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上海十日談
陳倉
題記:十天愛了一輩子。
第一日:5月7日
米昔的電話通了,這是“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個黃昏。我獨自坐在報社的辦公室里,無聊地注視著窗外。也許前一天剛剛刮過大風,也許華燈還沒有完全亮起,夜色還沒有淹沒而來吧。處于白天與夜晚交接的時刻,夕陽特別紅,把半個天空都染了。窗外的中遠兩灣城和穿城而過的蘇州河,都是一片懷古的顏色。
今晚有空嗎?我試探著問。
你是誰呀?我剛剛出差回來,有些累了。米昔說。
我是第七個小矮人,不是森林里的那個,你不記得了嗎?我們說好了,等你回來后約會的。我與米昔從一個叫世紀佳緣的網站里認識后,也就在MSN里說過三兩句話而已。
呵,知道了。你在網站里的獨白很有意思,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拔視o你寫一輩子的詩,我會給你掙一大堆的錢。我會讓我的詩在你的心上發(fā)表,我會讓我的錢為你一個人所用。我還會干什么呢?想起來了,我是第七個小矮人,讓白雪公主睡上我的床,我呢?只能去朋友家里了,這是結婚前的事情,結婚之后嘛,由你來決定吧。”米昔念了起來。
米昔說過,自己是一家化妝品公司的銷售主管,負責江南地區(qū)的銷售,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面出差。我之所以期盼著見米昔,說白了,就因為她是單眼皮。
不知從何時起,無論單雙眼皮都喜歡去割一割,大家就都成了雙眼皮,單眼皮的女孩要絕跡似的。而我恰恰從三十年前起,就迷戀單眼皮的女孩。在我的眼里,雙眼皮遠遠地看去,既像是一道皺紋,又像是一道機關。而單眼皮遠遠地看去,是單純的,或者說是純潔的,猶如一株蘭草和修竹,簡單而秀氣。
網上的那些介紹,只是寫著玩的,不過我可以做到,姑娘如果有意的話,歡迎來免費體驗吧。我希望用童話的光芒,增加一個老男人的誘惑力。米昔卻一口回絕了,說自己剛回到上海,飯也沒吃一口,風塵仆仆的,現(xiàn)在正在大浴場里泡澡。起碼要泡上兩三個小時,然后再在休息室里躺一會,肯定已經半夜三更的樣子。
我已經不抱希望。放下電話,看著窗外,黑白已經交班,夕陽全部退去,剩下的只有夜色。單眼皮,大浴場,這兩個詞在腦海里翻來覆去,米昔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我的內心充滿了好奇。
我在一家報社里上班,如今已是一個小頭目,而且平時還寫點小詩,什么奇怪的信息,我都是最先知道的人,猶如春江水暖的鴨子一般敏感,又如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一樣神經。在這個名詞天天翻新的年代,我憂心地感到“純潔”這兩個字,像是稀有動物在慢慢地消失。我已是三十六歲的人了,看上去可能更老邁一些,到如今都不去理發(fā)店洗頭。我覺得那些小女生在頭上,摸一摸,揉一揉,然后再捏捏手,捶捶背,這就是肌膚之親,是不純潔的表現(xiàn)。不然為什么一定要叫小女生洗頭,而不是讓老男人幫著洗頭呢?別說上理發(fā)店,桑拿房、按摩房這些地方,我門也不會進的。我就三個字:不純潔。
我要保持純潔。我認為,在這個縱欲的社會里,骯臟的東西太多了,所以純潔就更重要了,更值得我去珍惜。而現(xiàn)在,一個叫米昔的女孩,單眼皮的女孩,印象應該很純潔的女孩,卻在到處流溢著水蒸氣與肥皂泡的大浴場享受著一切。這意味著什么,是我太不開化,還是別人都太放肆?
在我隔壁的辦公室里,不知誰拉起了手風琴,那聲音顯得如此朦朧。手風琴是一個上海好心人捐助給窮困山區(qū)的。在沒有運走之前,就存放在報社里,常常有人在下班的時候,拉上一曲《城里的月光》。我感覺在所有的樂器里,只有手風琴在一壓一縮之中,最有鄉(xiāng)村民謠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來,晚上有一場音樂會要參加,于是翻出兩張別人贈送的門票,試探著給米昔發(fā)出了短信。
你就是這樣約女孩子的嗎?下一次找一個有意思一點的方式吧。米昔在短信里問我。收到回復,我一時來了勁頭,立即把電話撥了過去。
你如果不去的話,那我只好一個人坐兩個位子了,一個放屁股,一個放大腿。我開著玩笑。
你才兩張票啊,你如果有三張票的話,那是不是再放一兩個屁上去?米昔在那邊質問。
咱是文明人,如果真有三張票,我會搬一盆單眼皮的蘭花去,給它一個位置,不過嘛,不管我有多少張票,最先想放的都是你。我耍著嘴皮子。
米昔還是不置可否,淡淡地掛掉了電話。過了不久,她用短信回復了我說:已經向最高領袖———我的父母請示過,可以陪你去的。
是什么原因讓這個單眼皮的女孩,放棄大浴場而來到音樂廳?在我的眼里,這是兩個格格不入的場所,一個流淌的是污水,一個流淌的則是清泉。放下電話,我立即向國定路227弄趕去。一路上我都在想,她是否知道莫扎特與貝多芬?是否知道B大調與C大調?
不知道,有時候并不影響美的存在,比如兩只飛舞的蝴蝶,它們來自前世還是哪里,是不是我們變的誰也說不清楚,但是它們永遠都是那么美麗。
我把車停在國定路227弄外邊,開始整理起車上的一堆書。還有擋風玻璃前的小瓷人兒,小瓷人一條腿斷了,已經無法站立,我把它干脆拿下來,扔出了車窗。這都是某某某送我的,她把我當成她的王子一樣地愛戴著。這個小瓷人是她在游戲大世界里贏來的,她曾經對著小瓷人吹了一口氣,然后放在我的車里,告訴我,這些小瓷人都注入了她的魔法,放在車里時時監(jiān)視著我,不要讓別的女人搭坐我的車。很明顯這些小瓷人并沒有靈魂附體,所以它們沒有盡到守護神的責任。
從國定路227弄不停地走出婀娜多姿的女孩。有人說上海美女出沒的地方都在徐家匯、南京路等商業(yè)繁榮的地方,因為美女早就被商業(yè)化了。但是沒有想到,這里的美女更是成群結對,還少了脂粉味,多了幾分清純。再想想,這國定路是什么地方!向前走是五角場,是邯鄲路、四平路、黃興路、翔殷路、淞滬路五條大路的交會處,向后走就是百年學府復旦大學,是上海的文化教育重地。方圓幾十里居住的大多是學生,就是本土的居民們也都受到學風的熏陶。
美女們走出來的時候,不停地向車里張望,她們的眼睛像是興奮劑一樣,讓我坐臥不安。幾十年了,我無數(shù)次地在心里構思過天使的形象。這就和繪畫一樣,提筆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最后一滴墨水會落在什么地方,我的畫紙上最終會是什么樣的圖案。我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天使一定會出現(xiàn)的,也許是十分鐘后,也許是三十年后??傊?,一個單眼皮、小鳥依人、溫婉如水的天使一定會來到我的身邊,在前生修行三百年,在人間陪伴五十年,在來世廝守一百年。
米昔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眼睛只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像,像是一幅水彩畫在向這里飄移。
僅僅十秒鐘,我便斷定,天使已經降臨,在向我靠近,我一生的未來,就會與這個天使無法分開,或者是肉體,或者是靈魂。我的身后,永琪理發(fā)店突然響起音樂,正是一首川島的《天使降臨》的曲子。我慌慌張張地走下車,拉開右邊的車門,把天使請了進去。
我手忙腳亂地啟動車,油門一下子踩得有些過火,車還未動已經是轟轟地響著。米昔問:你開車幾年了?我不好意地說:十年了吧,是不是覺得坐我的車不安全?
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安全,一個是車子,一個是男人。米昔似乎在笑。我茫然地在大街上狂奔著,眼里已經從模糊變成了茫然,看不見任何交通標志,想不起任何熟悉的路線。
你吃飯了嗎?我說出了人世間最無聊的話。
你呢?米昔反問我,她問得更加無聊。
音樂會七點半,我怕遲到,滴水未沾啊。我在說話間,把車開進一條小胡同,此時的我已經沒有方向,搞不清東南西北。米昔除了帶著一只灰色皮包外,懷里還抱著一袋子東西,米昔說:就知道你不會吃飯的,所以給你帶了一包薯片先墊一下吧。
她把薯片打開,然后遞給我吃。開始是遞到我的右手上,因為一只左手開車有些失控,她就慢慢地遞到我的嘴邊。在兩個人之間,如果請客吃飯,說明不了什么,有時候是朋友,有時候是家人,有時候是某種說不清的關系,但如果兩個人之間能夠共同享受零食,特別是在駕車的時候,一個能夠喂給另一個,那關系只有一種,就是親密。
音樂會是在丁香路藝術中心,你能告訴我怎么走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開上了一條斷頭路,米昔開始像一個導航系統(tǒng)一樣,大轉、小轉地指導著,很快就到了。藝術中心外已經聚集了三三兩兩的人,因為緊靠空曠的世紀廣場,四周都是大片的綠地與樹木,所以在上海顯得少有的清冷。
你看看這個東方藝術中心,像不像兩口大鍋?我問米昔。
你的比喻真有意思。米昔說。
這兩口大鍋里裝著的不是水,是音樂,煮著什么,是人們一顆欲望的心。我詩人的神經質又開始膨脹了。直到在音樂廳里坐下前,我還沒有仔細地打量米昔,她已經從虛擬的網絡來到了我的身邊,但是總覺得在我面前晃動的只是她水中的影子。而這個影子時左時右,時高時低,生出無限的漣漪,把我淹沒其中。一個溺水的人,哪里還有心思去欣賞水中的世界呢?
音樂會于七點半正式開始,小提琴家高利亞·巴列夏提著一把一七三○年制造的史特拉瓦里名琴,開始演奏海頓的《第39交響曲》,這是一首比較舒緩的曲子。第一曲結束的時候,我提醒米昔: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離開了。
其實很希望這位天使,陪我一起欣賞這高雅的音樂,讓我們把自己的靈魂放入這個大鍋之中,一起得到煮沸與清洗。我不能確定米昔是不是喜歡,讓一個不喜歡音樂的人陪在身邊,這是多么的低俗。就像讓一位牧人,穿著晚禮服打著領結放羊一樣。
沒有關系,再聽聽吧。米昔的語氣,讓我無法分辨出她的喜好。
我介紹說,第二首曲子是莫扎特的《第33交響曲》,第三曲是貝多芬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我企圖用莫扎特與貝多芬來穩(wěn)住她。上海人大凡都知道莫扎特與貝多芬的,也許有很多人不知道命運交響曲是什么,但是他們同樣知道貝多芬這個人,他們相信的是名氣。
莫扎特的個性明顯比海頓要情緒化,那曲子的節(jié)奏十分的快,米昔聽著聽著就小聲地說,她有點要睡了。我感覺米昔不是要睡,而是病了似的,她抱著胸,緊縮著,有點微微地發(fā)抖。
你不舒服嗎?我問。
我對調子太高節(jié)奏太快的音樂過敏。米昔閉著眼睛說。
我只聽說過對花過敏,也有對藥水過敏,從來沒有聽說過對音樂過敏的。但是明顯能夠感覺得到,遇到曲子較快的節(jié)奏,米昔的身體就不時地抽動一下,像是一根弦,隨著彈撥而顫抖。
音樂廳里放了冷氣,加上五月的天本身溫差就大,我想也許是太冷的原故吧。我真想伸出手去給她取暖,但這是第一次見面,這樣的動作只能是輕浮。我這個三十六歲的老男人,雖然不記得自己認識過多少個女人,但是我敢發(fā)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牽過多少個人,而且每個人的手是修長、是圓潤、是冰冷、是溫暖,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有一個理論,僅僅是理論而已:女人的手是什么?是女人身體的縮影。手白,則身子白;手圓,則身子圓;手長,則身子長;三段手指,則分別代表女人的上身、腰身與下身。而且從女人的手,還可以看出女人的氣質、品格與個性。我很在乎牽手,一旦兩個人的手牽起來了,就應該有著某種對應的關系;牽手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為什么?因為可以和父母牽手,也可以與老人及孩子牽手,也可以與愛人牽手。牽手可以適應親情、友情與愛情。但是,有些動作,比如KISS,比如性愛,則很狹隘,你只能與愛人才可以進行。
莫扎特也結束了,掌聲總是經久不息。米昔捂著自己的胸口,然后說:真有點冷呀。
我明白,她這是想走的意思。走出音樂廳的大門,才知道外面已經起風,涼絲絲的,樹木也使勁地搖擺著,但是沒有葉子落下來。因為是夏天,葉子還正是青春年華,它不會輕易地松開手的。從音樂廳出來向停車場走去的時候,我說:我的手還出汗呢,要不給你輸送一點熱量過去?
我怯生生地把手伸了過去,米昔的手也向我伸了過來。我與天使牽手了,注定了今生今世,我將不會忘記,有這么一雙手被我牽過了。米昔冰涼的小手像蛇一樣,在我的手心開始冬眠。我似乎能夠感覺得到,溫度從我的體內緩緩流出的聲音。她的手很快就溫暖起來,像是一條蛇在復蘇。一路上,她的手便躺在我的手心,順從,安靜,充滿了歸宿和永遠。
我們去什么地方坐坐吧,你看是咖啡店,還是飯店?車向著米昔家的方向行駛,我知道夜晚才剛剛開始,我不愿意就這樣結束,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就這樣放開。
我比較喜歡喝茶。米昔答應了。
看來你懂得養(yǎng)生。我說。
只是喝喝而已,品不出什么道道,只知道這喝茶啊,就跟誦經一樣圖個心靜吧。米昔臉色有些蒼白,也許還是因為冷吧?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小坐的地方,米昔選擇的不是茶館,而是上島咖啡。米昔依然點了一壺鐵觀音,然后開始沏茶。她一邊沏茶,一邊介紹說:要喝茶,就應該喝鐵觀音,單單這個名字,也要與佛同名,就是制作的過程,真和人生一般,要經過很多的事情。小小一盞的茶,可以喝上三天三夜,喝出佛,喝出經,喝出前世今生。當我端起一杯茶,抬起頭來打量米昔的時候,這個女孩讓我心里一驚。
我在想,難道真是上天賜我的天使嗎?
米昔一米六的個子,小巧的身段,白皙的皮膚,簡單的微笑,特別是她的單眼皮,這不就是我?guī)资陙頍o數(shù)次勾畫的形象嗎?
她上身穿著紅色條紋體恤,下身穿著深灰色的裙子,一雙平底的休閑鞋。我再低頭看看自己,上身是一件紅色條紋襯衣,下穿一條深灰色的長褲。而且我們上衣的品牌都是ESPRIT,除了顏色一模一樣外,連條紋的寬度都步調一致。如果這兩件上衣是兩個齒輪的話,它們應該可以完全吻合在一起。我常常用齒輪來形容戀愛,兩個人沒有誰比誰優(yōu)秀,沒有誰比誰高雅與低俗,這要看兩個人是不是兩個合適的齒輪,能夠默契地轉動一生。
我驚訝地說:我們怎么了?誰都以為是情侶衫嘛!
米昔笑了笑說:剛一見面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啊。
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在網上說過的話也只有幾句,而且我們從來沒有交流過衣服、裝飾這樣的話題,今天的穿著如此的相似說明什么呢?我感覺自己與米昔,像是一下子對準了暗號,變成了自己人,而這些暗號只能是上輩子約定的,就跟白天鵝一樣,它們早就約定都要披上白色的羽毛。
你的頭發(fā)也是自然卷吧?這也是巧合嗎?我又發(fā)現(xiàn)一處共同點。
巧合這個詞,用在美好的事情上,就是緣分。米昔回避了,開始品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說:看上去,真可以叫你大叔了,為什么還沒有大嬸呢?
也許是兩個人的身上存在著太多的相似,我第一次講了很長很長的話。我說,二十幾歲前,是糊糊涂涂地愛,根本就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懂什么女人才算好,所以手都沒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了;三十歲前,很囂張地以為,自己事業(yè)小成,又是個附庸風雅的詩人,如果說是有配得上的,恐怕只有仙女了吧?所以呀,什么白雪公主,什么玉兔嫦娥,根本不知道珍惜,統(tǒng)統(tǒng)地錯過了;三十歲之后,這男人開始懶惰了,因而開始發(fā)福了,不覺中像是坐上特快列車,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二十的女孩子開始叫自己叔叔了,三十的女孩子要么自大自私自戀,要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特別是這個時候,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想要高的矮的,不要胖的瘦的,都了然于胸,心想已經等了三十年,現(xiàn)在更不能勉強下去,非得找個稱心如意的才行。愛情就像汽車,中途停車重新啟動的話,是很費油的,所以我現(xiàn)在就一個心思,找一個人好好地愛她一輩子。
米昔聽了,就笑呵呵地說:跟你說話還以為很悶呢,你肯定不是上海人吧?
“哪里人”這句話,是上海式愛情的必答題,因為戶口就是門檻,就是婚姻中的重要砝碼。我如實地告訴米昔,我是陜西人,來上海已經四年,去過廣東,到過北京,現(xiàn)在不想走了,準備在上海生兒育女,讓他們以后也拍著胸脯說“阿拉上海人”。
你呢?是上海人吧?我本沒有打算問這些的。米昔她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家庭情況等等,如今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但是我最后還是補問了一句。
米昔介紹,她母親是上海人,當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就去安徽省舒城縣湯池鎮(zhèn),在萬佛湖邊的萬佛山下,上山下鄉(xiāng)了。米昔說:其實我就是那個時代的孽債,我在那里長到十九歲,一個人提前返回了上海,如今父母就都回來了。
我替米昔憤憤不平起來:其實有外地生活的經歷,對你也有好處,可以吸收外地人的地氣,摒除上海人的劣根性。上海人呀,就是殖民地文化,崇洋媚外得厲害,就是被拐賣了,也希望拐賣她的是老外,總把內地人不放在眼里,不懂得吸收與欣賞。
米昔說:你還真看得清楚,說實在的,別人問起來,我說自己是上海人,那是虛榮心在作怪吧?我們這些知青子女,農村的人把我們看成城里人,城里人卻把我們看成農村人,有時候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了,所以心總是漂著的。米昔低下頭,忙著沏茶去了。
我繼續(xù)向米昔介紹,我父母都是文盲,母親三十九歲就去世了,那時我才七八歲的樣子,每個周末翻過幾座山回到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吃到母親準備好的晚飯,但是我大多數(shù)只能看到緊鎖的大門。家里當時很窮,在學校一天吃兩頓飯,不是糊湯,就是玉米粥,真是餓呀。沒有辦法就去對面的飯店偷饅頭吃,萬一偷不到的時候,就吃人家剩下來的。在上大學的時候,人家都開始穿名牌了,我腳上還穿著姐姐做的布鞋,那時真想有一雙皮鞋呀。但是怎么可能呢?放假的時候砍柴、挖藥掙的錢,還不夠下學期的學費。所以,我吃到冰棍的年齡是十七歲,看第一場電影的年齡是十八歲,穿上皮鞋的年齡是二十四歲。
好像都在米昔的預料之中。米昔說:我不奇怪的,看看你的手上,到處都是傷疤,別人以為你是刀客,應該是小時候留下的吧?在上海,有你這樣經歷的人,怕都成了文物了。我喜歡有經歷的男人,一件好的玉器呀,都是千辛萬苦磨出來的。米昔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她苦難的共鳴。
不得了了!今天真是碰到神仙了,什么事也逃不過你的眼睛,這些傷疤還真是上山砍柴挖藥時,有刀砍的,也有樹枝子劃傷的,光左手上大概就有十二條吧。我一陣感慨。
每次當我講起傳奇一樣的往事時,城里女孩總有著不屑的眼神。在她們看來,同樣是一座房子,一輛小車,是父母所賜還是自己所掙,這并不重要,對她們來說這些經歷都是多余的,都是無意義的,她們只看重眼前。但是現(xiàn)在,米昔一邊慢慢地品茶,一邊在安靜地聽著,她似乎很欣賞這樣的故事,雖然不算神話,也算得上是一個傳奇。
我對米昔說:雖然我現(xiàn)在什么都有,房子、車子、事業(yè),但是為了擁有這些,我已經老了,青春已經被耗光了,其實今天大家見見面,我并不想有什么結果,人生有很多的角色可以選擇,比如朋友,比如知己,比如戀人。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所以就當是好朋友吧。愛情是一條河流,只有順其自然才能看到大海。
我天天都在尋找天使,如果有一天天使降臨,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我又會如葉公般退縮了。我向米昔道出了自己的自卑,我覺得無論從哪一方面,我都不配面前的這個女人。
你別這么說,其實我的家庭也不好,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在外打工,還有個爺爺,一室戶的房子,四個人擠在一起。你知道的,上海這個地方,沒有房子就沒有生活。在我一個人提前返城的日子,真是什么苦都經歷過了,所以我們都是苦命的人。說到年齡,我今年也奔三了,別人見了我都說只有二十來歲,但是人的一生不是老不老的問題,如果我只能活三十幾歲的話,現(xiàn)在不就是人到暮年了嗎?米昔沒有說下去,起身要去洗手間,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們的手不約而同地伸出來,輕輕地牽了一下。
米昔再次坐下時,聽到一首節(jié)奏激烈的歌曲,也許是崔健的搖滾,臉色開始蒼白起來。她捂著胸口顫抖著說:半夜三更的,哪能受得了這個刺激。
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原來真有對音樂過敏的人呀。我示意了一下,服務員按照我的要求,就重新播放了一首曲子,叫《城里的月光》。
你抽煙嗎?米昔臉色好了許多,但是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幽怨。
你想抽煙?那就抽吧。我看出米昔的意圖。我是個不煙不酒不游戲的人,下班后就喜歡去周邊的古鎮(zhèn)走走,喜歡獨自去虹橋上海城看一場電影,喜歡聽聽音樂會,還喜歡親自長長豆芽做做小菜,這就是我的娛樂方式。
那你不反對女人抽煙?米昔有一點懷疑。
平時看到女人抽煙,就會讓我想起那些滄桑的女人,甚至會想起那些煙花柳巷的女人,但是對于米昔,哪怕她抽鴉片,我同樣覺得她是一個淑女。就像一片罌粟,無論它吸收的是什么,含有多大的毒素,它都是爛漫的花兒。我笑著說:抽煙對皮膚不好,而且親密的時候,會有戰(zhàn)場的味道,別人抽的話我會反對的,你抽的話我可以容忍。
米昔從包里翻出一個木質的香煙盒,然后取出一支煙點燃了。她抽煙的時候不是猛呼猛吸,而是把一股如霧如嵐的煙,輕輕地抿在嘴里,讓煙自然地消化,讓你不知道那煙是消失于唇齒之間,還是進入了骨頭。夜已經深了,咖啡館里的客人不知道何時已經散盡。服務員也不再站著,零零落落地坐在吧臺的后邊。我問米昔,是不是應該回家休息了。米昔卻說:我們都老了,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減少,死神在時時刻刻地逼近,所以更得抓緊時間了。
米昔問:現(xiàn)在回家怕也睡不著了吧?
其實不管什么時候回家,我肯定也是一夜無眠的。所有的夜晚,都是為思念的人準備的,正是有了夜晚,才有了思念,正是有了思念,夜晚才顯得如此漫長。米昔沏的那壺茶,已經不知道添過多少遍的水,但是依然很濃,遠遠地聞著,都有一股香味。我不知道,米昔是飲茶的原故,還是遇見了我,才夜不知返的呢?
我們算不算一見鐘情呢?我倒了一杯茶,靜靜地看著米昔。
米昔只是指著桌子上插著的丁香花問我:你猜猜,這花是真的還是假的?
大約是午夜時分,我們起身離開了上島咖啡。此時的街燈已經關閉,少許的午夜店還亮著,街上的行人已經稀少。有的,也是一兩對年輕男女瘋狂地散步。上海正流行午夜散步族,他們白天沒有時間,也沒有涼爽的風與清靜,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與情人一起,唱過了KTV,喝過了紅酒,吃過了甜點,然后就一起回家。不是乘坐公交,更不是打車,而是散步。他們能從浦東散到浦西,從徐家匯走到五角場。反正他們不怕路長,有情人相伴,多長的路都是短路。每走到一棵大樹下,或者是一片黑暗之地,他們總會相擁一會兒,KISS一口,算是加加油,然后再次出發(fā)。
我依然迷茫地開上車,整個世界不分東西南北,整個城市沒有地標,一切都失去了主次,到處都是一片混沌。從今夜開始,什么是家,什么是歸宿,什么是終點,這些概念在米昔的面前統(tǒng)統(tǒng)都模糊了。在我的心里,此時的目的地只有一個,亮點只有一個,高度只有一個,那就是米昔。
米昔笑著說:你是迷路了,還是故意繞著玩?都從弄堂前穿過好幾圈了。
國定路227弄,這是米昔家的地址,從她家門前經過,她一直沒有提醒。正好看到一個路標,才分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說,我這不是逸仙路高架嗎?從這里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大海了。有一次,上海刮起了臺風麥莎,那風真是大呀,很多樹都被吹倒了,我一個人半夜來到海邊,在狂風暴雨中,看著江水波濤洶涌,聽著巨浪拍打兩岸,才懂得大海的才情。人們只看到風平浪靜時候的大海,藍藍的,靜靜的,但是這時的大海還叫大海嗎?不過是一潭子水而已。
你這是不是在說自己?米昔問我。
我很小氣的,怎么能與大海比呢?其實我是指兩個人的感情,只有彼此欣賞,才有存在的價值,才能長遠,才能恩愛一生。如果彼此欣賞了,臉上長出來的皺紋,你也可以看成一條小河,小痘痘就是那歡快的魚兒。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海邊,欣賞一下歡快的小痘痘吧!米昔好像自己就是魚兒似的,已經忘記了時間。
我告訴米昔,凡是沒有人的地方,都是我喜歡前往的地方??梢宰尵嚯x,把城市的喧嘩遠遠地拋開;可以讓寂靜,把內心的灰塵清洗一遍。盧浦大橋,南浦大橋,徐浦大橋,人們只知道從大橋上邊走過,但是我卻喜歡來到橋下,看著橋上的人與車。我曾經在上海地圖上畫了一個十字,一直朝南,一直朝北,一直朝東,一直朝西,分別向四個方向尋找,路過無數(shù)的河浜與田野,見過百歲的老人與千年的古鎮(zhèn),拾到過遺落的瓦片與瓷器;我曾經獨自一人,在月光之下,順著黃浦江,一直向上游走,最后被一個透明的湖泊擋住了,這就是淀山湖,它的水清澈見底,能看到隱約的卵石,它的波紋輕緩,但不夸張,它的顏色總是與天的顏色保持一致。
說著話,我們已經到了寶楊碼頭。白天的時候,這里是專門用來擺渡車輛的,到晚上六點后就停航了。順著海岸,修有一條長長的石板路,路的兩邊種有花草。堤岸上原來是沒有情人墻的,但是有情人成群結對地跑來,拿著油漆或者是咬破手指,在這堤岸上亂寫亂畫,甚至有人游到海水中間,在礁石上畫著形狀各異的“心”,年年都有人為此落入海中,為表達愛而獻出了生命。后來管理部門萬般無奈,就用上好的大理石,設置了萬米情人墻,專供那些有情人書寫自己的愛情宣言。
你也喜歡這個地方吧?讓我看看有沒有你給誰的留言。我開玩笑說。
刻在石頭上的誓言會被洗刷掉的,只有心才是最恒久的地方。其實,我最喜歡下雨,喜歡看著屋檐的水滴,一滴滴水不是流到地下去了,而是流到心里去了,這不就是時光流逝的樣子嗎?米昔說著,幾乎與我同時抬起頭,看著天空。
那你適合嫁到我們鄉(xiāng)下去,那里房子都是瓦房,雨水從屋頂流下來,像是瀑布。小時候每逢下雨,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不用到河里去挑水,只要把木桶放在屋檐下,很快就會接到滿滿一桶清水。等長大了,看到屋檐的滴水時,我好像不再歡樂了,而是總想著遠方了。我介紹著自己的童年。
看滴水是要住到廟里去,有一年我住到一座寺廟里,那雨下得不緊不慢,雨水從寺廟的屋頂流下來,像是一道門簾,而隔壁的僧人,一邊敲打著木魚,一邊念著經。在米昔的面前,似乎有一場雨在下,而雨中除了輕淺的霧,應該還有祈禱。
我們短時間地沉默了。此時已是萬舸停航,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在岸邊,像是靜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天上有一輪彎月,黃黃地掛著?,F(xiàn)在的月亮像是一個缺電的燈泡,沒有銀色的月光,所以大地上還是一片昏暗。米昔突然指著天空:你看天上!
是不是有流星呀?我們許個愿吧,愿天下有情人終成夫妻。我裝作糊涂地說。其實頭頂這個閃光的東西,只不過是誰放的風箏,像一只穿著彩色外衣的老鷹,在空中慢慢地移動著。米昔已經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風箏:小心你許的這個愿呀,到頭來卻是“有情人淪為天涯人”。
米昔還是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在默默地祈禱著。不一會兒,那個閃光的東西就不見了,也許它飄落了,也許它走得太遠,與星星混淆在一起,憑著我們的肉眼已經無法分辨了吧?
第二日:5月8日
經過一個長假,人們在失蹤七天之后,像一條條大大小小的魚全部游回來了,這個城市又開始膨脹起來。女孩子們,如果繼續(xù)失蹤的,那肯定是在假期中找到了愛人,如果再次與你聯(lián)系的,那肯定仍然是孑然一身。而我呢?雖然假期只有一天,卻讓我感覺如此深遠。時間是什么呢?是一天嗎?是一年嗎?其實什么都不是的。時間只是一根看不見的橡皮筋,松一松手它就短了,用力抻一抻它又會變得很長。按照愛因斯坦的理論,如果一個物體的運行速度低于光速時,那么時間就會向前流動,如果這個物體的運行速度超過光速時,那么時間就會倒流。
我認為,這不僅僅適應于物體,更適應于我們的精神領域,比如人類的愛情,因為有回憶、有牽掛、有思念,同樣是一天,有時候覺得如此漫長,有時候卻覺得如此短暫,這都是我們的靈魂在與時間賽跑造成的。靈魂的速度快了,時間的速度就慢下來;靈魂的速度慢了,時間就快速地流動。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停止飛翔,所以時間對于他而言就隨之停止,而我們還在思念他、祈禱他,所以時間才會繼續(xù)留在我們身邊。
我對米昔的感覺,像是釀酒,經過在我體內的發(fā)酵,如今已是一瓶酒了。5月8日是上班的第一天,我坐在康定路藝海大廈的辦公室里,忘記身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忘記所有與我有關的人,我只記得樂豬貝貝一個人。樂豬貝貝是米昔在世紀佳緣網里的昵稱,我打開MSN一直等待著樂豬貝貝上線。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從窗口向外看去,靜安體育館一到晚上,就從游泳館練球館變成了KTV和桑拿房,閃爍的霓虹燈遠遠望去,好像一家夜總會的名字就叫樂豬貝貝。這當然是我的幻覺,我現(xiàn)在的眼睛里,早已充滿了迷霧,什么事情都會聯(lián)系到米昔。從一片葉子、一朵小花、一滴水里看到米昔,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
世紀佳緣網還有米昔的照片,我于是打開網站把米昔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眼睛一旦離開這張臉,我的心就會充滿憂傷,眼睛就會空空洞洞。坐在對面的老姑娘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問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要和她結婚。我竟然自言自語地說。
你是不是生病了?老姑娘說。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一個挺花眼的老男人,拈盡花花草草的花心蘿卜。好多年了,看上去離洞房只有一步之遙,卻離婚姻的殿堂越來越遠了。老姑娘跑過來,發(fā)現(xiàn)我對著一張照片發(fā)呆,追問這個人是誰?我說,第一個讓我有了結婚沖動的人,她是天使。
老姑娘搖搖頭,不明白眼前的這個女人,靠著什么把我身邊的教授們、護士們都統(tǒng)統(tǒng)地趕走了。
你肯定是想結婚想瘋了,那就抱著照片回家睡覺吧。老姑娘挖苦我說。
我無視身邊的一切,打通了米昔的電話:你下班了嗎?我們一起吃飯可以嗎?有一家今一靚湯,廣東菜館,清淡可口,養(yǎng)顏美容。
今天很累的,我現(xiàn)在已經在回家的路上。米昔的聲音充滿了疲倦。
昨晚肯定沒有睡好,睡眠不足會長皺紋的。我有點心疼米昔,雖然對我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能夠看她一眼。
還有十分鐘,我就可以睡了。米昔告訴我說。
天徹底黑了,在過去,我從早晨走出家門的那刻起,就在等待著黑夜的到來。在這個城市里打工,我們出賣的就是時光,只要把陽光熬成夜色,我們就會拿到糊口的薪水。所以夜色來臨之后,才意味著生命是屬于自己的。我才可以在夜晚里寫詩,可以在夜晚里看書,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看一些風花雪月的韓國純情片。而現(xiàn)在呢?我不知道自己走出辦公室后,應該去什么地方,應該干什么。我覺得離開了米昔,我做任何事情已經沒有意義。哪怕就是吃飯,如果米昔不餓,我喂飽了自己的身體有什么意思?確切地說,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米昔。這種愛,不能用時間的長短來測量,就像是一條河不能用河的長短來衡量水的深淺。
晚上十點,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下一層的編輯部,還是燈火通明。編輯們還在打仗一樣,忙著趕出第二天的花邊新聞。我開著車,糊里糊涂地駛向中環(huán)線,這是去國定路227弄的方向。我不是去見某個人,而是覺得這個地方就像一個磁場,吸引著我,只要靠近一米,就有一米的親切。
在路上,我發(fā)短信給米昔,希望她傳一張照片,這樣我隨時就可以看著她打發(fā)我的夜晚。只有米昔的面容才能成為我夜生活里唯一可以發(fā)光的東西。但是好久沒有米昔的回音,也許她已經入睡,也許她正在夢中。但是,我這瓶子酒,一旦被人揭開,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
對不起了,樂豬貝貝。我還是撥通了米昔的電話,電話接通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歉疚。但是那邊傳來的不是蒙朧的睡意,而是一首舒緩的音樂,還有輕輕交談的聲音。
我是不是走到你夢里去了?我問米昔。
我還在外邊,與同事一起喝杯茶。米昔的聲音很小。
喝茶?這與睡眠好像是相反的兩個詞吧?米昔剛剛還說要睡覺,現(xiàn)在卻在喝著茶,真是矛盾極了。我不能容忍說謊,不管是什么理由,背后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善意的欺騙,欺騙的本質都是陰暗的。米昔一陣沉默,然后小聲地說:我很快就會回家了。
中環(huán)線是剛剛開通的一條快速路,建在高高的空中。我沿著中環(huán)一路狂奔,把車開到一百碼以上,就跟瘋了一樣。
我要見你,就十分鐘。我說。
好的,家門口見吧。米昔平靜地答應了。
放下電話,我已經來到國定路227弄。米昔已經站在二樓的走廊里,借著昏暗的燈光向下張望。她靜靜地沉浸在夜色之中,像是兌在一杯水中的汁液,和幽暗的夜色那么協(xié)調,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剛剛飲過茶的女孩。
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希望你都說出來好嗎?我盡量把語氣放得平和一點。坐到車里,米昔的臉上是什么表情,誰也無法看出。但是她目視前方,一言不發(fā),這樣子與不遠處的塑像一樣有些麻木。
見誰我也不反對,哪怕是過去的男朋友,只是一定要說出來,你看到過玻璃人嗎?五臟六腑都是透明的,不用望聞問切,不用切片取樣,有什么毛病和情緒都一目了然,所以人們才理解它,信任它,兩個談戀愛的人,就應該做一對玻璃人,只有這樣才能輕松,才能相互信任。我希望自己的話能讓她有所感觸。
我碰碰她的身子,她并不躲開,也不回應,處于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之中。此時我才明白,為什么一個十分親近的人,活著的時候,你怎么靠近她,都是幸福的感覺,一旦她去世了,變成一具尸體的時候,你就害怕她,不敢靠近她了。
米昔你說句話吧。我摸了一下米昔的臉,有些冰冷,甚至有一些僵硬。
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的,我雖然還不是你老公,先享受一下老公的待遇,我跪搓衣板如何?不管是誰的錯,都是男人的錯,因為男人是樹,女人是樹上筑巢的小鳥,樹的胸膛,要永遠大于鳥的胸膛。我們又沉默了一陣子,我開始恐慌起來,我下車去想找搓衣板的樣子。
玻璃人也容易碎的。米昔指著路邊的一堆碎玻璃,好像是誰摔碎的一只酒瓶子。她話還沒有說完,我撲通一下就跪了上去。
你還真的跪呀!看你這熟練的樣子,恐怕經常這么干吧?米昔趕緊沖下了車。
我這可是以老公的名義跪下去的,這個待遇國家主席也沒有的。如果沒有名分,我是起不來的了。我賴在地上,無論米昔怎么拉,就是動也不動。米昔拉不動,身子又開始發(fā)抖了:誰去見以前的男朋友了?我說過是我的同事,她在鬧離婚,要跟我訴訴苦,我能不去嗎?
看你的樣子,又過敏了吧?是因為什么?是搓衣板嗎?我心疼地問。
是聽不得碎玻璃的聲音,好像心都碎了。我看到米昔痛苦的神情是認真的,趕緊爬了起來。
他離婚,為什么要跟你匯報?為什么不跟總書記匯報去?我?guī)е愕拇孜?,扶著米昔回到了車上?/p>
她是個女的。米昔看了看我,破涕而笑。
是女的?女人也不放過你啊?我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說真的,從昨天開始,任何人一旦靠近米昔,都會引起我的妒忌。有一天如果她捧著一束鮮花,我也會恨自己無能,不能變成一束百合,躺在她的手心。
車停在弄堂外的小巷子里,這是一條斷頭路,顯得有些暗淡,但是安靜極了。看不到任何刺眼的光,聽不到任何刺耳的聲音,只有這個時候你才會感覺到城市的可愛。米昔看著我問:你喜歡總愛黏著人的那種女孩子嗎?我說:如果我愛她,當然希望她像口香糖了,但是又十分奇怪,我以前的女朋友卻因為太黏了,才分手的。
快講講,講講你原來的女朋友吧。米昔突然來了興致,搖著我的胳膊央求著。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不想把話題繼續(xù)下去。
你得坦白從寬,不然我就走了。米昔拉開了車門。
我真怕她離開了我:有一天晚上,她非要去逛南京路,但是我連續(xù)上了三天夜班,吃不消就直接回家了。晚上十二點,她又打電話說病了,我知道她什么都好好的,就讓她自己去醫(yī)院檢查。從此她就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晚上兩點了,我覺得不對頭,就去敲她家的門,到附近的醫(yī)院去找她。但是都沒有聲音,我準備報警的時候,她才回話給我說,自己一直都在家里,琢磨我到底愛不愛她。這時,讓我明白一件事情,我是不愛她的。
我把車窗打開,風從外面灌了進來。米昔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擺放到擋風玻璃前。我一看,竟然就是昨日見面前,我扔掉的那只小瓷人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幫著拾起來了。
我說:它的腿已經斷了。
米昔說:再斷也是維納斯。
米昔嘆了口氣,把手伸過來,放入我的手心。我們談論了很久,不覺又到了午夜時分,這條路此時已經沒有一個行人,路燈也全部關閉了。我說,我現(xiàn)在是一瓶酒。米昔說,那又怎么樣呢?我說,不能和酒鬼待在一起,我就生不如死。米昔說,那我就是酒鬼對嗎?
我表白了自己:從明天開始,希望能夠送你上班,這樣可以利用更多的時間,和你這個酒鬼待在一起。送自己喜歡的人上班,看著一路的風景,就和飲酒作樂一樣,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米昔笑了:你真是一瓶酒的話,先從浦東滾到浦西,帶著我再從浦西滾到浦東,自己再滾回浦西,要繞兩大圈子,你還不自己先醉倒了?
對一瓶酒來說,路越長不是越好嗎?一天轉個十圈八圈也沒什么問題,只是你出差去浙江、江蘇后,趕我休息的時間才能陪你了。我有些無奈地說。
你是什么酒???還有休息時間呀?一休息就是十年陳釀了?話說回來吧,你圈子轉多了,也太辛苦了吧?米昔伸手輕輕捏了我一下,這是心疼我的意思。
如果你能住到我家去,我們就不用傻乎乎地轉圈子了。我看著米昔,期待著她的回答。
繞這么大個圈子,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我還以為是真的想送我呢,你哪是什么十年陳釀啊,分明是一個大灰狼嘛。米昔一邊說話,一邊拿手輕輕掐著我,不知道是誰家的花狗,跑進了這條斷頭路,然后再茫然地回過頭。
米昔的電話響了,鈴聲不是一首歌,而是寺廟里的大悲咒,聽不懂任何一個詞語。午夜以后,就進入一段曖昧的時光,人們所干的事情基本屬于無意義的。這時候的電話,除了火警與匪警,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說白了是無聊與空虛。米昔沒有掛斷,很自然地接通了,他們漫無目的地聊著,從溫州聊到寧波,從安徽聊到福建,然后再聊到上海。
他們都喜歡在很晚的時候打電話的。米昔對我解釋。
這個電話如果你不接,我可能真的會胡思亂想。我一副淡定的樣子。
其實你心里還是酸酸的,這么一個電話是打給誰的并不重要,放下電話他們可能就忘記我是誰了,這個你能理解吧?米昔看著我。
我說,當然理解,看似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但這是一個空洞的時代,讓人處于眠不能眠、醒不能醒的地步。米昔點了點頭說,算是知音啊,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拿點上班用的資料,還要換換衣服。米昔說著話,已經打開車門下去了。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干什么去呀?
米昔邊走邊說:為了我們不再傻傻地轉圈子,去你家呀。
我與米昔相識多久呢?不過三十個小時而已,這其中還包括睡覺、吃飯、上廁所。在這個快餐時代,這不是我最短的記錄。兩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網友,在黃浦江邊坐到了深夜,然后她告訴我,學校已經關門了。認識不到三個小時,我默默地把她帶回了家。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海闊天空地聊天,直到她慢慢地進入夢鄉(xiāng)。不知何時,當我醒來的時候,床上的人不見了,我的手機、電腦、錢包都隨之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依然保持著一個男人固有的純潔。我肯定地說,我是一個雄性十足的男人,而且是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我看到美女的時候眼睛也會迷離,與異性接觸時肉體同樣會驚悸,聞到女性的體香內心同樣會一片潮熱。但是我噴發(fā)欲望的前提必須是愛,沒有愛就沒有活著的高尚感。我每次從欲望中逃脫出來時,都會沾沾自喜,自豪地在心里回味著那些與欲望戰(zhàn)斗的細節(jié),像是一位常勝的將軍,打量著自己一身的傷疤回味著烽火的歲月。那一次被騙之后,我得出的結論是:太容易的事情,都是不純潔的,都充滿著欺騙。
今晚呢?今晚我該怎么辦?這可是我等待了幾十年的天使啊。對于天使而言還有時間的長短嗎?
米昔再次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上身已經換上藍白相間的條紋短袖,胸前還有一個領結,下邊則穿著一條灰色的短裙,腳上是一雙灰白色的低跟皮鞋,皮鞋上有一朵白色的花。
我們走吧。米昔顯得那么平靜。
當我們駛上快速路的時候,米昔突然問我,你家具體在哪里呀?我開玩笑說,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了。車里的CD,正在輕輕地播放著楊坤的《那一天》,聲音從窗戶里飄出去,讓夜晚變得更加不著邊際。
從中環(huán)線拐向南北高架,然后跨過盧浦大橋,就是我位于浦東楊思路的家。這里正在搞開發(fā),是2010年世博會的配套建設。米昔走進家門的時候,沒有東張西望,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人是愛屋及烏的,特別是女人。她對一個男人私人空間的興趣,表明她對這個男人的興趣。如果一個女人走進大廳,翻看他的書籍、字畫與古玩,說明她在打探這個男人的修養(yǎng)、品性及愛好;如果一個女人走進男人的臥室,兩只眼睛不停地看著那張床,說明她有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家,就是一支溫度計,能準確測出一個女人的內心。如果這個女人本來就是你的愛人,就是這個空間的主宰,這一切還會靈驗嗎?
我家客廳的茶幾上,由于很少有時間坐下來喝茶,于是放著一盆蘭花,木制的花盆是我特別訂做的,花盆里的蘭花已經開始凋零,周邊的幾根文竹依然青翠。窗戶下的桌子上則放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有的如卵,有的如船,有的如花鳥,有的則如人物??勘钡囊幻鎵ι希幸粋€櫥窗,里邊擺放的同樣是石頭,但這些石頭則是珍寶,有從河南鎮(zhèn)平淘來的一對連體恐龍蛋化石,有從云南騰沖撿來的兩塊樹化玉,都是億萬年前的東西了。有從甘肅雅丹大沙漠中拾到的一根沙棗樹,有從青島海灘里撿到的一枚蛤蜊化石與一枚天鵝蛋化石。而臥室呢?除了到處是書籍外,就是我的手稿,地上床上都是一塵不染,被子褥子都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這并不說明我是一個女性化的男人,只能說我熱愛生活,我覺得活著真是莫大的幸福,洗衣、做飯、拖地板,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充滿詩意。
米昔好像無視這里的一切,或者永遠都是處變不驚,如一塊玉石一樣,看不出態(tài)度,露不出喜好。她進門后,開口對我說:你有睡衣嗎?
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半天才從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色T恤,當作睡衣扔給米昔。浴室里的水一會兒流出嘩嘩的聲音,一會兒流出潺潺的聲音,米昔是在沐浴還是在刷牙漱口,從流水的聲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電視里雖然播放著韓劇《浪漫滿屋》,我則怎么也不能進入劇情。
過了好久,米昔從浴室跑出來,直接鉆進了臥室的被窩,身子側向里邊,在床上躺下了。
我矛盾極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睡到床上去,還是睡在大廳的沙發(fā)上。有米昔的存在,我好像睡在什么地方,都顯得不怎么協(xié)調。已經是夏天,上海白天的溫度高達三十多度,但是到了午夜之后,顯得十分清涼,有時候還有些陰冷。我洗漱完畢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時間,窗外沒有一扇窗戶是亮的,就連天空的星星也許疲倦了,躲到什么地方休息去了。
我很怕感冒的,所以不合適睡在沙發(fā)上怎么辦?我不咸不淡地說著,最終還是走進臥室爬上了床。米昔不知道已經入睡,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反正沒有一點聲響。在熄燈之前,我碰了碰米昔,把一副耳塞遞給米昔:我睡覺打呼嚕,你還是塞著耳朵吧。
我常出差,豬叫也不怕。米昔沒有接,而是把身子轉過來,向我一點點貼了過來。她一挨到我的身體,就會立即縮回去。像是一只小烏龜,你碰它一下,它就會害怕地把頭縮回身體里。而且像對節(jié)奏太快太高的音樂過敏一樣,米昔開始不停地顫抖著。
是不是想抱我一下?我僵住自己的身子問。
想的美。米昔說。
那你怎么像一只烏龜?我說。
你才是一只烏龜,縮頭烏龜。米昔嘟囔著,又向這邊靠了一下,這一次貼上我的,是一對溫潤的乳房。它是那么結實而又富有彈性,像是用血肉做成的吸鐵石,又像是春雨過后剛剛長出來的小蘑菇。我則像是急救病人遭到電擊一樣,被深深地擊中了,剛剛還是停止呼吸的僵尸,現(xiàn)在一下子復活了。我迎了上去,有點不知輕重地抱住了米昔。
當我們整個身體,面對面地貼在一起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化掉了。而米昔則尖叫一聲,開始是摟我一下,然后又一把推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我問。
又過敏了。米昔說。
我是高八度的音樂嗎?我想,也許是身體接觸的時候,我把她的某個部位弄痛了,美麗的女人都是易碎的;我想,也許她還不適應這么快就進入到靈與肉的交流之中,純潔的女人都是矜持的。不管怎么樣,我更加喜歡這個天使了。
米昔再次轉過了身子,背對著我安靜了下來。房間里黑洞洞的,我兩眼看著天花板,想像著長翅膀的小白兔,在天花板上飛來飛去,我“一只、兩只、三只”地數(shù)著,從一數(shù)到一百,從一百數(shù)到五百。有時候小白兔數(shù)著數(shù)著,就變成了大肥豬,我還是無法進入夢鄉(xiāng)。我的身邊,像是放著一只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箱子,箱子里裝著無邊的魔法和奇珍異寶,而我便是上帝派來守護箱子的仆人。我想打開箱子一看究竟,又怕被上帝看到,指責我是一個存心不良的壞蛋。
我不敢翻身,呼吸的時候,盡量張著嘴,減小出氣的聲音。我把自己盡量當成一塊肉,一塊沒有生命欲望卻很新鮮的肉,沒頭沒腦沒心沒肝地擺放著。
這一夜,我曾躺到床的另外一頭,不超過一分鐘;我曾走下床,在房間中央做俯臥撐,不超過十分鐘。這一夜,比與女人同床共枕的任何時刻,都讓我充滿了煎熬,如果把這比喻成一場靈魂的戰(zhàn)爭,那么這場戰(zhàn)爭的敵人除了我自己,還有身邊這個天使一樣的愛人。這個夜晚,被我撕得支離破碎,被我殺得鬼哭狼嚎,那丑陋的、自私的、下流的東西,都被我殺死在每一滴血液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區(qū)里開始出現(xiàn)嘈雜聲,那些擺早市的人們開始出門,晨光也慢慢地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借著晨光,我側頭看了看身邊的米昔,她像一條蛇一樣盤在那里。
第三日:5月9日
我沒有檢查家里任何一件東西是不是丟失,我從來沒有思考過米昔到底是個什么女人。哪怕她就跟從前的網友一樣是個小偷,我覺得我在這個世上擁有的一切,都不值得她來竊取。于是我悄悄地爬起床,把門悄悄地拉上,然后走了出去。
太陽還沒有升到天空,但是陽光已經灑在地上,特別是城市的一面面墻,已經被染得紅紅的。一群老人在樹林子里健身,一群女人帶著孩子向學校里趕,也有一兩對戀人手牽著手跑步。我要趁著米昔還在夢鄉(xiāng)的時候,去外面的小鋪子里給她準備早餐。出小區(qū)的時候,我對著跳來跳去的小麻雀說:你要是我的天使,就不用這么早起來找蟲子吃了。我買了兩瓶光明牌牛奶、兩包妙芙面包、兩只蘋果。在回家的路上,我還買了九枝百合花。我要把花插在一只瓶子里,讓米昔睜開眼睛,第一眼就能看到花兒一樣的世界。
差不多七點半,我才輕輕地叫醒了米昔。
米昔不急著吃早餐,也不急著出門,而是背著雙手,像一只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打量起我的家來。米昔說,這花是剛買的吧?我就喜歡百合了,它不像玫瑰那么妖艷,不像丁香那么小氣;還有這些石頭,你都是在哪里弄來的?在所有的物質里邊,我最喜歡石頭了,樸素的顏色,踏實的個性,還有一顆亙古不變的心;這是什么,是恐龍蛋吧?什么時候有機會,我來抱在懷里,也許還能孵出個小恐龍來呢。你這個家呀,全是我喜歡的東西。
以為你不在乎呢?昨晚一來呀,就只想著上床。我說。
上什么床?是睡覺好不好!米昔說。
我說,一男一女在一起睡覺,而沒有發(fā)生什么故事,如果說出去還有人相信嗎?米昔說,你信,我應該也信,自己相信自己就行了。
我拿出一個形似手掌一樣的飾品幫她掛在胸前,告訴米昔,這是從佘山撿到的,雖說是塊石頭,說不定是河姆渡人的什么法器,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卻也不是什么簡單東西,因為你相信這個世界,這個就送給你吧。
這東西有名字嗎?米昔把這塊石頭放在雙手中搓著,希望擦去上邊的塵土。
幾千年了,就等著你取一個呢。我說。
就叫仙人掌吧,你看看,這五指合攏,像不像和尚的禪指?米昔看上去很喜歡,接著說,你送我這個,是不是還有別的用意,想讓我走不出你的手掌對嗎?
阿彌陀佛!我做出一個禪指的樣子。
五月九日的早晨,有著金色的陽光,還有著涼爽的風,以及輕淡的霧。昨夜的車,停在一棵合歡樹下,樹上落下無數(shù)的合歡花,毛毛的桃紅色的花瓣,綠色的花柄,撒遍了車身。遠遠看去,像是一輛被裝飾過的婚車一樣。從小區(qū)出來就是楊思路,拐向濟陽路,再轉向浦東南路,一直朝東在八佰伴地區(qū),就會經過米昔上班的大廈。米昔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開始拿出一個化妝盒,涂睫毛,畫眼影,打粉底,抹口紅,那個虛脫的女孩不見了,成了一個濃淡相宜的美人。
我一直是反對女人化妝的,我覺得胭脂紅粉浸泡下的青春會消逝得更快。但是今天早晨呢?陽光從車窗外射進來灑在米昔的身上,隨著她化妝時的一舉一動,再抬頭看天空,有一兩片白云,也被涂得有些紅潤。我在想,沒有米昔坐在陽光里,這個早晨該是多么蒼白與空洞?
明天也不用轉圈子多好啊。我感嘆著,而米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收起她的化妝盒,用起了我給她準備的早餐。
一整天,我的心就留在米昔下車的地方,我不再因為工作的繁忙而痛苦,不再因為一夜無眠而疲憊。相反,一首首歌曲還不時地涌上心頭,一不小心就從嘴里冒了出來。午飯過后有一些空閑的時間,年輕人會去梅龍鎮(zhèn)廣場購物,年老一些的則繞著大樓轉圈圈幫助消化。我開上車,朝著米昔上班的浦東奔去。
我還是想見你。我告訴米昔。
我們中午不休息,哪里來的時間???米昔說。
五分鐘也行,見不到你,我不知道怎么過。我哀求。
你朝著樓上看吧,朝窗子里邊看,就當是看到我了行嗎?我照著米昔的意思,一扇一扇的窗戶看過去,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子,只有太陽反射過來的光倒是有些刺眼。
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呀,你在哪里?我失望地說。
你有一點想象力好不好?幾千扇玻璃窗子呢,哪個開著哪個就是我了。米昔啟發(fā)我。
有好多開著的窗子,花倒是看到了幾盆,就是沒有看到你呀。我迷茫地抬著頭。
難道我不是花嗎?晚上吧,晚上我陪你去淀山湖吧。米昔的話像是興奮劑,讓我的心一陣狂跳,我一直在盼望著,能有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在半夜三更的時候陪我去看湖,看風。
今天晚上還有月亮呢。我說。在上海這座城市里生活,發(fā)光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月亮的光芒已經不算什么,但是我卻總能清楚地記得初一與十五,清楚地知道月升月落,月盈月虧。
我開上車,繞著米昔上班的大樓轉了好多個圈子,遠遠地看著一扇扇耀眼的窗戶。我不知道哪一扇窗戶里是米昔,但還是像看到米昔本人一樣,內心充滿了安慰。在離開的時候,我在內心里說:我看到你了,米昔。
我不安地守在辦公室里,等待著這個夜晚。等待中的每一秒鐘,就像一只頑皮的小狗,總是跟在我的身后不肯離去,那么讓人討厭。夜晚終于來了,深了,但是米昔似乎還在忙著。她在公司里干什么,她沒有做出任何的解釋,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我才接到了米昔的電話。米昔說:你過來接我吧。
我立即下樓,從浦西向浦東趕去,平時需要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僅僅用了二十分鐘,這之中我闖過多少次紅燈,已經不是很清楚了。米昔工作的地方是一個大型商場,已經接近商場關門的時間,有大批的顧客從大廈里擁出來,手中都提著大包小包,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
米昔上車后,遞給我一盒五顏六色的點心,像是雕塑一般那么精致。我有些感動: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吃飯?
米昔沒有回答我,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著。購物者與推銷者,在一天結束的時刻,一個像是充滿了氫氣的氣球飄飄然,一個則像是被抽空了的籃球有些沉重。米昔是化妝品推銷員,現(xiàn)在的她就是那個拍不起來的籃球。我側目看著身邊的這個女人,在勞累了一天之后,整個人好像已經用完了最后一點氣力,如果不經意間輕輕一碰,會立即癱軟掉的。我關上了收音機,把座椅調平了一些,一只手握著方向盤,一只手拉著她的小手。車悄悄地穿過迷離的街市,沒有按照提前約定的那樣,開向淀山湖的方向。
我們去哪里?米昔閉著眼睛問我。
回家吧,你已經很累了。我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更需要休息,而不是浪漫。
說好的,去淀山湖吧。米昔說。
湖還是那個湖,以后有的是機會。我還是繼續(xù)朝回走。
湖還在,那人呢?人如果不在了呢?看上去有一大堆的明天,對有些人而言過了明天就結束了。米昔說。
一切才剛剛開始。我說。
那是你的認為。米昔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米昔為什么這么堅持,難道僅僅為了我們的約定嗎?如果那座大廈是米昔的現(xiàn)實,剝去了她一天天的光華,而那個偏僻的淀山湖呢?也許就是米昔的夢,她要藏到這個清靜的夢里去,像是孩子與童話,和尚與寺廟。
我掉轉了車頭,把車駛向延安高架,然后再駛上滬青平高速。這條高速走到盡頭的時候,那片朦朧的湖泊就會出現(xiàn)。隨著離淀山湖越來越近,米昔開始睜開了眼睛,伸開雙臂打著呵欠,像一只剛剛睡醒的小鳥,拍打著翅膀準備飛翔一樣。
我開始希望關注米昔的命運,我說:你整天在外奔波,沒黑沒白地加班,還是換個工作吧?
米昔說:只要活著,哪里都一樣吧?
我在想,美麗真的可以用胭脂紅粉涂抹出來嗎?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偏偏所有的人都要相信,這是多么可悲。米昔卻以為,生命本來就是一個謊言,直到死的那一天,謊言才會被戳穿。于是我勸米昔:所以活著就要輕松一點,也許我可以幫你,跳到比較安穩(wěn)的地方去,哪怕就是開一家花店,賣一些總會凋零的鮮花,也很不錯吧?
我對女人從來都沒有太多的要求,覺得能夠依靠我、依賴我的女人,這才是我喜歡的女人。我活著的目的是什么?不都是為了女人嗎?如果不是為了女人,我要房子車子干什么?要山珍海味干什么?要名與地位干什么?就我個人而言,住在一片茅草屋里,能夠騎著自行車,能夠吃著玉米粥,這已經是幸福無比的生活了。
人有時候累的,不是活著,而是要死。米昔說。
怎么老是把死掛在嘴邊?你好像很怕死的樣子。我責怪著。
怕死不好嗎?怕死的人,怕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她怕別人為自己傷心,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難道不會傷心嗎?米昔問。
死有那么容易嗎?如果真的很容易的話,也不會到處人擠人了。這個社會那么混亂,那么險惡,那么吵鬧,都是因為什么?都是因為人太強大了,太不容易死了。如果天上掉下來一滴水,就能砸死個人的話,下幾場暴雨,這個世界不就清靜了嗎?我說。
別人也許很難,但是我很容易。米昔說。
難道你生什么病了嗎?我有些吃驚。
我想自殺呀。米昔突然笑了笑,拍著我的肩膀說:騙你的啦,好好開車吧,你這方向盤一轉,我就死在你的手上了。
別說死了,這樣吧,我養(yǎng)著你怎么樣?我一本正經地說。
你想養(yǎng)著幾個?米昔說著,又從擋風玻璃前拿下那個小瓷人兒,仔細地打量著。
就一個。我說。
那你養(yǎng)著它吧。米昔把小瓷人重新粘到了車前。
說著話,已經離淀山湖不遠了。通向湖邊的那條小路,已經變成垃圾場,根本無法過去,只能遠遠地聽到湖水輕拍的聲音。此時已經是農歷下半月,天上的月牙兒已經落了,而且沒有絲毫的燈光。我們站在沒膝的草叢中,能夠感覺得到蟲子爬行的動作,還有夜鳥被驚飛的尖叫。
這里有鬼的,你害怕了吧?米昔問。
我就害怕你,害怕你不快樂。我說。
我很快樂呀。米昔說著,就輕輕哼起了那首《幸福在哪里》的歌。
我其實來過這里的,當時想在這里出家當尼姑的,可是蓋不起廟啊,就回到塵世去了。米昔說。
你這樣的妙齡女子,一會兒生出沒有明天的想法,一會兒生出出家的念頭,真是怪了。我不理解地說。
世事如夢啊,這個年齡就一定是年輕嗎?說不定明天,也許后天,我們就不經意間離開了,灰飛煙滅了,對于只能活到三十多歲的人來說,我這個年齡就變成了暮年,說實在的,真想出家呢,只有出家的人不管生死,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米昔的話題又跑到生生死死上來了。
米昔說話的時候,似乎很開通很快樂的樣子,但是好像在她心里埋著一個巨大的魔咒,左右著她,讓她無法逃脫。照著米昔的指引,我們再次開上車,駛入黑暗的夜色,尋找著那片湖光。
有些風景是用來觀看的,比如杭州、蘇州、黃山、黃河,適合于觀光旅游;有些風景卻是用來體會的,比如說海邊、淀山湖,是背景,是陪襯,適合于談情說愛。聰明的人談情說愛,會找一塊小風景做為背景,這是因為大風景可能喧賓奪主,讓人忙著欣賞景色去了,而在小風景中呢?不會讓人沉迷,卻可以讓人陶醉,讓人分不清是景色宜人,還是情入佳境。對于上海周邊的這些小風景,米昔總是顯得十分熟悉,有時候不得不讓人在想,在我之前已經有這么一個人,把米昔引入這小小的風景中,或者是她自己引領著自己,在任何清靜的地方生根發(fā)芽。
但是米昔同樣會迷路。在沒有燈光沒有陽光的情況下,水、灘、人、鳥、美、丑,事實上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遠遠地看到一個收費道口,我明白已經進入了浙江的地盤,一個警察攔住了去路,“啪啪”地拍打著車前的擋風玻璃,然后用一雙刀子一樣的眼睛看看米昔又看看我,好像在審視兩名私奔的罪犯。
米昔恐慌地低下了頭,再次出現(xiàn)過敏的癥狀,身體開始輕輕地發(fā)抖。我趕緊走下車,開始與警察交涉,表示車上坐著的,不是我拐賣的人口,而是我貨真價實的老婆。我的意思是他們嚇著了米昔,她是一個聽到高音都會過敏的人,如果他們不放我一馬,有什么三長兩短,要他們負責。
警察氣勢洶洶地開了一張罰單:你以為我們是花呀,這天下哪有見到警察也過敏的?
當我匆匆地繳了罰款,返上車的時候,米昔閉上了眼睛,蒼白地癱軟在座位上。再次回到上海的地界,我明白只要我們停下車,走過一百米的木板橋,就可以來到淀山湖邊。湖邊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還有一個延伸到湖中的親水平臺,路邊池子中則種著各種各樣的花,此時也許正是盛開的時候。
我停下車,去為米昔打開車門。米昔在包里翻了一會,好像在找什么救急的東西。但是她想要的東西好像并沒有帶在身邊,于是她再次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不去了行嗎?
我說:這次不會迷路了。米昔沒再吱聲,意思是自己并不在意有沒有迷路。
我獨自站在車外,遠遠地眺望著,淀山湖里的水與夜色已經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有一塊巨大的黑色浮在不遠的地方。
人生很多時候都在轉圈子,物質不滅定律也證明這一點。比如一滴雨從天空降落,把大地打濕之后,經過蒸發(fā),然后重新回到天空,像一片白云似的飄來飄去。不過,每一個圈子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圈子是圓的,像太陽;有的圈子是扁的,像殘月;有的圈子拉直了只是一條線,一條線也是一個圈子。
我開著車,順著原來的路線,向回家的方向奔跑。路上車輛已經非常稀少,前方一旦有車,我便會一加油門,瘋狂地超了過去。這時的車,好像已經離開了地面,在天空中飛行一般。
你生氣了嗎?米昔緊張地抓住了把手。
我好害怕。米昔怯生生地說。
求你了,我的心要爆炸了。米昔的身體又開始抖動起來。
我把車窗打開,讓風使勁地吹進來,還是踩住了剎車,把速度一下子降到了最低。像是一名賭氣的跨欄運動員,突然中止了比賽似的,在跑道上無精打采地走著。米昔又在包里胡亂地翻著什么,最后無奈地抽出一支煙夾在手中。
你車上有火嗎?米昔翻出一包火柴,一下一下地劃著,但是風有些大,火柴不停地被吹滅。她又找出一只打火機,終于把煙點著了,開始猛烈地吸,猛烈地咳嗽,幾口下去一支煙就吸光了,她又抽出一支煙重新開始點火。
我伸手搶煙,被米昔打開了。再去搶煙的時候,塞進我手中的卻是一只口紅。女人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動作,會把一個男人精心武裝起來的城堡徹底摧毀。就像是一根針,輕輕地捅一下氣球,再結實的氣球也會爆掉的。我不再賭氣了,重新把車開回平常的速度,然后伸出一只手,希望通過牽一下手,來表示自己的和好,但是米昔像一只賭氣的小貓躲開了。
讓你回去休息,你不肯;跑幾個小時都到了湖邊,你又不去了。我有些不理解的樣子說。
看山不是山,我們來看淀山湖,非得像魚一樣,游一圈才可以嗎?米昔反問了一句。
我恨不得跳進湖里洗個澡。我更是糊涂了。
如果真是為了看湖來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看,為何非得拉著我呢?米昔一支煙又抽完了,她再次抽出一支來,這一次當我去奪的時候,她乖乖地把煙送到了我的手中。
車很快就開到一條十字路口,向左轉就是去米昔的家。但我沒有征求她的意思,就直接向右轉,開向了我家的方向。米昔發(fā)現(xiàn)了,米昔說:不去你家了吧?
為什么不呢?我不解地看著米昔。
不打招呼就不回家,父母會很擔心的,而且我有個晚上要用的東西忘記帶了。米昔說。
你現(xiàn)在可以給家里打個電話吧?缺煙還是缺口紅?你告訴我我?guī)湍阗I一下就行了。我還在爭取。
這么晚,打電話會吵著她們的,我要的那東西吧,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這時,迎面開來一輛大卡車,那燈光刺得我一陣眼花,我一個急剎車,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米昔一只手緊緊抓住車門,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身體又開始劇烈地抖了起來,而且呼吸有點急促。
你怎么了?不會有心臟病吧?我趕緊摸出一瓶水,遞給了米昔。
米昔瞪著眼睛看著我,好像我說的不是心臟病,而是死神。
我靠路邊停下了車。我真想不明白,昨天晚上去我家,是米昔主動提出的,今天晚上又是什么原因使米昔改變了態(tài)度?是一天的勞累嗎?是沿途的不快嗎?是一直話不投機嗎?還是米昔所說的,不想讓父母擔心?這些問題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翻轉著。
昨天晚上是因為沖動,還是因為一個男人的無所作為,讓她深深地失望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也是存在的一種。按照這個原理,如果昨天晚上我壞了,那么在米昔的體內就會制造出超出大煙二十倍以上的尼古丁,這會讓一個女人染上毒癮一樣,懷念我,渴望我。如果我不是人,而是一把罌粟的話,還會有今天晚上的爭論嗎?高尚的人是否可以得到高尚的回報呢?
再向前一個路口,就到楊思路,就是我家了。我重新啟動了車,一再提醒著米昔。
真的送我回家吧。米昔沒有商量的余地。
車很快就開到了楊思路口,正好是紅燈,我停下車,對米昔說:右轉一百米就到了,如果你回家的話,可能需要半個小時,而且明天我們又要轉圈子了。
你不愿意轉圈子嗎?米昔問。
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想和你在一起。我說。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米昔說。
那不就對了嗎?我說。
但是在一起有很多種方法,一定要睡在一起嗎?而且我們睡在一起,我很難受你知道嗎?米昔說。
我看你睡得挺香的呀?我說。
那是裝的,其實一夜未睡。米昔說。
你是不是懷疑我不是男人?我說。
你是男人嗎?我怎么不知道呀。米昔笑了。
這樣吧,太晚了,也不折騰了,你把我放下來,我打車吧。米昔說。
要我把你拋在半路上?我還是有些生氣。
我不是紳士,但是如今坐在我身邊的哪怕是一個陌生人,我同樣會送她回家的。何況在我的意識里,如果我喜歡這個女人,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這是我快樂的源泉。如果這個女人把我當牛當馬地使用,這說明她已經把我當成她的仆人。我一加油門,在綠燈還沒有亮的時候,就穿過了馬路。
后天你就出差了,明天可以在一起嗎?在路上我試探了一下,希望今天晚上只是一個意外,是夜深了怕打擾了家人,或者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未帶,明天開始我們就會恢復正常,可以單獨睡在一起了,哪怕睡在一起一夜無眠,或者是什么也不發(fā)生。
不可以,我要收拾東西,還要準備資料。米昔說。
收拾東西需要一晚上嗎?你走之前我們不能在一起說說話嗎?我感覺到,今天確實不是一個特例,按照戀愛的慣例,分別前的這一夜應該是最纏綿的時光。
我們認識才幾天,天天都見面了,你還想怎么樣?我難道就沒有自己的事情了?米昔有了一些火氣。
在國定路227弄外邊,我們都沒有急著下車,開始不停地探討著感情的問題。談戀愛最愚蠢的方法,就是談論愛情本身,像是兩個哲學家一樣,永遠都不可能有相同的觀點。我們似乎都有些激動,具體說了些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記得到后來,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
那我們還是不要來往了。當我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好的。米昔側過臉,懷疑地看著我,除了她聲音有些沙啞,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異樣,只是她蒼白的臉上,涂上一層斑駁的夜色。
米昔拉開車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記住什么,就緩慢地離開了。我沒有做任何停留,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沒有方向地朝著米昔相反的方向開去。再朝前就是斷頭路,但我還是義無反顧,我不知道應該去什么地方。
今夜,我已經沒有歸宿。
第四日:5月10日
刻畫了幾十年的天使,難道只有短短的幾天,就要飛走了嗎?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一生再也無法忘記米昔的名字。那個單眼皮、小巧、煙霧一樣的形象,她貼近我身體時的顫抖,以及那個看似安靜而無眠的夜晚,再也無法從我的內心抹去。
五月十日的這一天,我坐在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中遠兩灣城與蘇州河的波影,不斷地胡思亂想著。大廈樓下的緊急剎車聲,傳到二十一樓時,我想肯定又出車禍了,也許還會死人的。我似乎認同了米昔的看法,覺得生命是易逝的,沒有誰知道自己明天還在不在這個世界。如果我現(xiàn)在一出門就被車撞上了,生命突然之間消失了,誰會知道我對米昔的愛慕呢?
我決定立即立一份遺囑,證明我的心曾為一個人狂熱地跳動過。我打開電腦,詳細交待了我欠誰的錢,又欠誰一頓酒,哪一天踩死過一只螞蟻,什么時候吃掉過一條懷孕的魚。在最后,我特別交待,有個叫米昔的女孩,不能不通知她參加我的葬禮。如果可能,還要讓她穿一身黑色的衣裙,胸前戴一朵白色的小花,守在我的靈堂前,唱一首《城里的月光》或者《幸福在哪里》。在我的血液里,流動的全是父母的血液,但是在我的靈魂里,流動的全是米昔的影子。
寫完了,感覺有些好笑,電子這樣的東西誰會承認呢?于是我又拿來紙與筆,重新書寫我的臨終聲明,還找來一枚印章蓋了上去。但是長期使用電腦的原因,下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橫不平豎難直,自己寫的任何字怎么看都不正常,像是錯的。這份手寫的遺囑,與電子的遺囑完全不同,不再交待一些雞毛蒜皮的后事,而是對財產問題進行了分配。在這個物質至上的社會里,支撐血緣關系的不再是遺傳基因,而是金錢。只有財產的歸屬,才能體現(xiàn)人與人的關系是親是疏是愛是恨。我羅列了自己的財產清單,大到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小到一支派克牌的水筆,還有我精神財富的詩詞歌賦。我首先考慮了無依無靠的父親和兩個苦難的姐姐,然后還考慮了那些曾經對我恩重如山的朋友,比如那個發(fā)給我兩毛錢壓歲錢的叔叔,還有那個塞給我兩顆糖果的女同學。
在最后,我另起一行,單獨地寫上了米昔的名字,鄭重聲明米昔是我的愛人,她將擁有我所有遺產的二分之一。在遺囑的結尾,我特別強調,看在我的面子上,請大家不要追問米昔是誰,也不要與她爭吵,她是我無名無分的親人。當我簽上自己的名字,再蓋上自己的印章后,我還撥打了一位律師的電話,咨詢了這份文件的法律效應。整個過程我嚴肅、認真,還流下了幾滴欣慰的淚水。
但是,我怎么樣才能死呢?如果我真正地死了,我的愛情還能不能繼續(xù)呢?一份偉大的愛情,也許并不受生命的限制,相反還會因為生命的逝去,而穿越時間與空間,顯得更加綿長。梁山伯與祝英臺不就是一個千古難忘的例子嗎?他們雖然早已羽化成仙,但是在我們的身邊,每一對蝴蝶都是他們愛情的延續(xù)。
我一邊處理著自己的后事,一邊盯著MSN,直到天黑的時候,也沒有看到樂豬貝貝上線。
一直守候在長海醫(yī)院以報料為生的老李,急急地打電話跟我說,在五角場,有一個女孩子因為感情問題喝安眠藥自殺了。我問老李,是五角場?是一個女孩子?而且是自殺?你知不知道她是不是單眼皮?老李說,如果是單眼皮,新聞價值是不是就大了?我說,老虎你見過,這幾年單眼皮你看到過嗎?老李說,這樣啊,我再去打探打探吧。
這條新聞發(fā)生在米昔可能出沒的范圍內,我沒有通知記者趕往醫(yī)院,而是親自打電話過去,來證實這個消息。老李很快就回話了,說自己去太平間看過了,這個自殺的女孩子不是單眼皮。我也從醫(yī)院打聽到可靠的消息,她的名字不叫米昔,自殺的原因也不是因為感情,而是因為自己的小狗被一只流浪狗欺負后,意外地懷孕了。她難忍其侮,抱著小狗從樓上一躍而下,一起殉情自殺了。
我在想,世界上任何一件不利的事情,可能都會讓我聯(lián)想到米昔。我從沒有因為在乎一個人和擔心一個人,而開始在乎和擔心這個世界。
那我為什么還要放棄呢?痛苦也許才是愛情真實的本質,如果人生沒有痛苦,那還有愛情嗎?花還會在風中凋零,草還會在陽光下逢春,樹還會在寒冷中搖擺,如果沒有痛苦的話,人恐怕連花草樹木都不如了。我打開世紀佳緣網,希望看看樂豬貝貝的照片,來打發(fā)孤單的日子。
但是網頁上突然標出一行字:此會員已經找到意中人,資料由此關閉。
關閉日期是五月八日凌晨,正是我們剛剛相識的時候。我再查看有關文字時,發(fā)現(xiàn)有一篇戀愛日記,也只有一行憂傷的文字:分手,如果是一把刀子,刀尖對著我的時候,對他也許是最有利的。
我從這句話中,讀出了一種無奈,于是我發(fā)了一個短信給米昔,我說,我不要刀子,我只要百合。
在兩個人之間,如果只有一束百合,無論誰捧著它,兩個人都不會受到傷害,還能聞到迷人的香味。米昔明天就要出差了,我決定捧著一束百合,去車站為她送行,我不希望我們相識后,她的第一次遠行,陪伴她的不是鮮花,而是一把刀子。
我立即下樓,向花店沖去。奇怪的是,這種總是在夜晚悄悄開放與凋零的商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卻往往最難找到它的蹤跡。我一連跑了好幾條大街,才敲開一家已經關門的花店。這個晚上,在浦東的家里,在那張床上,我一邊查看著江南的地圖,測算著從上海到臺州的距離,一邊打量著十一朵冰清玉潔的百合,想像著即將見面的米昔,靜靜地期待著黎明的到來。
我想,我要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深深地擁抱她一下。如果她愿意,我還要輕輕地吻她,把一個三十六歲老男人的初吻,獻給我的米昔。我還一再設定,我們在接吻的時候,這束百合應該放在什么位置。夾在我們中間吧,會干擾我們的接觸,還會把這美麗的花兒弄壞了。所以最后決定,把這束花舉到身后,擋住那些投來的目光。
五月十日,我最后的一個動作,就是熄了燈,看了看身邊米昔曾經躺過的地方,然后甜蜜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宛如已經接觸到了米昔。
第五日:5月11日
早晨六點起床后,我先去超市買了幾個橙子、幾個蘋果、一盒草莓,然后再帶上昨晚準備好的那束百合,向國定路227弄趕去。
你起床了嗎?到達的時候,我打通了米昔的電話。
早起來了,今天要出差的。米昔提醒著。
你下樓吧,我送你去車站。我剛剛放下電話,就有人突然敲打著車門,我以為是哪個警察,來處罰亂停車的,卻發(fā)現(xiàn)映現(xiàn)在車窗上的,不是別人,而是米昔鍍著金色陽光的臉。
你飛下來的嗎?這么快呀。我吃驚地問。
你是來接哪個妹妹的?這么巧啊。米昔已經預料到我會來,所以早在這里等著我了。我捧著百合花下了車,向米昔一步步走去。我說,我們之間不要刀子,只要百合。
這是花嗎?我怎么感覺像是刀子呀。米昔笑嘻嘻地,還是站著不動,雙手背在后邊。
在你的眼里,如果他是你愛的人,就是真送了一把刀子,你看到的也應該是一束花吧?我說著,然后就單膝跪地,擺了一個求婚的姿勢。
你干什么呀?讓人看見了多不好意思。米昔匆匆忙忙地接過花,慌張地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這花是不是過期了?在車上,米昔陶醉地聞著。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花也有有效期嗎?只要它開著就表示它是新鮮的。我說。
老土了吧,聞一聞就知道了,肯定是昨天晚上買的,已經被你享受過了對吧?看到米昔的情形,我知道,那個天使又回來了。她今天穿著的,正好是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短袖,而我仍是ESPRIT品牌,但已經不再是那件紅色條紋襯衣,而是一件粉紅色的T恤。
你這次出差需要多長時間?我有點戀戀不舍。
先去臺州,然后到溫州,需要四天吧。米昔說。
如果我想你了怎么辦?在我的心里,這四天都是在天上過的,簡直比人間的四年還要長遠。
我在外地從來不接電話的,你就發(fā)短信吧。我真想問,為什么在外地就不接電話呢?是話費的問題?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但是我沒有吱聲,怕自己的胡思亂想,把剛剛回到身邊的天使嚇跑了。
很快就到了長途車站,到處都是熙來攘往的人流,把整個馬路都給堵住了。為了趕上預定的那班車,米昔自己先沖下去,買票去了。當我把車停好,趕到候車室的時候,米昔發(fā)來短信,告訴我她已經上車了。我捧著花,提著水果,迷茫地向四周張望著,怎么也找不到開向臺州的班車。
昨晚想像了一百遍的那些情景一下子都破碎了,我的嘴唇有些干裂地疼痛。
你走了嗎?那百合怎么辦?我發(fā)短信問她。
花嘛,放哪里都一個結果,會落的。米昔說。
水果呢?你還沒有吃呀。我說。
水果你先帶回去,等我回來再吃吧。米昔說。
我還沒有送你。我說。
你傻呀,從家里到車站,不是送了嗎?米昔說。
還有儀式的,你難道不覺得你走得太匆忙了嗎?我說。
難道你還要唱歌?米昔說。
我要抱抱你,還要吻你。我說。
呵,知道了。米昔半天才說。
我以為米昔會像韓劇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重新抱我一下,吻我一下,來一段完美的告別,然后再飄然離開。但是,我在車站的出口等了四十分鐘,看著一輛輛班車進進出出,看著一個個人來來往往,我連一趟開往臺州的班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連一個與米昔相似的人也沒有遇見。我不知道米昔真實的去向,在預計六個小時的車程中,她也只回了我一個“等我回來”的短信。
等我回來!她難道沒有想過,人可以等,但是花與浪漫一樣,都是即時性的消耗品,是很難儲存到下一次的。
上海依然是燈紅酒綠,股指依然天天爆漲,黃浦江還是渾濁地從淀山湖,一直朝下流到了長江口,然后再匯聚到東海。市民們還是匆匆忙忙地上班、下班,小資們晚上聚集到錢柜、百樂門唱歌跳舞,小青年們在半夜的時候興奮地走出家門,去威海路、新天地等地方泡吧蹦迪。就連流浪貓與流浪狗,半夜三更也會在垃圾桶里醉生夢死。我們樓下那個保安,坐在高高的吧臺下,說著含糊不清的安徽話,小眼睛盯著每個人,好像一臺透視機一樣,希望看透每個人的五臟六腑。
但自從米昔無聲地離去之后,這座城市對我而言,草木皆無,已經是空空的了。
我不停地發(fā)短信給米昔,不停地查詢手機藍色的屏幕,不停地打開電腦翻看米昔的照片。發(fā)呆,自語,嘆氣。這張照片是我下載到電腦里的,已經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照片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準確地判斷拍照的時間是個下午,到后來我竟然可以數(shù)出米昔的頭發(fā)打了幾個圈圈,開了幾個叉叉。我此時的心情,用什么都不能表達:喝酒?酒無法到達感情的濃度;抽煙?煙無法達到歲月的滄桑;唱歌?沒有哪一首歌能夠唱出我的心聲。
還能做什么呢?對于我這個著魔的男人,此時只能寫詩了:
你輕輕地走了,
為何風隨之而來?
難道你留下的背影,
就是飄蕩的云彩?
燦爛的陽光,
只是另一種淚水,
誰說打不濕我的黃昏?
凄凄慘慘戚戚,并不是,
雨打芭蕉譜寫的曲子。
我還在燈火闌珊處嗎?
翻遍浦江里的每一滴水,
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到底哪里去了呢?
難道像一只鴿子跟隨著你,
悄悄地去了遠方。
你說江南又逢細雨,
沒有兩朵云的相遇,
這纏綿從何而來?
空城啊!連路邊的丁香也不見了,
只等著你如期而歸,
百花才敢盛開。
又逢周末,整個大樓都黑乎乎的。在二十一樓守夜的那個老頭也是休息時間,所以整層樓沒有一個人,顯得無比的沉寂。我一直坐在辦公室里,無心欣賞沒完沒了的韓劇,只是靜靜地守著電腦。只有電腦,才是比天堂更快捷的路。直到晚上十二點鐘,樂豬貝貝突然上線了,等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又重新顯示為“脫機”。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拿起電話打了過去,正像米昔所說的那樣,還是無人接聽。
化妝品,在這個人人都在偽裝的年代里,應該是一份美麗的事物,但是正因為人生不可逆轉的宿命,讓化妝品的買賣顯得如此艱辛。如果米昔推銷的,不是只能遮掩一下蒼老的胭脂紅粉,而是太上老君煉下的“青春不老丹”,那不是輕松得多嗎?
記得米昔說過,她出差要忙店面的設計,要忙宣傳的布置,有時候還要親自充當模特,讓別人在自己的身上化妝。此時,米昔也許正在畫一只兔子,也許正在清洗被人涂在臉上的胭脂,也許不知不覺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在辦公室里坐了整整一夜,為米昔找到了一千一萬個理由,來替米昔開脫。到天亮的時候,我竟然坐著入睡了。
我看到米昔穿著一襲白衣,白云一樣在天空飄來飄去,一會兒飄到青浦的佘山頂上,一會兒又飄到金山的海邊,一會兒又飄到金茂大廈,后來就飄到了東方明珠。她的裙子被東方明珠上的避雷針掛住了,大風一吹那裙子慢慢地被撕掉了,米昔從半空中掉了下來。她一邊下落,一邊喊著說,自己有一個秘密,她愛上了一個人,但是又不敢大膽地去愛,如果愛了,她就會死,就會下地獄。她矛盾極了,她不敢親自說出這個原因,于是她把這個秘密寫在信里,要那個人自己去看。
在米昔落地的時候,我趕緊伸手去接米昔,沒想到接住的時候,已經不是米昔了,而是一片柳樹的葉子。柳樹葉子就是米昔要交給我的那封信。
米昔,米昔。我在呼喚中醒了過來。
我動也不敢動,仍然直直地坐著,保持著原有的思緒,我希望自己繼續(xù)留在夢里。只有留在夢里,才能找到那封信,才能拆開那封信,才能看到米昔不敢告訴那個人的秘密,才能知道米昔想愛又不敢愛的原因。在腦子里,我像是在攪一盆糨糊子,把自己的記憶與未來混為一團,把自己的現(xiàn)實與幻想兌在一起,然后不停地攪拌,希望自己重新回到迷糊的狀態(tài)。但是我無論怎么做,再也睡不著了,再也無法找到去夢里的入口。
我認為這個夢是一個預兆。于是我趕緊出門,向黃浦江跑去。當我來到黃浦江邊的時候,看著那滔滔的江面上,除了水花與泡沫什么也沒有,我對著那只開過來的輪船問,有沒有看到一封信,或者是看到一片柳樹的葉子?他們紛紛說:誰會注意這些東西呀,如果是人民幣的話,也許會看到的。
既然回不到夢里去,我只好撥打米昔的電話,想親口問問她,那個人是不是我,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但是米昔的電話仍然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
人生有兩條路,一條路就在眼前,一條路則在夢里。沒有什么比兩條路都被堵死的時候,更讓人絕望。五月十一日,這就是世界的末日,明天還有幸存者的話,那一定都是上帝的護佑。
第六日:5月12日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天空還是涂成了藍藍的顏色。雖然已經到了夏天,但是被鋼筋水泥代替的大地是麻木不仁的,還是一片灰蒙蒙的基調。今天是星期天,按照報社的慣例只上半天班,上半天大樓內還是一片沉寂。我知道,過去的歲月哪怕就是一秒,也不可能重新回到生命之中,面對這重新打開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八萬六千四百秒,我能干些什么才能有意義地活著呢?
想到失去音信的米昔,我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
午飯過后,記者們才零零散散地來到辦公室。星期天總是這樣,政府部門都在休息,沒有什么新聞發(fā)布會需要參加。就連殺人放火的那幫人,好像都很小資的樣子,逢到周末也要休息,帶著小蜜們去周邊的江南水鄉(xiāng)轉上一圈。所以每到星期天,整個城市一片太平,這害苦了我們這幫新聞人,挖空心思希望搞出點火爆的文章,給星期一上班的市民提供一點興奮的話題。
那個守在醫(yī)院的線人老李又來電了,還是一個自殺的消息。他說,一個男人在坐公交車的時候,把給孩子看病的八千塊錢丟了,實在沒有辦法就從六層樓跳了下去,剛好有一個三輪車,車上拉著兩塊床墊,他不偏不倚地掉到了床墊上。
上海這個城市,房子比別處貴,有十二萬一平方的湯臣一品;停車費比別處高,馬路邊上也要十五塊一小時;愛情也被商業(yè)化了,女孩們動不動就說:我不花你的錢,跟你談什么戀愛?總之,沒有本事在上海灘混只能自動消失,所以在這座城市里最多的就是自殺。
我一時突發(fā)奇想,感覺開一家自殺公司應該很火爆。專門讓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到我的公司里來自殺,我提供若干個自殺的方式,比如從金茂大廈跳下去,比如跳到黃浦江里,比如在馬路上撞車,比如喝老鼠藥。但是,我的自殺是不會死人的,我會在金茂大廈下邊拉一張網,會在黃浦江里安排幾個救生員,會在撞車前穿上防護服,會在喝藥前安排好救護車,等等。讓人體驗一下死里逃生的奇妙,關鍵是讓人感覺一下死亡并不快樂。我還正兒八經地打電話,咨詢營業(yè)執(zhí)照的辦理,他們的回答是“神經病”。這個城市除了自殺的多,神經病確實也特別多,沒有自殺勇氣的人,基本都轉化為神經病了。
自殺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大新聞,要上報紙頭版。在上海算不得什么,一般情況可不予理睬。但是今天新聞平淡,只能采訪自殺了。我撥打一位女記者的電話,但是我打了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她就是不接,最后我每撥打一遍,就十分惱火地拍一下桌子。坐在我對面的老姑娘,終于無法忍受地提醒我:你看看你自己,不是盯著電腦,就是盯著手機,眼睛紅得像要吃人似的。
我站在窗子前,看著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影子,好像是一位畫家用洗毛筆的墨水畫出來的,是那么輕飄飄的,若有若無的樣子,唯有兩只充血的眼睛,像是畫家蓋上去的落款。
我真的想吃人了。我無奈地說。
為了一個女人你值得嗎?老姑娘一把奪過我的手機,看到了已經設為屏保的照片,她明白我就是被這個女人激怒的。
你說我該怎么辦?我也想跳樓了。我哀求著。
很簡單,刪除她的所有信息,包括MSN、電話號碼,還有照片。對女人,就跟對待紫菜湯里的老鼠屎一樣眼不見為凈。老姑娘說著話,就開始動手刪除手機上的照片。我奪回了手機,查詢開往臺州的班車信息,各種查詢結果告訴我說,沒有出現(xiàn)一起車禍,沒有走失一個乘客,沒有發(fā)生一起搶劫,一切都是正常運行的。我再撥打臺州賓館酒店的電話,一個一個盲目地打過去,說是我的愛人失蹤了,或者說是我的女兒私奔了,反正要尋找的那個人她叫米昔,是一個單眼皮的漂亮女孩,我最終得到的回復只有一個:查無此人。
我想,米昔可能中途改道了,根本就沒去臺州,而是去了杭州,或者去了溫州,我再給這些地方的賓館酒店打電話,為了不浪費時間,統(tǒng)統(tǒng)聲稱自己是公安局的,要辦一個十萬火急的案子。最后還是一樣,李喜,王熙,張曦是有的,米昔這個名字,根本沒有。
最后,我還是給米昔發(fā)出了一條短信。我對米昔說:上海的天氣真好,陽光暖暖的,可以從窗口射進來,曬在我的肩上,但是今天的陽光,為什么那么傷感?臺州呢?臺州有陽光嗎?
我希望能夠得到米昔的回音,哪怕就是一個字,之前所有的折磨與痛苦,都將一筆勾銷。最終我還是失望了,聽從了老姑娘的建議,把有關米昔的所有信息,一條條統(tǒng)統(tǒng)地刪掉了。
黃昏的時候,有一只小鳥落到我的窗臺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好像在和我說著什么。我在想,這也許是誰派來的信使,雖然它說的每一句話,對無關的人,都是密碼,對有關的人,他是聽得懂的。在我們的生活當中,無論是一朵小花還是一根小草,它每一次出場就是上天注定的暗號。對準暗號的兩個人,他們就相親相愛,相廝相守。暗號一旦對錯了,那他們就會產生誤會,結局只能勞燕分飛。
我突然感覺到,我聽懂了小鳥的叫聲,也許它念叨的就是“米昔,米昔”,也許它告訴我“不急,不急”。我準備把這個翻譯出來的鳥語告訴米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沒有米昔的電話號碼了。
與米昔之間,連單線聯(lián)系也不存在的時候,這才叫真正的絕望。
臺州在下雨。晚上十點鐘,米昔終于回了一條短信,米昔的手機號碼就這樣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推開窗戶,發(fā)現(xiàn)上海的天上繁星點點,特別是國定路227弄的方向,有一顆星星比平時要大很多、明亮很多。我知道,除了哭泣,上海的今天,再沒有別的雨水,上海的明天,肯定還是陽光普照。
幾天里,這是米昔唯一的消息———臺州在下雨。雖然僅僅五個字,我當成世界最長的一部小說,看了很久很久。我首先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著字典,查著每一個字的解釋,然后再“臺州”、“州在”、“在下”、“下雨”、“雨下”,兩個字兩個字地理解。我從這五個字任意組合中,看出了五花八門的意思,看出了悲歡離合,看出了起承轉合,看出了某種參不透的玄機。這肯定不是外星人發(fā)給我的,所以米昔還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只要她沒有去火星去月球,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她的痕跡。
下雨?真是不同的天空啊,你不是喜歡滴水的聲音嗎?如果沒有寺廟的屋檐,那就看著樹吧,雨打芭蕉的那種情景,也別有一番味道。我給米昔回短信的心情頓時潮潮的,有種親臨雨境的感覺。
米昔再次失蹤,沒有任何信息了。我一時真的想像不到,一個什么樣的人,連個短信都發(fā)不出呢?古人?植物人?昏迷不醒的人?無情無義的人?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人?無論哪一種人,好像都無法對應到米昔的身上。應該還有一種,那就是沒有手機的人,難道米昔的手機已經丟了?
突然有一個熱線電話打了進來說,一個植物人沉睡了一年多,在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把手機拿過來,看看有沒有未接來電。接到這個線索,我一時無法判斷真假,現(xiàn)在的人最依戀的,不是親人朋友,而是那個時刻讓人放心不下的手機。只有人在生命垂危的時候,也許才會暫時放下手機。那米昔呢?她會不會就是彌留之際的那個人呢?回想起米昔常常發(fā)抖的身子,回想起米昔那些參不透的憚語,我有了一些惻隱之心。
你是不是病了?我把這個短信發(fā)了好多遍,依然沒有得到回復。
臨到下班的時候,在樓道里碰到有人手持鮮花,一問才知道又是母親節(jié)。我跑到大廈對面的便利店里,買了十一朵康乃馨、兩只蠟燭、一疊紙錢,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小時候,每次不順心的時候,我都會來到母親的墳頭,流著淚坐上一陣子,向母親做著無聲的傾訴。如今我已經在上海了,不但與母親陰陽相隔,與母親的墳也相隔千里。但是在上海,也許可以與母親相會,就是盧浦大橋下邊。這里原是浦江水廠,作為未來的世博園區(qū),目前還沒有得到開發(fā),所以到處都是荒草。凡是這種清靜之地,才是人間與天堂的結合地,才是人神共舞的舞臺。
我順著一條小路,穿過一大片樹林,來到橋下緊靠著黃浦江的地方,搬來一塊石頭作為碑,用泥塊壘起一座墳墓的樣子,然后擺上鮮花,點燃蠟燭。我一下子跪了下去,一邊燒紙,一邊輕輕地呼喚著母親。母親已經化為風,化為光,化為塵,從千里之外來到了我的身邊,靜靜地等著我這個兒子的傾訴。
媽呀,為了米昔,兒子心里好痛苦啊。在心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多日來的委屈與無奈盡上心頭,我一時無法控制,趴在地上,就像趴在母親的懷里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黃浦江似乎起風了,有些猛烈,一下子吹滅了蠟燭,頓時有些黑暗。我知道這是母親迷茫的信號,她還不知道米昔是誰,跟她的兒子是什么關系。我拿出一張還未燃燒的紙錢,在上邊一遍一遍地寫上米昔的名字。我足足地寫滿了一張,點燃后捧在手心,讓米昔的名字化成一堆火,化成一把灰。
這樣,母親就明白是誰讓她的兒子如此傷感了。四十分鐘后,我才離開母親的清風墓地,朝著黃浦江邊走去,這里原來有一個港灣,里邊停泊著幾十條拉沙的大船,船與船連成一片一直延伸到了黃浦江的中心。我來到江心,打量著徐家匯那邊朦朧的燈火,眺望著陸家嘴那邊閃爍的光芒,我知道這座城市永遠都沒有入眠的時候。
不知何時,我平躺到了船上,安靜地入夢了。這個晚上,我先是夢見了母親,遠遠地看上去,她像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瓶子,瓶子里邊裝著像水銀一樣的東西。當我跑過去準備抱一下母親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的母親一下子變成了米昔。
我不知道母親與米昔之間為何發(fā)生了某種轉換,也許米昔就是母親的延續(xù),母親就是米昔的前生。我的體內流著母親的血液,而我心中流著米昔的靈魂,讓我對這兩個人的思念有著相同的含義。
今天的我,從感情的角度看,其實都是她們的遺傳。
第七日:5月13日
不知什么時候,耳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空已經大亮,大沙船已經啟程,搖搖晃晃地行走在一條江里。
這里怎么有個人?船夫很吃驚地說。
這個人是誰?我揉著眼睛,一臉迷茫地反問著,不僅不認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
真是奇怪了,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嗎?船夫有些疑惑。
我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露水打濕了,早晨的風一吹凍得人直哆嗦。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大沙船正從一座大橋下邊通過,橋上寫著紅色的大字“徐浦大橋”。我知道大沙船并沒有走遠,還依然行駛在黃浦江里,只是已經到了郊區(qū),所以兩岸顯得有些蕭條,不時有水鳥尖叫著,在水面上劃過。
這船去哪里?到不到臺州?我希望這只船是駛向米昔的方向,如果這樣我就可以去臺州了。
臺州沒有沙子,我們只到湖州。船夫說。
既然這艘船不到臺州,我坐在上邊還有什么意義呢?當大沙船駛過徐浦大橋,我就上岸了。
上海瘋了一樣,早晨的氣溫就漲到三十度了,而且還下起了太陽雨。只有我知道,太陽是上海的,而雨是臺州的。在臺州的時候還是一片云,一路飄到上海的時候就是雨了。我覺得太陽雨下得從來沒有過的親切,于是我把那輛破車扔在荒郊野外,冒著一陣陣伴著陽光的雨水,步行著穿過打浦路隧道,穿過成都路高架,從蘇州河畔一直向前,走了三個小時還是五個小時,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覺得淋著的太陽雨,似乎不是太陽也不是雨,而是誰的小手遠遠地伸來,在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在拍打著我的臉。
我來到報社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保安不認識似的,攔住我看了半天,然后嘟噥著說:你是不是到蘇州河里游泳去了,怎么也不脫衣服?。?/p>
我覺得他真是好笑,男人脫衣服就不羞恥了?我張了張嘴,話已經說了,卻沒有聲音。我鉆進電梯的時候,眼睛一黑,就暈過去了。相思不是病,卻是精神中的一種細菌,精神一旦被細菌入侵了,人的肉體不過是一攤稀泥而已。也許沒有人乘這部電梯,也許根本沒有人搭理我,我歪在電梯的角落里,直到下午三點才醒了過來。
我的電話響了,是接線員打過來的。她告訴我說,剛剛接到一個線索,有一個青年人喝醉酒后,拿著刀子朝著自己捅了幾刀,捅完后還端起杯子接著喝。
他真痛快。掛了電話,我撐起了身子。
外面的雨真大啊。我自嘲似的走進了辦公室。
你瞎說吧,這么晴的天哪有一滴雨?同事們說。
我從窗口望出去,發(fā)現(xiàn)天空藍藍的,上海的太陽圓圓的,火辣辣地掛在天上。然而那淋著我的雨,從臺州一路走來的雨,卻一滴也不見了。難道不是雨水而是陽光?還是西邊日出東邊雨?不管如何,我感覺在上半天,在上海的天空,那一只只小手是肯定的,它們伸過來安慰過我,撫摸過我。
晚上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康定路上已經是一片迷離,路燈已經關閉,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唯有那些不明不白的洗頭房、桑拿房、歌舞廳、夜總會,還粉紅地開著。來到停車場,發(fā)現(xiàn)已經空空蕩蕩,才想起自己的車還扔在黃浦江邊。我穿過一條條馬路,跨過一條條街道,迷茫到了極點,根本不知道東南西北。
你迷路了吧?在一條巷子里,身后有人輕輕地問我。
你怎么知道?我問。
因為你像一只失戀的流浪貓。她說話的時候呵呵一笑。
是誰這么神奇?一下子就能看透我的心思,是從我那沉重的步子,還是憑著我沒有方向的亂走?我回頭,發(fā)現(xiàn)是個與我同路的女孩,朝著巷子深處走去。她小巧,邁著細碎的步子,透過斑駁的夜色,她簡直有點像米昔的影子。
你是米昔嗎?我吃驚地叫道。
什么呀,你認錯人了吧?女孩已經走到了面前,在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認錯了。她雖然身材與米昔有一些相似,也無法看清是不是單眼皮,但是她長著一頭披肩長發(fā),上身穿著有點妖艷的裙子,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能夠聞到一股子刺鼻的香水味。
我在想,如果能夠在迷路的時候,突然與自己一心牽掛的米昔相遇,那將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去楊思路,你知道怎么走嗎?我失望地問。
你是不是因為這個米昔才迷路的?那你跟著我吧。女孩在前邊走著。
我跟著這個陌生的女孩,順著一條大路不停地朝前走,大路邊上有一條小河,河水在清清亮亮地流動,路邊上有著寬闊的綠化帶,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樹開著白色的花。她從路邊摘下一朵小白花,插在自己的頭發(fā)上對我說:還要走一個小時,加油吧。
你家也住在浦東嗎?為什么你不坐車?我好奇地問。
我也失戀了呀。同路人說。
看你神奇的樣子,你就幫我算算,女朋友出差后失蹤了,是什么原因?我有點病急亂投醫(yī),竟然問起了一個陌生人。
說明她很忙呀。同路人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的回答是那么簡潔明了,而且與米昔的回答驚人的一致。也許只有身陷情感中的人,才會把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也許女人與男人終歸是兩臺結構相反的機器,所以才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誤會。
再忙連個短信都沒有時間回嗎?我又一次把問題向復雜的一面深入。
不回短信說明什么?說明她就不想你了?不在乎你了?男人為什么都這樣呢?總以為自己被冷落了。你為什么不這樣想想,她如果不是因為忙而是生病了呢?同路人似乎有些生氣。
如果生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步步緊追。
怕你擔心!這個你也不懂嗎?同路人回過頭看了看我。
她走了幾天,就一個短信,我不更擔心嗎?我說。
你真的沒有救了。同路人有些無奈,無語地加快了步子,一會兒就消失在又一條巷子里了。
這一天,一切都是錯亂的,都是支離破碎的,讓我感覺自己有時候生活在夢中,有時候飄浮在空中,有時候在人間,有時候又好像已經到了來世,有些事情深深地雕刻在我的心上,有些事情卻永遠地失憶了。反正,五月十三日這一天,時光像是被人一點點拆散了,把一束束陽光,一滴滴雨,一朵朵花,一個個人,拆散了再重新組合起來,撒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讓我無法脈絡清晰地復述在這一天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迷路的狀態(tài)中回到家的時候,我試著開始理解米昔,于是再次發(fā)了一個短信:出差很辛苦,記得早點休息,如果你已經入睡,那就甜甜地睡吧。
第八日:5月14日
今天什么時候回來?我去機場接你。我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把這個信息足足地發(fā)送了十遍,昨晚剛剛擁有的一丁點理智,在一夜無眠中還是喪失了。
大概四點吧。米昔這一次回得比較快,僅僅過了幾分鐘。
祝你一路順風。我一下子興奮起來,這幾天的我多像裝在一個袋子里的水,被人提在手中,沒有流向,無法蒸發(fā),那么的郁悶與無奈。而米昔的這句話,就是一根針,輕易就把這個袋子扎破了,每一滴水在瞬間里就傾瀉而出。
在我的眼里,上海這座城市,在米昔離開的時候,就是一片廢墟。沒有外灘的洋味兒,沒有陸家嘴的繁榮氣息,沒有徐家匯的時尚潮流,就連一根小小的草,一片小小的葉,也失去了原有的內含。這個城市僅剩的只有米昔的幻影。我要宣布,我精神的城池上海,終于要解放了。
我撥通了報社總編的電話,裝作有氣無力地說,自己感冒發(fā)燒了,已經三十九度了,需要請假一天。雖然我還不知道米昔坐哪個航班,具體時間是四點多少。我想,只要我肯等待,從冬天開始,我也可以等到三月的桃花六月的飛雪。
我特意去了花店,可能是母親節(jié)剛過,所有的花都打折銷售,康乃馨只賣到一塊,百合花不過兩塊,玫瑰可能比較長久,賣到五塊錢一枝。我生性不喜歡太艷麗的東西,最不喜歡的就是紅玫瑰,它像是抹著口紅剛剛吃過人的女妖。所以,我仍然選擇了十九朵百合,只有百合與米昔可以相比,都顯得純凈而端莊,就連百合的枝,百合的葉,也是落落大方,不會如玫瑰一樣,枝上有刺,葉子零亂。
查詢了四點左右的航班,這個時段的飛機很多,所以我是中午十二點就開始向虹橋機場趕的,到機場時不過一點的時光。在機場等待的時間里,我再次反復設置著見面后的場景,其中包括要不要擁抱一下米昔,要不要吻一下米昔。我最后決定,抱還是要抱的,吻也是要吻的,但是要盡力控制自己,這么多天的煎熬,已經把我熬成了一堆干柴,我怕情不自禁會要了自己的命。
下午兩點的時候,米昔好像已經在出發(fā)的機場,所以主動發(fā)了一個短信給我,說是三點五十五分到達,米昔說,是虹橋機場,千萬不要跑到浦東了啊。最后,米昔特別提醒我,到上海后她要直接回國定路227弄。米昔在短信里解釋說:實在太累了,不能再陪你了。
見面了再說吧。我給自己埋下了伏筆。
我盡量克制住自己,不要詢問與行程有關的情況,對于一個愿意等待的人來說,這一天的航班已經沒有晚點或者提前到達這個說法。因為出現(xiàn)空中管制,虹橋機場很多航班都是延誤的,大廳里前來接機的人焦急著張望著,但是三點五十分的時候,唯獨我等待的這個航班,提前五分鐘到達了。
遠遠地看到米昔走出來的時候,我的心開始瘋狂地跳動,好像不是在迎接一個女人,而是在等待一個長著翅膀的天使。天使是孕育在天堂里的,如今她要來到人間,回到大都市上海,把這個丟失了四天的城市再次帶入我的生命。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竟然奪眶而出,那淚水落到百合花上,顯得如此透明,猶如早晨的露珠。
米昔靠近我的時候,我還是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米昔,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一步一步地縮短。當初設計的場面又一次忘記了,準備好的一大堆埋怨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了,這幾天淤積在心頭的哀怨與苦悶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了。
難道你不是接我的嗎?怎么還不走呀。米昔笑著說。
米昔看到了我的眼淚,她似乎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哭。眼淚有時候并不一定與傷感有關,有時候因為掉入的沙子,有時候因為過度的開心。
從機場到停車場,要穿過一條馬路,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了米昔。米昔的手乖巧地迎接了我的手,不過卻像一只垂死的兔子,在我的手心里冰冷地抖動著。我想,她應該在飛機的顛簸中嚇到了,或者是她真的太過勞累的原因吧?反正,自從兩只手牽在一起,隔閡沒有了,我們像是兩塊鐵被緊緊地焊在了一起。
出差還順利吧?我說。
讓一個同事在展板上畫一只兔子,他竟然畫得像一只白色的大肥豬,都被他給氣死了。米昔的聲音沙啞了。
大肥豬不能用化妝品嗎?我笑著,但是米昔沒笑,于是我說,你還是考慮一下?lián)Q個工作吧。
我看當神仙好,吃飯睡覺都不用了。米昔打開煙盒,又開始抽煙了。
我開始嘆著氣,不知道自己怎么樣,才能讓米昔活得輕松點,總覺得愛情與浪漫有時候確實是閑著無聊時才談得好的事情??疵孜舻臉幼樱覜Q定帶她去一家粵菜館,先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我征求米昔意見的時候,已經把車開下了延安高架,“今一靚湯”就在高架下邊,這里的牛奶銀耳木瓜湯很有名。
你已經答應過我,就直接送我回家吧。米昔請求著。
如果是前幾天,我會不停地反對,而且還會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現(xiàn)在已經不一樣了,我要忍住自己的欲望,來減輕對天使的壓力。更重要的,是理解米昔,不能理解的,也要相信她做什么事情,必定有她自己的道理。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陽光把整個天空都染紅了,再從后邊的車窗照射到車里,我們像是沉浸在一幅油畫當中。我第一次渴望大堵車,但是前面的路還在慢慢地變短。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生命的每一秒流逝都有米昔的陪伴。
按照米昔的吩咐,順道先去單位的樓下拿樣東西,然后再從浦東轉回浦西。延安路隧道已經過了,世紀大道已經過了,大連路隧道已經過了,四平路已經過了,我們在不停地靠近國定路227弄。在路過一大片綠地的時候,我把車停在了綠地邊,裝作檢查故障的樣子,圍著車不停地繞著圈子。我希望米昔此時也能下車,我們就像出游一樣,一起站在地上,牽著手走上幾分鐘,然后再輕輕擁抱一下。
車壞了嗎?米昔淡淡地問。
是啊,你先下來吧。我說。
那就推著走吧。米昔說。
你要我把你推回家?我說著,就真的開始往前推,有個玩耍的小孩也上來幫忙,車真的就往前開始滑行。但是米昔并不驚慌,還是閉著眼睛說:我可不會把握方向盤啊,別把我推到溝里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再簡單的要求,米昔恐怕也難以顧及,此時的她如煙如嵐,在這個世上是那么飄渺,好像用不著刮風,而是朝她呵一口氣,她就散了。所以我鉆進車里,繼續(xù)送米昔走完所剩不多的路。
我寫給你的詩,你看了嗎?我在路上問米昔。夕陽已經徹底被淹沒,看到眼前漸次亮起的燈,我不禁有些傷感起來。
我哪有時間呀。看來米昔這幾天連我的博客也沒有瀏覽。
時間像某某,要擠總會有的。我說。
如果是死人呢?也能擠得出來嗎?米昔面對任何話題,如果一直交流下去,最后從她心里冒出來的,總是那么消極的結果,我總覺得在米昔的心里,有著某種難以解脫的宿命。
有人給你寫過詩嗎?我問。
有呀,為什么沒有?米昔回答。
我轉過頭去,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希望從中看出一些內容,但是她的眼睛是閉著的,看不到眼珠子就看不到米昔埋藏著的故事。我突然想,米昔為什么熟知淀山湖,了解寶揚碼頭,還有金山的海,青浦的月亮,也許都與詩情畫意有關。說不定,米昔本身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
背給我聽聽如何?我充滿了嫉妒。
輕輕地你走了,正如你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米昔沒有繼續(xù)念下去,聲音開始低沉得有點顫抖,然后就有氣無力地斷了。
原來你的情人是徐志摩呀,這幾天你輕輕地走后,我做了很多的夢,夢見你喊叫著,說有個不敢告訴我的秘密,這個秘密是什么呢?我想問問米昔是不是真有什么瞞著我。
我昨天晚上還夢見自己會飛了呢,你現(xiàn)在看看我是不是長出翅膀了?只有你才會相信夢是真的。米昔眼睛輕輕地睜開了。
車已經到達國定路227弄的路口,此時的天徹底的黑了,在上海判斷天黑與不黑,并不是看夜色有多濃,而是看路燈有多迷離。
我回去了。米昔看著我說。
回哪里去呀?我明知故問。
回天堂。米昔說。
你又瞎說了,你真讓人擔心。我埋怨著。
看把你嚇的,我回家了啊。米昔說。
不表示一下嗎?我裝作很順從的樣子,靜靜地盯著米昔。
米昔明白我的意圖,輕輕地轉過身來,輕輕地抱了我一下,然后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一股淡淡的體香散發(fā)出來,如丁香花的味道。這種香味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更不是灑點香奈兒就可以,也并不是每個男人用鼻子就可聞到。有一種靈魂的香味,只有用心才能體會。
我一時沉醉,也可能是失落,還呆呆地坐著,忘記送送米昔。米昔自己提著行李,已經下車準備離開了。她在離開的時候,又回過頭拉了拉我的手。
我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貼著一樣白色的東西,好像是打針過后止血用的那種紗布,似乎飄浮著一股淡淡的藥水味,我準備打開燈看個仔細,但是米昔已經抽開手,走了。
你是不是打過針了?我追問。
我好好的,平白無故地打什么針呀。她已經走進國定路227弄,她忽然像是忘記什么似的,又轉回身來,爬上了車,盯著我看了看,然后緊緊地抱著我,開始急切地吻著我。
我把米昔含在嘴里,像是吮吸著一支冰琪淋似的。我既怕它化掉了,又怕把它冷落了。這是我這個三十六歲男人真正意義上的初吻,我為自己如魚得水的表現(xiàn)十分吃驚,我明白這是愛教會了一切。只要有愛,每個人都會無師自通。我的手同時進入米昔的懷里,失控地握住米昔的乳房,米昔像是被刺了一刀,輕輕地尖叫了一聲。她先是試探著,把乳房送了過來,又迅速而痛苦地拿開了。就這樣反復了幾遍,米昔像是被刀刺了幾次一樣,呼吸越來越急促起來,整個身子猛烈地抖動著。
你怎么了!我緊張地問,我認為是自己弄痛了米昔。
米昔沒有回答,她只是喘著氣,逃命似的拉開車門,緊捂著自己的胸口,彎著腰歪歪扭扭地離開了。她好幾次回過頭,沖著我輕輕地笑著,如果有風的話,那風輕輕一吹,好像就能把她吹散。
如果你的愛人離你很遠,無法相見,這就叫做思念;如果你的愛人離你很近,卻無法相見,只能叫做痛苦。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一片片東西掛在天空,你怎么也抓不著,就叫做白云;一點點東西落下來,隨便就打濕你的衣衫,就叫做細雨。看著米昔消失在迷離的燈光深處,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并不孤單,因為米昔重新回到了我可以想像的城市里,而且?guī)ё吡宋医裆袷廊缟粯诱滟F的靈魂。
我回到辦公室里,打開米昔出差回來捎給我的東西。原來是一包鴨舌頭,一股香味頓時就飄滿了辦公室。坐在對面的那個老姑娘打開一瓶張裕黃金冰谷酒,分出一份鴨舌頭攤在桌子上,當成了她豐盛的晚餐。
這酒你不能喝,你會醉的。老姑娘說。
為什么?我端起酒,在鼻子上聞聞,然后還是放下了。
因為你是一個不喝酒的男人,更重要的,這鴨舌頭在我的眼里是美食,在你的眼里是天使的嘴巴。老姑娘一邊說,一邊拿起鴨舌頭啃了起來。
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說。
你呀,這肯定是那個單眼皮買給你的吧?現(xiàn)在在你面前擺著的不是鴨舌頭,分明是那個女人嘛,看你兩眼放光,色瞇瞇的,前幾天你看照片的時候,不就是這德性嗎?老姑娘一邊咀嚼著,同時一杯酒倒進了嘴里。
我沒有再說什么,端起一杯酒飲了下去。平生不飲酒的我,是無法品出酒的好壞,只覺得有些許的苦,有些許的甜,還有些許的酸。我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覺得酒好喝,但為什么千千萬萬的人,還是喝個不停,有的人喝了醉,醉了吐,吐了喝。有的人喝高了打老婆,有的人喝多了罵娘,有的人喝醉了撞車,但仍那么癡迷,那么瘋狂。因為酒是一種象征,是人世間唯一可以逆著時間流動的液體,在時間面前什么都可以流逝,什么都可以腐爛,什么都可以消滅,但是酒呢?卻永遠都是越久越香。
老姑娘介紹說,釀造這瓶冰酒的葡萄,長在海拔三百八十米的桓龍湖畔,采摘的時候溫度低于零下八攝氏度,每一串葡萄都是從積雪中扒出來的。冰酒起源于一千七百九十四年,德國法蘭克尼亞一個葡萄酒莊園主,外出約會時由于依依不舍,沒有及時趕回去采摘葡萄,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覆蓋了整個葡萄園,而且葡萄也結成了冰。當莊園主離開情人,回到葡萄園時他不想放棄,于是采摘了這些結冰的葡萄,嘗試著壓榨出了數(shù)量極少的果汁,最后釀制成了芳香異常的葡萄酒。
酒是好酒,但是鴨舌頭吃完了,才聞到一股腥腥的味道,怕是山寨貨吧?老姑娘說。
當然是正宗的了,今天才從臺州帶回來的。我說。
騙誰呀,包裝上寫著“鴨賺”,這鴨舌頭用溫州話講就是“鴨虧”,溫州商人把這“鴨虧”改成“鴨賺”了。你現(xiàn)在知道什么意思了吧?這哪是臺州的東西,明明是溫州貨嘛,哎喲喲,好像吃壞了肚子。老姑娘抹了把嘴,像是真要上廁所似的,背起包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讓你白吃,還那么多的話。我沖著老姑娘喊,但沒有回音,也許她真到廁所拉稀去了,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回答我的話。在辦公桌上,只剩下一大堆的碎骨頭??瓷先ナ且欢牙谖已劾锩恳桓穷^,卻都是天使的縮影,顯得如此親切。
五月十四日晚上十點,辦公室里再次變得空空蕩蕩,從二十一樓看出去,中遠兩灣城家家的窗戶都亮著燈,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每一扇窗戶里邊都隱藏著一個故事,穿過其中的蘇州河仍然分不清上游下游地流動著。
謝謝你的“鴨賺”,配一點葡萄酒,是我一生當中最好的晚餐。我給米昔發(fā)了一個短信,同樣沒有收到米昔的回信。
獨自飲了幾杯,也許是酒勁的原因,我的心開始狂熱。我在想,現(xiàn)在的米昔對我而言,不就是一瓶珍貴的冰酒嗎?雖然明明知道喝下去后會醉的,但是如果不把它一滴滴一點點,抿入自己的唇齒間,融進自己的腹中,那將是多么空虛。
我真的有些醉了,人在醉的時候就是一條沒有大堤的河流,那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我開始不停地撥打米昔的電話,撥打一次電話我就喝一口酒,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一瓶酒很快就見底了。沒有酒了,我突發(fā)奇想,提著空空的酒瓶子,灌了一瓶子自來水,繼續(xù)打電話,繼續(xù)喝水。水也喝完了,電話還沒有人接,我提起瓶子從窗戶扔了下去,聽到樓下“砰”的一聲,碎了。
平生第一次喝醉了,才知道醉酒的時候,心里什么都清清楚楚,卻還那么隨心所欲。原因是酒不會催毀人的智商,只能把人的情商歸零。比喻一下,人喝醉酒后,就是一輛只有油門沒有剎車的小汽車。
醉過才知酒濃
愛過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詩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記得小時候讀到這幾句詩,還大罵胡適這老夫子,把詩寫得一點意境都沒有,用詞也是那么僵硬?,F(xiàn)在重溫一下,讓人不禁潸然淚下。二十幾歲之前,讀胡適的那個年代,我還不知道情為何物。同桌的她在書中夾上一張紙條,上邊寫著“我昨晚夢見你了”,我竟然回復她“我隔三差五地就夢見我家的那條黃狗,這有什么好奇的”。
而現(xiàn)在呢?米昔可能已經入睡。米昔入睡之后,夢中可能會有七層空間,在這七層空間里可能出現(xiàn)潤唇膏,可能出現(xiàn)櫻桃小丸子,可能出現(xiàn)精靈鼠小弟,更有可能出現(xiàn)加勒比海盜。什么都能輕而易舉地走進米昔的夢,唯獨我想走入米昔的夢,卻不知夢之門在哪里。我知道這扇門就藏在愛情的深處,正如上海老弄堂里的石庫門,你必需走過街街巷巷才看得到,才摸得著??吹搅擞帜茉趺礃幽??它需要鑰匙,這把鑰匙永遠都不在自己手中。
睡吧,米昔。我自言自語著。
大概已經十二點了,上夜班的人已經下班。剛才樓道里還有鑰匙聲響起,說明守夜的老頭還在一層一層地巡視著。如今鑰匙的響聲也消失了,說明這座樓已經空空蕩蕩。此時,一首《大城小愛》的曲子響了起來,在這靜靜的夜里顯得那么凄切。我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跟著曲子哼了起來:
腦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
小小的愛在那城里好甜蜜
念的都是你全部都是你
小小的愛在那城里只為你傾心
讓我大聲地對你說
I’m thinking of you.....
唱著唱著,我的聲音慢慢地變成了抽泣。不知道唱了多久,嗓子已經沙啞,我突然一驚,猛地站起身子,拍著自己的胸脯,尋找著這音樂的來源。我發(fā)現(xiàn)這音樂不是從電腦里來的,不是從收錄機電視機里來的,更不是那王力宏站在門外唱給我的。我甚至走下樓,到大廈外面看一看,也沒有找到根源。灑水車從康定路經過的時候,有時候也會播放這首曲子。找到后來,發(fā)現(xiàn)這首曲子就在我的手中握著,是我的手機鈴聲。
你是樂豬貝貝吧?找不到你,所以打電話給你,有一百遍吧?吵到你了吧,對不起呵。我哽咽著接起了電話,我相信是米昔回過來的,剛才她也許睡著了,也許有事沒帶手機,反正遲遲沒有消息已經成了米昔的常態(tài),就跟人們已經習慣北方遲遲不肯下雪一樣。
大叔,我不是你的豬豬,也不是你的寶貝。電話那邊大笑起來。
她竟然不是米昔,她是那個小博士,車上的那個小瓷人就是她的杰作,只不過是我弄斷了它的腿。
你把我當誰了?看來你在等哪個美女。小博士有點嗔怪地問我。
你有事嗎?如果沒有事,我就掛電話了。我說著話,就真把電話掛掉了。
別掛呀,人家想見你。小博士又打了過來。
我們在哪見面?我答應了小博士。
我醉酒時的想法與醒著時的想法完全相反,我想如果小博士同意的話,我會帶她去我的小屋。我不想再做一個高尚的男人,自己和自己戰(zhàn)斗。我要學壞,徹徹底底把自己弄臟,甚至把現(xiàn)在的痛苦一切歸罪于那個與米昔無所作為的夜晚。沒有誰愿意為高尚者埋單,所以讓我向自己投降吧,讓高尚在今夜見鬼去吧。上帝造男人的時候,之所以沒有造出處男膜,不是上帝忘記了,而是上帝本身就是一個男人,他懂得男人的本質與女人的喜好。
你愿意見面了?小博士好像很驚喜的樣子。
你今天要什么,我都愿意。我說。
我看你好像喝酒了,還是我去你那里吧。小博士好像一只麻雀。
有一位哲人說,女人能讀到博士的,大凡都長得丑陋。但是小博士是個例外,她是華師大一名學生,圓圓的臉蛋子,白白的皮膚,加上湘女特有的豪爽,算是博士中少見的一個美女。我們同樣在那個交友網站里認識的,按照她的話說,我是她的大叔。正是因為她的這句大叔,讓我一下子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永遠是無法用愛情來抹平的。在康定路上,我見到小博士的時候,她比以前漂亮了許多,一條白色連衣裙,襯托著她白皙的皮膚,臉色紅潤中帶著羞澀,還不停地微笑著。
大叔,你這么丑,為什么還這么牛?小博士站在我的面前,擺弄著自己的手指,不知所措的樣子。天空要下雨了,有零零星星的雨花落下來,風也特別大,把小博士的裙子往起掀,她只好把裙角拉起來,裹在自己的腿上。
走吧。我說著話,自己先朝停車場走去。
你喝多了,是不是不能開車?小博士孩子一樣跟在我的身后。
我開著車在大馬路上瘋瘋狂狂地奔跑著,我并不覺得是自己醉了,而是這輛車醉了。
你慢點,大叔不想活了,我還想活呢,這是去哪里呀?小博士嚇得使勁地抓著車門。
去我家呀,還能去哪里?我說。
去你家干什么?小博士疑惑地問。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博士對我一半是迷惑,一半是不解,但她側過頭,看了看我,并沒有表示反對。經過江寧路、長壽路、武寧路,來到中山西路,我把車一溜煙地開進了華師大的校園里。此時,校園里一片寧靜,一對對校園情侶藏在樹叢之中。
下車吧。我把車停到逸夫樓下,對著小博士說。
你家住這里?小博士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原來在這里露宿過,你應該回宿舍了。我提醒她。
不是去你家嗎?你不是想干什么什么的嗎?走吧。小博士笑著,然后自己先上了車,我站在地上醉醉地看著車里的這個女人。
如果你不知道家在哪里,那我來開吧。小博士換到司機的位置,把車發(fā)動了起來,開到曹楊路邊的一個院子,然后停了下來。
謝謝大叔,如果迷路了打電話給我,我記得你家好像住在盧浦大橋那邊。另外,提醒你一下,你現(xiàn)在喝酒了,有些事情一定要醒著干的,等你醒了,真想干什么了,再通知我吧。小博士輕揚著手,調皮地走進院子深處。
確實如此,愛情最容易讓人沉醉,卻是最需要醒著。一旦你醉了,就不是浪漫,可能就是浪蕩。我并沒有急著上路,而是躺在小博士家這個陌生院子里,仰望著一片沒有星星的天空。
第九日:5月15日
體內的醉意還沒有完全散去,被酒精麻醉過的身體每個關節(jié)都隱隱作痛。我仍然歪斜在辦公室的電腦邊,一直守到下午的時候,樂豬貝貝才在MSN上出現(xiàn)了。
昨天睡得還好嗎?我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
還好呀。米昔也若無其事地回答我。
你今天不上班了?我問著。
今天休息一天。米昔回答。
我們見面吧。我說。
對不起,我要逛街的。我與米昔的對話一點感情色彩也沒有。我是在盡力地克制著,米昔呢?米昔為什么呢?從這些對話中,看不出兩個人的關系,甚至有一些陌生,像一瓶水一樣,之所以沒有波紋,沒有顏色,那是因為裝在瓶子里,有著太多的控制。我知道,我們都在控制著自己。我控制自己,是怕自己一沖動就傷害了米昔,那么米昔控制著自己又因為什么呢?
我陪你逛街吧?是淮海路?還是南京路?我覺得最好去虹橋城,那里可以購物,又可以吃飯,還可以看電影。我一邊說話,一邊開始想像,在購物的時候,我乖乖地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一件件地試衣服。乖乖地提著大包小包,隨著她沒完沒了地走來走去,在她回頭問我“覺得這個顏色怎么樣”?我可以笑著回答她,你長的好看,穿什么都很漂亮。
關鍵是,我想你了。我忍受不住就補充了一句。
對于有些人而言,需要你花費更多的時間去想她,而不是去見她。米昔說。
我一直都在想你。我說。
我也想你了。米昔陷入了沉思,半天才接著說,但是對不起,我已經約好同事了,昨天就約好了要去五角場,也沒有什么要買,只是好久沒逛過了。
他是男的還是女的?我的醋意又上來了,女人逛街時最希望陪著的應該是自己的愛人,但是米昔并沒有選擇我。
你呀,也不問問我是不是同性戀,當然是個女的了,我們做化妝品的,有幾個男人呀。米昔終于變成打開瓶蓋的水,在那邊笑著。
唉,你能不能和她說一聲,把你讓給我一個晚上?我哀求著。
我又不是什么東西,隨便讓來讓去的?改日吧,改日我們去看電影,看《蜘蛛俠3》。米昔好像有些為難。
你走的時候,我們不能在一起,你回來的時候,也不能在一起,你覺得我們算什么呢?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們連說句話都那么艱難,人家說小別如新婚,千呼萬喚地盼著你回來了,但是你呢?我上百個電話你也不接,到現(xiàn)在你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感覺就要爆炸了。
我睡覺剛起來。米昔終于解釋。
我現(xiàn)在都糊涂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說出了自己的迷茫,有時候覺得米昔離我是那么遙遠,與陌生人沒有什么兩樣,但有時候她又離我那么近,好像就在我的心口,輕輕一喚就跳出來了。
我沒有怎么想。米昔的話像一團霧。
要不我們結婚吧。在我看來,愛情是沒有終點的,但是在柔腸百結的情況下一旦結婚了,所有的問題就不需要答案了。
時間到了,我要走了。米昔停頓了好久,也許她在思考,也許正好回避。
我們結婚有什么不好的嗎?在我的計劃中,婚禮可以去馬爾代夫,住在海邊的小木屋里;婚后可以天天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周末一起去郊游,看電影;如果可以,我每天為她寫一首詩,讓她吟誦中入睡。總之,我會讓她成為真正的天使。
米昔沒有下線,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這么長久地沉默著。
每天下午,我都要參加一個會議。在會上,把所有的信息全部進行分析,小到小布什會情人,大到胡主席出訪,近到某某路起火,遠到某某校車翻車。報社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碰見飛機墜毀了,碰到歹徒搶銀行了,碰到伊拉克打仗了,大家都興奮得拍著桌子。如果一整天連個小火災也沒有,大家就會很郁悶地說,他媽媽的,壞人怎么還不出手啊。
下午一點半,當我正要抽身開會的時候,樂豬貝貝又回來了。她先是發(fā)過來“一杯茶”,然后又“電”了我一下。
你不是逛街去了嗎?我問米昔。
已經有人催命一樣喊我開會,我讓開了自己的座位,把對面的老姑娘請了過來,我對老姑娘說,女人更懂女人,你來以我的名義,和樂豬貝貝聊聊天吧。
開完會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后,我匆匆忙忙地走進辦公室,看到老姑娘依然坐在我的位置上。老姑娘看我進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就讓開了。我打開MSN對話框的時候,只能看到最后的幾句對話,我頓時驚呆了。
老姑娘在MSN上以我的口氣指責米昔:你憑什么老不回我的電話?說輕點是不尊重別人,說重點是人品有問題,素質低。
米昔說:我真的忙呀。
老姑娘說:你有總理忙嗎?總理抽空還去和老百姓聊聊天。自從認識你,我簡直就是災難,眼睛都紅了,心都碎了。我不需要你的擁抱,不需要你的吻,更不需要和你睡覺,只需要你發(fā)一個短信,這點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滿足我嗎?
米昔說:我比聯(lián)合國秘書長還忙呢。
老姑娘說:你不就是一個賣化妝品的嗎?
米昔說:我喜歡賣化妝品,接受不了是吧?
老姑娘說:你以為我想理你嗎?我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房子車子,我要什么有什么,找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碩士、博士后邊排著隊想和我結婚哩。
米昔還是淡淡地說:有房子車子的人就了不起了?
老姑娘說:這些你有嗎?祖孫三代還擠在一間房子里,放個屁吧,都找不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就這樣,還牛逼得像小布什的女兒。說明白一點吧,看你整天躲躲藏藏的,也許就是一個小三而已!
老姑娘還打了一串串的詞語:小三,小妾,小妖,小奴,小婢,小騷。她一條一條地發(fā)給了米昔,最后她打出了一個“小娼妓”,再加上無數(shù)個疑問號發(fā)了出去。
但是在MSN上,再沒有看到米昔的回話。
我整個人開始發(fā)抖。我隱隱明白,米昔為什么那么容易發(fā)抖,那是因為她總是心痛。我在MSN上解釋,我剛剛開會去了,聊天的是別人。但是無論我怎么說,再也沒有一個字的回音,樂豬貝貝已經顯示為脫機了。
你是真正的神經??!我指著對面的老姑娘。
那女人總是說忙,只是一個借口,說明什么?說明人家根本就不喜歡你,或者她本來就是一個小三,小三你知道嗎?就是小妾,小妾哪有時間和你磨磨唧唧?還有,你眼光有問題,到處都是大把的女人,哪個比不上她?我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比不上她?老姑娘好像不是指責外人,而是指責自己紅杏出墻的老公。
你打電話給她吧,告訴她那些話不是我說的,不是我真正的意思好不好?我已經有些崩潰了。
你自己解釋吧。老姑娘冷冷地說。
我解釋不清的,求你打吧。我在哀求,我已經不在乎自尊了。
老姑娘斜著眼睛看了看我,一副鄙視的神態(tài)。她撥通電話后,卻還是遞給了我。
剛才我去開會了,是同事在和你聊天,她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這不是我的意思,反正我真的很愛你,非常非常地愛你。我磕磕碰碰地說完這些,才發(fā)現(xiàn)電話根本無人接聽。
我匆匆忙忙走出大廈。在白天,很少有時間走上康定路,此時發(fā)現(xiàn)合歡樹已經綠得發(fā)黑,天空下著星星點點的雨,特別是這條擁擠的馬路,不知道何時已經改成了單行道,只能朝東不能朝西。我要去國定路227弄,只有這條路是雙向的,是世上最寬闊的,我才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已經到了出行高峰,整個高架上都是車水馬龍,路況信息牌上全部變成紅色,像是一條蚯蚓一樣。如果是平常,可以改走地面道路,但是去國定路227弄,除了從南北高架轉向中環(huán)線外,似乎沒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選擇。我發(fā)短信息告訴米昔,二十分鐘后我在門口等她。
按照原來的預想,米昔會準時出現(xiàn)的,然后一起去上島咖啡,要一壺鐵觀音,拉著米昔的手道個歉,再講一講那個可惡的都三十五歲了還嫁不去的老姑娘。米昔再抽出一支煙,吐出那淡淡的霧,一切就過去了。但是,當我在國定路227弄的梧桐樹下站了半天,樹葉被風吹落了三片,麻雀嘰嘰喳喳地來了一波又走了一波,左看右看也不見米昔的身影。
天黑了,我的心也黑了,黑到可以點燈的地步。
我早在你家門口了,你怎么還不來呢?我再次發(fā)短信詢問。
你不用等了,我不會來的。不知道過了多久,米昔在短信中告訴我。
你下來吧,給我五分鐘的時間。我說。
一分鐘也不可能,結束了。米昔說。
我是不會離開的,我會等到天亮。我的時間再次在等待中消逝,行人一個一個迷茫地走來,再陌生地走過,每一個人的出現(xiàn)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失望。我看著國定路227弄里的窗戶,一扇扇地亮了起來,但是在哪一扇窗子背后,才躲藏著米昔呢?晚上九點的時候,一團團烏云轉到頭頂,隨著幾聲雷響,天空下起了暴雨,噼里啪啦的,像一個小腳的女人,有些急切有些碎。我鉆進對面的候車亭,那雨一直追著我,敲打著路面,敲打著路燈,敲打著頭頂。
出來吧,看一眼我就走。我說。
別等了,我不在家。米昔說。
有一對戀人沒有帶傘,全身淋得濕濕的,女孩子一陣發(fā)抖,就鉆進了男孩子的懷里。他們在雨地里摟著抱著,親吻著撫摸著,發(fā)出了呢喃的聲音。他們?yōu)槭裁淳涂梢岳^續(xù)下去?而我與米昔卻總是在米昔的發(fā)抖中,痛苦地中斷了一切。也許人與人不一樣,像是一朵菊花它是能經得起風霜的,而一朵桃花一旦遇到了寒風就會輕輕地飄零。
我走進國定路227弄,開始向進出的人打聽米昔。有人說,叫什么來著?我說,小米的米,今昔是何昔的昔。有人說,她長什么樣子?我說,一米六的個子,白皙的皮膚,而且是個單眼皮。有個保安問:她是你什么人?我說:我老婆呀,沒結婚呢。保安說:你老婆家你都不認識嗎?
在上海能叫弄的,必定是極其復雜的深巷,所以一個弄里還要分好多的號,每個號下再分幾樓幾室。我走進國定路227弄,發(fā)現(xiàn)里邊拐來拐去,幾乎沒有什么花圃與草坪,除了自行車棚與垃圾箱外,全都是火柴盒式的老公房。我如果還是二十幾歲,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樓下,大聲地喊叫米昔的名字,甚至會借來一個小喇叭,在整個巷子里不停地喊叫。但是,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一個胡子一天不刮就會濃密的男人。我敢肯定的是,不出十分鐘,120急救車就會開來,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如果進了精神病院,在這個世上,恐怕只有兩個人知道我是健康的,一個是米昔,一個就是自己。從此我越是喊著米昔,越是叫著“我愛你”,越是真情地表白,別人越覺得我是瘋子。
我乖乖地從第一棟樓開始,一家一家地敲門。敲到三樓的時候,有個老太太開門了,我問:米昔在家嗎?老太太說:是找閔喜善嗎?也許米昔本身就叫閔喜善,我從來沒有查過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個用心呼喚的符號。我問:是單眼皮嗎?老太太說:剛剛割了雙眼皮的。老太太趕緊對著背后喊叫:閔喜善,快出來,有人找你。聽到房間里的腳步聲,我的心一陣狂跳,出來一看卻是個男的。
我失望地爬上五樓的時候,有一個老大爺站在樓道里,他像是專門等著我似的,猛吸了兩口煙,然后小著聲音問我:你在找女朋友?
我說:她叫米昔,我都等了五個小時了。我說著話,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我不認識她,但是感覺她應該有事情吧。老人蹲了下來,又猛吸了兩口煙。
我們才認識幾天時間。我說
感情的事與時間長短無關。老人說。
我們第二天就在一起了,但是我們只是抱了抱。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和老人說這些,也許是他處在昏暗的樓道內,整個人更像是一抹濃重一點的夜色,而我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好樣的,男人就應該這樣。老人說。
不過,我當時很沖動,血液一晚上都在燃燒。我說。
是她反對嗎?老人說。
開始是她主動的,她主動地抱我,這是我第一次貼著女人,當時我好想啊。我說。
那為什么不呢?老人的話總是慢慢騰騰的,像是他吐出的一團煙霧。
因為她在發(fā)抖。我說。
都會發(fā)抖吧?老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也發(fā)抖的,但是和她不太一樣,她整個臉都是烏青的,嘴唇都紫了,我感覺她很痛苦,所以就忍受住了。我說。
她喜歡你嗎?老人又埋下頭猛烈地吸煙。
應該的,我能感覺得到,有一點我好奇怪,那天晚上之后,她就總是躲著我。我說。
老人又抬起頭看了看我,掐滅了一個煙頭,站起來對我說:如果你想敲門的話,別怕,就繼續(xù)吧。
老人消失在樓道盡頭,像是我根本就沒有遇見過這個人,而是遇到了一個人的影子。我抬起了手,從五樓開始,樓道里再次傳出嘭嘭的敲門聲。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從睡夢中醒來,大聲地啼哭著,有人哼哼著搖籃曲:風兒吹,樹不搖,鳥兒也不叫,小囡囡要睡覺,眼睛閉閉好。這搖籃曲哼得很輕很淺,這是上海已經消失多年的花樣經。在十里洋場的年代,花樣經就是剪紙藝人走街串巷,一邊剪花樣一邊哼唱的民謠,一首花樣經唱完了,一張花樣也剪好了。這極富上海民俗文化色彩的藝術,隨著街頭剪紙行當?shù)南?,如今找不到一個傳人,沒有想到在這弄堂中,已經湮沒的曲子卻響了起來。
走完第一個單元后,大部分窗戶已經變黑,我不再忍心把別人從睡夢中驚醒。我不再敲門,而是一家家地巡視著,包括門上貼著的年畫,墻上亂涂的文字,門口堆放的雜物,樓道晾曬的衣服,甚至包括那些垃圾箱,我都統(tǒng)統(tǒng)地觀察一遍,從這些物品中間也許會找到米昔的痕跡。走到第二個單元頂層的時候,幾盞燈已經壞了,只剩下一盞忽明忽滅,讓人覺得有些恍惚,樓道盡頭堆放著幾個裝著雜物的大紙箱,透出一絲別樣的氣息。
記得米昔曾經說過,她曾經銷售過化妝品SK-II。我在恍惚中發(fā)現(xiàn),樓道里堆放著的大紙箱上邊,隱隱約約地印有SK-II的圖案。這個與米昔相關的圖案,在昏暗的樓道里,像是夜空中的一道閃電,更像是一張米昔的心電圖。對我而言,這個龐大的紙箱子已經不是廢物,而是米昔正在靠近的身體。
我抬起手,輕輕地叩擊著紙箱前邊的這扇門。我盡量穩(wěn)定住自己的心情,希望叩擊聲能夠富有節(jié)奏,不大不小,不緊不慢,讓人聽起來充滿了誠意。
一串腳步聲踢踢踏踏地走過來,大鐵門并沒有打開,但打開了大鐵門上的一個窗口。透過窗口,我能看出一個老夫人的半張臉,她用迷茫的眼光看著我。
請問米昔在家嗎?我盡量平靜地問。
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嗎?老夫人好像已經明白了什么,起碼已經知道有這么個與米昔相關的人。
我的神啊,這里就是米昔的家,這個有些窄小的樓道,就是米昔天天爬上爬下的通道,這扇門就是米昔不停啟動的關口,在這扇門之外就是米昔的世界,門里邊就關著米昔所有的秘密,也把我們無情地隔開了。
我,我想見見她。我一時忘記自己尋找米昔的目的。
她不在家。老夫人說著話,就把大鐵門上的小窗口關上了。
我呆呆地在門外站著,希望能夠在大鐵門上找到一條縫隙,甚至我確信自己的目光能夠穿透這一面面墻。但是門里邊沒有透出絲毫的動靜,隔絕得讓人覺得這間屋子是空的,即使有人那應該已經睡熟了。我一次次抬起手,又一次次放下。最后,還是閉著眼睛,輕輕地敲了起來。
米昔她真的不在家,可能不回來了。老夫人不再打開大鐵門上的小窗口,而是隔著門對我說。
什么意思,她搬家了嗎?我說。
我不知道。老夫人說。
我真的會對她好一輩子。我說。
怎么叫好一輩子?老夫人說。
就是她要星星,我也要摘給她。我說。
你摘一個先給我看看?!老夫人好像走遠了。
我說的是真的,她如果想吃人,我就把自己剁了,挑最好的一塊煮給她。我說。
我看你要吃人還差不多,我都說了她不在家的。老夫人突然提高了聲音,有些失控了。
其實,網上的話不是我說的。我也故意提高了聲音,總覺得米昔就在里邊,就在老夫人的旁邊。
那些話也太傷人了吧?老夫人沉默了半天。
我去開會了,是同事說的,應該是畜生說的!我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
這孩子哪受得了這樣的刺激呀?老夫人顯得十分傷心,說話的語氣有些緩和了。
也許站得太久了,我“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門外。我已經顧不得什么了,雙手不停地拍打著大鐵門。
鄰居被吵醒了,一個男人光著膀子,透過一個窟窿向樓道里不停地張望。另一個鄰居家則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十分尖利。老夫人也許怕吵到了別人,還是打開了大鐵門上的小窗口。她說:你還是回去吧,我們也要休息了。
房間里的燈隨之熄滅,大鐵門上的縫隙全部消失了。我的手再也沒有力氣抬起來了,并不是我的勇氣已經耗光了,而是在這深更半夜里,如果我再這樣啪啪地敲下去,在鄰居與家人面前,這對米昔是多么不利的事情。
我要等到天亮。我發(fā)短信息告訴米昔。
老式公房的樓道是沒有窗戶的,外邊的燈紅酒綠統(tǒng)統(tǒng)被擋住了,那最后一盞恍惚的樓燈,最終還是滅掉了。黑暗好像從來不需要通道,總會穿墻而過流到任何一個地方。我坐在臺階之上,被夜色深深地淹沒,幾乎看不見自己。其實在黑暗之中,我就是黑暗的一部分,連影子也離我而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我的存在。我就這樣孤獨地坐著,好像所有人全部飛回天空一般,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傷感的地球。
我開始做夢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也許是幾萬年之前,也許是幾萬年之后,總之恐龍還在人間活著,它們對我沒有造成任何威脅,因為我已經可以飛翔。我身上安裝著一只盤子,可以任意行走于任何一個星球。我不需要在地球上呼吸氧氣,不需要放羊與耕種土地,不需要飲用長江黃河里的滔滔之水。我在太空中透過光與熱,自由地生產一日三餐,這些人類生存的東西,像一滴滴露水般放在我的懷里,每天只要張開嘴吸食一滴,便可以長生不老地活下去了。
但是我并沒有翅膀,有一只盤子像一道光,能把我?guī)У皆铝林?。我天天喜歡飛向月亮,是因為它離地球比較近,不會走出我的視線,而且月亮上的月桂樹,總讓我牽托了對某人的思念。玉皇大帝是太空的最高統(tǒng)治者,我看到他穿著睡衣和拖鞋,鬼鬼祟祟地站在一座玻璃宮殿外,雙手輕叩著門環(huán)。我對著他說:大帝好,你在這里干什么?玉皇不好意思地說:我來向嫦娥借東西。我便問:你借什么還用得著親自出駕?玉皇說:我最近有點發(fā)胖,想借她的呼啦圈用一下。我便對他說:呼啦圈呀,我這里有的。我折下月桂樹上的一根樹枝,輕易就制成一個大大的呼啦圈。玉皇很不開心地搖著呼啦圈離開了月球。恍惚中不知過去多少年,整個宇宙電光閃閃,火星四濺,那一只只盤子失靈了,人類在太空中頓時失去重心,變成宇宙塵埃在四處飄蕩。
在宇宙毀滅時,我本能地喊叫了某人的名字,那只盤子又化成一道光,把我顛簸著帶回到了地球。地球已經一片混沌,沒有一根小草,沒有一個人與動物,連一只壁虎一根骨頭也看不到,就連石頭也被燃燒成了粉末,整個大地像是鐵鍋一樣。正當我奄奄一息時,走來一個單眼皮的女孩,我一看竟然是米昔。她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我們來到一個山洞,這里有水有草,還有蝙蝠與松鼠,因為山洞比較深,所以才免受宇宙毀滅時的涂炭。我們遭受到強大的極光輻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是算術,不知道什么是文字。但是我們懂得牽手與接吻,繁衍了成群結隊的孩子。若干年后,地球之西的人,把我們避難的山洞叫伊甸園,把我稱為亞當,把米昔稱為夏娃。
我這像夢又不像夢的故事,被一聲動物的尖叫驚醒。夏初的午夜,還是十分寒冷,我哆嗦著睜開眼睛,以為仍然生活在神話里,遇到了恐龍的偷襲。我低下頭看到,一只灰色的流狼貓,乖乖地靠著我躺在樓道里,它從我的身上取暖,我挪動屁股的時候,壓到了它的尾巴。
可愛的小灰貓,你又在等誰呢?
第十日:5月16日
天亮的時候,小灰貓已經不知去向,對面的那扇鐵門還靜靜地關著。每一間房子之所以要安上窗戶,是因為陽光不像小偷那樣,可以拐彎,可以翻墻。國定路227弄的樓道,大部分是沒有一扇窗戶的,所以這里的早晨要慢半拍。
我的電話不停地響起來了,報社不斷有人催我回去上班。記者們長著千里眼順風耳,他們把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在第一時間匯總給我,希望得到我及時的反饋,這樣他們才會有出擊的目標。
五月十六日早晨,我收到的重要信息有三個:首先是中國股市已經擺脫一天前的陰影,滬深股市雙雙高開后震蕩攀升,滬指重新站上四千點關口,深成指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市場人士認為,由于加息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股指很可能繼續(xù)維持震蕩格局;其次是一輛23路公交車途經江寧路、武定路口時,車上兩名乘客因爭搶座位發(fā)生口角,進而有肢體沖突,一老者在爭執(zhí)中倒地不起,當場氣絕死亡;最后是上海中心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分析,上海市當天氣溫可能創(chuàng)下新高,達到三十三攝氏度,是三十六年來五月中旬的最高氣溫。
在離開國定路227弄時,我把耳朵貼在米昔家的大鐵門上,仔細地朝里邊聽了聽;我還透過墻壁上一條小小的裂縫,仔細地朝里邊看了看。但是似乎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光線,只有另一面好像有麻雀嘰嘰喳喳的聲音。我抬起發(fā)麻的腳步開始下樓,發(fā)現(xiàn)身邊鋪著一張報紙,上邊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東北的煎餅,一樣是光明早餐奶。樓梯上還有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面包,一看便是小灰貓吃剩的東西。我看了看四周,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是誰留給我的早餐,還是留給小灰貓的早餐。反正這幾樣東西,基本符合了我個人的喜好。
我收到的三個重要信息,在我干完一天的工作后,傍晚的時候基本有了眉目。這一天,滬深兩地的股市果然在震蕩中普漲,滬指收盤4048.29點,786只股票上漲,深指收盤12011.08點,579只股票上漲。無論你在哪里,聽到的都是談論股票的聲音,連掃馬路的阿姨掃帚上也綁上了紅飄帶,孩子們的泰迪熊被父母們換成了牛頭玩具,大批股民從下午收市開始,便浩浩蕩蕩地涌向威海路,去酒吧一條街狂歡和慶祝。
這一天,那兩個為搶座位而發(fā)生口角的乘客,一個宣告不治死亡,一個被很快放了出來。一個是上海本地人,一個是外地人。整個上海由此拉開一場聲勢浩大的爭論:本地人認為,這個悲劇是上海人太多造成的,主要是沒有素質的鄉(xiāng)下人不斷涌入,應該把鄉(xiāng)下人統(tǒng)統(tǒng)趕出上海;外地人則認為,如果僅憑著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上海人,那么多大樓能蓋起來嗎?那么多大街能鋪起來嗎?可以說上海是外地人建起來的。爭論到最后,兩派之間幾乎是水火不容,只好以有關部門出面叫停而收場。
這一天,上海是一個晴天,但看不見天空,看不見白云,也沒有一絲兒風,空氣黏黏的稠稠的,就像用黃土和成的稀泥一般,氣溫在中午時升到了三十二度六,所有的人都喊著:好悶啊。
這一天,終于又黑了。我開上那輛破車,再次向國定路227弄跑去。路過國定路上的一家名叫香格格的花店,濃郁的香味飄過來,在這悶熱喧囂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幾口。我走進花店,賣花姑娘推薦了一束“愛情恒等式”,這是由百合九枝、康乃馨十二枝、一把情人草組成,再用香檳色皺紋紙包裝,系上一條褐色絲帶,卡片上則寫著“幸福=有你”。
我捧著“幸福=有你”向弄堂深處走去,我要再去敲打米昔家的門。也許需要一千次一萬次,這門開與不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弄明白,米昔她到底在哪里?她到底對我怎么了?真的以為那些話出自我之口嗎?剛剛踏上第一層樓,就遇到昨晚聽我傾訴的老人,他坐在樓梯上猛烈地吸煙,在明明滅滅的光亮下,他不再是一抹濃重的夜色。
你來了?老人沒有抬頭。
她還沒有見我。我準備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指了指樓梯,示意我坐下來。
我不會抽煙,從來不抽煙。我拒絕了老人遞過來的一支煙。
抽第一支吧,也算最后一支吧。老人把煙塞進我的手中,還把打火機遞了過來。我把煙放到嘴上叼著,并不急著點燃,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人抬頭看了看我,然后對我說:你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
她家就住在這個單元的頂層,我只要天天來這里守著,怎么會見不到她呢?我相信她肯定會原諒我的。自從那天熱烈的親吻之后,我明白米昔的心跳里是有愛存在的。
老人猛吸了一口煙,把煙蒂遞上來,又要為我點煙,我輕輕吸了一口,煙就著了。
老人介紹,如果心里沒事,就輕輕地吸一下,讓煙在嘴里轉一圈,如果心里藏著什么,那就深深地吸一下,把煙吸入體內消化掉,再深深地吐一口氣。
米昔就是這樣吸煙的。我說。
那說明她心里有事。我照著老人的話,把煙深深地吸入了肚子,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
你一輩子也見不到她了。老人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她死了。
你是不是她爺爺?米昔讓您來說謊的?太幼稚了吧。我說。
我替你打聽過了,她真的死了。老人還是一本正經。
不可能!好好一個人,怎么可能呢?我雖然一點都不相信,但還是把煙在地上擰滅,爬起身,朝著樓上跑去。隨著我奔跑的腳步聲,每一層樓的感應燈都亮了起來,唯有頂層的樓道還是一片漆黑。
我使勁地敲著門,但是沒有任何回應。我不停地喊著米昔的名字,但是也沒有任何回應。整個樓里,所有的居民好像都被驚醒,不停地走出門向樓上張望,還有誰家養(yǎng)的寵物狗,開始兇猛地狂吠。這時有個人從樓下爬了上來,手中提著一些蔬菜,恐怕是去了超市。我一看正是那天在大鐵門里對我說話的老夫人,我趕緊跑過去問:你不是米昔的媽媽嗎?你告訴我米昔去哪里了?
你搞錯了,我不是米昔的媽媽。老夫人說。
昨天晚上我還見你在米昔的家里呀。我急切地問。
米昔的媽媽帶著米昔回安徽萬壽山了,我只是她的阿姨,來給他們看門的。老夫人說。
我說嘛,米昔怎么會死呢?我一陣欣喜,把手上的花遞過去說,等米昔回來,這花可能已經謝了,麻煩你把它插在米昔的床邊吧。
老夫人接過“幸福=有你”,呆呆地看著我,然后一邊嘆氣一邊開始抹淚。老夫人說,米昔的媽媽再三叮囑我,如果你找上門來,不準對你說什么,現(xiàn)在我還是實話實說吧,米昔真的已經去世了。
怎么可能?!我看著老夫人的淚水,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懷疑就連老夫人的淚水可能都是假的。
她一出生就有病的,上海灘的醫(yī)生都沒治了,這孩子本來已經放棄了,但是前幾天又口口聲聲地說,她不想這么早就死了,到浙江一座道觀里去看老中醫(yī),心想喝了人家配的神丹妙藥,也許會好轉的,誰知道啊……老夫人已經開始抽泣了。
那次她不是出差嗎?我說。
她怕你擔心啊。老夫人說。
那她昨天怎么還回短信給我了?我說。
看你在雨地里等著,衣服都淋濕了,我就回了你的短信,我想打消你的念頭呀。老夫人說。
又不是出車禍,哪能連一句話也來不及說,一下子就死了的?她不想見我,不用編這樣的謊話吧?我依然不相信老夫人的話。
你就當是謊話吧,反正你要保重。老夫人已經變成了哽咽,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鐵門,話也徹底地放開了。
她是心臟病,心臟病你知道嗎?她天天對我們說,你這也好那也好,說等她的病看好了,就答應你,要和你結婚?,F(xiàn)在哪個小姑娘不想著找個有錢的,像她這么單純的一個孩子世上還有嗎?但是你,你竟然罵她是小娼妓!平時受一點點刺激,她就會犯病的,你那樣惡毒地罵她,她能受得了嗎?所以,又乖又好的一個孩子,就這樣一下子沒了。老夫人坐在桌子邊號啕大哭起來。
你知道吧?是你害死了米昔!老夫人說。
我忽然想到了米昔總是涂著紫色唇膏的嘴唇,想到了米昔聽到快節(jié)奏的音樂時那抖動的身子,想到了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她的吻,每次貼近我的時候,她那迷戀而又痛苦的表情。我還想到了,她為什么不再去我家,盡量回避著我,盡量不要單獨與我在一起。
我沖進了米昔的臥室,那個插著百合的屋子,應該就是米昔的臥室。床頭的那面墻上,掛著我看了幾百遍的照片,米昔睜著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依然沖著我輕輕地笑著。但是照片裝在一個鏡框里,上邊圍著黑紗。我仍然覺得這是假的,是她們串通一氣來欺騙我的,我只相信那束插在瓶子里的百合,它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這才是真的。
老夫人遞過來一張紙,像是一張撕下來的日記,我一看就是米昔的字跡:
這幾天我騙人了,說是出差,說是忙,都是假的。其實離開上海的這么幾天,我都是躺在道觀的病床上度過的。我希望這名老道士是我的救星,他用自己的醫(yī)術救活了很多人。其實,我不需要他救贖我的命,而是救救我的愛情。自從認識你之后,多么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多么想和你親親熱熱的,多么想和正常人一樣相擁相抱。但是那天晚上,我們認識不久的那個晚上,我嘗試了一下,當一次次靠近你,然后抱住你的時候,我明白,這是我值得一生都不放手的人,但是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了??床』貋淼哪翘欤以僖淮位砹顺鋈?,當我與你抱在一起親吻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多么的甜蜜而激動啊,但是我的心臟總是與我的愛情背道而馳。如果不是心臟要爆炸了,我一定會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這么多年的堅守不就是等著這個能交付一切的時候嗎?所以在我還沒有治好病之前,我要盡量地躲著你,我知道這是多么殘忍,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總比還沒有交付的時候,就已經生死相隔要好。我祈求上蒼保佑我,我求求上蒼讓我活下去,哪怕和你完整地進行一次,把我完完整整地給你一次,然后再讓我悄然離去,我也心甘意滿了……
我雙腿發(fā)軟,把這張紙,把這張米昔不知道什么時候寫好的留言,緊緊地貼著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大聲呼喚了一聲:米昔啊。
在我喊了一聲米昔之后,我眼睛就瞎了,耳朵就聾了,語言就消失了,在瞬間里丟失了整個世界。我呆呆地朝著樓下走去,一步步一階階一臺臺,都走得那么漫長。經過一樓的時候,老人還坐在原地,他已經不像一個人,更像一個濃重的影子。在我跨出這棟樓的時候,影子在背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好多人也跟著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我沒有整理任何行囊,就坐上了那輛破車,向這個世界唯一存在的地方奔去。廣播里正在播放著天氣預報,首席預報員說,冷空氣的步伐隨之而來,上海地區(qū)將有雷雨冰雹,可能伴有十二級以上大風。我迎著風,慢慢地駛離國定路227弄,在離開上海的時候,我拿起擋風玻璃前的斷腿瓷人,吹了一口仙氣,然后遠遠地扔出了窗外。
我清楚自己的歸宿在什么地方,這個地方從上海出發(fā),經過金陵、肥東、六安,然后有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它在安徽省舒城縣湯池鎮(zhèn),在萬佛湖邊的萬佛山下,這將成為我安放靈魂的新的城池。
無數(shù)日:四十三年后
公元二○五○年,五月七日,早晨。在安徽省舒城縣湯池鎮(zhèn),在萬佛湖邊的萬佛山下,一個白發(fā)老人,在一個單眼皮小女孩的攙扶下,走出一間白色的小木屋。
這里有一個小小的山坳,通過一條小路緊連著萬佛湖畔。山坳里長滿參天的楓樹,楓葉還是一片青翠,地下則鋪滿了隔年的紅葉。老人今年已經七十九歲,由于眼睛已經昏花,受不了任何刺激,看見一片葉子都會落淚。他從湖邊走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欣賞這旖旎的風光。陽光拍打在湖面上,像是拋撒著萬噸的金子,老人一邊流著淚一邊微笑著說:真像一面鏡子呀。然后他顫巍巍地趴下去,掬了一捧清水,飲著。
湖邊的楓林里有小鎮(zhèn)僅有的一塊墓地。四十三年里,老人幾乎天天都要從湖邊經過,到墓地中的一座墳墓前坐一會兒。最近幾天,老人已經臥床不起,但是今天醒來的時候,他還是堅持要去墓地。老人流著淚,來到那座墳墓前,向往常一樣抬起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那一行字:十天愛了一輩子,天使米昔之墓。二○○七年五月敬立。
這是老人幾十年前親自刻上去的,石碑也是老人從萬佛山中鑿出來的。墓邊長有一棵合抱粗的楓樹,與其他的楓樹顯然不同,它的葉片很大很大,而且只有五個角,每到秋天紅得似火,像一只只火紅的手掌。這也是老人親手栽下的,如今也整整四十三年了。
老人每年秋天,都會摘下一只“手掌”,夾在一本相冊里。他已經夾了四十二枚,老人在對比中發(fā)現(xiàn),楓葉一年比一年大,顏色一年比一年深。老人覺得,僅僅隔著一天,墳頭上的蒿草好像更深了,他爬上墳頭一根根地拔著,拔到中午的時候,墳頭就干干凈凈的了。他還想弄一些黃土培一培墳頭,也許實在太累了,他就靠在墓碑上,睡了。
單眼皮小女孩獨自跑到萬佛湖邊玩去了,她先是把湖面當成一面鏡子,采了一朵朵小花插在自己頭上,然后被湖面上飛掠的白鷺所吸引,就一路追著跑著去撿白鷺的羽毛。她想到老人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下,把湖面染得一片血紅。單眼皮小女孩回到楓林,她在墓碑后邊找到了老人,老人仍然趴在那里沉沉地睡著,手中捏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單眼皮小女孩對照片上這個單眼皮的女孩很熟悉,常常覺得自己長大了就是照片上的這個人。老人常常坐在墳地里握著這張照片,輕喚著一個叫“米昔”的名字。
單眼皮小女孩笑著推了推老人,但是老人已經死了。他等了四十三年,不就等著這一天嗎?只有在另外一個世界,他才能見到那個叫“米昔”的天使。他見到天使后,第一句要說的并不是“對不起”,而是在人世間已經消失多年的“我愛你”。
只有在另外一個世界,她才能聽到他的表白。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