳鎮(zhèn)的時候,人們就開始叫他五烈。他經過賣瓜子花生的小攤前,攤主就會抓一把花生叫住他,五烈,來來來,這是昨天剛炒的。五烈也不客氣,走過去,用手把口袋撐開,讓人家把花生放進去。
他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出院,出院后并沒有直接回游鳳鎮(zhèn),被他爸送去了他奶奶家。他爸甚至想把他干脆轉學到那里去讀,他實在沒有精力照顧這個孩子。五烈卻不干,他還要回游鳳鎮(zhèn)來上學。他過完春節(jié),春季開學前兩天才回來,卻沒有來我家。
有天晚上,我爸媽帶著我去公社看他,卻沒見到,他爸說他出去玩了。爸媽詳細問了吳廣深的傷情,恢復的情況。吳樹明說,他真是狗肉,長得快,就是臉上留了個疤。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鎮(zhèn)上的醫(yī)生縫合得很好,針腳細密平滑。孩子還小,隨著他慢慢長大,那個疤以后不會太明顯。我爸媽松了口氣,把給吳廣深買的罐頭和點心留下,又叮囑吳樹明讓廣深到我家去玩,就帶著我回了家。
春季開學,爸爸信心滿滿地拿著轉學證明帶我去學校報名,結果再次被拒絕。校長拿著轉學證明一個勁兒地笑,說,這個證明是真是假我就不查了。我理解你們家長的心情,不過,你何必非要今年上呢?我們今年新生太多,教室、課桌椅都不足,有些年齡滿了七周歲的都勸人家回去等一年。一年級兩個班的新生,上學期都是自帶板凳在操場上或者小樹林里上課,遇到個刮風下雨天,他們就只能放假在家里自學。我爸說,這個情況我知道哇,人家的孩子能吃這個苦,我的孩子也能。校長說,朱老總,你這是何必呢?半個學期都過去了,你就再等半年吧。我們正在抓緊蓋初中部的新教室,秋季開學,你家小敏我第一個收。
無論我爸說什么,校長就是不松口。我以為我爸會發(fā)脾氣,沒想到他給校長遞了根煙,幫校長點上,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們回去再等等,不過,下個學年你可一定要讓我們小敏上學。校長拍著胸脯打了包票,我爸爸高高興興地帶我回了家。我媽那天嘮叨了我爸一個晚上。我爸也不生氣,說人家校長也是有苦衷,我們能做的都做了,還是不行,小敏也不會怪我們的,是不是小敏?
我什么也沒說,拿出爸媽給我買的新書包,背上,悶悶地坐在餐桌邊。
第二天吳廣深突然來了。他給我?guī)Я艘徽仔W一年級的課本,說是他從二年級的一個學生那里要來的。我驚喜地一本本翻開,書保存得很好,簡直像新的一樣。我看著他臉上長長的疤痕,伸手去摸摸,問他,還疼嗎?他把我的手打開,忽然低下頭,說,早就不疼了。我忙說,廣深哥哥,以后你來教我念書吧。他卻說,小敏,我可能要走了。
晚上,我把廣深的話告訴爸媽,爸媽說他們早就知道了。那天我第一次聽到癌癥這個詞,吳樹明得的是癌癥,食道癌,腫瘤很大,又緊貼著主動脈,醫(yī)生不敢動手術,只能做放射治療。雖然在省里做了兩個月的放射治療,已經控制了病情,卻無法徹底根治,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吳樹明這時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廣深,他能為廣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戶口弄到縣城去。從來不為自己向黨和政府討價還價的吳樹明,開始四處走動,他調回縣城的手續(xù)已經辦好了。
吳樹明走之前,爸媽請他們父子來我家吃了頓飯,那頓飯吃得有些凄惶。吳樹明不能喝酒,我爸卻還是在他面前擺了個三錢大小的酒杯,每次敬他后,我爸就自己把酒喝了。這樣喝了五六次,我媽就勸我爸也不要再喝。吳廣深卻端起酒杯來敬我爸,吳樹明和我爸都笑了起來。吳樹明說,廣深啊,你長大了可一定不能忘記你朱伯伯跟郭阿姨。廣深說,那我一起敬伯伯和阿姨。我媽伸手要把廣深手上的酒拿過去喝,廣深卻一口倒進了自己嘴里,被辣得擠眉皺臉,大家忍不住笑,氣氛才緩和起來。
不曾想,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滿了七周歲的那年秋天,我終于如愿以償地上了學。游鳳鎮(zhèn)上關于五烈的傳說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也漸漸地被人淡忘了。后來聽爸媽說,吳樹明回到縣城沒幾個月就去世了,那時候吳廣深還不滿十四歲。他媽媽把他接了回去。不久,他媽媽帶著他們兄妹三人遠嫁云南,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我偶爾還會想起他,不知道他臉上的疤痕是否還在?如果有人像我小時候那樣撫摸他的傷痕,他是不是還會低下頭……
(責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