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成
我們的細娘
程小成
細娘真的死了。
得知細娘去世的消息,我還是有點震驚:細娘怎么說死就死了?而且還要選擇在這樣一個下著漫天大雪的冬天呢?可細娘是千真萬確地死了。早上八點零八分,細娘就徹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堅決地閉上了眼睛,沒有給誰留下只言片語,就義無反顧地踏雪而去了。
坐車趕回到老家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
我們的老家,就是住在這百里汪洋的喇叭湖邊。這個四面環(huán)水的地方,過去特別窮,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常日子里我們很難吃到一餐大白米飯。可就是這么個窮地方,人,還死愛面子,各種風(fēng)俗禮儀也特別多。
細娘死了。交車回來了,詩人回來了,還有疤子,回來比我遲一步,進門就問:“搞沒搞錯,細娘真的死了?”
疤子動靜總是大,交車就上前醋了疤子一句:“你要不信你就回去發(fā)財?!?/p>
疤子這兩年在黃石擺地攤賣菜,發(fā)了一點小財,動不動就生意忙,和姐妹很少來往。疤子見交車醋他,就不吭聲,進到細娘房里??匆娂毮镞€放在床上,疤子動靜就更大了:“這怎么行,怎么還讓細娘躺在床上?”
跟著進來的交車說:“什么都沒有,往哪兒移?”
疤子過去瞄了一眼細娘,見她還穿著平常的衣服。疤子又回過頭驚問:“細娘的壽衣咋還沒換上?”
一向快嘴快舌的詩人,在房門外就搶著說:“我和交車把細娘柜子都翻了,沒看見。”
疤子就望著我,問:“你說說,總不能……總不能就讓細娘這么攤著?”
“是啊,應(yīng)該給細娘收殮了。保林和保良怎么還不見人?他們?nèi)四??”我張望著問。家里很冷清,除了我們兄妹四個,好像并沒有什么親戚來吊唁。
按照我們老家的老風(fēng)俗,這人在落氣前,兒女就要給去者先凈凈身子,然后,把原先給死者備好的壽衣迅速換上,腳上還要穿上女兒早早做好的軟底鞋。等到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氣,兒女們立馬就要將老人尸體移至一張竹涼床上,頭枕青瓦片,點上長明燈。最后,前來主事的人,就把死者睡過的床帳被窩,打成卷兒,一骨腦地清到門外旮旯里,如果這床上還鋪有取暖的稻草,也一定要拿到門外,和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鞋襪,一并用火燒掉,好讓死者輕裝上路,早些趕到閻王那兒去報到。這時,女兒們想哭了,才能開始放聲地哭出來;兒子這時是沒有工夫哭喪的,他得趕快聯(lián)系鼓樂隊,前來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開始給老人操辦后事了。
保林、保良是細娘的兩個兒子。大兒子保林,是細娘跟我們的細爺生的,姓周。細爺死后,細娘找了二爺,就生下了保良,姓了丁。二爺在大前年也死了,細娘又給自己找了一個老伴,在彭思街上,姓李,說是個退休的老師。我們誰也沒見過,所以,我們對這個姓李的,也沒有稱謂。這三年來,細娘一直在和這個姓李的老頭過,可就在她得病后,細娘從姓李的老頭家搬回到她從前住過的老房子里,于今天早上死了。
“他們?nèi)四??”疤子好像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兄長,該出來主主事了,便大聲地問。
詩人說:“兩人都不肯來。來了就吵架,吵完架就走了。”
“細娘都死了,還有什么好吵的?”我剛回來,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因。
交車看了我一眼,才說:“保林要細娘挨著細爺葬,保良要細娘挨著二爺葬,兄弟倆就為這事扯不攏,就撂著細娘不管了。家里親戚也沒接。”
交車一說完,詩人就緊跟著說:“保良有幾個臭錢,就不把保林當(dāng)哥看。”
“憑什么?我們的細娘,就該挨著我們的細爺一起葬。”說著,我就要去找保良。
交車一把扯住我,這才小聲地對我們說:“先別急,有保林在前面頂著,還沒到我們出面的時候。我們在這里守著細娘,看他保良能怎么樣!”
細娘死了快大半天了,棺材沒置,壽衣沒做,她的尸體至今也沒有移下來,那盞長明燈也沒點上,就是因為她兩個兒子為安葬她的事還在扯著皮??粗依镆黄淝?,交車自作主張地給細娘燒了三刀紙,燃上了三炷香,嘴里還念念有詞的,也不知她在胡說些什么。
作為大姐的交車,她是第一個得知細娘去世的消息,早早地就趕回了娘家,她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保良要細娘和二爺葬在一起。聽說這個事后,交車迅速地去找到保林,說明了利害,表明了自己立場后,又一邊十萬火急地把我們一一催回家,看護好了細娘的尸體,就是不讓保良輕舉妄動,同時,也是壯大保林的后方力量。在我們姓周的人心里,我們的細娘就理所當(dāng)然地要挨著我們的細爺下葬。可這種話,沒有誰敢隨便說出口,原因保良也是細娘的兒子,而且保良還是那么有錢。這人一旦有錢了,他想做什么事,是沒有人能控制得住的。老實本分的保林,敢和弟弟叫板,其實都是我們姓周的人在暗地里慫恿的結(jié)果。此刻讓保林在前頭和保良鬧著,一旦事態(tài)朝不利于保林的要求發(fā)展,到那時我們再出面。現(xiàn)在,大家是靜觀動態(tài)。
到了晚上,保林、保良兄弟倆還沒把細娘到底挨誰的老子下葬的事扯下地,兄弟兩個也不來照面,不收靈,更不守靈。沒有辦法,我、交車、詩人、疤子就只好給細娘守靈了。
我們的父親和細爺是親兄弟。說個實話,我對細爺都沒什么深的印象,只記得我有那么個細爺,和細娘生了保林后,就得病死了。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nèi)ソo我們的父母燒紙錢時,也會去細爺墳前燒些紙錢,僅此而已。但細娘不一樣,一個總是叫我“三姑娘”的細娘,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不管她最后算誰的女人,但在我們心里,她永遠是屬于我們細爺?shù)募毮铩?/p>
雪,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敞開眼睛往喇叭湖一瞄,霧蒙蒙的一片。交車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炒黃豆,用一只葫蘆瓣裝著,讓我們吃,說免得晚上想睡覺。細娘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不算壽終正寢,也屬白喜事,活著的人,用不著去為她有過多的悲傷,該吃的要吃,該喝的要喝。
在我們喇叭湖里,人特別看得開,人只要活過了一個花甲子,就算長壽了,哪怕你六十一歲時死了,家里人就得按白喜事來操辦了。喇叭湖的人操辦白喜事,和操辦紅喜事一樣,要請來策湖的戲班子,搭上土戲臺,吹拉彈唱熱鬧幾天。如是死要面子的人家,還會到公社請來電影隊,在門口扯上大銀幕,放上一兩場電影。我看過的《賣花姑娘》、《渡江偵察記》、《閃閃的紅星》,就是村里死了人,坐在人家門口看的。
現(xiàn)在這風(fēng)俗也還在。
這時,我才明白細娘為什么要選擇在這個么大雪天里死去,天寒地凍的,她的尸體攤在一邊,就不用擔(dān)心沒有及時下葬而會提前出現(xiàn)腐爛。我們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蓋著她,就像細娘睡著了,我們在等著她醒過來。細娘安然地躺著,面容安詳,她對她后事的處理,生前沒有留下片言只語。是把她葬在我們細爺身邊,還是葬在二爺身邊?她是在考驗她的兩個兒子,同時,也是在考驗我們姓周的人。
我們兄妹四個是一邊吃著黃豆,一邊有說有笑。對了,大家看過我們兄妹四個人的名號,是不是還有些疑惑?沒錯,其實這些名字都不是我們的大名,但我們相互之間,就是這么稱呼的。交車是大姐、疤子是細哥、我排在第三、詩人是老四,三女一男,親兄妹四人。父母在時,他們好像也沒要求我們叫哥叫姐的;他們死了,我們也都叫習(xí)慣了,要是哪天不再這么叫著,怕還真不知道是叫著誰呢。至于他們?yōu)槭裁唇辛诉@樣的名號,后面會一一告訴你。
這時,詩人突然從葫蘆瓣里抓起半把黃豆,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看到了,這是我隨手抓的半把黃豆,我叫聲細爺,放一粒,叫聲二爺,放一粒,看最后一粒放到誰的面前,就表明細娘想挨著誰葬?!?/p>
詩人話還沒說完,疤子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詩人搶白疤子說:“你哼什么,你不信就一邊去?!?/p>
疤子抓了一撮黃豆,邊吃著就起身往外走:“那我出去抽支煙。”
疤子一走,詩人閉著眼睛,神神道道地嘀咕了半天。最后,詩人睜開眼睛,對我說:“你當(dāng)是細爺。發(fā)你一粒黃豆?!?/p>
我連忙用手接住。
詩人轉(zhuǎn)過頭,交車伸出了一只手:“那我就當(dāng)二爺?!?/p>
詩人一笑,把另一粒黃豆,放在交車手掌里。
“細爺一粒,二爺一粒;細爺一粒,二爺一?!痹娙艘贿呁液徒卉囀种蟹职l(fā)著黃豆,一邊叨著數(shù)兒,當(dāng)她手中剩下最后一粒黃豆時,正好臨到發(fā)給我的。詩人站起來,就歡呼地大叫起來,“怎么樣?準(zhǔn)吧?準(zhǔn)吧?細娘就是想和細爺葬在一起!”
這時,疤子抽完煙進來了,一臉嚴肅地對我們說:“什么準(zhǔn)不準(zhǔn),還不知細爺他同意不!”
疤子的話,倒一下子提醒了我們。
是啊,我們的細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典型的喇叭湖人。因水而生的喇叭湖人,性情倔犟,為人剽悍,是站著死立著埋的角兒。細娘背著他,在喇叭湖人面前,找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我們那死要面子的細爺,他還能接受細娘和他同穴而眠嗎?
交車向我們望了一眼,態(tài)度有些猶豫:“這倒真是個事?!?/p>
詩人便反駁說:“什么真是個事,細娘是愛細爺?shù)??!?/p>
“到底是詩人?!卑套硬皇r機地諷刺了一句。
“不懂愛情的人才這么說?!痹娙擞辛Φ鼗負糁套印?/p>
“好了,好了,大家就別爭了。”眼看著他們要吵起來,我忙站起身,擋住他們,并對他們說,“說實話,我打懂點事后,就被二姨抱養(yǎng)過去了,長大后工作了,也回來少,要說不了解細娘,就當(dāng)屬我?!笨粗麄兌紱]吭聲,我想了想,說,“這樣好不好,反正細娘也死了,我們給她守著靈,就當(dāng)著細娘的面,把你們了解的細娘,都說出來大家聽聽?!?/p>
一聽我的建議,疤子、交車和詩人都同時盯著我。
交車首先問我:“你不是想把細娘寫成書吧?”
詩人馬上積極響應(yīng),并大膽預(yù)測:“沒錯,好吃的,細娘的故事值得你寫成書,說不定你還一舉成名了!”
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疤子,希望也得到他的鼓勵。疤子見我望著他,搖了搖頭,卻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那簡直就是丟盡我們姓周人臉皮的一本書。”
“好吧,從大到小,由我先開頭?!鳖D了一下,交車說話了。
“反正坐著也是坐著,找個話題說,還免得坐著想睡覺。對了,我說細娘時,你們不許在一邊打亂,你們要是打亂,我就不說了?!苯卉囉志嫖覀冋f。
“放心,我到一邊睡覺去了?!笨磥戆套訉毮锏墓适?,興趣真的不大,說著,他就找來兩張板椅,拼了一張簡單的床,閉著眼睛就歪在上面。
詩人把一粒黃豆丟到嘴里,說先去上個廁所,讓交車等著她回來再講,就屁顛顛地往外跑。我把身子往交車跟前靠了靠,就催著她說:“快講,不等詩人。”
“詩人對你講的細娘,不會感興趣。”疤子閉著眼睛,忍不住在一邊又插嘴說。
見疤子插嘴,我忙打趣疤子說:“你不是說不想聽嗎?插個什么話?!?/p>
疤子就忙說:“我睡覺。你們講吧,你們講吧?!?/p>
見疤子把眼睛又閉上了,我又催著交車說:“快講,我都等不及了?!?/p>
交車猶豫了一下,就正式開講了:
要說細娘,我還得從我們的細爺說起。細爺是爹最細的兒子。別看爹只有兩個兒子,但對大兒子和細兒子的愛,完全是兩個樣。爹是十八歲結(jié)的婚,十九歲就生下了大兒子,那就是我們的父親。接下來,婆再也沒有生養(yǎng),直到了爹三十九那年,婆又懷上了,第二年,就生下了細爺。你別看爹那時只有四十歲,看到細爺落下地時,他認為這是老來得子,把細爺養(yǎng)得特別金貴。細爺從開口說話,到學(xué)步走路,一直長大去上學(xué),在喇叭湖,細爺都算得上是個標(biāo)新立異又調(diào)皮搗蛋的人。上樹掏鳥窩,下湖摸魚捉蝦,偷雞摸狗的事,樣樣壞事都離不開細爺。也可以說,如果沒有我的細爺參與,喇叭湖是很難有壞事或新鮮事發(fā)生的。
就說細爺上學(xué)的路上,那簡直就是我們喇叭湖里一景。細爺打小身材勻稱,體形矯健,你別看他個頭還沒同齡人高,書也沒人家讀得好,但這并不影響細爺成為喇叭湖的孩子王。從我們喇叭湖去學(xué)校,有一條很窄的鄉(xiāng)村公路,公路兩邊都是湖田,順著這條公路走上大約七八里地,再繞一個小彎,才到了村辦小學(xué)。因為學(xué)生比較分散,又都離校較遠,學(xué)校就給每個路段,選了一個路隊長。細爺就是喇叭湖路段的路隊長。當(dāng)上路隊長的細爺,極其認真負責(zé),不僅要管好大家路上安全,他還要大家聽從他的指揮,上學(xué)放學(xué),隊形整齊,步驟要一致。細爺有一只銅口哨,每天都看見他吊在脖子上,動不動就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哨響,你再抬頭一看,肯定整齊劃一的隊形中,準(zhǔn)有人沒有走在一條直線上。
上到三年級時,細爺愛上了打反叉。打反叉就是側(cè)身翻跟頭。兩只手先舉過頭頂,然后,兩手落地,側(cè)身迅速翻過去。一個反叉,可以躍過本人身長的兩倍。在農(nóng)村的男孩子,是沒有人不會打反叉的。細爺開始學(xué)習(xí)打反叉后,他也要我們喇叭湖的女孩子練。只要是晴天,上學(xué)放學(xué),從我們喇叭湖通往村辦小學(xué)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你就看到一群男孩女孩,一路打著反叉前行,勢不可擋,氣貫如虹。但是,真正能堅持一路打著反叉上學(xué)放學(xué)、中間還不歇口氣的,那當(dāng)屬我們的細爺了。
讀到四年級時,我們的細爺就長了三歲,他這時接觸到了一本評書,叫《薛剛反唐》,一下子就迷上了武術(shù)。這時的細爺也不想當(dāng)路隊長了,也不想打反叉了,每天天還沒亮,細爺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家門口蹬馬步,一邊還“哼哼嗨嗨”吼上幾聲。該去上學(xué)了,細爺已經(jīng)是練得一頭熱汗,他背著書包,見到路邊一棵大樹,上前就是“啪啪”幾拳頭;走到一處矮墻前,又是“啪啪啪”幾巴掌,打得老墻搖搖欲墜,塵土飛揚,一個勁地直往下掉落。愛好武術(shù)的細爺,終于在年底,遭遇了他的師傅。
細爺?shù)膸煾?,姓胡。胡師傅三十幾歲,打著光棍,剛剛坐牢回來。胡師傅在牢房里,跟人練了幾套拳腳,沒事的時候,就愛在塘岸邊上打拳。一直找不到教他武術(shù)師傅的細爺,這天,正撞上了胡師傅打拳,一骨腦地就跪倒在胡師傅面前,要拜他從師學(xué)武。胡師傅是個勞改分子,三四十了連個媳婦也沒有,在村里人眼里也沒什么地位,見還有人拜他為師,一口就答應(yīng)收細爺做徒弟。胡師傅拍拍細爺身骨,捏捏細爺?shù)拇笸?,覺得細爺身形靈便,骨架小,可以先練練輕功。一聽說輕功,細爺腦子里,馬上就聯(lián)想到那些飛檐走壁、日行萬里,殺富濟貧、在萬人陣前取上將首級的武林高手。在胡師傅的指導(dǎo)下,細爺把他一條半舊球褲的兩條褲腿,用剪刀剪了下來,做了兩個沙袋子,分別綁在自己兩條小腿上,一天到晚都不離身。第一個月,一只沙袋子只有五斤;到了第二個月,就變成了八斤,第三個月就變成了十斤……胡師傅說,等兩只沙袋子各自加到了五十斤,一共到了一百斤,超過了細爺?shù)捏w重,細爺再解下小腿上的兩只沙袋子,就會感到身輕如燕,可以練飛檐走壁了。可惜的是,細爺練武術(shù)的事,沒有得到爹的支持。爹得知情況后,抄起一根棍棒,不僅把胡師傅打了,還天天用棍棒押著細爺上學(xué)放學(xué)。爹堅持了兩個星期,就徹底讓細爺想練武術(shù)的心,死了。
細爺又繼續(xù)安心讀書了。
可細爺讀書是蠢死一條牛。細爺前前后后念了十一年書,最終拿到小學(xué)五年級畢業(yè)證,還落了個“書呆子”綽號,可想細爺當(dāng)年讀書的成績。但這些,并不影響爹對細爺?shù)钠谕?。爹說:“我家書呆子的書,要讀,直讀到我死了才不讀?!钡f這話時,一半是說給他大兒子聽的,也就是我們父親聽的。因為那時,我也該上學(xué)了,而且,我又是多么地羨慕細爺上學(xué)識字啊。
細爺比我只大八歲。我沒有上學(xué),與細爺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那時,我們家還沒分家,一個大家庭,當(dāng)家的是爹。母親借著此事,和父親吵架,實則鬧著要和爹分家。我長到七歲那年,我們家就從一個大家庭,變成了兩個小家庭。
分家后,我以為我也會和細爺一樣,可以上學(xué)讀書了。誰知,這個時候,母親變卦了。因為,我現(xiàn)在可以到生產(chǎn)隊里放牛拿工分了。母親一生把工分看得特別重,我給生產(chǎn)隊放牛,一年可以拿到四百個工分,就可以把我的工分糧跑回來,這對母親來說,那比我讀書要重要得多。我放了兩年牛后,細爺也鬧著不讀書了。爹又抄起那根棍棒,趕著細爺繞著喇叭湖,跑了兩圈。最后,細爺一縱身,跳進喇叭湖里,露出一個頭,對著爹發(fā)狠地說:“你再要我讀書,我就死給你看?!薄澳恪憔褪撬懒?,我也要把你送到學(xué)校里?!钡驹诤渡?,揮著棍子威脅說。這時,細爺一個深呼吸,露在外面的頭,就不見了。
湖面上,平靜如鏡,連一紋水花也沒有了。
爹張望了幾分鐘,又吼罵了幾句,還不見細爺露出頭來,著急了,丟了棍子,也一腳跳進了喇叭湖里。爹在湖水里摸了幾把,沒有找到細爺,爹突然意識到什么,沖著灣里人大喊道:“快來人啊,我家書呆子落水了?!钡葹忱锶寺動嵹s到湖邊時,爹已經(jīng)哭得不行了。灣里人笑著說:“家旺哥,你就別哭了,書呆子早就回去吃完了飯?!焙髞聿怕犝f,現(xiàn)在教細爺?shù)睦蠋?,是大隊書記的女兒,叫葉細改,是細爺?shù)亩昙壨瑢W(xué)。那時,從小學(xué)一年級讀到高中畢業(yè),也只有九年時間,葉細改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她父親就安排她到大隊小校來教書,細爺還在讀五年級。死要面子的細爺,怎么受得了他昔日的女同學(xué),回來當(dāng)他的老師?!
從學(xué)?;丶液螅殸斶^了一段悠閑自在、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但沒過多久,我們的細爺突然就像中了魔,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愛出門了,不愛說話了,不愛與人來往了,一副深沉痛苦的樣子,倒真有點像個“書呆子”了。
一個夏天的傍晚,西邊的晚霞還掛在喇叭湖的湖面上,等不及的月亮從蟹子地上空探出頭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搬出一張張竹涼床,擺放在稻場上,準(zhǔn)備四仰八叉地躺在涼床上納涼,忽然,從灣中飄來一陣陣奇怪的刺耳的“殺雞聲”,久久地盤旋在我們喇叭湖的上空,讓人們心頭一驚一顫的。有幾個好奇的人,從涼床上翻身坐起來,就循著這聲音找過去,只見細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破二胡,“二賣尸的,二賣尸的”坐在他的房間里,拉得搖頭晃腦,像喝醉了酒一般。我們喇叭湖的人,都不懂得文藝,特別是爹,聽到細爺天天拉著瞎子算命才拉的“二賣尸的”,氣得把這把破二胡,當(dāng)場就砸碎了。我們以為細爺以后再也不會弄到一把二胡,再拉他的“二賣尸的”,沒想到,細爺自己動手,下到水里捉了一條青蛇膘,并用這條青蛇膘的皮,自己制作了一把二胡!“二賣尸的,二賣尸的”的琴聲,又開始在我們喇叭湖上空飄蕩,久久不息,越來也越悅耳了。
這時,詩人上廁所回來,看見交車開始講了,有些不高興地說:“不是說了等我上了廁所回來再講?”
我怕交車說詩人打亂了她講話,忙把詩人拉到一邊,示意她不要說話,并悄聲對她說:“才剛剛開始?!?/p>
詩人就不敢再做聲了。
還好,交車沒有因為詩人打亂生氣,繼續(xù)開始往下講著:
細爺會拉二胡后,他就沒到小隊出工了,而是負責(zé)給小隊放鴨子。你們也曉得,我們喇叭湖有的是水,各個小隊都有人放鴨子。細爺放鴨子,就和別人放鴨子不一樣。每天早上,當(dāng)鴨子們從鴨棚里放出來后,細爺也不用竹竿去趕它們,而是背著他的二胡,在前頭只顧拉著?!岸u尸的,二賣尸的”一路拉下來,那些鴨子就像聽話的小學(xué)生,緊跟著細爺往前走,一個也不會掉隊。到了一處湖區(qū)后,細爺就在堤岸上席地而坐,繼續(xù)拉著他的二胡。這時,細爺拉的二胡曲調(diào)就完全變了,激昂奔放,鏗鏘有力,那些鴨子們,像一個個聽到?jīng)_鋒陷陣號角的戰(zhàn)士,拍著翅膀就往湖中心奔去,然后就自由自在開始覓食。到了晚上要招呼鴨子們回家了,細爺?shù)亩猪懥?,那些正在湖心覓食的鴨子們,便拍著翅膀,撥著水花往細爺跟前跑來。唉,你們不知道,拉著二胡放鴨子,倒是讓細爺把日子過得與別人不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公社辦了個掃盲班,我因為一天學(xué)也沒上,就被小隊推薦去上了。到了掃盲班后,我才知道細爺為什么不愿意讀書。讀不進,有的人讀書,真的是讀不進的。我也是。我讀了三個月書,老師教我們識了一百多個字,我也學(xué)會寫我的名字……
聽到交車講到這里,詩人忍不住“撲哧”地笑了。
交車不服氣地說:“有什么好笑的,我只讀了三個月的書?!?/p>
“不笑不笑,交車繼續(xù)講?!痹娙苏f。
交車就有點生氣,不想講了。
我忙吼住詩人,安撫交車,并催著交車繼續(xù):“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快說細爺。對了,細娘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了吧?你怎么還不說細娘?”
見我問到細娘,交車就賣起了關(guān)子,對詩人說:“給我倒杯水來?!?/p>
詩人也想早點聽細娘的故事,連忙起身給交車倒來一杯開水,并關(guān)心地說:“你別燙著了?!?/p>
交車白了詩人一眼,喝了一小口水,又繼續(xù)開講了:
我從公社掃盲班學(xué)習(xí)回來,就聽說細爺找了個媳婦,是鄭崗的,女的還是個教書的,已經(jīng)跑到細爺家住下來了。這可是不得了的事。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男女看對象看上了,女的也不能隨便到男方家走動,只能到了結(jié)婚的時候,才能到男方家來。細爺找的這個媳婦,還沒結(jié)婚,就跑到細爺家住下來了,在喇叭湖可就成了天大的新聞。聽說這個事后,一到家,我也好奇地跑到細爺家,去看細爺找的媳婦。到了細爺家里,細爺正架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地拉著二胡,一個時髦的女人,站在我們的細爺身后,跟著這曲調(diào),聲音甜美地唱著:
洪湖水呀,浪呀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xiāng)
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
晚上回來魚滿艙啊
……
細爺見我來了,忙停下了拉二胡,指著一邊唱歌的女人,就向我介紹說:“這是你細娘。”
細娘聽到細爺?shù)慕榻B后,驚異地說:“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大的侄女。”
“所以,我早就該找個媳婦了?!奔殸斝χf。
細娘打了細爺一下:“鬼才跟你做媳婦?!?/p>
這時,細娘就問我叫什么。我腦子也不知怎么灌了水,竟然把我掃盲結(jié)業(yè)考試的卷子拿出來讓細娘看。細娘一看到我的名字,就讀了出來:“怎么叫了這個名字,交車?”我這時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伸手想搶回卷子,卻被細爺先搶過去了,并“哈哈”地大笑起來:“不錯不錯,就叫交車吧。交車交車,比叫交連還好聽些。”唉,我這個綽名,說到底還是細娘最先叫出來的。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們的細娘。
那年國慶節(jié),細爺就和細娘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細爺繼續(xù)放鴨子,一邊種著責(zé)任田。對了,這年國家政策變了,田地包產(chǎn)到戶了。細爺因為會放鴨子,他們家除了田地收入外,還有鴨子下的鴨蛋,到了年終的時候,細爺還會賣掉一些鴨子,他們的小日子,就顯得比喇叭湖好多人家過得好。第二年,細娘就生了保林。
保林出生后,細爺就基本上不要細娘下地勞動了。這時的細爺,不僅放著鴨子,還承包了湖面養(yǎng)魚,他家的日子是越來越紅火了,鄉(xiāng)里的干部還下來看過細爺,并鼓勵細爺向萬元戶奮斗。一心向著萬元戶奮斗的細爺,現(xiàn)在只有偶爾在吃了晚飯后,還會坐到月亮下面,拉起他的二胡,只是這樣的次數(shù),也是越來越少了。不再唱“洪湖水,浪打浪”的細娘,是喇叭湖里第一個買回麻將的人,也是第一個學(xué)會打麻將的人。爹那時還健在,一生勤扒苦做的爹,看不慣細娘花錢打麻將。他不敢當(dāng)面說細娘,就背開細娘罵細爺:“就是家財萬貫,也經(jīng)不住她這么賭!”細爺覺得爹這是大驚小怪,說:“我哪有家產(chǎn)萬貫讓她賭,她這就是玩玩。”細爺從來不管細娘打麻將的事,細娘愛打麻將,細爺就給錢讓她打。細娘因打麻將誤了做飯,細爺心里也有點惱。做好了飯,他就去叫細娘回來吃,當(dāng)著眾人的面,細爺卻開玩笑說:“我還以為你打麻將能當(dāng)飯呢?!彼酪孀拥募殸?,就是這般遷就細娘。
細爺27歲那年,得病了,而且是癌。一聽說是癌,細爺就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要修砌他承包的湖面堤壩。很多人不理解細爺?shù)淖龇?,我們喇叭湖一馬平川,有人修筑的那些堤壩,也是象征性地相互之間作個記號,并不需要用堤壩擋水排澇。細爺花了近一萬多塊錢,重新給他承包的湖面筑起一道新堤壩,在整個喇叭湖的湖面上,就顯得尤為另類。事隔多年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我們的細爺,承包的這片湖面到期了,可面對他對堤壩的投入,再也沒人敢去接包這片湖面,那么,這片湖面也就永久地成為我們細爺家的湖面了。這是細爺給細娘和保林留下的最后一筆財富。
細爺死了,不會做農(nóng)活的細娘,就是用這片湖面,把保林養(yǎng)到了七歲。保林上學(xué)了,家里開支漸漸大了,細爺留下了這片湖面的收入,現(xiàn)在也越來越滿足不了細娘和保林娘倆的日常開支,就在這年底,細娘就動心思想招一個男人進門。
詩人忍不住地接過嘴說:“知道了,二爺來倒插門了?!?/p>
我怕交車因為詩人打亂不往下講,看了一眼詩人,沒有說話。詩人吐了吐舌頭,很識趣,就當(dāng)剛才沒說話,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交車,好像一直在專心聽交車講的故事。交車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往下講。
沒錯,這就是二爺,姓丁。
沒來細娘家前,二爺是個單身漢,還有一萬多塊錢存款,一并帶到了細娘家里。明眼人一看,這二爺五短身材,還長著一對斜視眼,根本就配不上細娘??杉毮餅槭裁纯瓷狭硕??說到底,就兩個原因:一是二爺有一萬多塊錢存款,二是二爺是個光棍漢,過來一身輕。細爺在世時,細娘花錢手腳就大,不到一年時間,二爺帶來的錢,就被她花個精光。這年底,細娘懷孕了,第二年開春,保良就出生了??毂妓氖亩?,一見自己有了親生兒子,是喜極而泣,對細娘簡直就是感激不盡。在后來的日子里,二爺就如同細娘家的長工,不停在外賺錢,一分不少拿回來交給細娘,供細娘在家吃喝,在家打麻將。
保良十歲那年,細娘把快五十的二爺,趕到黃石煤礦去挖煤賺錢。二爺挖了三年煤,細娘沒存下一分錢,可就在這年的夏天,煤礦出事了,把正在井下作業(yè)的二爺和他的同事們,一并埋在井下。細娘趕到黃石煤礦時,二爺已經(jīng)在地下埋了一個星期,盡管搶救工作還在繼續(xù),但人是否能活著出來,沒有人敢打保票。細娘在煤礦又等了十一天,井底下終于打通了,搶救人員下到井底里,竟然還有三個人活著,其中就有一個是二爺。
二爺在醫(yī)院住了近三個月時間,身體漸漸恢復(fù)過來。這時,煤礦的賠償也到位了,像二爺一樣活著出來的三個工人,一人得到了各種賠款23萬元……
交車忽然不說了。
“細娘就是用這筆錢,給保林把樓房做起來了?”我小心地問了一句。
交車便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接著二爺就病了?!?/p>
“裝瘋了?!痹娙俗I諷地插了一句。
“你裝我看看?”交車反駁詩人說。
“好了好了,二爺瘋的事我也聽說了。后來呢?”我再次打斷她們爭執(zhí),催著交車問。
交車頓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順手去抓了幾粒黃豆,丟進嘴里嚼著,一邊說道:“后面的事,也沒什么好講的。二爺瘋了后,細娘就跑出去給人當(dāng)了兩年保姆,搞回來的錢,給保良把樓房也扯起來了?!闭f著,回過頭望著床上細娘的尸體,交車說,“細娘,我沒亂說呀,你就這個貪財好利的毛病,讓我看不慣。”
“快講正題。”我催著說。
“你急什么?我喝口水。”詩人又忙給交車倒來一杯熱水,交車喝了一口,又停頓了一下,突然對我們說,“該講的我不是都講了,還真沒什么好講的?!?/p>
我問:“還有彭思街那個姓李的老頭?”
“二爺死后,細娘就跟這個姓李的老頭好上了?!苯卉囌f。
我想了想,好像沒明白,忍不住又問:“你口口聲聲說細娘是貪財好利,我咋沒聽出來?”
聽我這么一說,交車跳了起來:“虧你還寫書,難怪出不了名,這么笨!你想想看,細娘當(dāng)時找細爺,不就是看中我細爺放鴨子,比一般人會來錢嗎?接著她找二爺,二爺帶來那一萬多塊錢,還有二爺那副身骨,不是繼續(xù)可以給她賺錢嗎?她去給人當(dāng)保姆,那明的就是貪人家老板有錢!后來找了姓李的老頭,看中的不就是那份退休工資?你說說,細娘眼里,是不是只有錢!”
交車話一說完,一直睡著椅子上不動的疤子,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對著交車就大聲地反駁說:“什么貪財好利,細娘壓根就是離不開男人。”
疤子話一落地,把我們都怔住了。
“原來你裝睡呀?”交車看著疤子問。
“聽著你在這里胡說八道,我睡得著嗎?”疤子說。
詩人也接著說:“肯定一句也沒落下,都聽了?!?/p>
我怕他們又爭了起來,便趕緊起來平息他們:“疤子,既然你也醒了,反正坐著也是坐著,要不,那你就給我們講講,細娘又是如何離不開男人?”
疤子伸了一個懶腰,往窗口瞄了一眼,站起來說:“還講個屁,天都亮了。我去看看保林保良扯得么樣了?”
說著,疤子就拉開門,出去了。
吃過早飯后,保良先來和我們照面了。
說起喇叭湖,對我來說,是既熟悉也陌生。熟悉的,是我這幫兄弟姐妹,陌生的是我很早就離開了它。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為什么要在我十歲那年,把我送到二姨家,給二姨做了女兒。二姨是城里人,我給她做了女兒后,我很快也成了城里人,這讓我留在喇叭湖的姐妹們是羨慕嫉妒恨。但我還總是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沒有送交車去,也沒有送詩人去,獨獨挑選了我送人(疤子是兒子,自然舍不得送人)?是愛我?還是嫌棄我?事隔很多年以后,無意中我才聽說到,在我十歲那年,我們喇叭湖來了一個算命的先生,母親就給她自己算了一個命。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說我母親命中只有二女一男,多則損??晌夷赣H明明已經(jīng)生了三女一男啊,那哪一個女兒是多余的?母親心里忐忑,就逐個把她三個女兒的命也算了。這一算,多余的那一個就出來了。算命的先生又說,這多余的一個,命苦,將來有可能是個要飯的。她要飯還要改名換姓,不然連飯也要不到。母親連著哭了三天,茶飯不思,最后被我二姨知曉了。二姨來到我的家里,把我往她懷里一拉:“算了,就給我做女兒去吧。”我給二姨做了女兒后,著實換了名改了姓,長大以后,又以寫字賺生活,和“要飯”也沒好大區(qū)別。幾十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狀,是不是就和那個給我母親算命的先生描述的一樣?可惜,算命先生和我母親早就死了。
我的堂弟保良,這幾年在老家開辦一個酸米粉廠,賺了不少錢。細娘先前給人當(dāng)保姆賺回的錢,給他做的那棟樓房,早被他推倒了。財大氣粗的保良,重新起基,在原址上蓋起了喇叭湖惟一的一棟別墅。保良家的小汽車有了三部,兒子生了兩個。一直還想要個女兒的保良,去年媳婦春英真跟他又生了一個閨女,聽說罰了八萬塊錢?,F(xiàn)在兒女雙全的保良,開始注重兒女們的教育了。今年上半年,他就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讓春英帶著女兒閑住著,兩個兒子就送到縣城學(xué)校上學(xué)。到了周末,他就開著車,把老婆兒女從縣城接回到農(nóng)村的別墅里,住上兩天,再用車送他們進城。他們一家,城進城出的,也簡直成了喇叭湖的一景了。
曉得我們昨晚為細娘守了一夜靈,保良先說了一些感激的話,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對著我們就說:“你們做哥做姐的,幫我做做我哥的工作。我媽和我爸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和他爸才生活幾年?不管論時間,還是論感情,我媽就應(yīng)該挨著我爸下葬。”
聽到保良的話,我著實吃了一驚,他明知我們的態(tài)度,給細娘守靈的目的,他說話還是這副不言商量的話氣,到底是個有錢人!
盡管我們是堂姐弟,平時來往不多,見面也都是客客氣氣的,遇到這樣的事,好像誰也一下子不好把話挑破。看著我們不說話,保良又說:“怎么樣,做哥做姐的,不說話,是不是同意我的意見了?”
我們四兄妹相互看了一眼,老大交車先發(fā)話了:“保良,這事要說也到不了我們說,怪就怪細娘死后沒個交待。這樣吧,我們先聽聽保林的意見?!?/p>
保良就用眼睛看著我們,忽然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們想什么?!?/p>
詩人就接過話戧道:“知道了,你就不該問了?!?/p>
保良點了點頭,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后,他對著我們說:“我不會讓我爸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在那邊?!?/p>
“我們的細爺也在那邊等著我們的細娘?!蔽胰滩蛔。锨耙舱f了一句。
保良就望著我,古怪地笑了笑,突然語氣加重地對我說:“那只有讓他等?!闭f著,保良甩手就揚長而去。
保良一走,交車就跳了起來:“丁保良,你不要以為有幾個臭錢,多么了不起。你要知道,這上的還是我們姓周的祖墳山!”面對保良時,交車總是充滿了斗志。
保良走了,站在一邊的疤子,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這時,我們受著一肚子氣,找不到地方發(fā)泄,就一起向疤子開火:“疤子,你還是姓周嗎?你還有點血性嗎?你怎么就一句話也不說,讓姓丁的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虧你還站得住腳!”
疤子看著我們,很不理解,仍然堅持他的觀點,說道:“如果細爺不愿意,而我們要強把細娘葬在他身邊,細爺高興嗎?”
我們又都不說話。
“那……也不能讓細娘挨著二爺?!痹娙肆鲺r明地說。
交車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細娘誰也不挨,也單獨下葬。”
“我同意這個辦法。”我也忙表態(tài)說。
“你看看,你看看你們?!卑套颖梢暤乜粗覀儯苣腥说卣f:“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你們這一番話,要是讓保良聽見了,不就是故意要和他過不去。為什么?就因為他有錢了,而他又不姓周,你們就要和他對著干。我說得沒錯吧?”
我氣得正要反駁疤子,保林來了。
“說什么呢?好熱鬧。”保林不到四十歲的人,背彎了,頭發(fā)蓬松著,走路慢吞吞的,兩眼迷茫,一點不見我們細爺當(dāng)年的風(fēng)骨。這幾年,他說是也在外打工,可沒見賺錢回來,細娘生前給他做的樓房,至今連二樓還沒裝修。他來到我們跟前,見我們都不吭聲了,他就望著我們,也不再說話了。
“保林,你找我們是不是要商量什么?”詩人總是忍不住,先問了。
保林結(jié)巴地說:“也……也沒什么好……好商量的?!?/p>
聽了保林這么說,交車也大聲地問了一句:“你媽到底和誰一起葬,你想好沒?”
保林向我們四個看了一眼,說:“我聽……聽聽你們的?!?/p>
保林如此沒有主見,而保良又是態(tài)度如此堅決,我心里既生氣又落寂。我氣憤地對著保林說:“這事得你拿主見,我們只能是暗中幫你,知道嗎?”
保林說:“我……我我知道?!?/p>
交車氣得揮著手說:“算了算了,先進去看看你媽吧?!?/p>
保林進到細娘房里,走到細娘的床前,抻著脖子看了看細娘。忽然,他趴在細娘尸體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嚶嚶”地抽泣著,在等待著大人給他的安撫。見保林哭,我們眼睛也跟著紅了??捱^后,保林忽然變魔法似的,從身上掏出幾枚還有他體溫的土雞蛋,望著我們說:“姐,哥,沒什么給你們吃,這幾個土雞蛋,你們就在我媽這邊灶上,煮著吃了。”
這雞蛋,有可能是保林瞞著老婆桂花,給偷出來的。保林還是關(guān)心我們的。保林到底還是我們細爺?shù)膬鹤樱覀兊挠H弟弟。交車接過保林手中的雞蛋,硬塞回到保林的口袋里,并對保林說:“保林,我們這么做,不是為了吃為了喝,我們是在替你爭口氣。”回來這兩天,保林和保良的老婆都沒來和我們照面,吃飯都是保林從家里送過來吃的。保良知道我們偏向保林,我們吃飯的問題,他是問也沒問。
保林坐了一會,就走了。
望著保林走遠的身影,我久久也沒有說話。
父母去世后,疤子也帶著老婆孩子,就搬到黃石居住了,從此以后,我也很少再回到喇叭湖。我不知道,我與喇叭湖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不是因為父母的離去而漸行漸遠?喇叭湖,這個讓我魂牽夢繞、在我文字中不斷呈現(xiàn)出來的地方,有一天,我不再去想念它、牽掛它、惦記它。我們的村莊,過去108戶,戶戶都姓周?,F(xiàn)在,摻雜一個王姓,一個丁姓。我們那強大的周氏后人、我那貧窮老實的堂弟周保林,現(xiàn)在,在有錢的弟弟丁保良面前,他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一天的談判,沒有結(jié)果。到了晚上,又到了我們替細娘守靈的時候了。
“說起細娘,我們還真得從細娘不認識細爺時候開始?!?/p>
第二天晚上,疤子這樣開頭了。白天,保良的囂張,我們的堅持,疤子說,他有必要要把他了解的細娘,詳細地說給我們聽聽了……
細娘是鄭崗人。在我們彭思,可以有人不知道鄭崗,但沒人不知道鄭崗有個叫鄭三毛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屁孩,愛趕熱鬧,總愛跟著村里一些大一點的男孩子鬼混。你看我頭上這塊疤子了吧?就是別人用鋤頭挖苕,我硬要站在前面,看他怎么把苕從地里挖出來。結(jié)果,挖的人只顧挖,一鋤頭下去,就挖到我的額頭上。
詩人忍不住笑了一下。
疤子看著詩人說:“有什么好笑,我就是故意讓人挖的,不然,你們后來叫我啥!”
“你就少啰嗦了,疤子?!蔽以谝贿呎f,“快言歸正傳吧?!?/p>
“言歸正傳,言歸正傳?!卑套狱c著頭,忽然問:“讓我講什么?”
交車說:“細娘?!?/p>
“對,講細娘?!?/p>
記得有一回,好像是收二季稻,我跟著村里的人,到鄭家圩田割稻子,累得是腰酸背脹,兩條腿站都站不穩(wěn)。好不容易盼到中午休息了,我剛往田埂上一躺,想扯開大腿睡一覺,忽然有人說要到鄭崗去。我問到鄭崗去干什么?大伙就開心地說:“去看鄭三毛?!蹦菚r,我還真不知鄭三毛是誰,便又問了一句:“鄭三毛是誰?”大伙一聽,噓聲一片,一個個都朝我諷刺地說:“土老帽,連鄭三毛也不曉得!”那語氣就像我不曉得毛主席一樣。他們說著,也不顧剛才割稻子累了,個個慌忙洗凈手腳上的泥,扯下綰著的褲管,一路“嘻嘻哈哈”快樂地就向鄭崗出發(fā)了。
到了鄭崗小學(xué),正好下課了。那些稍大的男孩子,很快都擠到小學(xué)門口,從那道破柵欄的大門外,抻著長脖子就往學(xué)校里面張望。我不知他們望什么,也拼命地往人群中間擠,剛擠到前面時,突然聽到身后有人驚喜地叫起來:“鄭三毛出來了,鄭三毛出來了。”
我趕緊往前一瞄,只見一個燙著大波浪頭,上身穿著一件尖尖的燕子領(lǐng)白襯衣,下穿一件緊身的大喇叭褲的女教師,夾著書本,款款地從一間教室里走出來。在我們鄉(xiāng)下,這樣穿衣打扮的人是很少的,更少見的,這女教師還把她的白襯衣,扎進她的緊身喇叭褲的褲腰里。她那修長的身材,突起的胸脯,高高上翹的屁股,天啦,這不就是電影明星嗎!我身后那幫大男孩子,一下子就騷動起來。只聽到有人激動地說:“她頭發(fā)又燙了?!薄八裉齑┻@燕子領(lǐng),真好看了?!薄澳憧?,她穿的鞋,是高跟的?!薄芭掠幸淮缍喔甙??她走路還挺穩(wěn)的,神了!”這時,鄭三毛往我們這邊瞄了一眼,有人忍不住大聲地叫了一聲:“鄭三毛?!编嵢犃?,便朝我們笑了笑,還揮了揮手,一轉(zhuǎn)頭,就進到辦公室去了。
“不對,那細爺呢?他就沒有跟你一起去看鄭三毛?”詩人打斷疤子的話,首先提出了質(zhì)疑。
“是啊,細爺不可能沒有去?!蔽乙苍谝贿吀徽f,“連你都去了,細爺應(yīng)該也要去的。”
疤子望了我們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很有詩意地說:“我們的細爺,此時正拉著他的二胡,很文藝地放著他的鴨子,早就不跟大家為伍了,自然也就錯過了和鄭三毛提前邂逅了?!?/p>
我們“哦”了一聲。
“那好吧,你往下講。”詩人說。
這時,交車要上廁所,也沒說話就出去了。這時,疤子也不要人催,就接著趕緊往下講:
因為有了鄭三毛,不僅在鄭崗,包括我們喇叭湖許多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歡跟著鄭三毛學(xué)穿衣打扮,說話走路。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年夏天,交車就自作主張地到彭思街,給自己買回了一雙白色塑料涼鞋,帶跟的,怕有一寸多高。交車穿上這雙高跟涼鞋,你瞧她有多神氣,眼睛都望不到地上了,好像一天就長高了一大寸。她走路時,故意讓鞋底弄出響聲來;要是坐著,就把腳有意要伸到前面去,生怕別人看不到她有一雙高跟鞋。交車穿著高跟涼鞋,只得意了兩天,就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逼著交車把這雙高跟涼鞋脫下來,拿到大隊機械廠,用那砂輪硬是把交車高跟涼鞋的跟,鋸了下來。交車看著父親把她高跟鞋的跟鋸掉了,氣得哭了一大場,還兩餐沒吃……
這時,交車上完廁所回來了。
詩人望著交車笑。交車不知詩人笑什么,便學(xué)著昨晚疤子的樣子,歪在一邊椅子上,一副不想聽的樣子。
疤子趕緊收住話題作總結(jié)。
可以說,在那個時代,鄭三毛引領(lǐng)著鄭崗和喇叭湖年輕人的時尚。
這樣一個時尚的年輕女孩子,那么關(guān)于她的個人問題,也自然就成為了大家最關(guān)心和熱議的話題。
鄭三毛家有三個姐妹,個個都是美人坯子。她們父親鄭老五,是個畫畫的,在鄭崗也算是個名人。相傳年輕時的鄭老五,一表人才,細皮嫩肉,在大隊當(dāng)赤腳醫(yī)生,最拿手的醫(yī)術(shù),就是用刀子給人割皰。那時的農(nóng)村人,一到炎熱天,好像身上都愛長皰,鼓腫腫的,紅了一大塊,生痛生痛,膿血在里面就是出不來。找到鄭老五,鄭老五就用他一根食指,在你這皰上輕輕地按按,揉揉,然后待你不注意時,他手上突然變魔法似的,一片雪白的小刀,就劃破了那個膿皰。痛得你是腳跟都站不穩(wěn)地,再一望,那膿血已經(jīng)出來了,人也松了一截。鄭老五再給你兩片膏藥,不到三天,這皰就好了,留在上面的,只有鄭老五劃上的那道清晰的刀痕。
就是這樣一個會割皰的大隊赤腳醫(yī)生,一天閑來無事,看到了醫(yī)務(wù)室的墻壁上貼著的兩張偉人像:一張是毛主席的,一張是林副主席的。鄭老五一時心血來潮,突然就想畫畫了。他知道不能隨便畫毛主席像,就試著畫林副主席的,結(jié)果林副主席像畫出來了,給人一看,個個說是畫毛主席的。后來,鄭崗的人都知道鄭老五會畫毛主席,就不用再花錢去買了,今天這個叫畫一張,明天那個叫畫一張,畫好了,拿回家,就貼在自家的堂屋上。在農(nóng)村,無論你家有多窮,在堂屋的正面墻壁上,每家都會有一張毛主席的半身頭像。
鄭老五天天畫毛主席像,畫多了,總有碰上天氣不好的時候。一旦碰上天氣不好時,鄭老五就把他畫好的毛主席的像,擺在門外稻田邊上,曬一曬。結(jié)果“文化大革命”來了,小將們說他把毛主席像拿到外面“看雞”,又是批又是斗,老伴沒來得及給他生個兒子,就氣死了。大隊赤腳醫(yī)生也不要鄭老五繼續(xù)搞了,讓他回家生產(chǎn),鄭老五就帶著三個女兒生活到今。如今,大女兒嫁到黃石了,二女兒嫁到了蘄州,都成了城里人。鄭三毛屬老三,鄭老五一直視為心頭肉,不想遠嫁,就想招個進門女婿。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青年鄭三毛,就到村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鄭三毛,風(fēng)情萬種,很招男人喜歡。追她的人,有沒結(jié)婚的,也有結(jié)過婚的;有種田的農(nóng)民,有吃國家糧的干部。最有名有姓的,當(dāng)數(shù)公社武裝部的劉部長。
劉部長三十多歲,一臉麻子,五短身材,結(jié)過婚,老婆正生著病,說是快死了。劉部長一天到晚都穿著黃軍裝,腰間鼓鼓的,有人說里面是一把手槍。劉部長一次到鄭崗來開民兵訓(xùn)練大會,路過鄭崗小學(xué)時,見了鄭三毛一面,就被鄭三毛的美貌吸引住了。此后,劉部長經(jīng)常找借口到鄭崗來,還請鄭崗小學(xué)校長去彭思餐館吃了一回飯,說是叫帶信給鄭三毛,讓她等一年,他老婆一死,他就娶鄭三毛。一年過去了,劉部長老婆還沒死;兩年過去了,劉部長老婆還沒死,這時的劉部長又聽說鄭崗大隊書記的兒子在追鄭三毛。劉部長就來找鄭三毛,想當(dāng)面表明心跡,鄭三毛卻拒不見面,氣憤之后的劉部長,回到家里,看著病在床上還不死的老婆,突然掏出腰間手槍,“叭叭叭”連打三搶。老婆死了,劉部長被判了死刑。
槍斃劉部長,是在彭思河的沙灘上。那天,太陽很好,先開了批斗會,然后就拉著犯人去河沙灘上執(zhí)行槍決。劉部長被一根繩索五花大綁著,兩個公安押著他,他還不時扭過頭朝人群中張望。有人說,他肯定是在找鄭三毛,可惜那天鄭三毛沒去。劉部長被執(zhí)行槍決時,盡管隔著老遠,還是有人看見他嘴巴張了張,似乎說了一句什么話,從他口型看,好像他說要在那邊等著鄭三毛。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劉部長死后,接踵而來。大家都以為鄭三毛的名聲,這回肯定臭定了,再也不會有男人要她了??汕∏∠喾?,追鄭三毛的人,不僅大有人在,而且條件一個比一個好。
公社劉部長剛剛槍斃,鄭崗大隊書記才得知了兒子在追鄭三毛。為了阻止他們來往,書記一咬牙,把獨生兒子送去參了軍。書記心想:有部隊管著你,看你還怎么想鄭三毛?兒子參軍走后,剛到一個星期,果然就給鄭三毛寫來了一封厚厚的信。書記得到了這封信,就裝進自己口袋里,并對大隊部的人交待:只要是兒子寄給鄭三毛的信件,一律截止,轉(zhuǎn)交給他處理。不見回信,兒子寫給鄭三毛的信又來了,一封接著一封,一封比一封厚,開始一個月四封,最后八封,統(tǒng)統(tǒng)都被書記截留下來了。兩個月過去了,終于,兒子再也沒給鄭三毛來信了。
書記心里有些得意,他終于讓兒子死了心,阻止了兒子追求鄭三毛。可就在這時,公社新來的武裝部長拿著一封電報,匆匆地來找他了。武裝部長很沉痛地告訴他,他的兒子,在兩個月前,就開赴到“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不久,就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聽到這個噩耗,書記沒有哭,而是反身回家,找出了兒子寫給鄭三毛的所有信件,第一時間跑到鄭崗小學(xué)。找到了鄭三毛,書記就懇請鄭三毛陪他去部隊,把兒子骨灰接回來。
鄭三毛好像沒聽懂,問:“要我去干什么?”
書記說:“你們不是談戀愛了?他喜歡你呀?!?/p>
鄭三毛搖了搖頭:“我沒有和他談戀愛。”
書記就拿出兒子寫給鄭三毛的信,說:“你看看,你還說你沒和他談戀愛?”
鄭三毛看了幾封信,就還給了書記,說:“這是他一廂情愿寫給我的。我真沒有和他談過戀愛。”
書記的臉,就望著在變,先變紅,后變白了。他顫抖著手指,點著鄭三毛的臉,破口罵道:“鄭三毛,你這個蛇蝎女人,只怪我兒子瞎了眼睛,怎么會喜歡你這樣名聲敗壞的女人!”說著,書記當(dāng)場倒地,口吐鮮血,不醒人事。
出了這樣的事,鄭三毛在鄭崗小學(xué)就有些待不下去了,罵她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了。這時,民辦女教師鄭三毛,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在農(nóng)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還沒出嫁,已經(jīng)算是很老姑娘了。對女兒一向持寬容態(tài)度的鄭老五,也放出話來:他不再招女婿進門,老三也嫁出去。但鄭三毛就是鄭三毛,她并沒有從這一起又一起事件中吸取教訓(xùn),她照樣還是那樣愛打扮,收腰的上衣,緊身的喇叭褲,一寸多的高跟鞋,到處風(fēng)情萬種地招惹男人。我們那個書呆子細爺,就在這時,與大他四歲的鄭三毛相識了。
說到這里,疤子突然不說了。
“有病呀,咋不說了?”我急不過地問。
“給我來杯水?!卑套诱f。
詩人起身就去倒來一杯水,還把開水瓶也提進來了,對著疤子說:“你盡情說,水瓶提進來了?!?/p>
疤子很愜意地喝了一口水,忽然望著我們問:“我說到哪里了?”
“細爺認識了鄭三毛?!蓖嵩谝贿吽X的交車,突然冒出了一句。
疤子、詩人和我都不禁笑了。我說:“裝睡呀,快起來聽聽吧?!?/p>
交車又閉上眼睛,說:“后面的事,我都知道,都是那些事。”
“什么你都知道?好多事,你只知表面,根本就不知內(nèi)情。”疤子說。
“那你快說吧,別賣關(guān)子了。”詩人催著疤子說。
疤子又去喝一口水。
成了我們細娘的鄭三毛,如愿地離開了鄭崗,也走下了小學(xué)講臺,來到了我們喇叭湖。和細爺結(jié)婚后,她倒是安分地和細爺過著平靜的日子,可是,我們的細爺卻在他27歲那年死了。沒有男人的細娘,只把這日子守了三年,她就把二爺招進門了。
正像交車說的一樣,細娘根本就看不上他。但細娘為什么找了二爺?細娘不僅僅是看上二爺?shù)腻X,而是看中二爺是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在農(nóng)村,一個帶著孩子,還死去了男人的女人,一般也只能找到一個和自己條件差不多的男人??杉毮锊?,她放言出去,就是要找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她終于找到了二爺,并把二爺招進了門,她這明明就是在顯擺自己:她還是那么招惹男人,男人還是那么喜歡她。
和二爺過了一段日子后,老實的二爺,已經(jīng)不得細娘喜歡了。她除了不停地趕二爺出去打工外,也終于在二爺瘋的那年,棄二爺而去,跑到縣城,在一個建筑老板家里,當(dāng)起了保姆。
這個建筑老板,是蘄州人,七十多歲,頭發(fā)花白,但身骨硬朗。細娘進到他家里,是給他照顧癱在床上的老婆,月工資一個月開到兩千,還包吃包住。你們想想看,像細娘這樣的人,她是一個合格的保姆嗎?還有,她給人當(dāng)了兩年保姆,就給保良賺回了一棟樓房,有這么付工資的?說白了,明里,她是給人當(dāng)保姆;暗里,就是給人做情人。
和這個建筑老板相好兩年后,細娘又瞧不上這個七十歲的老頭了,她又回到了喇叭湖。這時,二爺?shù)牟∫埠昧?,保林、保良的樓房也都做起來了,按說兩個老人好好相處過日子,可細娘怎么看二爺也不順眼。保良樓房做起來后,二爺就跟著保良住,細娘是再也沒有踏進保良樓房半步。保林有現(xiàn)成的樓房,細娘也不跟保林過,卻選擇了住進了當(dāng)年細爺在世時做的瓦房里,一個人過起了日子。
我們原想,細娘原來還是最愛著細爺?shù)摹?蓻]過多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錯了。
細娘天天上彭思街,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直到后來一天,才得知細娘在彭思街有了一個相好的老頭,姓李。她之所以不愿意和保林、保良住,原來她是另有打算,而這時,二爺還沒死……
“不會吧,交車說二爺死后,細娘才找這個姓李的老頭。”我打斷疤子的話,問。
疤子說:“先前他們就好上了?!?/p>
“你不能亂說。”我說。
“誰亂說?交車也清楚?!卑套诱f。
我回過頭就找交車,見她歪在椅子上,我搖著她說:“交車,疤子說你也知道,是不是真的?”
交車便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也不回答我,就突然說:“算了,就隨了保良,讓細娘和二爺一起葬?!笨磥斫卉囌孢€知道。
“我不同意?!?/p>
一直沒說話的詩人,這時跳了起來。她沖著我們,情緒激動地說:“我都替你們這樣看待細娘感到寒心。細娘對細爺?shù)膼矍?,你們根本就不懂!?/p>
疤子看著詩人,像看著外星人,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一口一聲愛情,你還真以為你成了詩人!”掃了三個月盲的交車,沒想到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疤子說的話,她完全是清楚的。
“交車。”詩人氣憤地站到交車跟前,大聲地吼道,“你忘了是誰打電話叫我們回來的?是誰叫我們守著細娘的尸體?你現(xiàn)在怎么成了叛徒!”詩人罵完交車,又轉(zhuǎn)過身,望著我,說,“叫你回來是當(dāng)啞巴呀?你再不說話,他們兩個就同意細娘和二爺葬在一起了,你是不是也沒意見了?”
“我肯定不同意?!?/p>
我的話還沒說完,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嚦臣苈?,我們也連忙停止?fàn)幷摚鹕硗巴馔ァ?/p>
天,又亮了。
新的一天來了。
我們的細娘,也死去有兩天了。
雪還在下著,像給大地鋪了一床雪白棉被子,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的痕跡。昔日,門前那一望無際的喇叭湖,常年湖水豐盈清澈,魚兒們自由地游弋其中。到了冬天,遇上冷凍時節(jié),湖面上就會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冰,我們那些屁小孩子,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湖面上嬉戲溜冰。有些調(diào)皮的男孩,前來溜冰時,還會順手帶上一把泥鍬。他們找到一處薄冰地方,用力打碎冰塊,那些躲在冰下的魚兒,聽到響動后,都會爭先恐后地游到破冰處,張著嘴巴好像叫著大家快快把它們抓起來。那時,我們盡管都小,但也懂喇叭湖人的規(guī)矩,過了捕撈年魚(過年吃的魚)的季節(jié),冬天里,我們不再捕撈喇叭湖里的一條魚兒??粗票碌聂~兒,我們拍著手只是看熱鬧,數(shù)數(shù)有多少條魚兒游過來,沒人會向魚兒伸出一只手。
如今,上個世紀圍湖造田工程過后,加上茅山泵站的修建,我們喇叭湖變瘦了,水也少了,魚也少了。一到冬天,整個喇叭湖就完全干涸了,沒有了水,自然也見不到一條游動的魚兒。那粘性十足的湖泥,早經(jīng)不住這天寒地凍,上面結(jié)成了一道厚厚的冰碴子。昔日水天水地,如今一到這寒冷的冬天,我們?nèi)ダ群艋匾粨?dān)吃的水,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為了在冬天也能吃上一口好水,我記得父親曾經(jīng)帶著喇叭湖的人,準(zhǔn)備打一口水井。喇叭湖地處長江中下游,屬湖區(qū),沒有山,沒有樹,連個像樣的小山丘也很難找到。父親那時是個小組長,為了打水井,父親帶人到處去找砌井的石頭,幾上蔣家山,終于運回了砌井的青石條。選址,挖井,砌井,幾個月忙下來,一口水井終于成形了。可是泥匠師傅砌到井口時,父親帶人運回的青石條,全部用完了,而井口卻再也沒有石頭收口了。
井口如門面。收不了井口,這口井就不能用了。父親想再帶人去蔣家山時,一天路過蟹子地,看到那蟹子地上的祖墳山、我們后人為先人立的一塊塊青石碑,在“破四舊”時,都被人推倒在地上,棄而不用了,讓父親眼前一亮。第二天,父親就號召大家去了蟹子地,把那些推倒的青石碑抬下來,終于給這口水井收了口。
喇叭湖的人,終于有了一口自己的水井??晌覀兊母赣H,眼睛莫名其妙地瞎了一只。幾年后的一個冬天,只有一只眼睛的父親去井里挑水,左等右等,母親不見父親回來,便帶著疤子去找,只看見井里漂著我家的兩只木桶,卻不見父親的人影。
父親死了,死在井里,終年五十九歲。
這口用父親生命換來的井,井水冬暖夏涼,可現(xiàn)在很少有人用它了。現(xiàn)在喇叭湖的人,已經(jīng)有一半人搬走了,繼續(xù)生活在喇叭湖的人,條件好的人家,都在自己家門前打了井,只有很少的幾戶人,偶爾才去挑這口井的水吃。吃了下去,還有人說井水有了苦酸,擔(dān)心生病。父親要是活著,我不知他聽了這番話后,又會怎么想。
聽到外面的吵聲,我就隨著交車出去了,原來吵架的是保林老婆和保良老婆。
我的這兩個堂弟媳,不是我做姐的不公道,她們兩個真算不得是兩個好女人。保林的媳婦叫桂花,也是鄭崗人。沒嫁給保林時,聽說在娘家是一把好手,屋里屋外都能干,細娘聽說了桂花這些品質(zhì),才托人去說媒,讓桂花成了保林的媳婦。可這桂花一進周家的門,好像在娘家把活都做盡了,乏了,懶得是屁眼鉆進了蛇,也不想拉出來。桂花懶還不說,一張嘴也碎,遇事說事,扯東家道西家,來到喇叭湖沒兩年,就被外人打了兩回。她挨打了,也不檢查下自己,還怪保林沒用,自己老婆讓人打了,連個屁也不放。保林本性就老實話不多,再加上桂花這一數(shù)落,保林話就更少了。保林的家,基本上就是桂花說了算。
細娘死了,桂花就不想插手管這件事。保良要細娘葬在二爺身邊,正好,細娘的后事,他們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她做了保林兩天工作,才得知保林堅決要細娘和細爺葬在一起,也不完全是保林的意見,主要是我們在后面讓保林堅持這個意見。桂花不敢前來說我們四個,就主動去找了保良的媳婦,想把這件事,由她妯娌出面定下來。
哪知,保良的媳婦春英,并沒有領(lǐng)桂花的情。平時,遇到用錢的事,保林和桂花就往后退,由著保良出面,而保林和桂花也沒見感激他們,好像也習(xí)慣成自然了。春英看著桂花說:“憑什么?你這么好心,是不是婆婆的后事,你們又不想出錢了?”
桂花沒想到自己好心,反遭遇春英數(shù)落了,她對著春英說:“你這是什么話,你家保良不是要婆婆和二爺葬在一起?”
“可你家保林也要婆婆和細爺葬在一起的。”春英說。
桂花就說:“是啊,我現(xiàn)在找你,就是告訴你,我們不再要求婆婆和我公公葬在一起了?!?/p>
春英也告訴桂花:“我也告訴你,我也不要求婆婆和我公公葬在一起。”
“可保良要。”桂花說。
“我不要?!贝河⒄f。
桂花就笑了,說:“你能當(dāng)?shù)米”A嫉募遥俊?/p>
這話,就激怒了春英。保良這幾年賺了錢,確實沒把春英當(dāng)回事,而保林呢,卻對桂花言聽計從,說一不二。春英聽了桂花這么反問自己,覺得桂花這是譏笑自己在家里沒地位。平時就沒把桂花放在眼里的春英,一氣沒上來,就突然過去扇了桂花一巴掌,并回擊桂花說:“我當(dāng)不了保良的家,我可以當(dāng)住你們的家?!?/p>
桂花沒想到春英伸手就打人了。桂花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沖上去就抓住了春英的頭發(fā),妯娌兩個一邊罵著,一邊就扭著打了起來。
我和交車見是她們在打架,趕忙過去分開她們。這時,春英和桂花好像還沒打夠,相互指著對方臭罵,交車突然一聲怒吼:“你們都給我把臭嘴閉上!”
這一吼,果真讓春英和桂花住了口。這時,疤子和詩人也趕了出來,看熱鬧似的望著我們。
春英站了一會,準(zhǔn)備掉頭走開。我忍不住也上前叫住了她:“都別走,我有話說?!?/p>
春英站住了。
詩人見我要說話,忙幾步趕到我跟前,說:“你早該說直話了?!?/p>
因為我是吃著國家飯,大家認為我有見識,平時只要我說話,姐妹們也都愿意聽??粗蠹叶颊驹诟埃揖蛯χ鸹ê痛河⒑軞鈶嵉卣f:“細娘已經(jīng)死去兩天了,你們兩個是連個面也不照。靈不收,也不守,你們做兒子兒媳的,還有臉在喇叭湖混日子?今天,我跟你兩個做弟媳的說清楚,細娘的后事,今天不定下來,也要給我定下來?!?/p>
我的話音剛一落,保良的話就到了:“姐,我非常同意你這個建議。”說著,保良挺著大肚子走了過來,又對著我們說,“只要讓我媽跟我爸葬在一起,一切都好說?!?/p>
桂花這時就得意地插嘴說:“你老婆不同意?!?/p>
保良就望著桂花說:“你和我哥同意就行?!?/p>
春英氣得一頓腳,說:“那也要他們出一份錢?!?/p>
保良突然沖著春英吼道:“閉嘴。錢比我們父母還重要嗎?”
春英勾著頭,負氣地走開了。
保良這時又看著我,說:“姐,我哥的工作,就靠你去做了?!?/p>
“保林不會同意的?!痹娙诉@時接過話說。
保良便笑了笑,忽然看見保林挑著一擔(dān)水桶,站在遠處往這邊張望,保良就喊著保林過來。保林一走過來,就習(xí)慣性地去看了一眼桂花,然后就望著我,不說話。
桂花這時走到保林跟前,對著保林說:“由著保良,我同意?!?/p>
保林這回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生氣地說:“你望著我干什么,你這么大人,你就沒個主見了?”
保林就不說話。
詩人便說:“保林,你告訴保良,你就是要你媽和你爸葬在一起?!?/p>
詩人話一落地,保良就轉(zhuǎn)頭走開了,一邊走一邊說:“今天不會有結(jié)果,那你們再好好商量吧。我等著。”保良很胸有成竹地走了。
見保良要走,交車趕在后面喊住了他:“保良,你給我站著。你媽就這么攤著,你們要不管,我們也不想替你們守靈了?!?/p>
保良果真站住了,對著交車說:“大姐,只要你們不守著我媽,我早就熱熱鬧鬧請來吹鼓隊,在辦著我媽的后事。怎么樣,你們是不是真不想守了?”
交車噎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保林。保良一見,氣沖沖地又走了。
桂花也撂著我們走了。
保林挑著一擔(dān)空水桶,看著氣沖沖走遠的老婆,又望著我們一個個不高興的樣子,他不知哪里來了一股骨氣,忽然對著我們:“大哥大姐,你們放心,我不會讓著保良的?!苯卉囇劬σ粺幔A终f:“你不要怕,有我們在!”
“對,有我們,保良不敢胡來。保良和我們拼的就是時間,誰堅持到最后,勝利就屬于誰。”我也在一邊告誡著保林,也一邊在告誡自己說。
保林點了點頭,又向我們保證了幾句,才挑著水桶向井邊走去。詩人趕在后面,關(guān)心地交待了一句:“保林,你小心點,路滑?!?/p>
看著保林走遠的身影,交車這時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保林倒像二爺?shù)膬鹤?,而保良才像我們細爺?shù)膬鹤??!?/p>
一直沒說話的疤子,這時在一邊“切”了一聲,掉頭就向灣里走去,說:“我去找灣里輩分高的出面,不管細娘和誰葬在一起,今天得把這事定下來?!?/p>
“細娘和細爺?shù)膼矍椋绻荒艹蔀槲覀冎袊F(xiàn)代最純美的愛情故事,起碼可以稱得上是我們喇叭湖歷史上最至真至純的愛情典范?!痹娙艘婚_口,就讓疤子坐不下去,起身就說:“我去弄點柴火來燒,這天冷得人直打牙?!?/p>
詩人醋著疤子說:“像你這種冷血動物,柴火也熱不了你?!?/p>
疤子望著詩人又古怪地笑了笑,就出門去了。白天,疤子找了灣里長輩們,商議細娘下葬的事,商議來商議去,沒有人敢出面去做保良的工作。保良盡管是外姓人,但在我們喇叭湖,已經(jīng)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去年村里民主選舉,周姓人還一舉推薦讓保良當(dāng)村長,是保良自己不愿意,才讓村長繼續(xù)由周姓人當(dāng)著。周姓人和我們一樣,心里都想細娘挨著我們的細爺下葬,但面對強勢的丁保良,周姓的人都選擇了沉默。
疤子沒有把事情商定下來,回到細娘這里,埋頭就睡了一天。連著給細娘守了兩天靈,我們也都累了,白天就開始換班睡覺。
到了晚上,我們又都精神抖擻,因為,詩人要講細娘和細爺?shù)膼矍楣适铝恕?/p>
我見交車沒像昨晚一樣睡大覺,半開玩笑地問:“今晚想聽了?”
交車看了一眼詩人,說:“我要看看詩人怎么往下編。”
詩人不屑地望了一眼交車,又往門外看了一眼。我催著說:“不用望了,疤子不聽算了,我們都在聽。快講吧。”
詩人點了點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要說細娘和細爺?shù)膼矍楣适?,我先得從彭思河說起。
彭思河,這條從蔣家山一直流向喇叭湖的河流,貫穿了彭思鄉(xiāng)五個自然村,長年河水不斷。涓涓的河水,清亮透徹,綠茵茵的水草,隨著流動的河水,波光粼粼,起伏有致。喇叭湖里那些好奇的魚兒們,到了春天,往往就順著河水,逆水而上,在彭思河里繁衍生息。生活在彭思河兩岸的人們,更是習(xí)慣沿河而居,就連那些村部,學(xué)校,也喜歡把屋舍建在河堤兩岸,熱鬧了這條河水,也豐盈了這條河流的情懷。
鄭崗小學(xué)就建在彭思河的南岸。
在鄭崗小學(xué)教書的鄭三毛老師,此時正被感情上的事困擾著。她不知道,在她的周圍有那么多人喜歡她,追求她,而她自己,卻對這些人都沒有產(chǎn)生一絲好感,更別談讓她去接受這份感情。如果說,公社武裝部劉部長的死,人們對她還有點同情,那么鄭崗大隊書記兒子的死,整個鄭崗的人,幾乎都在罵她無情無義。書記也公開放出話來,到了下半年,就不會要她在小學(xué)繼續(xù)教書了。村辦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就是大隊書記說了算。可鄭三毛的書,教得好,不僅在鄉(xiāng)里有名,連在縣教育局都得了表揚。繼續(xù)在鄭崗小學(xué)教書是沒有問題的,可來自四周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經(jīng)讓鄭三毛崩潰了。
表面上裝作堅強的鄭三毛,人,開始往下消瘦。
這天,身心疲憊的鄭三毛,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忽然,一陣悅耳的琴聲,從窗外飄飄蕩蕩地閃了進來。鄭三毛整個身心不由得一震,她下意識地向窗外瞄去,只見一人坐在彭思河的河岸上,懷抱一把二胡,對著靜靜的河水,正如癡如醉地拉著。鄭三毛被眼前這個畫面震憾了。這是真的?還是自己想像中的畫面?鄭三毛把自己的手腕重重地掐了一把,生痛生痛,再望向河岸時,那畫面還在,那人還在,那琴聲還在。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了,鄭三毛丟下教案,她就隨著這琴聲,跑向了彭思河的河邊。她看到了一個人,是那樣旁若無人地坐在河岸上,那樣陶醉地拉著他懷中的二胡。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這悅耳的琴聲,泛濫了一河春水。鄭三毛站在這個人的身后,手心冒汗,已經(jīng)是激動得淚流滿面。
一支曲子拉完了,這個人朝河里瞄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連忙收起二胡,站起了身。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鄭三毛站在身后,臉上還淌著淚水。
他一下慌了,上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我沒招惹你吧?”
鄭三毛不吭聲,就那么看著他。
他又說:“那我……該走了?!?/p>
鄭三毛上前一步,攔住了去路。
“你攔著我干嗎?”他問。
鄭三毛又不吭聲。
“我……我要去找我的鴨子?!彼f。
鄭三毛便抹了一把眼淚,望著他突然笑了起來,并大膽地說:“我叫鄭三毛,鄭崗小學(xué)的老師。你哩,是那個村的?”
“喇叭湖的?!?/p>
“你叫什么?”
“放鴨的?!?/p>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不回答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向河岸,張望了幾眼,還不見他的鴨群。一著急,他突然又重新操起二胡,拉出一曲稀奇古怪的曲調(diào),接著,更稀奇古怪的事出現(xiàn)了,剛才還不見一只鴨子的河面,頓時就聽到一片“嘎嘎嘎”的鴨子叫聲。鄭三毛也好奇地跑過去,望著那人,望著河里飛跑過來的鴨子,鄭三毛笑得腰都伸不直。
第二天,鄭三毛就來到喇叭湖小學(xué)找葉細改。
葉細改和鄭三毛是在縣里民師培訓(xùn)時,兩人認識的。聽了鄭三毛的介紹,葉細改就笑著說:“你說的是他呀?沒問題,我和他還是同學(xué)呢,我?guī)闳ァ!?/p>
細爺看到鄭三毛被葉細改帶著,來到家里找自己,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細爺,頓時慌了手腳。還沒等鄭三毛開口,他就漲紅著臉,上前問道:“我……我昨天也沒招惹你,你還找上門來了?”
葉細改一聽,笑著說:“你還沒招惹人家,昨天咋把人家弄哭了?”說著,葉細改朝鄭三毛眨巴一下眼睛,說,“鄭老師,我先走了。要我?guī)兔?,隨叫隨到?!闭f著,葉細改向細爺使了一個鬼臉,笑著就走了。
這時,我們的細爺才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眼鄭三毛,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自己,剛從湖里放鴨子回來,一只褲管卷到膝蓋上,一只褲管放到腳踝上;卷著的褲管里,露出了里面的大紅色球褲,還有腳背上那個燙傷的疤痕。細爺連忙蹲下身去,放下卷著的褲管,遮住腳背上的疤痕,往后退了半步,這才有些慌亂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鄭三毛調(diào)皮地反問道:“沒事我就不能找你了?”
細爺一聽,更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今天不上課了?”
“上完了?!编嵢币曋殸斦f。
細爺不敢看鄭三毛,勾著頭,又回到原先那個問題上:“那你……找我真沒什么事?”
鄭三毛故意說:“有,有重要的事?!?/p>
細爺一驚,抬起頭,又慌亂解釋說:“我昨天……可沒招惹你……”
“你招惹我了?!编嵢币曋殸?,說。
細爺一下子急了,說:“我招惹你啥了?你說?!?/p>
鄭三毛突然走到細爺面前,低聲地說:“我喜歡上你了?!?/p>
細爺怔了一下。
“我就是喜歡你。”
細爺臉“騰”地紅了。
鄭三毛又說:“如果你也喜歡我,你明天就坐在你昨天拉二胡的地方,對著我們的學(xué)校,拉著同樣的曲子,我會出來跟你走。如果,你不去,我也不會再來找你。”鄭三毛說完,又去看了細爺一眼,也轉(zhuǎn)頭就走了。
第二天,晴得好好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鄭三毛心神不寧地給她的學(xué)生上著課,不時地向窗外望去。這雨還在下,而且是越下越大,大有和誰在較著勁,沒有停歇的跡象。一節(jié)課上完了,鄭三毛沒有聽見她想聽到的琴聲;兩節(jié)課上完了,河邊也沒有出現(xiàn)她熟悉的那個人影。鄭三毛忽然覺得,自己等待的這一切,可能是一種奢望,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就在鄭三毛沮喪之時,一陣悅耳的、熟悉的旋律,穿透了窗外的雨幕,準(zhǔn)確無誤地傳送到鄭三毛的耳邊。鄭三毛這時渾身顫抖,反而不敢回頭了,不敢回過頭朝窗外那個地方望去……
這時,疤子不知從那里找來幾塊木炭,架在屋里,點火燒了起來。
他看我們都沒說話,疤子忽然抬起頭問:“咋不講了?”
我連忙答應(yīng)說:“歇會。”又問詩人,“你喝水不?”
交車主動出去倒來開水,遞給詩人。
“被愛情吸引了?”疤子嘲諷交車。
交車說:“你一邊燒火去。”
疤子就不再吭聲了。
詩人可能還沉醉在她剛才講的故事,沒有說話,開水也沒喝,她又開始繼續(xù)說道:
鄭三毛成為我們的細娘后,細爺?shù)娜松耪嬲鼐势饋?。因為細娘,我們那文藝范十足的細爺,放下了他“書呆子”架子,開始一邊放著鴨子,一邊承包湖面養(yǎng)殖。細爺是我們喇叭湖第一個承包湖面養(yǎng)魚的人,也是第一個把羅非鯽魚引到喇叭湖養(yǎng)殖。鄉(xiāng)里沒有萬元戶,一直都在指望著細爺成為第一個萬元戶。我們細爺,也把成為萬元戶,當(dāng)成他人生最大的奮斗目標(biāo)。
那時,已經(jīng)上了二年級的我,特別喜歡往他們家里跑,細爺和細娘也分外地喜歡我。一次,我聽到細爺拉二胡,又跑到他家里玩,看到細娘也跟著細爺拉的曲調(diào),在一邊唱著歌兒。此情此景,一下子讓我激動起來,我找來一張包面條的紙,即興就寫了幾句:
一個拉琴
一個唱歌
兩個人
演的是愛情……
我一吟完,細爺突然丟下他手里的二胡,過來抱起我,左右打量著。然后,細爺把我高高舉起,一邊高聲地歡呼道:“詩人啊,我們姓周的終于出了一個詩人。去,去買兩斤肉回來,晚上包餃子給我們詩人吃?!?/p>
成為“詩人”的我,更得細爺細娘喜歡。每天除了上學(xué)吃飯睡覺,其他時間,我基本上都泡在細爺細娘家里。有時到了晚上,我也賴在細爺家里不走??粗毮镤佒蛔訙?zhǔn)備睡覺,我就趁勢趕緊脫掉衣服,先鉆進被窩里躲起來。等細爺上床發(fā)現(xiàn)我占了他的位子,細爺總是站在床邊,很無奈地望著我說:“睡覺可以,那晚上不準(zhǔn)炒剩飯?!蔽易焐洗饝?yīng)著,等細爺也上床睡下了,關(guān)了燈,我就開始往細爺身邊靠去,一邊低聲開始求著細爺:“細爺,就來一小段薜仁貴,就一小段段,好不好?”
細爺裝作要睡覺,不理我。哀求幾句后,見細爺還沒動靜,我就開始威脅細爺說:“你講不講,你不講,我就要吵著你一夜別想睡覺。”說著,我就把腿高高抬起,用力地敲打著床板,開始胡鬧起來。
細娘這時便趕忙幫著我說:“書呆子,你就給詩人講一段算了,不然這床板會被她打散架子了?!?/p>
細爺這時先咳一聲嗽,接著就責(zé)怪我說:“說好了不炒剩飯,你又要炒剩飯?!必?zé)怪過后,細爺就開始給我講《征東》、《征西》,有時也講《薛剛反唐》《楊門女將》。這都是細爺當(dāng)年想練武術(shù)時,看過的一些書。特別是細爺講到“薛剛?cè)黎F丘墳”時,我和細娘簡直是百聽不厭,一遍一遍地要細爺講,細爺就罵我是炒剩飯。
細爺對我的遷就,也可能是源于我對他講的故事,總是充滿無限的好奇和興趣。細娘和我在享受細爺講的故事過程中,也成了無話不談的盟友。關(guān)于細爺細娘的許多過往,兩人甜蜜的愛情,我從他們交談中,自然聽到的比別人多得多。然而,在我上到初一時,我聽說細爺生病了,到了第二個學(xué)期,細爺就死了。
細爺死后,細娘傷心欲絕,她曾向我發(fā)誓要為細爺守寡終身。那時,我也覺得細娘應(yīng)該為細爺守寡終身,憑細爺和細娘兩人的好,還有誰能替代細爺去愛細娘?但后來,細娘找了二爺,我也很理解細娘,這些全是為了保林。
保林從生下來后,就體弱多病,三天兩頭感冒,動不動就要上醫(yī)院。一天半夜,保林又發(fā)起高燒,要趕緊送到醫(yī)院。喇叭湖離彭思鄉(xiāng)衛(wèi)生院,有十多里地,加上是半夜三更,細娘害怕,想找個人陪她去。可她連喊了幾家,沒有一戶人答應(yīng)起來(就連我們父母也裝作沒聽見)。保林燒得渾身像著了火,細娘只好壯著膽子,抱著保林趕到醫(yī)院時,保林只有一口氣了。有了這次遭遇后,細娘才決定,她要找個男人進來。
細娘改嫁不出門,把光棍漢二爺招進來,是考慮到二爺沒有拖兒帶女。她只想和二爺一起,把保林養(yǎng)大成人。
然而,事與愿違,第二年,細娘懷上了保良。二爺面前沒有孩子,看著二爺對保林也還好,細娘心一軟,就把保良生下來了。有了保良后,哪知二爺整個人的性情,也全變了。在二爺眼里,他對保林和保良,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表面上,二爺很愛保林,其實,他更在乎的是保良的感受。一次,兄弟倆打架了,二爺扯開后,就把保良拉到一邊,罵保良不該和保林打架。保良哭哭啼啼地就開始數(shù)落保林為何打他,二爺就耐心地聽著,一邊用手替保良抹著眼睛,安撫著哭泣的保良。而此時的保林,盡管打架贏了,卻像個孤雁似的,在一邊可憐巴巴地張望著他們。細娘見不得這樣情景,她容不下二爺這樣對待保林。她也因二爺對保林的不愛,她對二兒子保良,關(guān)愛不僅少于保林,有時為了氣二爺,她還要求弟弟保良要讓哥哥保林。
對此,二爺對細娘自然有很大意見,但敢怒不敢言。最終,讓二爺徹底爆發(fā)了,就是黃石煤礦給他賠償?shù)哪?3萬塊錢。
這23萬塊錢,二爺自認為是他拿命換回來的,而細娘偏偏用他拿命換回的錢,給保林做了一棟樓房,而不是給他的兒子保良。二爺想不通,就和細娘理論,細娘說:“先大后小。保林大,就該把保林房子,先做起來?!?/p>
“錢都花光了,還有錢給保良做房子嗎?”二爺問。
“沒錢你不會再去賺錢?!奔毮镎f。
“我再用命去換……”
二爺就到處亂跑,經(jīng)常不回家。
喇叭湖的人,也開始同情二爺,認為細娘這樣處事,還是欠思量。
但細娘自始至終認為二爺沒瘋,是在裝瘋,是在心痛他那23萬塊錢。看著二爺裝瘋賣傻兩個月了,還不回頭,細娘就找二爺談了一次話。幾天后,細娘就外出給那個建筑老板當(dāng)“保姆”,她寧愿落下一個不好聽的名聲,總算賺回了一棟樓房的錢,還給了二爺。
保良的樓房扯起來那天,細娘對著二爺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欠你的。你跟你的兒子過,我過我的日子。”細娘再也沒有踏進保良的新樓房,也沒有回到保林的樓房住,而是住進了當(dāng)年和細爺?shù)耐僚鞣俊?/p>
沒過多久,瘋了兩年多的二爺,瘋病果然在見好……
詩人忽然不說了。
“照這么說,二爺真有點裝瘋的嫌疑?!蔽彝卉囌f。
交車是個活動腦筋,看了一眼詩人,也說:“二爺心眼是有點小?!?/p>
“他根本就不配細娘。”詩人說。
“那聽你這么一說,我們還要給細娘立個貞潔牌坊才對?”疤子一邊撥著火,很不屑地嘲諷說。
詩人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疤子,如果你愿意帶頭,算我一份錢。”
疤子又竊笑了一下,問:“你的故事應(yīng)該還沒講完吧?”
詩人說:“講完了?!?/p>
“彭思街那個姓李的老頭,你不講了?”疤子丟下手中撥火的棍子,站了起來,氣鼓鼓地說:“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做出這樣的事,不顧及自己男人面子,連兒子們的臉面也不要!”
疤子話剛一落下,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嗩吶和鑼鼓聲,正向著我們喇叭湖走來。疤子疑惑地回過頭望著我們:“好像是鼓樂隊來了?!?/p>
我們忽然意識到什么,一下子驚跳起來。
這時,只聽到保良在崗頭上,大聲地喊道:“到這邊來,上我家來?!?/p>
保林最終妥協(xié)了。
保良答應(yīng)給保林一萬塊錢,條件就是讓細娘和二爺葬在一起。保林便答應(yīng)了。
保良帶著一干人過來時,保林和桂花也跟著過來了。保良看見我們都還守在細娘尸體旁,保良先去給細娘磕了三個頭,轉(zhuǎn)過身,又向我們兄妹四個鞠了三個躬,保良這才向我們說:“哥、姐,怕你們不信,我就把我哥我嫂也帶來了。”保良說著,把身子往后退了半步,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他身后站著的保林和桂花。
保林一直勾著頭,不看我們。桂花倒是瞄了我們一眼,可我們都不接桂花視線,桂花便把頭低下去了。
交車站在我們前面。她聽了保良的話,又看著勾著頭的保林,交車忽然很古怪地發(fā)出幾聲笑來,一邊笑,一邊說:“我這是犯了什么神經(jīng),我是有病了要去管這個事了?”交車一說完,就收拾自己東西準(zhǔn)備走人了事。
疤子去攔交車,把交車一下子惹火了:“攔著我干什么,我現(xiàn)在就后悔不該回來。也不該叫你們回來!”
三天來,對細娘后事如何處理,交車的態(tài)度一直是搖擺不定的,我沒想到在保良面前,交車的態(tài)度往往比我們其他三兄妹,表現(xiàn)得更加堅決和固執(zhí)。因為她是周姓的老大姐嗎?我看疤子不想說話,見保良有些得意地站在一邊,我便上前對著保林問:“保林,你告訴我,這真是你的意愿嗎?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出來。我想親耳聽到你的態(tài)度。”
保林還是不吭聲。
這時,詩人突然沖過來,對著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的保林,上前就是一個耳光,點著保林的鼻尖罵道:“你也太沒志氣了,一萬塊錢,一萬塊錢就把你娘賣了,你……根本就不配姓周!”桂花見詩人打保林,過去扯詩人。詩人轉(zhuǎn)過身,沖著桂花又大聲吼道,“你扯什么扯?這里沒有你的事,滾一邊去!”
桂花氣得哆嗦著嘴唇,拿眼睛去望保林,大概指望保林給她出氣??幢A诌€是低頭不語,好像這一切都與他不相干,桂花氣得狠狠地踢了保林的腳。保林身子歪了一下,仍然沒有抬起頭。
一直沒說話的疤子,這時也來氣了,他沖著保林也吼道:“保林,你的頭抬不起來了?你有什么話,你沒嘴說呀!”
疤子的話,可能提醒了保林。保林果然慢慢地抬起了頭,他先看了一眼弟弟保良,再去看了一眼身邊的桂花,保林最后才把視線轉(zhuǎn)過頭,望著我們四兄妹。保林先望著我們,也古怪地笑了笑,笑過后,保林突然沖著我們,幾乎是咆哮起來:“沒錯,你們都可以罵我,打我,因為我在你們眼里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沒用的人,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來教訓(xùn)他!在你們面前,我從來就沒有話語權(quán),我說什么話都是錯的,都不符合你們要求的!咳咳咳……”保林吼了幾句,突然喘起了粗氣,臉也漲得通紅。桂花連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保林氣憤地把桂花的手甩開了。他平了平氣,接著又對我們說,“哥,姐,為了我媽的后事,我知道你們是關(guān)心我的,我心里清楚。人,是為面子活著的;而面子,又是活給別人看的。我對不起你們,我是給周姓的人丟了面子?!北A终f完,向著我們鞠了一個躬,轉(zhuǎn)身就走了。
保林一走,桂花也跟著走了。
此時,我們兄妹四個,面面相覷。
還是保良打破了沉默。這時,保良過來告訴我們,他要將細娘的尸體,移到他家別墅里,再舉行隆重的葬禮。今天,保良穿著一件深灰色大衣,脖子圍著一條鮮紅的羊毛圍巾,深筒皮靴齊及小腿肚上,一副有錢人的派頭。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對著我們朗聲地笑道:“好了好了,哥,姐,這三天辛苦你們了?!闭f著,保良一偏頭,他帶來的一干人,就不容分說地到床上移置細娘的尸體。
我們兄妹四個,只好往旁邊退了半步。
看著細娘尸體移了下來,我的眼淚忍不住地下來了。我不知道細娘到底想和誰葬在一起,她生前不給任何人一個交待,不留下片言只語,她是否早就意識到有這一天?一個女人,幾十年,就是落到身后,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歸屬給誰,到底是誰的悲哀?!
交車狠狠地掐了我一下,讓我不要哭出來。
對于細娘和誰葬在一起,其實保良心中早有答案,他對我們堂兄妹的堅持,只不過是給我們留下最后一點顏面而已。保林說得不錯,人是為面子活的,而面子又是活給別人看的。我們這么固執(zhí)地堅持,難道我們真的是為了我們細爺而不因為面子?保良有錢,有錢人就更要面子,更要賺足面子給人看!
詩人傻了一樣站著。
疤子沒有任何表情,一直是袖手旁觀看著保良帶著人移走了細娘的尸體。
細娘尸體被人抬走了。
保良這時才放心地回過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望著我們說:“哥,姐,要知這樣,何必還要你們?nèi)烊共凰X。我開始就說了,我不會讓我爸一個人在那邊等著我媽。”
詩人帶著哭腔說:“保良,你不要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
保良沒生氣,反而是心平氣和地對詩人說:“我是沒什么了不起。不過,有幾個臭錢,還是不一樣。”
交車這時說:“保良,你要知道,你媽是不想和你爸葬在一起的。你這樣做,你是不孝!”
我也上前補充說:“對,保良,你這樣安葬你媽,你知道這是她的意愿嗎?”
保良頓了一下,又笑著對我們說:“起碼……我尊重了我的意愿?!?/p>
站在一邊的疤子,卻笑了一下,過來拍拍保良的肩膀,說道:“我開始就說了,我們的細爺,也不一定要細娘葬在他身邊,就隨保良,葬在二爺身邊?!?/p>
保良愣了一下。
頓了頓,他忽然“哈哈“地笑了:“好吧,哥,姐,你們記得上我家吃酒。我該回去熱熱鬧鬧操辦我媽的后事了?!北A颊f著,也不管我們反應(yīng),就甩手走了。
細娘的葬禮很隆重很熱鬧。
保良不僅請來了鼓樂隊,保良還把縣城楚劇團請來了,一本戲五千塊錢,保林連著點了六本戲,在我們喇叭湖連著唱了兩天兩夜。來的客人,吃的都是流水席,只要有人前來吊唁,坐下就有酒喝。細娘生前是不信迷信的,死后,保良還是請了林山廟的和尚,不僅給細娘念了經(jīng),還做了道場。在香紙爆竹聲中,細娘身穿里外八層壽服入殮,睡的棺材是上等杉木。送她上山時,放的鞭炮和禮花,足足響了一個多小時,炸碎的五彩繽紛的花屑片,把我們落寂的喇叭湖,重新披上了一道艷麗的盛裝……
交車和詩人在昨天就借口先走了,我和疤子留下來,把細娘送上了山。
站在山上,我和疤子都沒有說話。
細娘挨著二爺下葬后,保良過來要派車送我們回家,被我和疤子婉拒了。終于讓自己父母葬在一起了,保良心情愉悅,他對我和疤子說:“到了清明節(jié),我就給我爸我媽豎塊大理石墓碑,到時候,再請哥姐回家喝酒?!?/p>
疤子笑了笑,沒有回答保良。
保良要下山去招呼還沒走的客人。疤子也要趕回黃石去賣菜,問我:“你不走?”
“我想站一會。”我說。
“那我先走了。”疤子也下山了。
送葬的人,都走了。我站在細娘的新墳前,吸吮著那新翻出的泥土芳香,回過頭向著喇叭湖放眼望去,連著下了幾天雪,今天終于雪霽天晴了。一縷陽光,正溫暖著我的喇叭湖,灣前那些枯黃的樹干上,也閃爍著金色的霞光。而此刻,我的心頭,卻忽然間涌出一陣莫名酸楚。
喇叭湖,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有一天它真可能只會成為我的一種記憶;喇叭湖的人,我那血濃于水的親人們,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一個個也遠離了這個地方。親情在漸漸淡去,熟悉的開始陌生了。喇叭湖,我心中永遠的喇叭湖,真正在這個地方,固執(zhí)地堅守著它的,不是活著的人,而是葬于在祖墳山上,我們那一輩又一輩的先人們。
這時,一個熟悉的旋律,正從山腳下向我裊裊傳來。我驚異地張望著,不知在什么時候,有一個老人,正坐在不遠處的雪地上,專注地埋著頭,正有幾分陶醉地拉著懷中的一把二胡。
我急速地走過去,來到老人旁邊。老人像沒看見我一樣,把他想拉的曲調(diào),完完整整地拉完了,站起來,他才抬起頭:“你……是三姑娘吧?”
我吃驚地問:“你怎么知道有人這樣叫我?”
老人笑了,淡淡地說:“你知道的?!?/p>
“你是誰?”我連著問了兩個問題,“為什么今天要跑到這里來拉二胡?”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收好二胡,背在左肩上,這才又抬起頭,仍然笑著對我說:“我姓李。至于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拉琴,是我答應(yīng)了她。因為,這曲子,是她一生的喜愛。”
“她還跟你說了什么?”我眼淚已經(jīng)下來了。
老人還是笑著說:“她什么也沒說?!?/p>
“她和你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哭著問。
“我是個退休的音樂老師。她給我做家務(wù),我給她拉二胡。”老人說。
“還有呢?”
“沒有了。”
“怎么會沒有了?”
“是沒有了?!?/p>
老人背著二胡,頭也不回地走了。
“洪湖水啊、浪打浪”的旋律,在我耳邊久久地回響著,我整個人完全癱瘓了。望著細娘的墳頭,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細娘,我們的細娘,我們永遠的細娘啊。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