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住神經(jīng)外科的病人,一般都是腦袋里有問題。為便于檢查和手術,一進去護士便會要你把頭發(fā)剃了。
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生生的半青半白的以及戴上白色網(wǎng)眼護罩的等等——的光頭,心里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
我給老婆辦好手續(xù)住進十一號病房時,看到里面的兩張床上,一個腦袋上罩著一個網(wǎng)眼護罩躺在床上玩手機,另一個光頭站在窗前梳一只發(fā)套。
梳發(fā)套的那個只給了我一個背景,臉只有一個側面。但我從她窈窕的身材、白凈的臉龐上看出她是一個姑娘。她站在窗前,一手拿著一瓶護理液,一手拿著梳子,在梳理著一個發(fā)套。
愛美是姑娘的天性。如果不是出家,不是患上這種要命的病,姑娘家誰也舍不得一頭秀發(fā)?,F(xiàn)在,一頭青絲沒了,弄一個發(fā)套戴一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很投入。我跟玩手機的打招呼時,她都沒有回一下頭。
我們剛找到床位,護士進來讓我們去另一間房里,說要去戴一種檢查儀器。半個多小時后,回來時她仍站在窗前梳發(fā)套。
老婆腦袋上多了幾十根花花綠綠的導線,像扎著許多小辮子。護士把那綹導線插在病床上頭的一個插座上,然后告訴我說,這是監(jiān)測腦部放電變化的,通過監(jiān)測找出異常放電的病灶。我問要多長時間,護士用電報似的語言說,“到發(fā)病?!?/p>
一個白色的膠皮帶子勒在老婆額頭上。老婆戴了一會兒,便喊疼,說受不了,要我去找護士。這時梳發(fā)套的姑娘轉過身來了,走到老婆病床前,“阿姨,都是這樣的。我額頭都勒脫皮了呢?!?/p>
這時我看到她長得很漂亮,說話也很好聽。我是第一次看到?jīng)]了頭發(fā)還這么漂亮的姑娘。
“阿姨,你想早點發(fā)病嗎?早點發(fā)病,就熬夜,不睡覺,如果不行,就喝咖啡,喝啤酒。我前天晚上,一次喝了五瓶啤酒,兩包咖啡,才發(fā)了?!彼f。
我感激地望了望她。我想不到她會過來對我們說這些,更想不到如花似玉的姑娘會得這種病。
陪床的是她父親。他也來到老婆病床前。我望著他問,“她也是癲癇?”
“是車禍引起的。當時她在旅游??茖W校念書,幾個同學出去玩,被一輛面包車撞了?;杳粤耸嗵?。人救過來了,卻落下了這個病?!?/p>
在交流中得知,她叫佟欣欣,河南人。她這是第二次來。四月份來了一次,住了十幾天,可一直不發(fā)病,只好回去了。這次又來,又住了一個多星期了。
欣欣之所以到這家醫(yī)院來,是因為這家醫(yī)院號稱可以通過手術去掉腦袋里的病灶。
“太貴了?!崩腺≌f,“就是這個監(jiān)測,一晚上八百多塊,如果叫護士來看一下,就是四十塊。錢在這里簡直就不是錢了,是自來水。”
我也沒想到有這么貴。
老佟穿著一件橫條紋T恤,醬色褲子,都很舊,松松垮垮、皺皺巴巴的,腳上是一雙塑料涼鞋??此拇┲?,就知道他不是那種很有錢的人。
在與老佟的閑聊中,得知老佟這幾年來,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給欣欣求醫(yī)。東西南北都走遍了。
老佟的家境并不寬裕。兩個孩子,欣欣是大的,還有一小子念高中,正參加高考??涩F(xiàn)在他家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便是她老婆做鐘點工,一個月兩千塊錢不到。
這樣的一個家庭,要拿出三五萬來,是不輕松的。我問老佟欣欣遭遇車禍時,是不是賠償了一點錢,老佟直搖頭,說肇事司機總共賠了二萬多,可到手里只有幾千塊錢,剩余的都被人給黑了。我說欣欣不是學生嗎?老佟說,學校說車禍不是出在學校里。就因為是學生,連新農(nóng)合也沒有。治病的錢全靠自己。
我安慰老佟,欣欣這么聽話,又漂亮,把病治好,你日子就好過了。老佟嘆了一口氣,說,“就是!她一定要來?!?/p>
老佟一會說起他的小子,很爭氣,懂事,聽說要給姐姐治病,他每個月給小子三百塊錢伙食費,他一分一厘地省,聽說她姐姐來治病,給了她姐三百塊。
我這時才理解欣欣為何喝啤酒加咖啡。
早晨醫(yī)生查房之后,欣欣又把發(fā)套拿出來,擺到窗臺上。她把發(fā)套擺在發(fā)套架上,一手拿一瓶護理液,一手拿著梳子,噴幾下護理液,又梳幾下發(fā)套,似乎很專注,又似乎很隨意。
我不知道欣欣是對這個發(fā)套太喜歡,還是發(fā)套需要每天都護理。走過去問她,“發(fā)套很貴吧?”
欣欣回過頭來,望著我一笑,“這是水貨,幾十塊錢,同學送給我的。”
我瞟了一眼發(fā)套,是咖啡色,披肩發(fā)型,有劉海,下端有一些卷曲。欣欣說話時,把發(fā)套從架子上取下來,遞到我面前。
“漂亮!”我贊嘆了一聲,把發(fā)套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還給她。
“需要每天都護理?”
欣欣把發(fā)套放到發(fā)套架上,搖頭。我想這個送她發(fā)套的同學一定跟她關系不一般,很可能是她男朋友。
“欣欣戴上叔叔看看?”
她望了我一眼,搖頭,似乎是有點羞澀。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時時梳著這個發(fā)套。我想,她是打發(fā)時間,還是在想著那個送她發(fā)套的人?
病房前面有個電梯間,電梯間旁邊是樓梯間。這里是病人的家屬“放風”的地方,不少煙槍躲在樓梯間里吸煙。
去抽煙時,會看到有人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而步行樓梯間那里,總會有很有煙蒂,總會有人坐在樓梯的臺階上,或者踱著步,把樓梯間弄得煙霧繚繞。
家屬們并不交流,說得最多的話是一個詞:“哎——”這幾乎是共同的語言,此起彼伏。
這天下午,我去樓梯間抽煙,看到老佟坐在臺階上抽煙,抽得特別兇,腦袋都快被煙霧吞噬了,就像他的腦袋是一個煙霧生成器。
我給他遞了一支煙,問欣欣的手術時間定下來沒有。
“沒有。”他說。
“不是監(jiān)測過了嗎?”
“醫(yī)生剛才找我了,說腦電監(jiān)測的效果不好,沒找到準確的部位,還要埋電極?!?/p>
“那就埋啊?!?/p>
“一個電極一萬七。要埋四到六個?!?老佟的臉色陰沉沉地,像鐵塊一樣凝重。
我真的想象不出一個檢查要花這么多錢。只說四個電極吧,得六萬多啊。
“電極是埋在大腦里面的,”老佟說,“而且,醫(yī)院里總共只有三四套,我們還得等。排在我前面的還有兩個人。有一個人已經(jīng)等了半個多月了?!?/p>
老佟的意思,我聽懂了。他有點想放棄了。
“老佟,不管六萬、十萬,你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就是登天,這也是最后一步了,你可不能放棄。你看欣欣這么懂事,這么漂亮。她病好了,會報答你的?!?/p>
老佟沉默著,悶聲抽著煙。我給他的那支煙已經(jīng)抽完了,他又掏出煙盒,還把煙盒遞到面前,“兩塊的,你抽嗎?”
我接過老佟遞過來的煙,“給欣欣說了嗎?”
“說了?!崩腺“褵煷吝M嘴里叼上,接火,“我想……算了。”
“算了?”我很吃驚。癲癇病患者及其家人,可以說一直生活在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中。沒有人能保證不出意外,即使有人不離左右。洗澡或者上衛(wèi)生間、甚至睡覺等等,人總有疏忽的時候吧,也可能就是眨個眼皮的工夫,人命都沒了?!袄腺?,你難道能眼睜睜地看到你的漂亮女兒……一輩子提心吊膽生活,你也提心吊膽地生活。”
“我只有一套房子了。”
“那就賣房子呀,人重要還是房子重要?”
“不敢賣呀,一賣,債主子就都要來要債。房子不夠還債?!?/p>
吃晚飯的時候,老佟才回了病房。他把病床間隔離的布簾子拉上,和欣欣說話。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又是方言,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只聽到時不時有拉動拉鏈的聲音,有開床頭柜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準備走了。
因為醫(yī)院食堂的飯菜不好吃,我們吃飯是在馬路對面的一家小吃城去買。我每次去買飯時,就順便買幾個蘋果。這天我多買了幾個蘋果,準備回來給老佟父女倆。我看到他們從來沒有買過水果。
可回來時,他們床上已空了。我問病房的另一位病友的家屬,她說欣欣已經(jīng)搬到別的病房了。
“你確認是去了別的病房?”
“這張床馬上要來新病人了,這是帶監(jiān)控的。她們去的是八病室三十六床?!?/p>
我吃過飯之后,去八病室看,看到欣欣真在那里,她仍站窗臺上梳著發(fā)套。
我去樓梯間抽煙時,看到老佟。老佟主動對我說,“我決定賣房子。”
“是的。把女兒的病治好了,你還會露宿街頭?”我說。
“我確實狠不下來心。我本來不打算再治了。我已經(jīng)求告無門了?,F(xiàn)在,沒人敢借錢給我了??墒俏乙豢吹胶⒆?,我就下不了這狠心,你說當這個爹,你能夠對孩子說,這太貴了,我們不治了,回去?”
“我理解,老佟。孩子的路還長?!?/p>
“下午,我給家里打電話了,他們也同意賣房子。”老佟說。
老婆監(jiān)測了五天,因為打牌喝咖啡,發(fā)病了。醫(yī)生說監(jiān)測的效果比較好,弄清楚了,左腦海馬體有一個血管瘤,可以動手術。老婆動了手術之后,也被安排到八病室。
欣欣仍在等電極。我問老佟是不是快了。老佟說還沒,還要等電極。那個電極和腦電監(jiān)測一樣,戴上以后,也要等發(fā)病。現(xiàn)在,電極都被別人戴著。
我問老佟醫(yī)生說了一個大概時間沒有,老佟說,“這怎么說得好?”
欣欣仍像原來那樣,每天早晨查房之后就把發(fā)套端出來,擺到窗臺上,細心地梳理著發(fā)套。每天中午睡覺起床,也梳一陣。
我看著欣欣梳發(fā)套,突然間我有些心酸。我覺得她可能是在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或者說這是在表達一種幻想。她這么漂亮,應該像一塊玉一樣,沒有瑕疵。
護士站喊拿午飯的時候,我就去街對面的小吃城里買飯。我拎著幾個飯盒出門時,老佟也提了幾個飯盒出門了。等電梯時,老佟給我說,他找到了一家便宜飯,菜是用秤稱的。有五塊一斤的,有七塊一斤的,隨你挑,飯不要錢。還送稀飯,吃多少盛多少,這棟樓有好多人就在那兒買的,都說比醫(yī)院食堂要好吃。
老佟說的這一家餐館在小吃城的背后。我買了飯回來吃完,他才提了一些飯盒回來了。欣欣把病床上的餐板架好,老佟就把兩只手里提的袋子放到餐板上,把提袋里的飯菜一樣一樣往出拿。我看到一只飯碗里,飯盛得相當滿,另兩只飯盒里,是米湯樣的粥,也相當滿。
這么多的飯菜,老佟和欣欣沒有吃完。老佟把剩下的飯菜和粥收到床頭柜里。晚上端出來,放到微波爐里一轉,就吃起來。我覺得老佟就是為了那幾碗不要錢的粥去的。
吃過晚飯后去樓梯間抽煙,老佟和我說這飯劃得來,比醫(yī)院里好吃。
我問欣欣做電極的錢準備夠了沒有,老佟說還在聯(lián)系,有意向了,就是想再便宜一點。
我突然想起老佟的小子高考的事,問他,他頓時高興起來,“我小子爭氣,考的一線,我覺得武漢好,想讓他報武漢的大學。小子也想報,說這邊城市大,好打工,他想一邊打工一邊讀書,讓我只想辦法治他姐的病?!?/p>
正在這時候,老佟的電話響了。老佟看了一下電話,往一邊走了兩步,才啊了一聲。我想老佟是想回避我,便離開了。
整個一晚上,老佟很少回病房。偶爾回來一次,手里舉著手機。我想他可能一直躲在樓梯間打電話。
是房子沒賣出去,還是要債的上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就沒看見老佟,只看到欣欣一個人歪在床上玩手機。手機時不時滴滴兩聲。我知道她是在玩QQ。
護士早晨查房的時候,老佟才回到病房來。老佟的臉鐵青鐵青的,護士把每日的賬單和一支體溫表送回來的時候,老佟對護士說,“體溫不查了。”
對老佟不查體溫的事,我一點也不奇怪。老佟埋怨過這項收費是冤枉錢,欣欣住在這里等電極呢,一天幾遍體溫查個什么用?
護士讓他等會兒去找醫(yī)生。
護士走后,欣欣又把發(fā)套搬出來,正往上面噴了護理液,老佟卻要她一起去找醫(yī)生。
他和欣欣出去了好一陣子才回來。我問醫(yī)生答應了沒有,老佟卻不知道我問的什么,我說查體溫的事啊。老佟支支吾吾地說,醫(yī)生說要查,如果不查體溫,就要讓走人了??稍趺茨茏吣?,排了這么長時間了?我問他問過醫(yī)生沒有,到底要等多長時間,老佟說,怎么問他們也是那句老話,說不準,他估計到少要等兩個月吧。我說如果時間太長,不如回去后再來。老佟說,他跟醫(yī)生說過,可醫(yī)生說不行,這隊只能住在這里排。
我感覺他剛才并不是去找醫(yī)生了。
發(fā)套仍擺在窗臺上,欣欣回來后,就站在窗前梳著。太陽落在窗臺上,照在她頭上。她頭皮上剛剛冒出來一層短發(fā),逆光中像破土而出的草尖。
欣欣今天梳發(fā)套的時間不長。她梳了一陣,就戴到頭上了,然后從手提袋里拿出一面鏡子照著,用梳子梳理著。
欣欣戴上這發(fā)套,自然更漂亮了,看起來特別清純,我覺得有點像時裝模特。我走過去,瞪著她說,“欣欣,這個發(fā)套往你頭上一戴,格外漂亮了呢?!毙佬劳乙恍?,然后把鏡子放下,提著手提包進了衛(wèi)生間。
老佟說,“她同學要來看她?!?/p>
我輕聲地說,“是男朋友?”
“欣欣說是同學,也不知道到底是啥。”
“發(fā)套應該就是這個同學給她買的吧?”
“應該……是吧?!崩腺〔惶隙ā?/p>
“老佟,你還靦腆呢。這是好事兒啊。”我說,“你看啊,欣欣病了,他應該是知道的對吧,不然她怎么會給他買發(fā)套?既然他知道欣欣病了,還一如既往地喜歡欣欣,這說明這男孩子不錯,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再說,欣欣在這種情況下,有個喜歡她的男孩子,她心情會輕松些,而且,也可以給你分擔一點壓力。”
老佟嘆了一口氣,“哎,誰知道……有沒有結果?也許……他并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病呢?我們那里,好幾個……都結婚了都,可人家知道對方有這個病,就把婚離了?!?/p>
老佟這話不無道理,可我覺得老佟的擔心有點多余了?!安皇侵螁??”
老佟又嘆了一口氣,出去了。一會兒,欣欣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她坐到床上就翻手機,我注意到她畫了一下眉毛,并打了一點淡淡的口紅。
欣欣手機上一會兒就傳出滴滴的聲音。我想她一定是在和同學聯(lián)系。
欣欣的手機一直滴滴到中午。
下午吃晚飯前,欣欣的同學仍沒有來。欣欣這時把發(fā)套取下來了,放到發(fā)套架上梳。我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眼光沒有放在發(fā)套上,而是望著外面,有點呆;她手上也有些遲疑,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我走過去說,“欣欣,同學今天不來了?”
欣欣說,“沒趕上車?!?/p>
晚上,我去樓梯間抽煙,看到老佟站在電梯間的窗戶那里,他一手拿著一支圓珠筆,一手拿著巴掌大一塊紙在看一張報紙。我還沒有看到過他這么認真地看過報紙,走過去,看到一張煙盒紙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號碼。
我看到那是一串號碼,“想買彩票?”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玩兒的……沒事兒,抄抄玩兒。”
我在這里看到好幾個人像老佟一樣關注彩票,開始我還有些不理解,可想一想就明白了。覺得這里是一個非常適合人買彩票的環(huán)境。病人家屬有一種心理,上天會同情落難之人。而更重要的是,病人家屬要逃避一下現(xiàn)實,要麻醉一下自己,以獲得暫時的解脫,有一張彩票也就夠了。
我想問問他房子賣出去了沒有,可覺得不太好。“錢有著落沒?”
“快了。欣欣手術前應該沒問題?!?/p>
第二天早晨,欣欣起得比往常早。我們起床時,她都洗漱好了,并且妝也畫好了。她把發(fā)套拿出來,戴到頭上,對著鏡子梳了幾下,就去街上買饅頭。
吃過早餐,等查房的醫(yī)生護士一走,她便從大衣柜里拿出一只包,扔到她病床前,然后拉上了布簾。
布簾再拉開時,欣欣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上身緊身的橫條T恤,下身是牛仔布的超短裙,腳下是松糕鞋。欣欣穿便裝看起來青春盎然,活力四射,身材顯得更高挑,曲線更美。
我想欣欣的同學馬上就要到了。
欣欣換好衣服,拿手機看一下時間,又從手提包里拿出鏡子看了看自己,補了口紅,就站了起來。
不是同學要來看她嗎,怎么要出去?
一直悶聲悶氣坐在床上的老佟也站起來。他望著我們說,“欣欣的同學不認識路,我們去接一下他?!?/p>
老佟和欣欣出了病房之后,另一床的病友說,“什么同學啊,這個老佟,男朋友就男朋友嘛,還同學。”
“可能老佟覺得欣欣還小吧?!蔽艺f。
“我看這個老佟也太實誠了。欣欣治病要花這么多錢,既然想和人家的閨女處朋友,無論如何也應該幫一點的。老佟這是為他呀!欣欣終歸是他的人啊,把病帶過去,他還不得給治?”
“老佟是怕孩子吃虧……”
“依我,把病醫(yī)好了,不理這種人了,人這么漂亮呢,病醫(yī)好了,還怕找不到一個有錢人……”
在一起閑聊了一陣,我就站到飄窗前去。老婆每天要打點滴。她睡過去之后,我也經(jīng)常站在這里看街景。從這里,可以看到醫(yī)院前面的街道、人行天橋和馬路對面的大商場等等。
這是這座城市的一條主干道,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每次,我去小吃城買飯,一跨出醫(yī)院大門,就有一種滴水融入海洋的感覺,有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
病房里是中央空調。站在這里,看外面奔騰如水的車流,火辣辣的天,有時候會覺得這是兩重天。
站在窗口,醫(yī)院大門口一覽無余。我站了一會兒,就看到老佟和欣欣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大門前。
不一會兒他們就出了大門??伤麄儾]有往右邊的公汽站走,而是往左。他們走到一棵梧桐下面站住。
那兒泊著許多出租,我想,她們是想打出租?
又等一會兒,我看到欣欣拿出手機撥打。
過了四五分鐘,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緩緩駛到欣欣身邊,把欣欣接走了。
有轎車來接他們,這是我沒想到的。不是去接欣欣的同學嗎?他們不是老家人嗎?
而且,轎車只接走了欣欣,老佟并沒有去。我看到老佟這時也不在欣欣身邊,而是躲在梧桐樹后面。
老佟和欣欣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來。欣欣一進門,就把簾子拉上,把衣服換了,然后去了衛(wèi)生間。老佟則坐在二床病床上,抱著口杯咕嚕咕嚕喝水。
我問老佟,“沒接著?”
“接著了。他不愿意到病房里來?!?/p>
我發(fā)現(xiàn)老佟的臉更黑了。他喝了一陣水,又說,“我們就去東湖玩了一天。東湖還真是大真是漂亮。我想象不出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大的湖,就像海?!?/p>
病友說,“這孩子!來看欣欣呢,病房都不進來?!?/p>
老佟說,“是我不讓他來?!?/p>
病友說,“這怎么不讓他進來?毛腳女婿呢。”
老佟說,“這……又不是個什么好病,我……不想讓他知道欣欣這是什么病……”
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我問,“人——走了?”
老佟遲疑了一會兒,“今天……沒車了?!?/p>
護士送來賬單了。老佟瞄了一眼賬單說,“冤不冤啊,什么沒干呢,八十多塊?!?/p>
老佟當然是在轉移話題。因為老佟這陣子天天接的是同一張賬單。
第二天早晨,欣欣仍像昨天一樣,吃過早餐便戴上發(fā)套,然后換上T恤和短裙,挽上小包和老佟一起出門。出了大門,仍然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
也是到下午四點多回來。
不同的是,老佟今天回來時,手里拎了一袋水果。他一進門,就把袋子打開,拿出兩個火龍果放在老婆的床頭柜上,拿出三支香蕉放在病友的床頭柜上?!澳切∽淤I的,我讓他不要買他偏要買。其實這都是冤枉錢?!?/p>
病友說,“人走了?”
老佟說,“他準備在這邊找點事做。我們今天……就是陪他去找事了。”
病友說,“我說你老佟是個享福人吧,你的苦日子馬上就熬到頭了,看看,看看?”
欣欣沒有說話,她換好衣服,拉上隔簾就睡了。
我越是有些懷疑欣欣不是去見同學了。欣欣同學會從河南開車過來?可每次,當我這樣想時,我又覺得這不可能。
欣欣有病呢,而且住進醫(yī)院后,藥就停了,她隨時都可能發(fā)病呢。這個老佟應該知道。
晚上,去樓梯間抽煙,老佟也在這里抽煙。好幾次我想開口問問,可最終都沒有說出口。
抽了幾口煙,我突然想起今天我接到的賬單,進院時醫(yī)生說估計三五萬,可今天賬單上已清清楚楚寫著五萬三了。“老佟,醫(yī)院的實際費用可能比醫(yī)生預計的要高,這個你可能要做點準備。”
老佟望我一眼,嘆一聲,似乎他早就知道。
我補充說,“電極是一萬六,只說埋四個,六萬四,這還只是檢查。檢查后還要手術,手術費這里那里加起來就幾萬,我賬單上,重癥監(jiān)護室一夜都八千多。”
他又嘆了一聲,坐到樓梯上,雙手插進頭發(fā)里,抓著,忽然冒出一句:“我很想不治了?!?/p>
我不明白老佟這時候為何還要說這樣的話?!安皇嵌肌?/p>
“多一塊錢我就沒辦法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把頭抬起來,“你可能……什么都……知道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p>
老佟把“什么”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并且瞪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的這個“什么”應該不只是他的房子,而是很多很多。我可以肯定欣欣出去并不是找同學,不然他不會對我這樣說“什么”。
可是我又不愿這么想。一個父親眼睜睜地看著有這種病的女兒用這種方式去掙錢治病,誰承受得了?
第二天上午,老婆要去做各種檢查。我們十一點多才回了病房。這時看到老佟拎了一個大袋子出門。我問他,“出去?”
他站住了,望我一眼,把頭低下了,我能感覺出他不想回答我的問題??墒撬庾吡藥撞剑终咀×?。
“回去。”他說,“我今天找醫(yī)生了,醫(yī)生給我說實話了,動手術也不能保證把病治好。我不想花這冤枉錢了。”
我沒有看到欣欣,病房里也沒有?!靶佬滥兀俊?/p>
“她不愿走。”老佟吞吞吐吐地說,“就是她要治……說什么都要治。就……看她的造化吧?!崩腺≌f這話時眼圈紅紅的。
“老佟……就差最后一口氣了,就這么放棄……你可要……”
“都是命吧,犟不過的。我……我就當沒有生她,就當出她出車禍那時就死了……”
老佟話沒說完就眼皮一耷走了。我感覺他像是回避我,或者說不想再和我說什么。
我問病友欣欣呢?病友說出去了。我說,她知道她爹走了嗎?病友說,應該知道吧。
病友又問我,老佟是回去賣房子去了?我說是吧。
整整一個下午,我就一直站在窗前,盯著街上。我想看看欣欣什么時候回來。我隱隱約約地擔心她會不會出什么狀況。
五點多,她還沒有回來。我拎著飯盒去小吃城買飯,一出大門就注意著大門口,可走到大門口時,還是沒有看到她的影子。我站了一會兒,正要上人行天橋時,看到一輛黑色轎車滑了過來。我看見她從車上下來了,手中拎著幾個購物袋。
我買了飯回到病房時,欣欣已換好衣裳躺在床上玩手機了。她又在聊QQ。她的手機時不時就滴滴兩聲。
我想不到欣欣還會這樣平靜。父親都走了呢,她卻什么事都沒有。我想走過去,和她聊幾句什么,可站在窗前望了一會兒大馬路,動了幾次嘴,看她一直專注地聊著QQ,也就罷了。
晚上九點多,我們正要洗漱了休息,她電話響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拿著電話就出了門。一會兒回來,就拉上隔簾,換上了吊帶衫和超短裙,化了妝,出去了。我注意到她今天把妝畫得很濃。
病友大約也覺得欣欣的行為太異常,問我,“這么晚了出去,不會出事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是啊,一個小姑娘,而且還是這種病……”
這么晚了出去,我料定她并不是去找那輛黑色轎車。
晚上,我們都沒睡好覺,直到凌晨兩點欣欣回來。
一晃過去了五天,欣欣都這樣。每天早去晚歸,有時候晚上也出去,凌晨兩三點回來。我注意到她神情始終都很平靜。
可這之后的一天晚上,她出去了一會兒就又回來了。她回到病房后,卻沒有急于換掉衣裳,而是取下發(fā)套,把發(fā)套架拿出來,擺到窗臺上,然后把發(fā)套放上去,噴了護理液梳起發(fā)套來。
她的影子照在窗玻璃上,和馬路上的燈影交疊在一起。我望過去,感到有一點虛幻。玻璃上時時閃動一下她的大眼睛。好像她站在窗外,看著屋里的她。
我悄悄慢慢走過去,想問問她??晌覐拇安A峡吹揭坏尉Я恋臇|西墜在她鼻尖上,像一粒露珠。
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我相信現(xiàn)在——她一定想著那個給她買了這個廉價發(fā)套的同學……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